第81章 081 暗弱脉冲星。


    高中时, 甄蓁担任过生活委员。


    评选班委,李熙熙和她的朋友莫名其妙把票投给了她。后来甄蓁才知道,她们是故意的。


    生活委员是个苦活, 负责保管班费, 遇到重要活动要给班上采买用品和奖品。


    元旦那天要举办晚会。


    班上同学交了班费, 凑起来两千块, 由甄蓁收着。


    她负责在晚会前采购零食, 饮料, 还有装饰品, 并把教室布置起来。


    甄蓁小心地保管着那些钱,就连吃饭和体育课都随身携带。


    可钱还是丢了。


    两千块不是小数目, 甄蓁急得团团转。


    她不敢告诉老师, 害怕面临指责, 六神无主地蹲在校外的路边哭。


    那一天,她遇见了梁逸诚。


    他穿着隔壁学校的校服, 路过时问她:“你怎么了?”


    甄蓁擦去眼泪:“我把班费弄丢了……”


    “多少钱值得你哭成这样?”


    “两千。”


    “那是不少。”


    “明天元旦晚会, 我还得拿班费给同学买东西。”


    “找你家长。让他们给你垫着。”


    “……我妈会骂我。”


    甄蓁清楚, 宋春兰的责怪源于她本身的匮乏。


    她出这钱肉疼,必然要抱怨,要诉苦,要说家里多不容易, 说不定还会把此事当成典型刻在家谱上, 以后逢年过节都拿它来对甄蓁耳提面命。


    一想到宋春兰说话的样子, 她就抗拒。


    男生思考片刻, 递给她一个信封:“刚好今天拿了作文比赛的奖金,先借你。”


    甄蓁结巴地问:“你,你愿意把它借我?”


    男生把钱塞到她手里, 用行动表明态度。


    “为什么?”甄蓁根本都不认识他。


    “你不是哭了吗?”男生的理由莫名其妙,“反正我现在不需要用钱,你找到班费再还我呗,等一下——”


    他摘下包,从边边角角的袋子里翻出了三百块钱。


    又摸摸口袋,掏出两个钢镚:“我爸上礼拜给我的零花,都给你吧,你自己有钱没?”


    “有。”甄蓁从包里翻出一百块,这是宋春兰给她的生活费。


    “这样就差不多凑齐两千了。”男生说,“你快去买东西吧。”


    甄蓁迟疑:“你不怕我是骗子吗?万一我拿钱跑了……”


    男生笑着说:“应该不会,你长了一张很善良的脸。”


    小时候甄蓁就知道自己不是美女,顶多被形容长得乖,被说长得善良还是头一回。


    她认真打量起面前的男生。


    他倒是长得很帅,和这个年纪许多男生一样,眉宇间带着点傲气和张扬,衣服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被家里照顾得很好的小孩,对人一点戒心都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把你的联系方式给我。”甄蓁掏出纸笔来记。


    “梁逸诚。你要想还我钱,放学后来学校门口找我就行。”


    甄蓁去零食店和文具店采购,拎了满满几大包出来时又看见了他。


    梁逸诚把生活费全借了她,正没皮没脸地去蹭朋友买的鸡排,咬了一口,被烫得直嘶声。


    他隔着马路看见了她吃力地拎着袋子,热心地带着朋友帮她把东西拿回学校。


    甄蓁进了教室,放下书包。


    梁逸诚问:“你还不回家?”


    甄蓁小声说:“我想把教室布置好再走。”


    她虽然是生活委员,可指使不动任何同学。


    这些活放到明天也得她自己来,怕干不完,今天能做一点是一点。


    梁逸诚就安排男生们贴彩带,吹气球。


    一群人闹哄哄的,把所有活都干了,甄蓁没事干,只能跑去给他们打水喝。


    大家很快把教室布置好了。


    临走前,甄蓁对梁逸诚说:“我会还你钱,也许需要很久,但我一定会还。”


    梁逸诚插着兜:“我不急,倒是你,以后别干生活委员了。”


    “你也觉得我很没用吧?”甄蓁低下头,“连钱都管不好。”


    “你很细心。”梁逸诚晃了晃水杯,里面是她刚才去打满的水,“可是你看,明明都这么细心钱还是丢了,这说明是有人偷的,看你的样子就很容易被人欺负。”


    甄蓁苦笑:“我的性格确实有点软弱。”


    “虽然大家更喜欢坚强的人,可如果人人都刚强还不天天得干仗?”梁逸诚逗她笑。


    甄蓁也确实笑了。


    “这个世界上就是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存在啊,花成花,树成树。只不过柔软的人要更懂得怎么保护自己,不要给别人欺负你的机会。”


    等他走后,甄蓁才想起,梁逸诚连她的名字都没问。


    少年人的善意纯粹,一点都不怕她会赖账。


    第二天,李熙熙一进门就看见教室布置好了。


    她不理解甄蓁哪里来的钱买东西,阴阳怪气道:“哟,我们的生活委员很尽职尽责呢。”


    甄蓁走到李熙熙课桌前:“如果午饭后没看见班费回到原来的位置,我就去找老师调监控。走廊的监控拍不到班里的情况,可至少我会知道谁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出入过教室。”


    李熙熙挑眉:“你什么意思?”


    甄蓁冷声说:“我家没钱,所以每一分钱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弄丢了它,大家就一起完蛋吧。”


    往常窝囊的人突然硬气起来,让李熙熙颇感意外。


    当甄蓁再一次回到教室时,拿起书本,钱就从书里掉了出来。


    李熙熙故作惊讶:“呀!班费不是在这里吗?看来我们的生活委员很粗心啊。”


    甄蓁捡起钱,一言不发。


    元旦三天小长假。


    假期结束后,甄蓁迫不及待拿着钱等在隔壁校门口。


    冬夜冷风一直吹着她。


    等候中,她看见保安室外的布告栏上贴着优秀学生的照片。


    梁逸诚学习好,每次都是年级前十,还是三好学生和优秀学生干部。


    他性格开朗,阳光,自信,对不认识的人也不吝伸出援手。


    甄蓁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忍不住想,他的人生一定会非常顺利吧?


    高中毕业读好的大学,大学毕业找好的工作,然后找一个同样优秀的妻子结婚,耀眼地过完一生。


    还完钱,这样的梁逸诚和她平庸软弱的世界大概不会再有交集了。


    放学后,梁逸诚的朋友结伴出来,甄蓁没看见梁逸诚。


    “他今天没来吗?”


    “他请假了,你改天再来找他吧。”


    甄蓁只好离开了。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她每天都来,却始终没能等到梁逸诚把两千块还给他。


    等甄蓁再一次来找他时,朋友告诉她:“梁逸诚退学了。”


    “退学?”甄蓁惊讶,“为什么?”


    “听说家里出了点事儿,具体的我们也不清楚。”


    “你把他电话给我。”


    甄蓁拨了很多遍那号码,一直都没打通。


    于是,甄蓁见梁逸诚的第一面,也成为她少女时期见他的最后一面。


    往后的许多年,她总会想起那夜穿着校服的少年。


    可惜只有一面之缘,他的面孔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十年后只剩一个大概的轮廓了。


    模糊到十年后再一次见面,她甚至没有立刻认出他。


    而梁逸诚也早就不记得她了。


    后来甄蓁主动提起,他才惊讶地记起:“……那女孩居然是你?”


    难怪,甄蓁搬来的那一天在水站充值了两千块钱。


    这十年,甄蓁按部就班地读书,工作,拥有着普通人的生活轨迹。


    这十年,梁逸诚一直努力赚钱,照顾植物人爸爸。


    他们的人生确实天差地别,只是翻转过来了。


    可甄蓁并不认为梁逸诚如今的人生有多糟糕。


    他的灵魂同当年一样轻盈,甚至坠入谷底之后,依然坚韧,闪闪发亮。


    每回宋春兰催她去相亲,都说这男的条件好,那男的有房有车有钱,跟他结婚一定能过上好的生活。


    甄蓁就反问她,一定要有钱才算是好的人生吗?


    宋春兰骂她,你脑子坏掉了?


    不然怎么会问出这种蠢问题?


    甄蓁默然。


    现在的人更喜欢把物质上的富足当做人生的成功。可她认为不该是那样,至少,不该只是那样。


    这世界就是有人适合当蝴蝶,有人适合当飞鸟。


    飞鸟要高高地飞向蓝天,去拼搏更辽阔的世界,可蝴蝶只需要自由地徜徉在花丛中就好。


    可妈妈不这样以为。


    就连梁逸诚在她面前都假装不这样以为。


    许时漪总说他们在谈恋爱,根本没有。


    梁逸诚帮她很多忙,也常陪她玩,可甄蓁能感受到他刻意维持的边界感。


    他对自己的人生态度轻盈,却不敢拉她来过他如今的生活,他是一个很体贴的人,甚至不愿意假扮她男朋友去骗人,还是她百般恳求才答应的。


    宋春兰对他的指责毫无道理。


    况且,甄蓁从不认为梁逸诚配不上自己。


    如果没有他,自己早在十六岁的冬夜就崩溃过一回。


    这个世界对人的评断标准似乎陷入了某种异化的体系。


    李熙熙那种垃圾都被可以被认为是成功的人生。


    梁逸诚善良有趣,又有担当,还曾经照亮过她,他的人生凭什么不算好?


    和梁逸诚去逛天文馆的那天。


    逛到顶层,他们遇到了一间学校组织学生参观学习。


    科学老师指着展柜里的模型,给孩子们讲解天体知识:“……脉冲星是宇宙中的灯塔,也是一颗高速旋转的中子星,它们的自转周期从几毫秒到几秒钟不等,就像陀螺一样永不停歇。”


    学生发出感慨:“一直旋转,一定很累吧?”


    “它不转能被人类看到吗?”老师教育学生,“就连星星都在努力发光,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念书?”


    孩子们平日听够了这种话,嗯嗯啊啊,敷衍地应和。


    一旁,天文馆的讲解员善解人意地补充:“其实脉冲星还有一个和它相反的朋友,我们称之为暗弱脉冲星。”


    “脉冲星会进行稳定的,规律的周期性闪烁,而暗脉冲星性格害羞,不爱闪烁。”


    “我们几乎探测不到它的周期性脉冲。部分科学家猜测,它是脉冲星衰老后形成的产物,还有一些科学家认为,或许只是因为暗脉冲星发出光芒的路径不曾对准地球。”


    “它在发光,只是不对我们闪烁。”


    “就像人一样,有的人自律,闪耀,拥有着稳定的高速运转机制,能在社会上活得非常精彩。”


    “而有的人内向,安静,活在自己的星区,可这不代表他们的世界不够丰盈。”


    讲解员微笑着说:“无论人还是星星,其价值都不靠是否在人前闪耀来判定。”


    甄蓁在旁认真听完,问了一个问题:“那依靠什么?”


    讲解员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缓声道:“有科学数据表明,暗脉冲星的内部依然有能量活跃,活着就总有其价值能被捕捉到。”


    “只要它知道,自己是一颗星星。”


    第82章 082 下一个满月,返回……


    店里, 甄蓁哭成了泪人。


    “我从小软弱,被欺负不敢反抗,因为你不会保护我, 你只会怪我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活。”


    “你想要一个能让你有面子的女儿, 高高的学历, 多多的钱……我一直在你的期待里念书, 工作, 快要喘不过气了, 我就是做不到像别人一样适应社会的规则!”


    “所以呢, 我不配活着?”


    宋春兰讷讷地听她说,眉梢紧蹙, 开口的话依旧伤人:“你是不是在编故事骗我?”


    甄蓁哭得说不出话, 惨白地一笑, 转身跑出去。


    许时漪和梁逸诚连忙去追。


    店里,刘晓红劝宋春兰:“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你就由她吧。”


    宋春兰胸中憋了一股郁气, 伤心地说:“我培养她花了多少心思, 她居然不听我的话。”


    “你为什么要生孩子呢?”一直默默看热闹的池信突然开口,“想要乖乖听话的,应该养只狗啊。”


    宋春兰:“……”


    许时漪跑回店里:“她打车走了,电话也关机。”


    池信又刻薄地说:“哭得那么伤心, 也许是找地方跳海了吧。”


    宋春兰:“……”


    “她才不敢。”宋春兰要面子, 不肯承认自己错了, “说不定回公寓了。”


    梁逸诚又回公寓去找, 不见人。


    宋春兰这才有点慌了。


    许时漪沉声说:“阿姨,你今天真的过分了,怎么能当着甄蓁的面夸李熙熙?就因为李熙熙如今过得好, 当年欺负甄蓁的事就能抹去吗?你到底是谁的妈?”


    “……我又不知道。”宋春兰辩解,“那些事甄蓁从来都不跟我讲。”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甄蓁受了委屈不肯告诉你?”许时漪条理清晰,“你给过她背后有人撑腰的底气吗?你甚至根本都没有从心底认可她。”


    “你需要的只是一个好女儿,不是她这个人。”


    宋春兰脸一红,终于不再吭声了。


    许时漪打电话给陈龙,让她叫上梁叔,大家分头去找甄蓁。


    许时漪拉着池信到甄蓁平常会去的地方找了个遍,公园,商场,甜品店……全都没有。


    她急得不行,回头却看池信一脸气定神闲。


    “你是不是知道甄蓁在哪?”许时漪猜测。


    池信淡淡道:“大概坐在海边吹风吧。”


    “你怎么知道?”


    池信拉起她的手,盯着她空无一物的手指:“我送你的戒指呢?”


    许时漪晚上帮甄蓁包馄饨时把戒指摘了。


    她没带包,就放进甄蓁的口袋里,让她帮忙收着。


    “那个戒指……?”


    池信承认:“能定位到你。”


    “……”


    难怪过年她躲去甄蓁家,池信能找到她的位置,原来戒指带有定位功能。


    许时漪偷瞄他:“变态外星人。”


    池信听见她的嘟囔,眉一拧,捏住她脸,把她挤成小鸡嘴:“怎样?我就是要时时刻刻知道你的位置,谁知道你会不会又突然发神经跟我说些难听的话,让我三十年都见不到你。”


    许时漪嘴巴撅着,声音都变调了:“……又不是我说的!”


    “那也不行!”池信才不管谁说的,通通算在她身上。


    许时漪揉了揉脸。


    外星人手劲真大,都给她捏红了。


    池信给梁逸诚发消息,让他去海边找甄蓁。


    许时漪这下安心了:“梁老板去了,我们是不是回去睡觉了?”


    池信拉着她去海边:“睡什么?去把戒指拿回来,不然等她跳海,我的戒指不就丢了?”


    许时漪:“……你不许乱说!”


    —


    海边布满礁石。


    甄蓁爬上石头时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


    今夜风大。


    甄蓁闭上眼睛,感受冷冽的风。


    一瞬间想化成它们,掠过海面,去往遥远的地方。


    从小到大,她一直活得拘谨,紧绷,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感受。


    应该很自由。


    甄蓁抱紧自己,听着海风的声音声,不想回到喧哗的城市。


    在那里,她认为松弛,自由的人生会被妈妈写进教科书的失败案例上。


    好讽刺。


    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梁逸诚一路跑来,见她好好待在礁石上,松了口气。


    他也爬到石头上:“怎么跑海边来了?”


    “这里安静。”


    梁逸诚见她的腿在流血,去药店买了碘酒回来给她消毒。


    甄蓁配合地伸出腿来:“……对不起,我妈刚跟你说了难听的话。”


    “她说的是事实。”梁逸诚低头给她贴创可贴。


    甄蓁垂着眼:“她看见的只是片面的你,对你做出的评判没有客观根据,你是个很棒的人,这个才是事实。”


    梁逸诚笑着说:“你知道就够了。”


    甄蓁小声说:“我想让大家都知道啊。”


    两人坐在礁石上,并肩吹着海风。


    许时漪在便利店买了零食带来海边,递给甄蓁:“饿了吧?”


    “不饿。”甄蓁眼圈通红,在朋友面前被妈妈扇巴掌,真的好丢脸。


    许时漪又从袋子里掏出几瓶啤酒:“那就来点忘忧酒吧。”


    她问甄蓁:“你妈刚才打了你哪边脸?”


