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 61 章
时值夏日,寿康宫门前的松柏长青树撑起了一片浓浓的绿阴,风吹时便捎来丝缕凉意。
钱太后手里把玩着的红珊瑚耳环,色泽喜人,质地细致,自古皆被贵妇人视作祥瑞之物随身配戴。
而今时更是物以稀为贵,一副耳坠千金难求。
这等珍品,并非御赐,反倒是出自摄政王府。
苏翎笑吟吟地道:“看来,摄政王爷对太后可真是死心塌地。”
自从郭淳意在宫道上拦了皇后的凤轿,举止不敬,皇帝便寻出个由头摘去她尚宫的职务。
钱太后别无他法,只得另外提拔了一名掌事,也就是如今这位苏翎。
好在苏翎是个省心的,对宫中大小事务的拿捏亦颇有分寸,才不至于教钱太后与皇帝母子再生怨怼。
“死心塌地的才好。若不然,哀家也无法这般轻易地接收他在朝中的资源。”
钱太后垂下眼帘,瞅了瞅那对耳环。颜色的确是极美的,可她自上了年纪以后便不爱这些花俏的首饰,衬得整个人都苍老许多。
思及此,她百无聊赖地将其扔开。
红艳似火的珊瑚,在与地面猛然碰撞的当下即狠狠碎裂,正如同钱太后对送礼人的态度,鄙夷不屑。
接着,她又问起:“哀家吩咐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苏翎连忙应道:“万事皆备,只待孙振华明儿个返家,便会在路经长巷时遭受埋伏暗杀。”
钱太后细细听后,颔首道:“他至少当了一日的武状元,也算不枉活过。”
苏翎仅是莞尔,却不打算接话。
她从先帝仍在世时,就跟在钱氏身边当差。一晃数十年,姑娘身都熬成了老婆子。许多宫闱秘辛即便没有亲眼见识,也耳闻过百八十遍。
比如太后与摄政王存有私情一事。
然而,当苏翎取得太后信任,并借此走进权力的核心后,却发觉此事半真半假。
真的是,二人的确行过男女苟且之事。假的是,太后从头到尾未曾动情,充其量也不过是想借他的手稳坐后位罢。
而今她既已入主寿康宫,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公孙弘毅的帮助了。
逢场寻欢后,痴心的这方余情难断,冷血的那方却仅想着把人一脚踹开。
这份感情实在可悲的紧,但更可悲的还是在权势斗争下,那些无力决定自身命运的牺牲者。
孙振华白日在兵部报到,领了工职,又听顶头上司将工作内容和环境挨个介绍过一遍。
上司并没有因为他是新人,就表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反倒讲解得极为细心。
孙振华自是明白对方态度和善,不摆架子的原因,多半是忌惮他作为摄政王的党羽,在官场中拥有众多人脉,不容欺侮。
他在心底暗暗感慨,幸亏自己当时选择投奔羽翼丰实的摄政王,仕途才能走得比常人顺遂许多。
不曾想,这都还没得意够,却在回府的途中猝然遭到袭击。
出手攻击他的蒙面人,使用的并非普通暗器,而是淬了剧毒的袖箭。长约四寸,箭体非常纤细,饶是武林高手都不易躲开,可杀人于无形。
孙振华几乎没有挣扎便断绝呼吸,倒地不起。
那蒙面人的动作又快又准,本能轻松地全身而退。可他却没有料想到,背后会突然杀出另一名,在暗中等候的黑衣人。
“来者何人?”
他刚问出口就眼尖地发现,黑衣人的腰间别着的墨玉令牌上,刻着长有巨钳的毒蝎,形状狰狞可怖,恰恰是皇帝所编制的影卫特有的标志。
据传,这群皇家影卫素不露面,行迹神秘。但吊诡的是,他们举凡出任务皆以真容示人,毫无遮掩。
蒙面人咽了咽口水,他想,他或许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凡是影卫出动,必不会留下活口,而死人正好可以替他们保守秘密。
瞬息之间,那影卫已经运行轻功绕至蒙面人的身后,精壮的手臂趁势勒住他的脖颈,紧了又紧。
直到,他再也无力动弹,才将包藏着断肠草的药丸塞进他的齿缝间,营造出事成后服毒自尽的假象。
紧接着,那影卫片刻也没停下,足尖轻点地面,便像浮云般灵巧地飞身在左右墙面,连连穿过几条无人的暗巷返回宫中。
走进乾元宫前,他仔细掸了掸衣袍上的尘灰,生怕仪容不够得体。
“启禀陛下,人已经死了。”
“正如您先前所预见的,钱太后雇佣的是江湖上的职业杀手,前科累累,债主众多。即便事迹败露,摄政王也查不回她的身上。”
楚九渊唇角微扬,略带笑意地说:“这也未必。”
公孙弘毅在朝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又怎么会是个愚蠢的?