    “……右边。”


    “这不巧了吗!”许时漪笨拙地安慰她,“我之前被孟君芳打了左脸,咱俩不愧是好姐妹,都对称了。”


    她叹了口气:“唉,她居然不是我亲奶奶,真是亏死了。”


    甄蓁听她说着怪话,破涕为笑。


    她喝了一瓶酒,被晚风吹得晕乎乎的,望向海面,话匣子打开了:“地球就是个巨大的鹌鹑加工厂,把软弱的人变成流水线上的冻干,把不同的人都烤成相同的模样。”


    梁逸诚接她的话:“地球是个腌菜缸,用盐水泡,用石头压,直到把自己腌得面目全非。”


    许时漪说:“地球是游乐场,我们在这里相遇,成长,虽然偶尔会痛,可是能够遇见彼此就很幸运了。”


    她碰了碰池信,轮到他说了。


    外星人向来孤僻,可今夜气氛不错。


    他望向曾无数次眺望过的海面,月光在海面投下清辉,如流动的银。


    海风温柔,天地寂静,他突然有点喜欢上这颗星星了。


    “美丽的星球。”池信握着手中的啤酒。


    “海上有个神仙叫哭嬉傩,听说很灵验。”许时漪从袋子里掏出便利贴,提议道,“我们对神仙许愿吧。”


    许时漪给每个人发了纸笔:“把自己的愿望写在纸上,折成小船放到海里。”


    甄蓁的愿望是,希望能做自己。


    梁逸诚的愿望是,早日还掉父亲的赔款,找回原本的人生。


    许时漪的愿望是,想和喜欢的人在这颗星星上一起老去。


    池信不想做这种幼稚的事。


    对着自己许愿也太自恋了,他清楚自己没有实现人类愿望的能力,许时漪只是在哄她朋友。


    可当他扭头看见了许时漪写的,又改了主意,拿着笔不太熟练地在纸上写下人类的语言。


    [我也是。]


    许时漪教他们把便利贴折成小船,一起送到海里。


    退潮的海浪翻涌着白色的泡沫,将纸船推向了深海。


    ……


    离开海边后,许时漪给宋春兰打电话报了平安,听刘晓红在店里劝她先回家。


    甄蓁不肯回去跟宋春兰讲话,让梁逸诚陪着去医院处理腿上的伤口。


    池信要回戒指,重新戴在许时漪手上,和她散步回公寓。


    临近凌晨,沿海路一个人影都没有。


    池信说:“累吗?我背你。”


    许时漪笑嘻嘻跳到他背上。


    池信个子高,肩膀宽,背着她毫不费力。


    许时漪把头埋在他肩窝,拿指腹轻轻描着他下巴的轮廓,外星人骨骼坚硬,皮肤却出奇柔软。


    池信假装没发现她的小动作。


    走出很远,许时漪指着路旁被挡板围起来的地方:“那边是什么地方?”


    “启乾集团投资修建的海上游乐场。”


    “原来在这里。”许时漪在新闻上看过游乐场修建的信息,“程启乾被查后好像就停工了,也不知道哪天开业,听说还有花车表演和烟花秀,开业一定要来玩。”


    池信放她下来:“今天就能玩。”


    “……可是有挡板,进不去。”


    “进得去。”池信用意念控物把挡板挪开了一条缝,牵着许时漪跑进去。


    游乐场建了两年,各项设施都已竣工,只是碍于某些原因暂时不能开业。


    无人光临的游乐场内漆黑安静,仿佛童话里的神秘乐园。


    池信打了个响指,路旁的小灯霎时间亮起来,足有几百盏,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草地上串起了连绵的灯线。


    他又抬手,隔空移来一辆卡通小火车,绕到车前,体贴地为许时漪拉开车门:“许小姐,请上车。”


    许时漪理了理头发,提着裙摆缓步走上车厢:“谢谢。”


    池信扮演司机的角色,坐到驾驶位按了下喇叭:“许小姐,请问您今夜要去哪里游玩?”


    许时漪装出一副端庄思考的模样:“嗯……我也不太清楚啦,好心的司机为我介绍一下景点吧。”


    “没问题。”池信开着小火车在无人的游乐场内行驶,“视线请往右看,在您右手边是我们今天第一站,旋转木马乐园,虽然你还没坐上去,可我好像已经听到了你在坐旋转木马时的笑声。”


    “——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许时漪微笑:“你这司机很不错哦,我会给你好评的。”


    “谢谢您的认可。”池信又朝前开,尽职尽责地介绍,“此刻映入你眼帘的是游乐场的王牌项目,心跳过山车,传说只要靠近就会让人心脏狂跳,听到了吗?扑通扑通的声音。”


    许时漪说:“我的心很安静啊。”


    池信弯唇:“是我的心在跳。”


    “第三站是我们的幸福摩天轮,在地球的传说中,相爱的人只要在摩天轮的最高点许下心愿,就能将时间定格在这一刻。许小姐,您有心爱的人吗?”


    “没有欸。”许时漪说。


    滴滴滴——


    池信不满地按了两声喇叭:“重说。”


    许时漪笑着说:“我爱的不是人,是一个来自外太空的家伙。”


    池信满意地驶去下一个站点:“最后一站是冰淇淋小屋,也叫甜蜜补给站,尊贵的小姐,请问你要吃哪种口味的冰淇淋呢?有草莓味,桃子味,巧克力味……”


    “这些口味我都不要。”


    “真难伺候。”池信追问,“你想吃哪种口味?”


    许时漪说:“回头,我告诉你。”


    池信转头。


    许时漪吻他。


    他的唇瓣湿润柔软。


    空旷的游乐场万籁俱寂,他们在月光下接着绵长的吻。


    一个吻结束,两人气息都有些急促。


    一道手电筒的光芒投射过来。


    游乐场内突然亮起的灯光引来了保安的注意。


    他们过来检查,看见了小火车上的人,喝道:“喂,你们从哪里进来的?!”


    许时漪从一场童话般的梦境中苏醒,下车拉着池信就跑。


    “站住!”


    “别跑!”


    保安不知道他们从哪里钻进来的,为什么能打开游乐场的灯,又为什么能驾驶没有燃料的小火车在园中行驶。


    真是见鬼了!


    夜晚,偌大的游乐场里进行着一场不太严肃的追击,保安熟悉地形,能更好地抄近路围堵。


    女孩拉着英俊的男人一路狂奔,边跑边笑。


    时不时,池信会使坏灭掉保安追击路上的灯,眼前骤然一黑,保安差点崴脚。


    池信用超能力卸掉了鬼屋的门锁,两人闪进去关上门。


    尚未营业的鬼屋没有npc,只有一些形状可怕的道具。


    许时漪拿起一个骷髅头对着池信晃了晃,操控它的嘴去咬池信的手臂。


    池信按住她的后脑,把骷髅丢到一边,继续刚才未完结的吻,直到亲得许时漪嘴唇泛红才放手。


    黑暗中,池信抱着她。


    许时漪脸上翻涌着紧张又兴奋的红潮:“万一被抓住我们会被关起来吧?”


    “我会救你出去。”池信眼底燃着一簇暗色的火,“只要你再请我吃一口冰淇淋。”


    “……你都吃过了!”


    “没吃够。”


    许时漪刚刚降温的脸又滚烫了。


    谁说外星人单纯了?


    宇宙间根本就没有单纯的男人,只有懂和不懂。


    “走啦,回家!”许时漪趁保安离开,牵起池信的手跑出去,往家的方向走。


    公寓虽然是租来的,可她却想要用“家”来称呼。


    每晚和池信做饭,看电影,玩游戏,屋外寒风肆虐,屋内温暖如春。


    许苏山去世一年后,她终于又有了家的感觉。她喜欢那间房子,和屋里的一切。


    走出不远,池信突然停下脚步。


    许时漪回头:“怎么了?”


    星穹之下,一切倏然静了,时间在这一刻被抽成真空。


    池信惊愕地睁大眼睛。


    他的红宝石耳钉闪烁着耀眼的光泽。


    沉寂了一年的接收器中再度传来领航员的呼唤。


    “库西索。”


    城市灯火在远处模糊地闪烁。


    池信视线望向虚无的天空,双眼瞬间失去了焦点,静静聆听着这迟来的回信。


    “下一个满月,返回母星。”


    他抚摸着耳钉的手轻轻一颤。


    许时漪从他的沉默中察觉到了异常,手指不安地蜷缩起来:“……你听见了什么?”


    池信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许时漪却从他的表情中猜出了原委。


    想过这一天会到来,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哪怕算上过去的三十年,放到宇宙尺度上依然只是瞬间,为什么不能多给他们一点时间?


    今夜的美好似乎被割裂成了两半。


    明明几分钟前,她还是这座城市里最开心最自由的女孩。


    许时漪一时回不过神:“……还有多久?”


    池信声音干涩:“十五天。”


    离下一个满月,只剩十五天了。


    许时漪的眼眶霎时湿润了。


    他们才在一起没多久,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没有做,他怎么就要走了呢?


    第83章 083 说你需要我,要我……


    回到公寓, 许时漪一言不发,直接回了房间。


    她关上门,趴在被子里哭。


    一开始小声抽泣, 后来控制不住越哭越大声, 泪水沾湿了被子。


    隔壁房间, 池信站在墙边, 哭声把他的心揪起来了。


    明明回到母星是他三十年来最大的期盼。


    可为什么这一天真的来临, 他却丝毫不感到开心?


    小方块得知这个消息高兴疯了, 疯狂在桌上转圈:“噜噜噜啦啦啦, 终于要回母星啦!”


    它观察池信的表情:“喂,库西索, 你在想什么?”


    池信想过去抱抱她, 可又怕看见她的眼泪, 犹豫地站在墙壁前。


    “领航员好不容易才回复你,不要有其他想法。”


    “如果有, 就去拿咖啡因把你的恋爱脑洗洗干净!”


    “你知道留在地球上意味着什么吗?你的生命会终结在地球短暂的光阴里, 你的身体会变得和地球人一样娇弱多病, 这意味着α星人漫长的一生还没开始就要在衰老中结束了!”


    “你是母星的驾驶员,还要为母星寻找新的栖息地,绝不可以!”


    池信嫌它吵,拎起它丢进洗衣机。


    盖子一盖, 小方块瞬间消音了。


    屋里静下来。


    池信靠墙坐下, 抱着膝盖。


    隔壁的哭声持续了整晚, 他也一宿未眠。


    第二天清晨, 哭声消失了。


    池信听到许时漪轻手轻脚出门了,他连忙推门出去。


    许时漪站在他房门外。


    她画了淡妆,把哭肿的眼睛遮住, 几乎看不出来哭过的痕迹。


    可池信知道,她哭了一整夜。


    此刻一定是很努力忍着才没在他面前红了眼睛。


    “你的星星距离地球有多远?”许时漪问,“几十光年?”


    池信沉默。


    “几百光年?”


    他依然不回答。


    “一万光年吗?”


    池信只是问:“如果我离开,你会偶尔想起我吗?”


    “我会经常想起你。”许时漪鼻尖一酸,差点又要哭了,憋住了眼泪。


    她不想在池信面前哭。


    这无异于是对他的道德绑架,逼他在她和家乡中选择一个,对他而言太残忍了。


    池信别过脸,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对不起,我……”


    许时漪摇头:“回自己的家乡不是一件需要道歉的事。我是舍不得你离开,可是能看到你回到自己的星星上,我也很开心啊。”


    她一开始就做好了他会离开的准备。


    只是太仓促了。


    哭了一整晚,她才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只剩十五天了。


    许时漪把难过的情绪吞进肚子里,努力挤出一个笑来:“要把这十五天过成人生中最开心的日子才行。”


    ……


    池信对荒野市不熟悉,不过许时漪从小在荒野市长大。


    她带他去水族馆,剧院,天文台,去看新一年的木雕展,美术展,带他吃她喜欢的食物和小店。


    两人默契地都不提十五天后的事。


    偶尔玩得开心时池信会突然晃神,许时漪没有问是否他又听到了领航员的传信。


    开心的时间有限,每浪费一秒都可惜。


    每天出去玩,她都笑容灿烂,一回到屋子就像被抽走了全部的活力。


    许时漪桌上原本放着一本挂历。


    她每天看到日历上的纸页又少一张都感到焦虑,就把它丢进了垃圾桶。


    半夜,她又去捡了回来,小心翼翼撕掉了刚刚过去的一天。


    五天。


    距离满月只剩五天了。


    时间的流速好似被调快了。


    明明什么都还没做,怎么就没有时间了呢?


    许时漪抱着日历,在漆黑的房间里,无声掉了几滴眼泪。


    甄蓁来找她拿东西,见她趴在桌上哭,连忙问:“你跟池信吵架了?”


    许时漪摇头,甄蓁又猜:“分手了?”


    许时漪说:“他要去很远的地方。”


    “……他得绝症了?”


    “……”


    许时漪跟她说不明白,只是流眼泪。


    甄蓁茫然无措,抱着她安慰:“好了,不哭不哭了。”


    ……


    隔壁,池信外卖叫了许多酒。


    可是酒精对外星人不起作用,他喝了几瓶高度数洋酒仍然清醒。


    他听不得隔壁极力忍着的哭声,快要把他的心揉碎了。


    这些天一直睡眠,从来没有睡着过。


    池信打开手机,叫了一杯瑞幸。


    ……把自己毒倒或许就不用再收到领航员的传信,也不用主动在她的家乡中间抉择。


    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是痛苦的决定。


    小方块吓得魂都飞了,伸出天线去抢咖啡:“哇哇哇啊啊,库西索你疯了吗!”


    —


    距离满月还有三天时,陈维约许时漪在茶楼见面。


    上次见面时他的衰老在这一次更加明显了,两鬓斑白,眼角的细纹也显现出来。


    不过他神态依旧从容,打量许时漪:“你的样子很憔悴。”


    “最近没休息好吗?”他注意到了许时漪肿起的眼睛,“还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你找我什么事?”许时漪冷淡地问,“如果还是为了让我喊你爸爸,请回吧。”


    “你遇到烦心事可以找我倾诉,钱能解决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烦恼。”陈维自顾自地说,“上周我立了一份遗嘱,找律师公证过。我还为你设置了一份信托,我的女儿这一生都不需要为钱奔波。”


    许时漪静了静:“……我的烦恼你解决不了,如果你想用这种方式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趁早打消那个念头。”


    陈维喝了口茶,淡然道:“今年年初,我察觉到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程启乾也是。”


    “在感受过年轻的力量之后,那种落差太明显了。程启乾想从我这里得到新的阿姆里塔素,可惜经过三十年的消耗,那东西余量极少,不可能浪费在他身上。”


    “所以他买通了闵晓雪,将一份血液样本从研发部偷走。”


    “可惜,外星人的血液成分暴露在常温氧气中会失活,程启乾并未如愿。一开始我以为成分失活是血液离体的缘故,所以想从许荷留下的日记里得到答案。”


    “直到上个月那东西闯入研发部受伤,我提取了他留下的新鲜血液进行实验,发现其中的阿姆里塔成分仍不活跃……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的心上人对我而言没有价值了。”


    “如果说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就只有亲情了。”陈维微微一笑,“我想我们之间存在误会,时漪,你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搬来跟我住吧,我想每天都能看见你。”


    他以为说出这种话会让许时漪开心。


    可他不知道,外星人就要离开地球了,他的不针对没有任何意义。


    许时漪平静地看着他:“我和你之间没有误会,我很了解你是怎样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


    陈维挑眉:“真让我惊讶,你从何处了解了我的为人?”


    “我就是了解。”


    “你看新闻了吗?”陈维没有理会她孩子气的话,“程启乾风光了几十年,就以为自己真的站在那个位置上了,最近他给我惹了点小麻烦,我担心他对你不利。回我身边,我保护你。”


    “你离我远点,我才安全。”许时漪不为所动,拎包走了。


    陈维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脸上泛起思索。


    许时漪走到茶室楼下,见对街开了一家花店。


    春三月,气温回暖。


    花店里摆了不少漂亮的盆栽。


    温室里,鲜花正开。


    ……


    小方块早早就催促池信收拾东西,每一次都会被池信丢进洗衣机关禁闭。


    直到最后三天,他没有办法再逃避这件事了。


    小方块在桌上跳跃不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带些地球特产回去吧,飞船容量很大,应该能装下不少……不是让你带这些破烂!”


    池信把许时漪刻的木雕,抓的玩偶,送的围巾,还有和她一起养的两只小水母收到一起。


    太空里没有空气和水,水母会死的。


    他想了想,又把鱼缸放回窗台。


    门外响起脚步声。


    许时漪在他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池信推开窗子,见窗台上摆了一盆花。


    植株散发着清冽醒脑的气味,翠绿的叶子上开满白色的小花,


    “这是薄荷花。”小方块伸出天线识别道,“薄荷花的花语是,期待与你再次重逢。”


    池信静静地望着薄荷花出神。


    落日照进窗口,在窗台上投出一片光影。


    直到要离开这颗星球,才发觉这里的夕阳美成这样。


    他似乎浪费掉了三十年,从来没有好好看过风景,也没有守在她身边。


    “你对母星有什么印象?”池信问。


    小方块说:“我爱它。”


    “机器人也懂爱?”


    “这是植入我体内的程序,无论飞出多远,无论去到哪颗星球,我都永远爱着母星。”


    池信垂着头:“我对母星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被选定的驾驶员早早就会被抛入太空,他只记得那是一颗碧绿色的星星。


    从有记忆起,他就一直在学习——如何驾驶飞船,如何识别天体,如何面对宇宙中的乱流。


    母星的科技高度发达。


    库西索从幼年期到成年期,每日面对的都是给他授课的人工智能。他极少见到同类,也很少能去地表呼吸新鲜的空气。他甚至不确定,那颗环境被毁坏的星星上是否有夕阳的存在。


    在母星,也没人教过他爱。


    他关于爱的记忆全都来自这颗蔚蓝色的星星。


    他曾经痛恨它,厌恶它,可当要离开时才发现,它并没有想象中讨厌。


    这颗星星上有他最爱的人,那也是无论飞出多远,去到哪一颗星球,都不会改变的事。


    他曾以为在地球上他是异类。


    可现在的他回到那颗将爱演化掉的星星上,就不算异类了吗?


    小方块劝导:“可是,母星需要你。”


    池信沉声问:“如果母星需要我,为何在我发出求救信号的这些年,从来都没有回应过?”


    “……母星相信你可以解救自己。”


    “宇宙营救的成本高昂,与其救我,不如培养新的驾驶员。”他嘲弄地道,“母星并不需要我。”


    小方块无言以对。


    池信一字一句说:“在这个宇宙里,没有人比许时漪更需要我。”


    小方块的说辞被堵了回去。


    它也没办法违心地说出欺骗他的鬼话来。


    池信抱起花盆,窗台上压着一张手写的卡片。


    [不知道离别礼物送什么好,如果可以,带走它吧。]


    [我们的星星相隔遥远,希望它能代替我陪在你身边。]


    夕阳落山,城市瞬间陷入昏暗。


    让池信想起他来时见过的荒凉宇宙,也是一样的黯淡,积年累月的没有光线。


    他忽然无比想念她。


    还没离开,他就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


    许时漪在路上接到了池信的电话。


    “你去哪了?”


    “花店说要送我一瓶营养液,我正去拿。”


    “走到哪了?”


    “刚过十字路口。”


    “等我。”


    许时漪不明白池信有什么着急的事要立刻找她,不过还是等在路边。


    下班时间,行人脚步匆匆,路边有卖棉花糖的小车。


    许时漪去买了一根,见旁边的小学生眼馋,也跟他们买了几根。


    池信抱着薄荷花出门。


    他有点等不及了,想瞬移去她身边,可又觉得应该要学着适应人类的走路习惯。


    他一路小跑,来到公寓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前。


    许时漪站在街对面,和几个小孩一起吃棉花糖。


    她拿手扯了一块塞进嘴巴,指头被糖浆包裹得黏黏的,没有纸巾擦手,就观察四周没人注意,偷偷吮了下指尖。


    一回头看见池信正在街对面看着她。


    许时漪有种小孩做了坏事被捉住的局促感,脸一红,放下手。


    现在是红灯。


    两人隔着车流遥遥对视。


    池信等不及要和她说话了。


    这些天她表面平静,却总在夜里偷偷哭,他全都知道。


    池信给她打了电话。


    许时漪接起,有些惊讶:“……马上就要绿灯了。”


    “说你需要我,要我留下。”


    许时漪愣了。


    池信对着话筒轻声说:“老池曾说过,有屋顶,有爱人,那样的地方才能称为家乡。”


    “我在宇宙中漂浮了很多年,那里没有生命,没有声音,寂静的真空能把人吞噬掉,可我习惯了,因为在母星我所经历的日子也同样单调。”


    “这颗我曾讨厌的星星让我明白了爱是什么,那是比漫长的生命要重要一万倍的东西。”


    “我不想离开你。”池信说,“所以你说吧,要我留下。”


    “只要你说,我就不走了。”


    许时漪怔怔的,接电话的手忍不住轻颤:“……你没骗我吗?”


    狡猾的外星人不再开口,安静地看着她,耐心等候漂亮的小鹿主入走进他设下的“陷阱”。


    他想听她亲口说,她需要他,不要他走。


    只要她说,他就愿意为她放弃一切。


    白日的喧哗潮水般褪去,最后一丝天光消失在长街尽头。


    第一盏霓虹亮起,随后,整座城市的灯光次第绽放,瞬间,世界被点亮了。


    池信抱着花站在对街。


    绿灯亮。


    许时漪挂上电话,穿过人行道奔向他。


    她脚步轻盈,满心喜悦,有些话一定要当面讲出口才有意义。


    池信张开手臂,准备拥抱她。


    一道刺眼的光圈晃痛了许时漪的眼。


    她奔跑中下意识扭头,只看见车子闯红灯加速驶来,留下一道铁皮残影。


    ——嘭。


    吵闹的街道瞬间寂静。


    身体好轻,好痛。


    怪异的轮胎摩擦声随之响起。


    下一秒,撞她的车子被一股力量甩飞出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的画面,是池信慌张的脸。


    许时漪来不及说上一个字,就倒在血泊中。


    ……


    医院。


    陈维收到消息赶来。


    急救室门前的灯牌上显示着刺眼的“抢救中”。


    浑身是血的外星人坐在椅子上,听见脚步声,抬起冰冷的眼眸。


    下一瞬,陈维身体受到一股力量的挟持,后退飞出十几米,被池信抵在医院的白墙上。


    路过的医护吓得连连后退。


    墙上的标语牌掉到地面。


    他被外星人掐住喉咙,几乎窒息。


    “是你?”


    “……不是。”陈维艰难地开口。


    “那是谁?”


    陈维:“……程,程启乾。”


    池信松开手。


    陈维支撑不住跪在地上:“因为时漪的介入,程启乾的儿子至今还关在监狱里,他有理由报复她。”


    池信眼眸一黯。


    医生从抢救室出来,神情严肃:“患者脾脏破裂,造成无法控制的大出血,能止血的办法都试过了,可流血速度远依然超输入速度,我们尽力了……”


    陈维脸色唰地一白。


    止血吗?


    池信低头望着自己的手腕。


    没有比外星人的血液更加有效的凝血剂,其蕴含的能量甚至可以修复受损的人体细胞。


    陈维显然也想到了这点,阻止他:“绝对不能直接输给时漪,你血液中的原始成分对她而言是致命的。”


    他略作思考:“当年提取的阿姆里塔素还剩最后一支,一直低温隔离保存,其中的凝血修复成分应该还有效。”


    池信漠然地盯着他:“最后一支了,你舍得拿出来?”


    陈维静了静:“她是我女儿。”


    ……


    她的血一开始滚烫,渐渐凉了,颜色也从鲜艳转为暗红。


    硬硬地,粘结在池信指尖,脸颊和胸前。


    医院的长廊昏暗。


    消毒水,血腥味,急救室的仪器滴答声,医护匆促跑过的脚步,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今夜许时漪离死神仅有一步之遥。


    事情就发生在他眼前。


    在他经历了漫长艰难的选择过后,最接近幸福的时刻,他眼睁睁看着车子撞上了她的身体,来不及反应。


    鲜血涌出,接着,她呼吸迟滞,生命流逝。


    不做点什么,他会发疯。


    不久前,十字路口,撞了许时漪的车子被池信用意念控物甩飞。


    车身撞毁在花坛上,司机受了重伤,被送进另一间急救室内救治,他骨头撞断了,躺在床上痛嚎。


    急救室的门被无形的力量猛地撞开,吓到了里面的医护人员。


    池信沉默地走进来。


    “先生,您不能进。”


    “这里是急救室,病人正在救治——”


    “先生!先生!”


    医生去拦他,被他冰冷的目光定在原地。


    池信随手把司机从手术台伤拎起来:“他在哪?”


    司机双脚离地,肢体剧痛,望着来人的眼睛,那是一片幽蓝色的漩涡海。


    “程启乾人在哪?”


    男人冷峻的声音仿佛来自渺远的天际,不带任何感情。


    “我……我不知道……”司机惊恐地回答,“我,我真的不知道……”


    医护人员连声尖叫。


    在惊恐的叫声中,司机身体一轻。


    连接的针管悍然断裂。


    他被扔出了急救室,撞到墙壁,哇地吐出一口血。


    ……


    城市的夜并没有因为小小的插曲而停止喧嚣。


    无数声音混杂交织在夜晚的空气中。


    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居民楼里炒菜时锅铲的碰撞声,以及草丛中流浪动物的叫声。


    四面八方的声音传进耳朵。


    池信站在街头,从千万种声音中分辨出了他所需要的某一道。


    他回头,望向璀璨灯带的尽头。


    启乾大厦。


    第84章 084 与你重逢的那一天……


    程启乾最近焦头烂额。


    儿子被逮捕, 妻子离婚,公司股价崩盘。


    他夜夜失眠,总梦见三十年前那个拮据, 卑微, 灰头土脸的自己。


    当年, 陈维从第五所的研究中获得了某种珍贵的物质, 试图将其变现。


    他不想出面, 于是程启乾成为了他选中展示在人前的棋子。


    三十年来, 程启乾在台前呼风唤雨, 从黄土地里走出来的司机摇身一变成为荒野市首富。


    一个人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久了,自然而然就会认为那是他应得的。


    他千辛万苦从司机程启乾爬到如今的位置, 谁也别想将他拉下去。


    他早已不再是当年没有文化, 只会对人点头哈腰的司机了。陈维想动他, 也得伤筋动骨。


    程启乾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届时他会把陈维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公诸于众。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这颗星球上曾有过外星人的存在, 而外星人曾被陈维无耻地囚禁研究, 满足他永生的欲望, 陈维如今拥有的一切,学术,名利,地位, 都与此事息息相关。


    到时候, 看看人们是更关注一个首富的崩塌, 还是那猎奇的超自然事件。


    他给陈维当了这么多年的狗, 陈维不体恤他的付出,连一支阿姆里塔素都不舍得给他,还为了一件小事大动干戈, 将易彬送进监狱后,试图将他一脚踹开。


    没那么容易。


    鱼死网破。


    陈维也别想独善其身。


    程启乾恶狠狠地想。


    “程总!程总!下面来了个人——”秘书慌张地闯进来,连门也忘了敲。


    “慌什么?”程启乾漫不经心。


    最近有关部门没少光临这栋大厦,可那又怎样?


    他是程启乾,背后的关系错综复杂,只要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一天,就没人能够轻易撼动他。


    “又是哪个部门的人?”


    “不,不是。”秘书结巴的说,“他他他他……”


    池信闯进启乾大厦的正门,被一楼的闸机拦住。


    他抬手在空气中轻轻一摁,闸机发出滴滴滴刺耳的警报声,随即,隔空炸成了碎片。


    夜晚的启乾大厦灯火通明,仍有不少员工在加班。


    外人闯进大厦,惊动了保安去拦。


    可刚一动,就因为不可名状的力量,身体失去支撑,腿一软,摔倒在地。


    围观的员工愕然瞪大了双眼。


    池信穿过闸机,走进进电梯,按下顶层的按钮。


    电梯外,无数双眼睛呆滞地看着他,竟没一个人敢拦。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程启乾身边备了不少保镖。


    电梯停在顶层,门开,池信走出电梯。


    保镖们早已从对讲机里得知了楼下的事情。


    他们不确定要不要拦,直到池信面无表情越过他们,一个保镖才想起来伸手。


    下一秒,他身体倒飞出去,撞开了程启乾办公室厚重的实木大门。


    程启乾唰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这是程启乾第一次与外星人面对面。


    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外星人的模样。


    可当看到池信的一瞬间,程启乾确认自己认出了他,没有错。


    能做出这种超自然举动的,一定是外星人。


    “你……”


    程启乾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剩余的话被卡回了喉咙。


    外星人瞬移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领,击碎顶层的落地窗,纵身一跃。


    瞬移的本质是超高速奔跑。


    人类的骨骼强度远远无法承受外星人瞬移的速度。


    短短几秒,程启前感到骨肉分离般的痛楚。


    耳畔风声呼啸,再回过神,他已经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大厦,被丢到荒郊野外,一处坚硬的物体上。


    这里是火车轨道。


    他抬头望着外星人冰冷的脸,转身连滚带爬想要逃离。


    可一股无形的力量掀开了他的身体。


    程启乾在铁轨上滚了个跟头,痛得大口大口地呼吸:“……你,你干什么?”


    远处,火车正以呼啸的速度驶向此处。


    池信的脸色冷峻如霜:“你去死吧。”


    霎时,程启乾冷汗流下来了:“……我没有得罪过你啊!”


    他想爬下铁轨,可身体就像被一双大手摁住了似的。


    如有实质的压迫感把他整个人压在了轨道上,他惊恐地大叫:“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池信漠然:“你也尝一尝,被车子碾碎的滋味。”


    “你到底在说什么?”程启乾眼神恐惧又茫然,不像装的,“是为了那个任子阳?易彬干的,我骂过他,他也为做错的事付出了代价,你为什么又找我?”


    火车裹着风声呼啸而来,程启乾剧烈挣扎起来。


    他预感到不出几秒,自己就会被飞驰而过的车子碾成一滩烂肉。


    他已经看到了火车的车头,听见了鸣笛的声音。


    “求求你放开我!放开我啊——!”


    火车碾过前的一瞬,程启乾感觉压在身体上的力量蓦然一松。


    重压消失,他恢复自由,连滚带爬跌下了铁轨。


    火车擦着他的鞋跟驶过。


    他趴在地上,大口呼吸着寒夜的新鲜空气。


    比起几分钟前坐在办公室的得体模样,程启乾的西装已经烂成碎片了,发型凌乱。


    因为恐惧,涕泗横流,荒野市的首富直接在铁轨上失禁了。


    一双鞋子出现在他眼前。


    池信居高临下:“我只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为什么指使司机撞她?”


    “……撞谁了?”程启乾双眼失神。


    能让外星人如此在意……程启乾很快联想到了赵易彬的那场车祸。


    赵易彬在姚浦山将女孩推下了山崖。


    那之后,隐藏多年外星人突然出现,以牙还牙,将赵易彬的车甩下高架。


    “是……是她?”程启乾哆嗦着问,“不是我!我没理由对她下手啊!虽然易彬因为那件事进去了,可背后的推手是陈维,我要报复也是去找陈维,跟那女孩有什么关系?是陈维……一定是陈维干的!”


    池信冷着脸:“陈维有什么理由对她下手?”


    “你太不了解陈维了,那男人的话一句都不能信,他一定是想借你的手除掉我。”程启乾怕他不信,抬高了音调,“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谁都可以利用,谁都可以失去,他就是这样的人!”


    “真的,我没骗你,我的司机今晚没离开过集团大厦,不信你去查!”


    这两人互相攀咬,池信难以判断。


    不过没关系。


    外星生物并没有地球人所谓的道德感。


    都杀掉就好了。


    “就算不是你……”池信蹙起眉头,“你就不该死吗?”


    和陈维沆瀣一气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他的儿子曾把许时漪推下山崖,这件事他还记得。


    池信将听觉远放,聆听何处铁轨上还有火车即将到站。


    只要将这男人丢上去,风光无限的荒野市首富几秒后就变成一坨烂肉。


    口袋里,电话响了,是许时漪打来的。


    她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你去哪了?”


    池信不答。


    “我身上没力气,好想见你。”许时漪轻声说,“你现在就回来吧。”


    程启乾趁他接电话的功夫,手足并用朝远处跑去。


    池信戾气暂消,暂时放弃了在今夜杀人的打算。


    ……


    医院病房。


    许时漪穿着病号服靠在床头。


    注入阿姆里塔素后,她的伤口很快愈合了,可流血过多,脸上依然没有血色。


    护士是陈维的人,告诉她,不久前给她注入了陈维留下的最后一支阿姆里塔素。


    因为剂量不够,无法起到有效的维持青春的效果,只能让伤口愈合,修复体内的受损细胞。


    许时漪没有任何反应,她清楚,该谢的不是陈维。


    见池信如约回来,她伸出手,让他牵着。


    池信坐到床边,挽起她的袖口认真检查,确认她的伤是真的愈合了。


    “疼吗?”


    许时漪轻轻点头:“有一点,不过伤口消失了,很快就会好起来,外星人的血液成分真好用,换作是我也忍不住想要把你关起来。”


    池信问:“关我做什么?”


    许时漪微笑:“对你做一些奇怪的,不可告人的研究。”


    她摸了摸池信的头发。


    听说头发硬的人性格执拗,他的头发好柔软,像秋天的麦田,蓬松温暖。


    “刚才去哪里了?”


    “医院太闷,随便走了走。”


    许时漪揭穿了他谎话:“你脸色好差,不要再使用超能力了。”


    池信刚要说没有,许时漪拿手机划到了一个路人上传的视频。


    启乾大厦里,闸机在池信手下粉碎,评论区议论得热火朝天,不过视频很快就被下架了。


    “拥有超能力的外星人在人类世界会引起恐慌。”许时漪轻声说,“库西索,回到你的星星上吧。”


    池信一愣,诧异地抬眸。


    早前灯火闪耀的十字路口,她奔向他的那一刻,他从她眼中看出了欣喜。


    她明明是想要他留下的。


    “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我会保护好自己。”他急忙说。


    许时漪静静地看着他:“这些天我无数次想要开口让你留下,可是地球人的生命太脆弱了。”


    今晚某个瞬间,她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我从小就知道,一次事故,一场病就能带走人类的生命。可直到濒死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身为地球人的我都无法接受生命脆弱,如此无常……”


    “……我不要你生病,我不要你受伤,更不要你为我放弃漫长的生命。”


    池信反握住她的手:“我要。”


    “如果今夜的事故再发生——”


    “不会再发生了。”许时漪说。


    被车撞到之前的短暂一刻,她隔着挡风玻璃看清了司机的脸。


    几个月前,那人曾跟踪过她。


    不久前,许时漪醒来时在床边看见了陈维,直接质问他原因。


    “开车的蠢货没控制好油门的力度。”陈维承认得还算坦荡,“我原本的计划只是让你受些轻伤。”


    外星人时刻都可能对他造成生命威胁。


    程启乾试图鱼死网破的行为虽不致命,也让他烦躁。


    既然双方都没有利用价值了,那就让他们互相撕扯,两败俱伤。


    按照陈维的设想,外星人会在怒火中杀掉程启乾,那之后,它也绝对无法在人类世界待下去了。


    陈维思考问题向来只走最理性的直线。


    哪怕为此付出代价的人是他自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能激起外星人怒火的只有一件事。


    陈维并不认为自己有错,这是他一贯的思维模式:“我说过,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如果程启乾毁掉我,你也得不到那些,我们是命运共同体,让外星人干掉他是最快捷的路径。”


    “……蠢货司机我会处理,你因为我的决策失误受了重伤,可我也拿出阿姆里塔来救你了,不是吗?”


    陈维说:“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再怪我。”


    许时漪脑袋昏沉,她甚至没空思考是否该怪他的问题。


    只觉得可怕。


    三十年后,陈维依然精准拿捏住了外星人的命脉。


    池信继续留在这里会很危险。


    一旦他超能力消失变成人类,该拿什么和陈维对抗?


    还好,她及时叫回了池信,没让他真的杀了程启乾。


    池信沉默了很久。


    他回想先前,为何轻易就信了陈维的话?


    或许是,他在这颗星星上亲眼见证了许多父亲对女儿的爱。


    他以为就算恶劣冷漠如陈维,对亲生女儿也有最起码的珍爱。


    他以为陈维不会伤害她。


    却没想到,凡事总有例外。


    为了对付他,陈维连自己的亲女儿都能下手。


    难道只有他离开了这颗星球,她才能真的安全吗?


    池信眼眶通红:“……我不想和你分开。”


    窗外的月亮已近圆满。


    可为什么,月亮圆满了,人却要分离?


    “我们并没有分开。”许时漪笑了笑,“当我抬头望向星星时,会想象着你也在天上看着我。至少那时我知道,你好好地活在那片星空里。”


    “这就够了。”


    “等你回到家乡后还可以回来看我,也许这需要很多年……”说到这里,她声音略微哽咽,“我会努力活到,与你重逢的那一天。”


    第85章 085 我会。


    满月前最后两日, 许时漪手机上收到许多消息。


    甄蓁发来消息,试探地询问视频上那人是池信吗?


    许时漪一概不看,一概不回, 不管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 安心待在病房里。


    陈维再没有出现过, 大概也知道会被愤怒的外星人撕成碎片。


    不过他的私人医院倒是安静, 顶层病房内环境优美, 医护极少进来打扰。


    许时漪给陈维打电话, 要他把网络上有关池信的视频通通下架。


    不知是出于对她车祸的愧疚, 还是怕外星人的存在扯出自己,陈维的动作倒是很快。


    许时漪伤口愈合了, 身体并没有恢复到最佳状态, 多数时间她都靠在病床上, 安静地望向窗外,再或者和池信下下棋, 看看电视, 并没有很多话讲。


    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哭。


    时间静悄悄流逝。


    池信偶尔离开时, 她会把小方块拿在手里玩,问它一些古怪的问题。


    “回到那颗星星上,你会照顾好他吗?”


    原则上,小方块是尽量不跟坏女人讲话的。


    可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地球, 小方块开心到得意忘形, 失去了原则。


    “我不会。”


    “是因为你太小了吗?”


    “库西索不需要人照顾。”小方块说, “哪怕在母星他也是非常厉害的存在, 只要离开地球,他就能恢复能量,可他却想要为了你留下来, 真是脑子坏掉了。”


    许时漪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的飞船在哪里?”


    “第五所。”


    “我记得那里发生过地震,山洼里的一切都被乱石掩埋了。”


    “地震只是说辞,当年邪恶博士为了掩饰他的所作所为人为炸山,飞船就埋在废石堆下。”


    “还能开吗?”


    “不要小瞧我们母星的技术啊!”


    池信拎了保温桶回来,许时漪停止和小方块的对话,问他:“今天吃什么?”


    “鱼汤可以吗?”


    许时漪点头,她看了眼钟表。


    下午五点了。


    池信递给她餐勺,不经意地提起:“今晚满月,我会去姚浦山。”


    许时漪垂着眼,她失血过多,身体状况还无法维持长时间的行走:“我就不送你了。”


    她没办法做到亲眼看着他离开,怕在他面前掉眼泪。


    她在心里跟自己说了一万遍——他要回家了,这是值得开心的事。


    窗台上,薄荷花开得正好。


    许时漪安慰自己,也许他的家乡没有那么远,也许外星人的科技非常发达,往返一趟不会用上很多年。


    他还会回来。


    许时漪握着勺子,搅动着碗里的鱼汤,突然喃喃道:“今天应该吃饺子……”


    在地球人的习俗里,送别时要吃饺子。


    “明天再吃。”池信帮她把垂下来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说,“晚上我让任子阳来陪你?”


    任子阳安静,有边界感,不会问她不想回答的问题。


    许时漪点头说好,胡乱喝了几口鱼汤,尝不出滋味。


    等天色压下来,她不敢看池信了。


    他坐在床边,她躺在床上背对他装睡。


    她感觉到池信把病房的灯关了,凑过来吻了吻她脸颊,而后带上小方块,关门离开。


    许时漪下床跑去窗边,池信走到楼下回头看了眼。


    她连忙藏到窗帘后面,等待了一会儿才探头出去,池信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心里像空了一块。


    他就这样静悄悄离开了。


    许时漪缓缓蹲在地上,忍不住掉眼泪。


    没过多久,任子阳走进病房,他开了灯,惊讶地上前:“你没事吧?”


    “他走了?”


    “你说池信?”任子阳茫然道,“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他只说让我来陪你一会儿。”


    他扶着许时漪回到床上。


    许时漪问:“你也知道他的身份吗?”


    任子阳摇头:“我没问过,只是猜测。”


    他知道池信有着别于普通人类的能力,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池信不说,他就不问。


    “真心认可一个人,管他是什么。”任子阳笑了笑,“对了,吴女士最近联系不上你,昨天给我打了电话,说有东西要给你,你要不要给她回一个电话?”


    许时漪轻声说好。


    任子阳拨通了吴鸿芸的电话,递给许时漪:“你自己跟她说吧。”


    电话里,吴鸿芸的精神听起来不错,告诉许时漪,开春了自己在山上种了许多树,等果子熟了就寄给她。


    许时漪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吴鸿芸说:“还有你妈妈留下的东西,我也寄给你。”


    许时漪听到这里,打起精神:“我妈妈留的?”


    “我跟你妈是多年的朋友,她帮过我很大的忙。”吴鸿芸爽朗地说,“她种地的技术还是我教的,她去世前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去她家拿一样东西,说要我在你成年之后找个恰当的时间交给你。”


    “我实在不知道什么才算恰当的时候,就拖了很多年,最近翻箱子又翻出来了。”


    许时漪问:“我妈留了什么?”


    “不知道。”吴鸿芸说,“都在袋子里,我前几天快递给你,应该快到了。”


    许时漪握紧电话,追问:“……我妈妈去世前?您记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


    “二零零八年十月十五号。”哪怕过去了二十多年,吴鸿芸依然印象深刻,“那天特倒霉,出村时为了避开对向驶来的轿车,我差点把车开进田里了。”


    二零零八年十月十五号,这是许荷去世的日子。


    许荷去世当天托吴鸿芸给未来的女儿转交东西,可她怎么知道自己那晚会出事?


    来自α星的项链躺在床头柜上,宝石的光芒黯淡得几乎要消失了。


    许时漪拿起来。


    今夜满月,她还有一次穿越的机会。


    ……


    任子阳把电话给了许时漪,就出去上洗手间了。


    入夜后,只有一位护士在护理站值班。


    这层楼就许时漪一个病人,护士玩着手机,昏昏欲睡。


    任子阳出来时,护士不知道去哪了,整层楼空空荡荡的。


    他拐过走廊的拐角,见两个带鸭舌帽的男人把许时漪从病房抱出来。


    许时漪似乎睡着了,又像是昏迷了,没有丝毫挣扎。


    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任子阳看清了男人的脸,顿时如坠冰窟。


    他本想上前阻止,可“站住”两个字像卡了口血痰,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去年护肤品的博览会上,其中一个男人曾经站在程启乾身旁。


    任子阳见过他,大概是程启乾的保镖之类的身份。


    程启乾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昏暗的光线里,男人面孔模糊,让任子阳想起了每晚梦中都会出现的魔鬼。


    他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手足并用,爬到拐角的墙壁后面隐蔽着自己。


    腿好痛。


    明明只是穿久了假肢造成的压迫痛,可为什么却给了他腿骨再一次断裂的错觉?


    痛得快要撑不住了,痛得就快要倒下了。


    许时漪仍没有一点反应。


    男人抱着她,在走廊中央等电梯。


    任子阳靠着墙,冷汗湿透了衣裳。


    他想站出来阻止,可残缺的腿死活迈不出那一步。


    上一次他迈了出去,换来的是灭顶之灾,断肢之痛,这一次呢?


    同样的事情,他不想再经历第二回了。


    可是他受人所托来照顾她,能这样不负责任地躲起来吗?


    任子阳在墙后蜷缩起身体,汗水流下额头,灌进了眼睛。


    视野一片模糊,冷汗流淌间,他似乎听见耳畔传来了一些声音。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拦我?”


    “你只是只麻雀,别不自量力了。”


    “……”


    “因为你是个善良的人。尽管你不喜欢这个词,可不能否认事实本身。”


    “在我的价值观里,善良的人就该得到好的结果。”


    “平行宇宙论者认为,如果人能够在坠入黑洞之后活下来,那么就能在出口处看见另一个宇宙。”


    “嘴上说着狠话,可再来一次,你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不是吗?”


    “这重要吗?”


    “很重要。”


    “任子阳,你会吗?”


    “……”


    那些声音如影随形,无孔不入,在他脑海中角力。


    一会儿扯着他跌向恐惧的深渊,一会儿又丢给他一条爬出深渊的绳索。


    任子阳的脑袋又疼又涨。


    恍惚中,他记起中学时的事情。


    那年暑假,几个学生在水库溺水身亡。


    大人们害怕极了,纷纷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警告他们不许再去水边。


    那晚,家中饭桌上聊起了这事,爸爸提议让他去学游泳。


    任子阳却拒绝:“我不学。”


    “学了对你没坏处。”爸爸劝说道,“掉进水里不仅能自保,遇到同学落水了还能去救,赚个“见义勇为”的称号,再让学校给你发个奖状。”


    妈妈筷子一丢,转头骂爸爸:“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他这么瘦能救谁?救只猫都费劲。”


    爸爸赔笑:“我就说说,救人要量力而行,能救救,不能救算了。”


    “可我一定会救的。”任子阳一脸严肃,看着爸爸,“如果我会水,我一定会去救人,哪怕知道会淹死我也还是会去,什么都不做站在岸上看着别人死掉,我会内疚一辈子。”


    爸爸妈妈都愣了。


    半晌,妈妈尴尬地说:“这孩子,别人落水跟你有什么关系?自己的安全才最重要。”


    任子阳说:“所以我不要学游泳。”


    不学,是没能力救。


    学了,是想不想救。


    而任子阳年少起就清楚地知道,自己大抵是一种极度利他的圣父型人格。


    他无法对目之所及处需要帮助的人视之不见,哪怕再次迈出的那一步依旧是深渊。


    叮——


    电梯上来了。


    男人正要进去,背后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试图去抢夺他怀里的人。


    “放下她——”


    背后,任子阳大口喘着粗气,滴滴冷汗从额角滚落。


    挺身而出的这一步,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他朝男人扑了上去,抱住他们:“我让你放下她——”


    男人骂了句脏话,用力把人甩开。


    任子阳的假肢摔掉了,站不起来,只能趴在地上用力抱住男人的脚踝,用身体的重量拖住对方。


    男人盯着他的断肢:“原来是你。”


    他嗤了一声,一脚踹在任子阳头上:“你还敢多管闲事?”


    太阳穴突突跳动,额角有血流进了眼睛。


    魔鬼逃出了梦境,又来到他的面前。


    不同的是,梦里的自己因为恐惧狼狈地逃跑,现实中,他却用尽全力拽住了魔鬼的脚踝。


    那天他无法直面的问题此刻有了答案。


    “我会……”


    魔鬼的拳脚雨点般落下。


    眼里热热的,流的不知是血还是泪,任子阳嘶声道:“我会。”


    善良值得夸耀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哪怕重来一万次,他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无关后果,无关代价,只因为那是对的。


    他不光是在救许时漪,更是在拯救被困住的自己。


    任子阳的头被踹了一脚。


    他狼狈地躺在地上,假肢散落一旁。


    血和眼泪混合在一起,流进嘴里,又腥又咸,他忍不住蹙眉。


    眩晕感袭来,模糊中,他听见电梯门响动的声音和从洗手间跑出来的护士的尖叫声。


    他没能阻止。


    可至少,他迈出了那一步。


    糟糕的命运就像黑洞,撕扯着他不幸的人生,他从前只能被迫承受。


    可如今,他拼尽全力,靠自己的力量爬出了那漆黑的引力场。


    任子阳望着医院地天花板,大口喘息。


    护士惊恐地给陈维打电话。


    任子阳哆嗦着爬起来,坚持穿戴上假肢,回房拿手机,给池信发去消息。


    第86章 086 当时明月在,曾照……


    许时漪醒来时, 眼前的环境熟悉又陌生。


    这里依然是她的家,却不是妈妈或太奶的房间。


    四方的房间里没有了厚重的书架,裸.露的墙壁上显出淡淡的白。


    原本屋里藏书的油墨和旧纸张气味消失不见, 如今被小女孩花哨的风格取代。


    墙边摆着一张漂亮的, 铺着粉色花布床单的小床, 墙头站着一排穿花裙子的小熊玩偶, 美少女战士的海报挂在床头, 白纱的窗帘被人拿剪刀剪出垂垂的流苏, 从布置上能看出小孩的天真和大人的用心。


    许时漪抬起手臂, 她的胳膊细细小小的。


    她没想过,第八次穿越, 竟然会穿到童年的自己身上。


    桌上的日历翻到了2008年, 今年她八岁。


    这是她童年时的卧室, 也是妈妈曾经的书房。


    屋外,许荷敲门:“你上学已经迟到了, 今天要请假吗?”


    许时漪怔怔地看着推门进来的许荷。


    一个月前的第七次穿越, 妈妈明明还像一枝清水中挺拔的荷, 轻盈,洁白,不染尘埃。


    如今,妈妈的手变得粗粝了, 皮肤被地里的阳光晒成了麦田的颜色, 不再细腻, 脸颊散布着点点得晒斑。


    2008年的许荷不再穿白衬衫了, 布衣布裤,料子粗糙。


    刚从地里回来,她脚上套着一双陈旧的水鞋, 头顶的帽檐上沾满了泥土。


    许时漪几乎没办法将眼前的人和年轻的妈妈联系起来。


    十几年间,许荷亲手将原本的自己连根拔起,扎进了山野的黄土地里。


    “你今天是要上学,还是去地里给我干活?”许荷问。


    记忆里,妈妈也是这样民主,凡事都会征求她的意见。


    许时漪一个都没有选,她哽咽着,喊了一声:“妈妈……”


    许荷见她掉泪,无奈道:“不要撒娇,选一个。”


    “妈妈——”许时漪翻下床,踉跄着跑来,抱住她的腰。


    许荷从容的神情渐渐消失,转为一种迟滞而来的茫然。


    “是我!”许时漪口齿不清地道,“妈妈,是我啊!”


    第八次穿越,她终于可以不用顾及其他,紧紧抱住许荷喊出那个称谓。


    许荷愣住了。


    由她哭了很久,才回过神,轻轻拍了下她后背。


    只是温柔,简单的动作,可许时漪知道妈妈认出了自己。


    对她而言,时间只流逝了一个月。


    可对许荷而言,她已经独自走过了漫长的十三年。


    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妈妈依然记得,未来的自己曾经穿越三十年的光阴,来过她的身边。


    许时漪问:“……你还记得我吗?”


    许荷温柔道:“我记得。”


    世界上的女人大多是先爱上一个男人,才有了结婚成家,生儿育女的冲动。


    许荷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在爱上一个男人之前,她先学会了去爱自己的女儿。


    从1995年到2008年,每一个月圆的夜晚,许荷都在等待。


    从一开始满怀期待,渐渐怅然若失。


    再到后来,她甚至怀疑那些经历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象。


    她以为那孩子不会再来了。


    十三年间,许荷一直在等待未来的女儿。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许荷不清楚十三年的光阴在未来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女儿还是那样爱哭鼻子,像个水龙头。


    自己下地时穿的衣服布料粗糙,厚实,都快被她的泪水浸透了。


    小时候许时漪不懂,以为妈妈是个没文化的中年妇女,对许荷平日的模样习以为常。


    可当她了解了往事后,只觉得心疼。


    那一年,许苏山离开了禺山村,她也没有再回来。


    家里变得冷清,只剩许荷和奶奶相依为命,后来,奶奶也离开了。


    这间四四方方的卧室原本是许荷的书房,可后来的许荷没有再看过书了。


    是因为自己吗?


    因为她的穿越而让许荷提前知晓了未来。


    许荷一定是为了生下她,才在精.子库里选择了陈维的基因。


    可她并没有给妈妈带来什么。


    从前的妈妈年轻,优雅,从容。


    现在的妈妈疲于养家,变得不再漂亮了,也不再读书了,甚至还把书房改成了女儿的卧室。


    许荷一个人带着她生活,一定过得很辛苦.


    “……对不起,妈妈。”


    “你对不起我什么?”


    许时漪泪眼朦胧,指着面前的卧室,结巴地说:“这里,这里原来装着你的梦想,因为我,它才变成了现在这样。”


    许荷微微一笑,抹去她的眼泪:“现在依然装着我的梦想啊。”


    许时漪顿时泣不成声。


    “再哭就不漂亮了。”许荷捏她小脸蛋,“你和我小时候长得真像。”


    “我本来就和妈妈像。”


    许时漪抹掉眼泪,不想让妈妈看见自己哭泣的丑样子。


    印象中,童年的某天她一觉从前天夜里睡到第二天傍晚,醒来后妈妈从城里给她买了好多玩具和蛋糕。


    那天的妈妈比往常任何一天都温柔。


    待天黑时许时漪醒来,发现妈妈就坐在床头,拿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


    妈妈对她说:“你明天出去玩,不到天黑不许回家。”


    第二天,许时漪听妈妈的话跑出去玩,然后就在山上看见了村里的火光。


    许时漪去擦眼泪的手猛然停住。


    记忆中,今天正是发生火灾的前一天。


    许时漪扭头去看日历,后脊骨直冒冷气。


    2008年10月14日。


    没错,火灾就在明天!


    她顾不上哭了:“跟我出去——”


    “我们不要待在家,现在就出门!”


    许荷拉住她,蹲下身,平视着她:“为什么?”


    许时漪没办法解释。


    火灾就在明天。


    如果不能救下妈妈,这就是她和许荷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不敢试探任何一种会被送回未来的可能,机会没有第二次,她的措辞小心翼翼:“……我想去城里玩,你带我进城好不好?我们在城里住两天,不,住三天,然后回家。”


    许荷沉默不语,从她的神情里猜出了端倪。


    未来的女儿每一次回来见到自己几乎都要哭。


    情绪如此激烈,唯有一种可能,在女儿穿越来的那条时间线上,自己早已去世了。


    从女儿说话与处事方式来看,她应该还很年轻。


    这就说明,自己的寿命大概不会很长。


    许荷记得每一次女儿穿越时的情况。


    她第一次穿越到段爱美身上,曾说过一些怪话。


    其中隐约提到了要许荷避火,未来的某天不要待在家中。


    正要说出日期,就被传送回了未来。


    许荷见许时漪泪眼婆娑,隐约意识到那一天可能就要来了。


    许时漪急得不行,又拉不动妈妈,转头跑到院子里。


    院墙边为了过冬储备了许多干枯的柴,她抱起一把柴火跑出家门,把它们丢到远处的河沟。


    许荷站在屋内,隔着门框,看许时漪像小蚂蚁一样来来往往。


    她太瘦小了,力气不够,每次只能搬运一点点柴火。


    可她咬着牙,一趟趟搬,稚嫩的小手被柴火的茬口磨破了皮,也忍着没有哭。


    “时漪。”许荷走到她面前,轻声说,“你想去城里,对吗?”


    许时漪用力点头。


    许荷微笑:“那我们去城里,做一些好玩的事。”


    “真的吗?”许时漪不敢相信,妈妈居然被她说动了。


    许荷点头:“你去换衣服,穿得漂亮点。”


    许时漪丢下柴火,跑进屋里,从衣柜里抱出一顿漂亮的连衣裙。


    她一条条试,最后选了一条带蓬蓬纱的粉色裙子。


    等她走出房间,发现许荷也换好了衣服。


    许荷脱掉平日下地穿的水鞋和外套,换上了牛仔裤白衬衫,卡其色的长风衣,还化了一个淡妆,浅浅一看,似乎又变回从前那个清冷从容的许组长了。


    许时漪走过明亮的客厅,瞥了眼干净洁白的墙壁,忽然停下脚步。


    “这里怎么还是空的……”


    第二次穿越醒来后,甄蓁曾陪她回过一次被大火烧毁的老家。


    她在书房里找到了自己1995年留下的刻痕,同时还在客厅的墙壁上看见两行奇怪的编号。


    sn1572


    sn1604


    许时漪当时还拿手机查过,这是两颗超新星的编号。


    前几次穿越她也留意过客厅的墙壁,那时尚且没有这两串编号。


    可今天为何仍然没有刻下呢?


    假使一切按照原本的时间线进行,明天这间屋子就要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了。


    这两串编号又是何时留在墙上的?


    两颗超新星的编号,整个禺山村除了许荷,还有谁懂?


    难道是妈妈临死前临下的信息?


    “妈妈……”许时漪问,“sn1572,sn1604是什么意思?”


    “第谷超新星与开普勒超新星的编号。”许荷回答。


    “这两个编号有什么特别的吗?”


    许荷耐心地解释:“开普勒超新星是银河系内发现最后一颗肉眼可见的超新星,于1604年被天文学家开普勒发现,在那之前则由第谷于1572年发现了另外一颗,第谷与开普勒是……”


    说到这,许荷蓦然顿住。


    她望向许时漪,只见许时漪的眼睛紧紧盯着客厅的墙壁。


    “是什么?”许时漪问。


    许荷收回了话语:“只是两个科学家。”


    大概是一种母女间的心灵感应,许时漪直觉妈妈有事瞒她。


    她深知许荷性格和她一样倔强,许荷不想说的话绝对问不出口。


    所以,那串编号真的是许荷留下的吗?


    如果许荷拒绝刻下,它们会消失吗?


    许时漪跑去工具箱里拿出一柄大号螺丝刀,她踩在椅子上,抬手重重在墙上刻下了两串编号。


    这两个编号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妈妈不想告诉她,可许时漪总觉得要把它留在墙上。


    不然,未来她很可能会漏过一些信息。


    许荷静静看着,没有阻拦。


    等她刻完,牵着她的小手去了城里。


    ……


    许荷知道如何与八岁的女儿相处,也知道如何与成年人相处,可却不知该如何陪伴八岁身体里的成年女儿。


    最后,她老套地带人去了游乐场。


    许时漪并不觉得老套。


    她就当自己是个八岁孩子,拉着妈妈坐旋转木马,玩碰碰车,在高高的海盗船上呜哇大叫。下来后,又拉着许荷去吃最新口味的雪糕,试漂亮的裙子,逛新开的商场,拍大头照。


    小时候,她从来不曾和许荷做过这些。


    尽管明天还没有到来,可许时漪先产生了一种美好的幻觉——她已经将妈妈救离了那场大火。


    这甚至冲淡了池信离开的难过。


    “想看书吗?”太阳快要落山时,许荷问。


    “好啊。”成年的许时漪不厚道地说,“妈妈,你多给我买几本练习册,以后都不要让我玩了,其实我的梦想是考清北,我也想像你一样聪明。”


    “我不需要你像我。”许荷说,“我只要你平安地活着。”


    许荷挑了几本书给她:“买完书我们就回家。”


    许时漪雀跃的神情顷刻消失了。


    她从许荷坚定的眼神中确认出回家的决定不是随口一说:“……你是不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


    “那为什么还要回家?我不要你回去!就这几天,我们住在城里好不好?”


    “不好。”许荷的回答简单,却不容反驳。


    许时漪向来知道妈妈的性格有多倔强,闻言眼圈蓦地一红:“……为什么?”


    为什么她在未来刚刚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又要在过去失去另一个?


    许荷帮她抹去眼泪:“又哭了。”


    她蹲下,平视着许时漪的眼睛:“时漪,你听说过科学史上有名的祖父悖论吗?”


    旧书店的书籍上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


    黄昏时,光线越过古朴的书架,落在许荷的肩上,照得她侧脸温柔明亮。


    “命定悖论,即因果循环——假如穿越回到过去杀死祖父,那么父亲就不会存在,‘我’也会随之消亡,可如果我不存在,又是谁杀死了祖父?”


    “过去是不可以被更改的,试图改变命运的一切行为,都会成为因果链的一环。”


    许时漪听不进去许荷的话,也听不懂那个:“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我可以改变的,只要你别回家!”


    “已发生的无法改变,遗憾却可以抹平。”许荷一把搂住她娇小的身躯,把她抱在怀里。


    对一个冷淡,内敛的人而言。


    如此表达爱的方式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了。


    许时漪静住了。


    “妈妈的一生没有遗憾,我有了你,我知道,未来的你一定会好好长大。”


    “我还知道,你会长成一个开朗的姑娘。勇敢,可爱,赤诚。”


    “我人生中最痛苦的那段时间每天都在质疑自己,我不清楚自己所做的事有何意义,也找不到方向,甚至怀疑自己一身所学成为了别人手中的刀……恰好那时,你来到了我的生命里。”


    “那是一道何其温暖的火烛,也是我这一生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你比我勇敢。”


    许荷亲了亲她脸蛋:“妈妈知道,往后的人生,你一个人也能勇敢地走下去,对吗?”


    “你会好好生活。”


    “你会保护自己。”


    “你会让自己成为荒野市最快乐的姑娘,即使我不在你身边。”


    “答应我。”


    许时漪泣不成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许荷问:“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时漪,你还有遗憾吗?”


    许时漪的身体颤了颤,用力点头。


    ……


    许苏山多年前就搬出了孟君芳的家,在外独居。


    妻子及她的女儿和孟君芳一起住,平时几乎不会见面。


    许苏山在僻静的别墅区买了一栋房子。


    不需要工作时,他就在院子里养花,喝茶,看秋天的葡萄爬上藤架。


    日暮时分,太阳迟迟不肯落山。


    许苏山提着水桶给缸里的荷花换水。


    这是晚荷,能开到十月中。


    平日养在屋子里,他偶尔拿出来换水,通风。


    寂静的屋子里不常有人声,许苏山偶尔会觉得寂寞,只有这些荷花陪着他。


    正换着水,他看见花园的栅栏外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许苏山走过去开门。


    那一张小脸酷似许荷,无需多问,许苏山就知晓了女孩的身份。


    她穿着漂亮的粉色小裙子和漆黑的小皮鞋,乌黑的长发垂在脑后,扎成了蝎子辫。


    这些年,许苏山幻想过——如果将来他有女儿,一定也会长成这个样子。


    小小的,粉粉的,像团子一样柔软可爱。


    可幻想终归是假的。


    女孩眼圈泛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有泪珠弹出来了。


    “你是我爸爸吗?”她问。


    许苏山拧起眉头:“我不是。”


    “……那你可以做我爸爸吗?”女孩的声音氤氲着潮湿水汽。


    许苏山手中的水桶没拿稳,差点摔落在地。


    第87章 087 山有扶苏,隰有荷……


    被孟君芳关到精神病院的第一个月, 许苏山心态还算平和。


    他知道自己没病,医生一定也知道,他早晚会离开这里。


    第二个月, 他开始焦躁。


    两个月没和家里联系, 奶奶一定很担心, 许荷会不会在到处找他?


    他试着翻墙, 闯门, 在医生来送药时抢他电话, 想尽一切办法离开这里。


    可惜都失败了。


    第三个月, 他的话变少了,也不爱笑, 多数时候一个人待着。


    和那些真疯子不一样, 许苏山闲暇时会看书。


    精神病院里的书籍他不喜欢, 就托医生从外面买来一些艰涩难懂的专业书。


    他不懂,可他知道许荷爱看。


    见不到许荷, 和她看一样的书也好。


    孟君芳将他送到精神病院的理由是, 他在生活中存在明显的自伤行为, 甚至还有伤人倾向。


    因为深知他有伤人倾向,因此只要他愿意安静下来,医生大多数条件都会满足他。


    他们给他买了书,又从蛋糕店买来他爱吃的甜甜圈。


    一本书, 一杯茶, 两个甜甜圈, 许苏山就能安静地待上半天。


    他年轻英俊, 沉默寡言,眉宇间总挂着纾解不开的忧愁。


    女医生喜欢陪他聊天:“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伤害别人呢?”


    “我没想伤害任何人。”


    “你妈说你总是半夜从窗子上跳下去。”


    许苏山说:“我想回家。”


    “等你病好了, 你妈就会来接你。”医生安慰他,“放心,你还年轻,很快就会康复的。”


    许苏山没有解释。


    孟君芳的家不是他的家。


    他的家在姚浦山深处,那个叫禺山村的地方。


    如果不是孟君芳强行抓他回来,他绝不会离开许荷。


    回家后,孟君芳就把他关了起来。


    她认定儿子对回家感到抗拒是因为许荷的教唆,因此绝不会再让他回到那女人身边。


    许苏山几次试图从二楼跳下。


    孟君芳带人拦他,追他。


    跳下楼时,许苏山的鞋子不知掉在哪里了,他赤脚在沥青路上狂奔时只觉得讽刺。


    十年前,他也曾拼命地奔跑,当年追在他身后的是人贩子。


    十年后,他继续这样奔跑,身后面孔凶恶的人却变成了他的母亲。


    他和抓他的人扭打,就变成了他们口中的伤人倾向。


    孟君芳不理解他的憎恨,他的厌恶,他的抵抗,她也不需要理解,只需要把不理解的东西打成疯子就好了。


    “你喜欢吃甜甜圈?”医生又问。


    许苏山嗯了一声。


    那年,许荷借了陈维十万块把他从老瘸子手里买下。


    脏兮兮的小泥猴不信这漂亮的女孩会如此好心。


    因此,当许荷朝他伸手时,他出于自保的本能,抓住她的胳膊就咬。


    许荷蹙起清秀的眉头嘶了一声,却没有生气。


    等他松口,递给了他一个用纸袋子装起来的甜甜圈。


    小泥猴闻着纸袋里甜香的气味,想吃,又怕。


    他怯怯的,不敢接,口水直咽。


    许荷不怕再被他咬上一回,扯过他的小脏手,拉他去水井边打着肥皂洗干净。


    洗完后,她拿出甜甜圈放在他手心:“吃吧。”


    这一次,小泥猴没有咬她。


    他看着漂亮干净的许荷,又看着她从城里带回来的甜甜圈。


    那是许苏山吃过最香甜的东西。


    他讨厌甜食,却唯独喜欢甜甜圈,每次吃它时都仿佛在咀嚼着当年的回忆。


    ——天高云淡,微风里吹来松软的泥土气息,还有姐姐身上清冷的香气。


    许苏山喜欢的是它所附加的那段记忆。


    许荷书架上曾经摆了一本书,书上印着宇宙中星星的照片。


    某天,许苏山无聊,拿起来翻了翻,忽然觉得其中某一张照片上的星云很像许荷买给他甜甜圈。


    都是彩色的,看起来很甜。


    许荷告诉他,那叫指环星云,是一种恒星在垂死时抛射到太空中的发光气体。


    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寓意。


    可许苏山依旧喜欢。


    他是许荷带大的小孩,因此学来了她的倔强。


    喜欢的东西就是喜欢,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认准的人就是一生,不会改变。


    孟君芳偶尔来探望,许苏山从来不见。


    他宁愿躲在冷白的病房里不去看今天的太阳。


    孟君芳又叫了一个年轻的姑娘来。


    那女孩叫海娜,是孟君芳第二任丈夫与前妻生的孩子。


    孟君芳二婚后一手将她拉扯大,把海娜当成了半个女儿看待。


    这些年孟君芳与丈夫打拼,将餐饮品牌做得很大。


    丈夫突然去世后留下了偌大的家业,丈夫的亲戚担心她会把公司抢了去,全都怂恿她让许苏山和海娜结婚。


    “反正他俩不在一个户口本上。”


    “你就这一个儿子,他要是娶了外人,将来家产还得分出去一半。”


    “亲上加亲,他娶了海娜,这些东西就还是你的,我们也还是一家人。”


    “海娜跟你亲,她不会像外面的女人一样撺掇你儿子离开你。”


    丈夫的亲戚有小心思,不想让她独占公司。


    可孟君芳也不是傻子,她知道亲戚说的话有几分道理,这些年在她的威压下,继女的性子变得很软弱,非常听自己的话,肯定比外面的女人向着她。


    如果儿子结婚了,说不定能断了他鬼迷心窍的心思。


    他还小,他懂什么?


    以为年轻时的喜欢比天大,以为喜欢一个人就能一生了?


    海娜被她打发来探望许苏山,却不敢靠近他。


    许苏山对孟君芳和她身边的人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性。


    多数时候,女孩只远远看着他。


    被关进精神病院半年后,许苏山的精神渐渐萎靡了。


    他心想,许荷为何不来救他?哪怕来看他一眼呢?


    他心里安慰自己,或许许荷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这里,可又万一,她只是不想来呢?


    他心里隐隐的不安,每天都被两种情绪拉扯,真的快要变成疯子了。


    如果许荷根本就不在乎呢?


    如果许荷根本就没有找过他呢?


    年长者是无法被打动的。


    许荷似乎一直都只是把他当成弟弟。


    在这种焦躁的情绪里,许苏山身体日渐消瘦,清减了下去。


    来看望他的海娜发现最近他的攻击性没那么强了,大着胆子朝他靠近:“哥哥。”


    “我不是你哥。”


    “……是妈说的。”


    “那是你妈,不是我的。”


    海娜胆子小,被他这样冷言冷语的对待,畏缩地退了回去。


    可很快,她又鼓起勇气,朝前走了一步:“……妈说要我们结婚。”


    许苏山霍然抬起黝黑的眸子。


    那一刻,他眼里射出的冷光几乎将女孩冻穿。


    “你再说一遍。”


    “妈……妈说让我们结婚。”女孩结巴地道,“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公司不被分割,我们两个结婚对大家都好,这也是亲戚们的意思。”


    “现在没到婚龄,他们说先办个酒,后面再补证。”


    许苏山冷笑:“你让孟君芳死了这条心吧。”


    女孩第一次跟他说话,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别的原因,心口蹦蹦乱跳。


    她经常来精神病院,观察他很久了。


    许苏山是医院里最英俊的少年,从不像其他病人那样发疯。


    他总是安静地捧着一杯茶,拿着一本书,偶尔抬起眸子与她对视的一刹,她连心脏都跟着悬起来了。


    亲戚背地里都议论孟君芳的儿子很疯。


    他在山里野惯了,活像一头小狼,发起疯来会乱咬人。


    可海娜知道他不是疯子,海娜也不排斥跟他结婚。


    她说不清楚,让她心动的究竟是眼前的少年,还是少年对心上人发疯般的执着。


    海娜和他同岁,比他小几个月。


    太年轻没经历过爱恨,对这样高浓度的爱满含期待。


    她天真地以为,他爱上任何人时都是这种模样。


    “你也不想一直待在这里吧?只要我们结了婚,妈会接你出去的。”


    许苏山静了静。


    女孩以为自己说动了他。


    他却抬头,扬起眉梢:“那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他不会背叛自己,更不会背叛许荷,如果非要这样,还不如杀了他。


    海娜静了静,问他:“你是不是很想给外面打电话?”


    “……”


    许苏山枯槁的眼神焕发了一丝神采。


    海娜从包里翻出自己新买的摩托罗拉手机,递给他:“你打吧,别跟妈说。”


    许苏山抓起手机走到盥洗室,颤抖着拨了家的号码。


    铃声响过三声,段爱美接了:“喂?你找谁?”


    “……奶奶,是我。”


    段爱美的声音隔着电话都能听出兴奋:“是小山!小山来电话了,小荷你快来——”


    她拖许荷来接电话。


    时隔半年,许苏山终于听到了许荷的声音。


    “喂?”


    “姐……”


    被孟君芳带回来他没有哭,在精神病院待了半年,他也没有哭。


    可久违地听见许荷的声音,他却掉下眼泪。


    “最近还好吗?”许荷问他。


    许苏山攒了许多话要对她说。


    他想问她为什么不来找他,他们不是最亲的人吗?


    他还想问许荷有没有想过他?可许荷的性格看起来就不懂如何去想念一个人。


    许苏山话到了嘴边,又通通咽下了,他轻声说:“我挺好的,你呢?”


    到最后,他还是不想让许荷担心他。


    “我和奶奶也都好。”


    “等过些天,我回家看你和奶奶,要等我。”许苏山承诺着自己也不知道哪天会发生的未来。


    许荷温和地:“好,我等你。”


    他挂了电话,手机还给海娜。


    “我不会跟你结婚。”少年眼里的那抹光彩再度消失了,“你们让我死在这里吧。”


    海娜身体不易察觉地一颤,垂下了头。


    许苏山开始绝食。


    不吃饭,不喝水,瘦得只剩骨架。


    孟君芳不得不给他办理了出院,请保姆照顾他,不过海娜来的比保姆更勤快。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


    许苏山不被允许离开家,也不跟人说话,安静地待在房间。


    他拿不到手机,没有再给许荷打过电话,只是透过院子遥望着大门,期待许荷或许也会想念他,或许会来看看他。再或许,她偶尔来城里买东西,会路过他家门口呢?


    许苏山抱着这样渺茫的念头,每天望着窗外发呆。


    可期待一次次落空了。


    那年春天,孟君芳请来看守他的男人常常不在,许苏山以为孟君芳终于放弃了——她知道他是块难啃的骨头,不想啃他了,随便把他丢到哪里。


    然后,他就可以回家了。


    可少年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他并不知道他与海娜的婚姻对两家而言都是重中之重的大事。


    那晚,孟君芳来到他房间。


    许苏山木然地看着她。


    “明天办酒,早上让海娜把西装给你送来。”


    “我不会跟她结婚。”


    孟君芳把一串风铃丢到桌上。


    许苏山平静的瞳孔骤地一缩。


    这串风铃原本挂在他家屋檐上。


    每到微风的天气,檐角风铃哗哗作响,发出许荷喜欢的空灵声。


    许苏山攥住风铃,起身一步步逼近孟君芳:“你把我姐怎么了?”


    这些人有钱又无耻,这年代混乱又无序。


    他们连关住他一个男人都轻而易举,要对付奶奶和姐姐一定很容易。


    许荷一直都是他安全感的来源没错。


    可许荷只有一个人,斗得过他们吗?


    “我订了饭店,明早有车来接你,明天是大日子,你给我表现好一点。”


    “你把我姐怎么了?”许苏山又问了一遍。


    “目前还没把她怎么样。”孟君芳蹙眉,“别张口闭口就是姐,海娜才是你妹妹,也是要和你过一辈子的人。”


    “我要给我姐打电话。”许苏山平静的语气略显森然,“要是我姐出了事,我明天就把你们全杀了。”


    孟君芳被这句话骇到了,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做法是对的。


    ——绝不能再让那女人靠近她儿子,他的疯病越来越重了。


    许苏山拿到了电话。


    凌晨两点,他给家里拨过去。


    段爱美被电话吵醒,吓了一跳,问他是不是出事了?最近过得还好吧?有没有生病?


    许苏山脑子已经麻木了,他机械地回答了奶奶的问题,问她:“许荷呢?”


    时隔一年,他再次从话筒中听到许荷的声音。


    “小山。”


    许苏山问:“家里最近有没有人来过?”


    许荷说:“昨天有人来修屋顶,再没有了。”


    这何尝不是孟君芳的一种威胁呢?


    如果他不乖乖听话,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家里的屋顶就会毫无征兆地倒塌,把人砸伤了也只会被认定为意外事故。


    许苏山告诉许荷:“我要结婚了,办得仓促,就不请你和奶奶了。”


    许荷沉默了片刻,平静地说:“好。”


    “好?”许苏山的眼眶里瞬间有泪花滚动,“你就只是好吗?”


    他突然有些忍不住了:“这一年来你找过我吗?你为什么都不问我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把我带回家?”


    许荷说:“她是你母亲,把你从家人身边带走是一件很无礼的事。”


    “你们才是我的家人!”许苏山第一次冲她吼。


    “许荷。”他喊着她的名字,每说一个字,呼吸都冒着痛气,“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把我当过你的家人?你是不是已经嫌我烦了,巴不得我早点离开?”


    许荷的回应他没有听到。


    孟君芳上前抢过电话,猛地挂上了。


    办酒当天,许苏山穿着西装,胸口别着红花。


    现场热闹,彩带飘洒,所有人都上来祝福他,恭喜他新婚快乐。


    许苏山没有反应,木偶一样,任由众人把他和海娜推进了房间。


    海娜坐在床上,脸蛋红得像苹果。


    她化了妆,平日单纯的模样多了一丝妩媚,她羞怯,期待望向他。


    许苏山并不接收她的目光,他平静地抱起被子,离开了房间。


    往后的许多年,他一步都没有再踏进过那间房。


    他看得出海娜的心思,看得出她的在意,也看得出她眼底的情绪从满含期待到一点点冷下去,又到被怨恨充斥着。


    她其实是个好姑娘。


    可惜遇上了他。


    婚后没有人再看管他,可许苏山也无法再回家了。


    用什么身份回去呢?


    许荷的弟弟吗?还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他每晚都会失眠。


    每到这时他会开着车,跨越漫长的山路,回到村里。


    群山沉眠,万籁俱寂。


    许苏山把车停在家门口,望着熟悉的小院。


    有时许荷的书房灯还亮着,他会看上一宿她房间的灯火,只有这样才觉心安,悬浮的灵魂才能落到实处。


    每次清晨他回家,都会发现他名义上的妻子眼底的怨恨又深了一层。


    可他不在乎。


    那些年,许苏山仿佛被割裂成两半,一方面,他会心疼这个无辜的女孩。


    一方面又极度冷漠无情,甚至不愿意和她说上一句话——他的人生被她们毁了,他毁了她再正常不过。


    像他这样恶毒的人死后大概会下地狱吧?许苏山偶尔会这样想,可他不要。


    因为许荷那样好的人一定会上天堂。


    上穷碧落下黄泉,活着的时候不能和她在一起,死后无论如何,他也要去她的身边。


    1999年某天,海娜从医院回来,告诉他:“我怀孕了。”


    她的表情完全是故意的。


    她盯着他瞧,试图从他的神情中看到愤恨和羞辱,哪怕只有一丝也好,只有这样才能解气。


    这会让她有一种这么多年被丈夫漠视后,报复回去的快感。


    可许苏山只是微愣了一下。


    他什么都没有问,淡淡地回她:“恭喜。”


    那一刻,海娜嘴角的冷笑僵住了。


    ……


    2000年,海娜的女儿出生了。


    孟君芳很开心,张罗着给孙女办满月酒。


    她以为自己的血脉有了传承,就不再盯着许苏山了。


    于是他变得自由,开始频繁地晚上开车出门,去到能让他心静的地方。


    只有待在这小小的村子里,他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哪怕他不敢让许荷看到他。


    可他不在乎,就算能和她呼吸着同一片天空的空气也好。


    入夏后,许荷在外乘凉,单薄的衣衫被晚风一吹,显出了孕肚。


    许苏山在车上看着,酷暑盛夏里,仿佛一口冰冷的气含在喉咙里,冻得浑身僵硬。


    他下山,走进许多年没有回过的小院。


    星斗满天,群山在星光的照耀下璀璨绵延。


    许苏山近距离看清楚了她的状态,被一种绝望感深深包裹住了。


    他从没有想过,他清冷的,不谙人情的的姐姐会被某个男人拉下凡间。


    那是及时他在最最亵渎的梦境里也不敢去想的画面。


    “……是陈维的?”他听到自己的嗓音哑得像混入了沙子。


    许荷没有否认。


    许苏山讨厌陈维,不止因为陈维喜欢许荷。


    更因为那男人手段狠辣。


    许荷刚回国那一年,老瘸子曾找上门来。


    一开始卖惨跟许荷要钱,后来又色眯眯盯着许荷,说了几句不干净的话,被许苏山打了回去。


    当晚,老瘸子家着火了。


    他家院里堆了许多废弃的纸壳,火势连绵差点烧到了邻居。


    奶奶偷偷在家拍手叫好。


    可许苏山知道,那不是一场简单的火灾。


    大火燃烧时,他在村口撞见陈维站在路边吸烟,风衣的袖口被火撩去了一块。


    许苏山不明白,为何每次他的人生刚变好一点,就会有新的绝望出现。


    哪怕换一个更好的男人他都说服自己接受,可怎么能是陈维呢?


    “你一直喜欢陈维吧?”许苏山问。


    许荷拿手轻轻摸着肚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那样,又是哪样?


    许荷也没办法解释,她要的不是陈维,而是自己未来的女儿。


    ——可这种怪诞的话听起来像把人当成傻子的说辞。


    黑夜漫长的没有尽头。


    远山仿佛张开了巨口的怪兽。


    许苏山沉默地掉眼泪,他哽咽着问:“为什么我面对你的时候总是那样无力?为什么我明明很努力了,却总是和你的人生失之交臂?我用力地跑,却永远也追不上你……我们这辈子就只能做姐弟吗?”


    那夜十分寂静。


    许荷没有给他回答。


    ……


    落日熔金,晚风拂过城市的钢铁丛林。


    许苏山望着眼前酷似许荷的小女孩,一时无言。


    “……可以吗?”女孩期待地看着他。


    “你妈妈知道你来这里吗?”


    女孩用力点头,哭着跟他说:“我不是一个乖小孩,以后会惹你生气,让你伤心,还会故意说过分的话给你听,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爱你的。”


    “你是我爸爸,永远都是。”


    许苏山蹲下身,拿袖口给她擦眼泪:“你妈妈也同意吗?”


    许时漪更用力地点头。


    她搂住许苏山的脖颈:“爸爸,我很爱你。”


    “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你一定要记住,不管我以后嘴上怎样说,心里都是爱你的。”


    “爸爸——”


    女孩温热的眼泪流进了领口。


    许苏山有种异样的感觉,明明他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有种早已相识的熟悉感。


    听她喊爸爸,他居然觉得非常悦耳,仿佛这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女儿。


    女孩身体越来越沉,她哭到一半,在他肩上睡过去了。


    许苏山茫然地抱住她。


    大门外,脚步声响起。


    许苏山抬头,与许荷对上了视线。


    多年不见,许荷变了,她再不像从前那样冷淡,似乎有一丝烟火气了。


    过往的清冷气质化为了内里的筋骨。


    她舒展,从容,平静地跟他打招呼:“小山。”


    许苏山失声。


    不管何时,不管过去多久,他都无法在她面前气定神闲。


    面对许荷,他又变回了那个拘谨的,总是在背后偷偷观察姐姐的炽热少年。


    “……是你让她来的?”


    “是她自己要来。”许荷见许时漪失去了意识,伸手道,“给我吧。”


    许苏山仍抱着她:“她叫什么名字?”


    “时漪。”许荷说,“时间的涟漪。”


    “我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许荷接过许时漪。


    小孩并不重,她抱起来也不费力。


    许苏山不想让她走,拉住她的手臂:“时漪刚才说,让我做她爸爸。”


    “我知道。”


    许荷看了眼怀中的女儿,“小山,如果有一天,我……”


    她顿了顿,望着他:“以后,你愿意照顾她吗?”


    许苏山怔住了。


    他不明白许荷的意思。


    她问出这样的话,是想给小孩找个爸爸吗?


    他当然愿意。


    甚至求之不得。


    他不敢置信地问:“我可以吗?”


    许荷笑了笑,转身走向门口。


    将要离开之时,她脚步又轻轻停住,回头对他说:“那年我找过你的。”


    “你刚回城里,我带奶奶来看你,你母亲说你出国念书了,要我等你的电话。奶奶接不到你的电话,担心你,她没有你的号码,总是往城里跑,可却从来没有遇见你。”


    “从前我不懂一些感情,我以为小孩都要回到妈妈的身边才完整,我以为自己没有立场要求你回来。”


    “让你伤心了很多年……抱歉。”


    2008年,许苏山已年过三十。


    他以为自己不会在许荷面前哭了,可听见她的话,眼睛却忍不住湿润。


    原来,她们都是在乎他的。


    原来,她也很在乎他。


    夕阳最后一缕金边被远山吞没,天空中仍留有绚烂的红霞。


    许荷走后,他回屋整理,把空着的客房通通打扫干净。


    他雀跃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年。


    盘算着把那间向阳的屋子给许荷住,小的那间留给时漪……如果许荷愿意,也可以和他住一个房间。


    他能照顾她的孩子,当然也能照顾她。


    现在家里太冷清了,明天得去买些家具填充进来,顺便把从一开始就名存实亡的婚给离了。


    他一宿没睡,幻想了无数种以后的画面。


    这是许苏山十几年来最幸福的一个夜晚。


    可他忘记了,人不可以因为幸福而得意忘形。


    上天是个吝啬鬼,它从不把肯把“最幸福”随意洒向人间。


    往后的许多年,许苏山总是反复回忆起这日黄昏中许荷离开时的模样。


    每一个细节都不肯遗漏。


    因为,那是他见许荷的最后一面。


    第88章 088 一天就胜过漫长的……


    入夜后, 荒野寂静,连绵。


    群山的影子笼罩着荒芜的村落。


    一轮满月高悬头顶。


    山洼被月光照得苍白,满布碎石的废墟之下, 掩埋着曾经第五所的一切。


    三十年前, 池信逃离时并没有留意过这山的样貌, 今夜一步步走来, 才感受到山路漫长和绵延。


    当初, 她就是穿过这条山路, 每天去到第五所他的身边吗?


    池信来到约定地点, 终于见到了从未谋面的领航员。


    多年前,领航员因为事故迫降地球, 飞船损毁, 如今只能依靠他的飞船回航。


    对方站在山间的高地, 俯视着山洼:“你的飞船埋在这些石头下面?”


    同伴出现在眼前,池信并没有想象中欣喜。


    他出离得平静, 望着脚下的碎石:“过去三十年, 你没有接收到我的消息吗?”


    “收到了。”


    “为什么不回应?”


    领航员解释:“我在地球生活了超过六十年的时间, 超能力已基本处于失灵状态,这些年我断断续续收到你的传信,可无法辨别真伪,一旦那是人类发出的虚假信号, 我的处境会因为回应变得危险。”


    “既然这样, 后来又为什么回应我?”


    领航员抬起满是褶皱, 沧桑的手:“继续留在这颗星星上, 我的生命会走到尽头。”


    领航员已白发苍苍。


    个体生命的衰老放在α星上是极难见到的奇景,却在这颗星星上悄然发生。不出几年,她就会因为自然衰老而失去生命。


    所以, 哪怕冒着收到虚假信号的风险,也要一试。


    “一年前你回应了我的信号,等我回到荒野市你却消失了。”池信淡淡地问,“这一年间,你在观察我吗?”


    领航员没有否认。


    为了回到家乡,必须确保万无一失,绝不能再被人类欺骗。


    池信垂着眼眸:“为什么送她那条项链?”


    这也是他最不理解的地方。


    领航员苍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因为你一直在想念。”


    外星人朝同类传讯时发出的不仅是语言,还有当下脑海中的画面。


    三十年间的每个清晨与黄昏,池信都会给同伴传讯。


    他在甲板上机械地重复着呼唤,实则思绪已随海浪飘远了。


    于是,领航员接收到的信息中包含了大量的记忆碎片,那记忆中的人都长着同一张脸。


    2025年夏天,领航员在荒野市遇见了面孔的主人。


    可那女孩太年轻了。


    由此,不难推测出库西索当年降落的真正原因。


    领航员需要他的降落才能借助飞船回到母星,所以给女孩送出了能够穿越时空项链。


    宇宙的因果就是如此奇妙。


    就连领航员也说不明白,究竟哪个是结果,哪个是前因。


    “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做法。”领航员说。


    池信再没有困惑了。


    领航员望向脚下的洼地,意念控物操纵着碎石升空,可她身体已十分羸弱,只勉强挪开了几颗石头。


    池信抬手在空中轻轻一按。


    数千块碎石悬浮到半空,在月光下仿佛一块块轻盈的泡沫。


    碎石堆里掩埋着他来时乘坐的飞船。


    1995年,陈维在姚浦山捕获到外星人,找到了外星的飞行器。可他用尽办法也没能打开舱门进入其中,也无法将其拆卸破坏。


    飞船体积太大,整个运出去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千禧年前,陈维将其连同第五所的一切都留在了废石堆下。


    碎石落地,飞行器缓缓升空。


    经过三十年的氧化,金属表面仍然闪烁着耀眼的光泽。


    领航员望着熟悉的飞船:“启程。”


    池信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将小方块递给她:“带它走吧。”


    领航员和小方块都是一愣。


    “你应该清楚留下来会发生什么。”领航员蹙眉。


    “我清楚。”


    “母星不好吗?”


    “那里是我的家乡,当然很好。”


    小方块急急地说:“别傻了库西索,坏女人都叫你离开了!”


    “听到许时漪要我走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有多害怕离开她。我不想和她分开,一秒钟都不想。”


    “你留在这里对她而言才危险!”


    “我会处理掉那些危险。”


    “……这是地球。”小方块试图劝说,“留下来必须按照地球人的方式行事,违反就要付出代价,万一你被捉起来,到时候也一样没办法留在她身边!”


    “多陪她一天也好。”池信平静地说,“一天,就胜过漫长的无数年。”


    他望着城市的方向,那里的灯火全都因为一个人而变得闪耀。


    池信垂眸:“哪怕只是和她站在同一片星空下都好,至少,不需要隔着漫长的距离想念。”


    领航员望着他使用超能力搬开碎石后,显得略微苍白的脸。


    “我降落地球的三十年后身体出现了变化,你看起一样。”


    “某一个年限过后,你的身体会变得虚弱,渐渐苍老,失去保护自己的能力,可那时你仍对咖啡因过敏,随便一个人类都可以轻易夺走你的生命。哪怕是这样,你也要留下?”


    “是。”


    “为一个地球人放弃漫长的生命,值得吗?”


    池信说:“如果那个人是她,就值得。”


    换作从前,任何人对他说未来他会为一个地球人放弃一切,都会被他认作是最荒谬的谎言。


    可现在他明白了。


    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想留在她身边。


    手机叮咚一声响。


    池信打开看任子阳发来的消息,神情一寸寸冷下来。


    他集中听力凝聚在一点,将听觉发散出去,聆听着远方传来的声音,转身回城。


    “库西索——”领航员喊住他。


    散发着蓝光的飞行器悬浮在山谷中。


    领航员说:“我会等到月亮降落再启程,在那之前,期待你随时改变主意,回来找我。”


    —


    第八次穿越醒来,许时漪脸上满是泪痕,四肢僵硬。


    单薄的病号服被夜晚的冷风吹透,她一个激灵。


    入鼻的风是凉的,许时漪低头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昏迷前,她人在医院的病房里,醒来却发现脚底悬空——自己正位于几十米的高空上。


    脚下是一台巨大的跳楼机,而她没有任何防护,被人放在了跳楼机的座位上,随机器送到最高处。


    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


    许时漪吸了口凉气,努力让自己冷静。


    脚下,没开灯的乐园显得阴森森,空荡荡的。


    她不久前才刚来过,这里是程启乾修建的游乐场。


    今夜空气潮湿,寒风中氤氲着水汽。


    许时漪抓住扶手,确保自己不会轻易掉下去。


    旁边座椅上放着一个手机,铃声响起。


    许时漪伸长胳膊拿起电话,对面传来男人的声音。


    “许小姐。”


    是程启乾的声音。


    她佯装淡定:“……你想干什么?”


    “你说呢?”程启乾声音喑哑,听起来有些疯狂,“我就易彬一个儿子,他被你送进去不说,你父亲和你身边那个外星人都对我造成了威胁,我们之间这么大的恩怨,你认为我该不该找你?”


    他和陈维一样。


    当金钱和地位到达一定程度能轻易掌控世界的规则后,最怕的就是规则之外的存在。


    一想到外星人杀死他就像捏死蚂蚁般易如反掌,程启乾就恐慌不安。


    他从来都不是坐在家里等危险迫近才回击的性格。


    哪怕对外星人充满恐惧,也要主动出击。


    “就让我们看看外星人和你父亲谁更愿意为你付出。”程启乾阴沉一笑。


    他也是差点被外星人杀死后才起了疑心。


    陈维会伤害这女孩——这在外星人看来似乎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赵易彬把许时漪推下悬崖后陈维反应剧烈,当时程启乾就怀疑陈维和许时漪的关系了——那女孩酷似许荷,如此年轻,陈维又对她百般维护,难道是他女儿?


    程启乾回去立刻找人查,当发现陈维信托的受益人名字是“许时漪”时,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陈维居然有个女儿。


    “如果陈维愿意给我一支阿姆里塔素,或者外星人愿意把他的血抽干送我,我就考虑放你下来。”


    脚下空无一人,程启乾不知躲在何处打来的电话。


    他的目标是池信,这不是什么好事。


    “许小姐,叫外星人来救你。今天见不到他,死的人就是你了。”


    许时漪静了静:“他已经不在地球上了。”


    电话那头的程启乾明显沉默了。


    片刻后,许时漪听见他的一声冷哼。


    在冷冽的呼啸的风声中,跳楼机猛的下坠,差点把许时漪甩出去。


    冷风刮擦着脸颊,许时漪拼命忍着没有叫出声。


    不知道池信此刻有没有离开地球,就算没有,她也不会让他来。


    程启乾要捕获外星人,必然已经做好了针对性布置。


    只要池信今日踏入这座游乐场,就很难完好无损地出去。


    许时漪不要他死。


    那个人在地球上吃了很多苦,他该回到他的星星上,离这群疯子越远越好。


    跳楼机再一次升到顶端。


    “叫他过来!”程启乾命令道。


    许时漪直接不再说话了,紧紧抿着唇。


    她身上的病号服太单薄,散乱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侧。


    一辆车飞速驶入游乐场。


    陈维收到消息赶来,下车望着跳楼机上的许时漪,脸色难看。


    程启乾的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我要一支阿姆里塔素。”


    “不是我不想给,最后一支已经用掉了。”


    “我不信。”


    “你信不信都是事实。”陈维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先把她放下来。”


    他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紧张。


    程启乾嘲弄道:“陈维,你居然也会紧张,不会是装的吧?对亲女儿下手还栽赃给我的人不是你吗,你以为做过的事不用付出代价?阿姆里塔用完了又怎样,你去找外星人,你去提取,我只要结果。”


    “年初我查出了肿瘤,现代医学手段无法治疗,见不到结果,大家就一起死!”程启乾癫狂道。


    陈维仰头望着许时漪:“抓紧,我想办法救你!”


    “不要试图报警。”程启乾威胁他,“这里全是我的人,在警察赶来之前,她会先死。”


    控制跳楼机运行的开关一定就在附近。


    陈维的视线锁定了不远处的小房子,他踹开门,里面空无一物。


    程启乾在电话里嘲讽道:“陈所,没想到你也有被人耍的团团转的一天。”


    陈维绷着脸。


    跳楼机上下跃动的速度明显变快了。


    许时漪被冷风吹透了,手指僵硬,几乎抓不住扶手。


    终于在下一次坠落时,她被从座位上甩了出去,好在及时抓住了横向的金属轨道,身体吊在半空。


    她车祸后本来就虚弱,纤细的手臂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飘萍般在空中晃荡,随时都会坠落。


    “时漪——!”陈维惊慌道,“你抓稳了!”


    他也带了人来,可在偌大的游乐场里找到程启乾需要时间。


    在那之前,许时漪一定会脱力的。


    许时漪在空中晃荡。


    游乐场的灯光瞬间亮起,从高处俯瞰,脚下漆黑的乐园幻化成一片灯火的海洋。


    在灯光的照明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游乐园门口。


    程启乾的人轮番冲上去阻拦,又在莫名的力量下飞出去,撞在园内的游乐设施上。


    池信瞬移到跳楼机下。


    许时漪一晚上忍着没有出声,怕让他分心不能回家。


    现在看见他,眼圈忍不住一红:“池信……我、我快抓不住了!”


    池信试图用意念控物将她隔空抱过来,却失败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微微一愣。


    “你相信我吗?”


    许时漪点了点头。


    “跳下来,我会接住你。”


    许时漪瞄了一眼脚下的高度,足有几十米。她向来恐高,身体抖个不停:“我,我不敢……”


    池信温和地说:“别怕。”


    许时漪深呼吸,闭上眼,一咬牙,松开手任由自己坠落。


    下一秒,她落进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池信抱着她在地上滚了一圈,拿后背当肉垫隔绝了地面的冲击力:“我接住你了。”


    今夜空气潮湿,他乌黑的发丝也被雾气打湿了。


    许时漪眼眶通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池信拉过她的手指,她带着他送的素圈戒指:“忘记这个了吗?”


    “……我不是让你走了?为什么还回来?”


    “我没有答应你啊。”池信微微一笑,拉她起来,“先离开这里。”


    远处,程启乾的人追了上来。


    陈维想拦他,池信一挥手,他的身体就飞出去摔在远处的草地上。


    游乐场的城堡部分已经动工完毕。


    池信拉着许时漪跑到门前,把她推进去:“你在这里等我。”


    “你去哪?”许时漪拉住他的手,“我要跟你一起。”


    心脏没来由地悬空了一下。


    她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不想和他分开。


    “你听我说,我现在有些脱力,没办法一次性把他们赶走。”池信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抚她的情绪,“外面人很多,带着你我会分心。”


    许时漪问:“那我能帮你什么?”


    池信看着她单薄的病号服:“你在房子里找找看有没有厚衣服,你穿得太少了。”


    “好。”许时漪点头,“你要回来找我。”


    “我一定回来找你。”池信说。


    这座游乐场为开园准备了花车巡演,屋里挂满了花车演员穿的漂亮裙子。


    池信走后,许时漪进去找了一条白色裙子换上。


    虽然也还是薄,可比病号服好多了,屋里隔绝了冷风,她终于不再发抖了。


    大门突然一声响,她以为池信回来了,出去一看,是陈维。


    他满身的草屑,过来摸了摸她冰凉的手,脱掉风衣外套披到她身上:“你衣服太薄了,多穿点。”


    许时漪把他的手甩开:“别碰我!”


    黑暗的室内,顶层天窗透进来的一丝光亮。


    许时漪盯着他的眼睛,问了一个问题:“第谷和开普多有什么关系?”


    陈维蹙起眉头:“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你先回答我!”


    陈维略作思考:“他们在同领域深耕多年,也共同进行过学术研究,某种程度上,第谷算是开普勒的老师。”


    许时漪的手猛地一抖,泪珠瞬间从眼眶里滚出来。


    果然和她猜的一样。


    许时漪声音带着微微的颤音:“所以,是你杀了我妈?”


    第89章 089 再见,库西索。……


    陈维眉头先是讶异地一跳, 随即淡淡地道:“你在胡说什么?”


    “当年我家的那把火是你放的!”


    在2008年,许时漪没能理解许荷为何宁愿赴死也不尝试自救。


    当陈维回答了她的问题后,她一下就明白了。


    在2008年, 她询问了妈妈那两颗超新星的编号的含义。


    sn1572, sn1604


    第谷超新星与开普勒超新星。


    第谷曾是开普勒的老师。


    许荷研究星空, 必然清楚第谷与开普勒的关系, 一定当时就猜出了自己的死与陈维有关。


    吴鸿芸也在电话也提到过。


    她去禺山村取东西那天, 回程路上为了避让一辆轿车差点把车开进田里。


    禺山村位于偏僻的大山深处, 平时基本不会有轿车出入。


    只有陈维!


    那是陈维的车!


    陈维没有底线, 他想做的事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如果陈维想要许荷死,一次不行, 必然还有第二次。


    只要许荷还活着, 她和女儿就总会面临危险, 只有她死了才能保证女儿的安全。


    许荷一定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不做挣扎, 也不试图改变, 从容赴死。


    许时漪泪流满面:“是你杀了我妈妈……”


    陈维在黑暗中缓步朝她走近:“我不知道你为何做此推论, 也不知道你从哪里听说了什么,可你要知道,无论我过去是个怎样的人,无论我做了什么, 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变。”


    “你对我的爱就是制造一场车祸, 然后利用爱我的人来达到你的目的?”


    “你现在又想怎样利用我?你把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害死了, 凭什么大言不惭说爱我?”


    陈维神情依旧冷静:“我说过, 那场车祸是我综合考虑后的最佳选择,我并没有想伤害你,只是没能控制好车祸的变量。你是我女儿, 我对你的爱没有任何条件,可是许荷……”


    陈维想起那个清冷的女人。


    她同样很美好,可她太固执了也太聪明了。


    陈维被她吸引的同时,偶尔也会感到惶恐。


    他向来是个自负的人,连人类的生老病死都能控制。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样东西是他无法左右的,只有那个女人。


    自负如他,偶尔也会在许荷闪耀的光芒下退避三舍。


    第五所消失后,陈维去国外生活了许多年。


    2008年他再度回国,打算在荒野市建立一家生物公司,顺便来看望许荷,邀请她继续同自己一起研究。


    若干年后,许荷变了,皮囊不如从前精致,性情却更加坚硬。


    她安静地坐在客厅里,似乎早已预感他会到来。


    她眼神轻蔑,淡淡地问:“这一次,又要多少人为你的理想殉葬?”


    许荷知道他的过去,知道他的一切,拥有随时可以毁掉他的能力。


    甚至,许荷手中还可能掌握着他都不曾得到过的实验数据。


    放那把火销毁一切是当时陈维的必然选择。


    只有这样,才能让许荷和第五所的秘密一同被掩埋。


    他静静地看着许时漪:“我和许荷的事与你无关。”


    “不许你再说!”许时漪咬牙,“……你根本不配提起我妈妈。”


    陈维眼神蓦地一暗,伸手将许时漪扯到身边。


    许时漪刚要挣脱他,听到耳边啪一声,有东西碎裂的声音。


    一个花瓶擦着许时漪的脸侧砸过,摔碎在墙上,溅飞的瓷片划破了陈维的脸。


    血沿着他侧脸流下来。


    程启乾站在角落里,阴森地望着他们。


    “小程。”陈维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脸。


    他情绪没有任何起伏,越是平静,越是给程启乾一种恐惧的感觉。


    这男人仿佛一汪深沉的死水,平静的外表下满含着不见底的危险,以前到现在,程启乾从来都看不透他。


    “这些年我待你不薄,你就这样报答我?”


    “你对我哪里好?我为你尽心尽力,你却连一支阿姆里塔都不肯给我,你还那样对我儿子!”程启乾眼底充满怨恨,“你根本就是把我当一条狗!”


    陈维弯腰捡起一块碎瓷片,程启乾转身往楼上跑。


    “找地方待好。”陈维把许时漪推到一旁,叮嘱她。


    楼内没有通电,黑暗中,一切都很安静。


    许时漪只能听到陈维上楼梯时皮鞋踩过木地板的声音。


    不知为何,她自动带入了程启乾的心情,似乎能感同身受那男人此刻的恐惧。


    面对陈维这样的人,没人能完全不怕吧?


    也许有。


    妈妈就不怕他。


    可妈妈早在那场大火中离开了。


    许时漪突然很冷,池信迟迟没有回来,今晚好漫长,至今仍未天亮。


    ……


    陈维的脚步声如轻微的鼓点,每踏一步都让程启乾忍不住冒汗。


    他对这男人的恐惧由来已久。


    当年他是为生计奔波的司机,只能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男人。


    可如今他也成为高高在上的人了,为什么在男人面前还是自觉矮了一头?


    那花瓶没能砸中他们,程启乾打电话想叫外面他的人进来,却无人接听。


    陈维的脚步声逼近,木质楼梯被踩得吱嘎作响。


    程启乾仿佛被恐惧扼住了咽喉,转身在楼上寻找趁手的武器。


    陈维却已走到面前,他微笑着问:“知道你和狗的区别在哪里吗?”


    “狗清楚自己的身份,不会乱咬主人。”


    “我让你在那位置上坐了太久,你就真以为一切都是你的了?赵易彬差点杀了我女儿,我没要他的命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你凭什么在这里对我叫?”


    程启乾脸色铁青,冲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


    陈维挽起袖口,揪住程启乾后脑的头发,手中花瓶的碎瓷片狠狠地插进了他的脖子里。


    瞬间,温热的血从程启乾的颈动脉喷射出来,溅在陈维的脸上。


    他亲手结果了一个人的生命,眼神依旧是沉的,一滩死水。


    “不过还好,我处理你比处理一只狗要容易,至少不会有动物保护组织的人来我麻烦。”陈维刻薄地道。


    相识三十年,程启乾太了解这男人了。


    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谁违背了他的意愿都不会有好下场。


    陈维抽出瓷片,把程启乾丢到墙边。


    程启乾捂着喷血的脖子,眼底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可他好不甘心,于是,在最后一刻回光返照生出了一股巨大的力量。


    他猛地扑向陈维,抱着他扑向楼梯的围栏,


    木质的围栏咔嚓一声断裂,程启乾用自己的身体做重力,带着陈维从楼上摔了下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陈维毫无防备。


    两人同时从顶层坠落,掉在一楼的地板上。


    ——嘭。


    一楼的许时漪吓了一跳,慌忙后退。


    陈维肋骨被摔断了,插进脏器里。


    他吐了一口血,艰难地扭头,朝许时漪伸手,似乎想叫她过来。


    “时漪……”


    许时漪站在角落里,没有上前,也没有说一句话,沉默地看着他。


    这男人害死了她的妈妈。


    哪怕她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也无法因为他生命的流逝而感到一丝难过。


    汩汩鲜血从陈维嘴角流出,他的手臂软软地垂下,不再说话了。


    世界好安静。


    门外发出一阵很轻的动静。


    许时漪推开门朝外看,池信靠墙坐在门外。


    他头发湿漉漉的,衣服也是潮湿的,脸色苍白如纸,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许时漪连忙跑过去:“池信,你怎么了?”


    她从没有见过池信这样虚弱的状态。


    远处,游乐场的摩天轮缓缓转动着。


    程启乾的人被关进了一个个小舱内,无法离开。


    “我没有杀人。”池信牵起她的手,“方块说留在地球就要遵守你们的规则。”


    他掀开沉重的眼皮,歪着头看她,模样很乖:“送我去医院吧……如果我变成人类了,医生就能治好我。”


    许时漪忍不住流眼泪:“不行,不可以……”


    她知道,医生治不好他。


    她跑回屋里,陈维已经失去了呼吸。


    不远处,程启乾眼睛圆睁着,他望着天花板,鲜血流了一地。


    许时漪害怕池信也会像他们一样失去呼吸,从陈维的口袋里翻到了车钥匙。


    “你等等我,我去开车。”


    许时漪把池信扶到车上,一脚油门驶出了游乐场。


    她记得小方块说过,池信的飞船就埋在第五所的碎石下面。


    所以今夜,领航员大概率也在那处山洼里等他。


    车子沿着漫长的山路,开向姚浦山深处。


    一路上,池信靠着椅背,眼睛垂着,像是要睡着了。


    许时漪把车开得飞快:“你撑住,马上就到了,就快到了——”


    多数时候,池信安静像是睡着了,偶尔才用一声“嗯”轻轻回应。


    月亮如圆盘,悬挂在穹顶中央。


    山路上只能听到车子飞驰而过的声音。


    许时漪把车停到岔路口,远远的,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的尽头


    领航员背抵着月亮,平静地凝视他们。


    “婆婆,婆婆——”许时漪喊她,“你看看他是怎么了?你快救救他!”


    领航员检查了池信的身体:“这傻孩子……”


    “过度使用超能力导致脏器衰竭,继续留在这里他会死。”


    “那你带他走,你快带他走吧!”许时漪毫不犹豫道。


    池信虚弱地睁开眼睛,牵起她的指尖:“我不要离开你,我们还要在一起生活好多年……直到我们都老去。到时候买一个小房子,住进去,生一个小孩……”


    “等他长大,我要教他认星星……告诉他那颗星星是爸爸的家。”


    他每说一句都朝外吐出一口血,许时漪眼泪簌簌地掉。


    “……我们会有自己的家吗?”池信意识不清醒了,喃喃地问。


    许时漪不敢回答。


    领航员检查了他的状态:“就算现在带他离开地球,也有一半的几率无法恢复,要看他自己。”


    许时漪眼泪霎时流了出来:“我不要他死。”


    说到这里,她猛然想起领航员送的项链。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降落,会不会现在还安全地生活在宇宙里?


    许时漪摘下项链:“你不是能让我穿越吗?你再让我穿越一次,这次我会告诉他不要降落,这样他就不会死了……”


    可是第八次穿越后,宝石上最后一丝光泽也消失了。


    这是否意味着她没有办法再穿越回过去?


    领航员温和地说:“我说过,天体和世人周而复始,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月亮没有落下,今夜依旧还是满月。


    许时漪怔怔地看着她。


    这句话她曾听领航员说过一次,可不理解要怎么做。


    领航员平静地诉说:“你还没发现吗?你的每一次穿越都是在与爱的人重逢,在宇宙中,唯有爱意能超越时空。你心坚定,有所期待,宇宙就会为你打开通往爱人身边的大门。”


    许时漪握住宝石项链,望着池信苍白且安静的脸。


    她低头,轻吻他的额头:“我要你好好地活着。”


    只要他好好地活下去,她做什么都可以。


    哪怕,不再相遇。


    ……


    1995年,盛夏。


    段爱美白天赶集买了西瓜,在井水里泡过。


    等到天黑,她搬出小桌,又从凉水里捞出西瓜切开,红红的瓤心一看就甜。


    段爱美回头朝屋里喊:“小山,吃西瓜——”


    许苏山跑出来拿了两块:“我给我姐送进去。”


    段爱美拍开他的手:“叫她出来吃,都在屋里憋一天了,闷死个人。”


    许荷被许苏山拽出来,无奈地说:“我看书呢。”


    段爱美塞了一块西瓜给她:“再看下去脑子都要看晕了。”


    许荷是真的有点头晕,吃着西瓜,默默揉着太阳穴。


    夏夜凉爽,门头的灯光吸引了无数飞虫。


    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乘凉,段爱美扇着小扇,突然说:“这日子真好。我多有福气,孙女和孙子天天陪着我,等以后你们成家了生孩子,我还能动就帮你们带小孩。”


    这话有歧义。


    段爱美说的是等以后分别成家,可听到少年耳朵里却不是那么回事。


    他听到“成家”两个字,脸倏然就红了,不敢接话,偷偷去看许荷。


    许荷没注意到他的目光,淡然说:“我没想过结婚,小孩子什么的也很烦,不生。”


    段爱美还没说什么,许苏山先急了:“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许荷反问。


    许苏山支吾着:“……就是不行。”


    段爱美打趣他:“是你想结婚吧?我们小山有喜欢的女孩了吗,是学校同学?”


    “没有!我才不喜欢她们!”


    许苏山连忙解释,见许荷没有把奶奶的话放在心上,才暗自松了口气。


    要是让姐姐误会就不好了。


    许时漪靠在小院外的围墙上,听着院里家人轻松的闲聊,心底感到久久未曾有过的宁静。


    第九次穿越,她回到了1995年所有的穿越发生之前,那个她未曾到访过的夏天。


    这一次她没有穿到任何人身上,自己的灵魂,自己的身体。


    她是她自己。


    许时漪没有进屋和他们相认的打算。


    家人幸福地生活在当前的时间线上,她还能隔墙听他们的声音就足够了。


    等许荷他们都进屋了,许时漪溜进院里拿了一支手电筒。


    离开前,她站在窗口,隔着纱窗偷偷看了一眼书房里的妈妈。


    许荷伏案写字,暖光映着她的脸,清冷中隐含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从前见妈妈时总是在流泪,可今夜许时漪没有哭。


    “我会好好生活。”许时漪轻声呢喃,“我会保护自己。”


    “我会让自己成为荒野市最快乐的姑娘,哪怕你们都不在我身边。”


    如果这是妈妈对她的期盼,那她一定努力做到,不让妈妈在天上担心。


    许荷写完一页日记,有种被人凝视的感觉,她推开窗子朝外看去,院里空无一人。


    盛夏的草木葱绿,月光下,万籁俱寂。


    远处山间闪过一抹刺眼的光线,巨大的影子从宇宙而来,在空中盘旋。


    ……


    许时漪提着蓬松的裙摆在山野间奔跑。


    奔向光源的方向。


    天空中,巨大的飞行器搅扰着深夜的宁静,降落时刮擦着树木的枝叶,簌簌落了满地。


    外星人正在降落。


    “他见到的人真的是我……”


    许时漪跑到丛林中开阔的高处,望着天空中发光的飞行器。


    妈妈早就猜到了吧?


    所以才会在报纸上留下“不要让他降落”的话语。


    飞行器离地的距离越来越低,许时漪没有丝毫犹豫,打开电筒,对着天空打出了一串加密的通讯。


    [不要降落。]


    这是池信教她的摩斯密码。


    她不确定飞行器里的人是否能够看见,所以重复打了很多遍。


    不要来到这里。


    这颗星星会让你受伤。


    你该回到你广袤的宇宙去。


    降落中的飞行器突然停顿,随即缓缓升空。


    许时漪心里空了一下。


    是池信看见了她发出的信号,要回去了吗?


    如果他没有在1995年降落,往后的时间线是否也会改写?这颗星球上是否将抹去所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等她在未来醒来,一切都会改变。


    许时漪朝着升空中的飞行器挥了挥手,低声呢喃:“再见,库西索。”《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