如今,他之所以被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不过是没想到昔日偷情的对象会反过来倒打一耙。
一旦有人上前揭破钱氏虚假伪善的面具,公孙弘毅自然也不会好脾气地任人宰割。
楚九渊寒潭般的眸中,饱蘸着深不见底的幽邃。偶一抬眼,瞳孔里便划过浅浅的精光,厉芒刺人。
既然他的母后打着先暗杀孙振华,再诬陷给名列探花的顾兆洲,好让双方互相对立,彼此消耗,自个儿则坐收渔翁之利的盘算。
他当然也能用相同的手段,使这对不知廉耻的男女陷入内斗。
届时,薄情如钱氏,定然会将手里握有的公孙弘毅意图谋反的证据和盘托出。
如此楚九渊也可省一省心,用不着自己凭空捏造罪名来治他。
就在楚九渊专心思考的时候,殿外忽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影卫察觉到人气靠近,连忙自地下的暗道悄声离开。
于是,张汜清进门时看见的便只有正垂首翻阅奏章的帝王,与往常并无二致。
他语气局促,似乎略有不安:“陛下,含德殿的宫人前来回报说”
“说什么?”
张汜清吞吐半晌,咬咬牙,终于一口气道出:“霍太子擅自去了御花园,碰巧遇上正在赏花儿的皇后娘娘”
等不及他把话说完,楚九渊骤然起身离开,脚步匆忙的像出了什么大事似地。
霍容辞以出使名义进宫后,楚九渊有心把他冷一冷,便没急着设宴款待,只拨了处前朝皇子的寝宫予他暂住。
含德殿地处偏僻,与后宫相隔数千米距离,也亏得霍容辞徒步走了这么长的路程。
抵达这座园林时,他只觉浑身燥热,乃至于手心、脚底皆冒了汗意。
适巧前方不远处有处人造湖,水深堪堪及腰,霍容辞便褪去厚重的靴子,入水纳凉。
御花园平日里最是冷清,除却顾玥宜,倒也没别的人会过来。
“夏青,你听见了吗?”她侧耳问道。
“娘娘是指水流的声音么?今儿个好似湍急了些。”
顾玥宜摇摇头,径直往传出声响的地方走去。却见有名年约二十岁上下的俊俏郎君,半身浸在碧波荡漾的湖水里,衣衫湿透。
她连忙伸手捂住双眼,正调头打算逃离,谁知对方却快步追了上来。
“在我们东宛,民风淳朴。若有男子瞧见女子光着的脚踝,就得娶她为妻,反之亦然。”
霍容辞边说边凑近几步,用低到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清的音量道:“你可得对我负责。”
“你,放肆。”
顾玥宜无意与面前的登徒子多说,刚想远离此地,却被他识破动作,先一步挡住了去路。
夏青见状,当即以身躯护住顾玥宜,不让他有碰触的空隙。
霍容辞挑着眉,把双手背在身后表示尊重。
他的确是存心调戏,但自幼承袭的储君风范还牢牢记着,何至于不堪到要去侵犯姑娘家的清白?
“玥宜。”
楚九渊赶到的时候,两人仍旧是这副对峙的局面。他不禁蹙眉,微愠的嗓音夹杂着几分危险的气息,“来朕身边。”
闻言,顾玥宜立刻像个小白兔般,乖巧地躲到楚九渊背后。
霍容辞嘴唇微张,清隽的面容上堆满笑意。“我东宛向来尊业朝为兄,陛下也算是为弟的半个兄长。当弟弟的,与嫂子打几句招呼,应该算不得逾矩吧?”
楚九渊听后,顿时施力攥紧拳头,暴起的青筋如虬龙飞舞般爬满整条手臂。
他已是气极,偏偏身后的女子还好不安份,老想着探出头来观察情势。
楚九渊将宽大的手掌,按在顾玥宜柔软的后脑勺,轻轻把她推回自己身后挡住。
他忍了半天才不至于咬牙切齿地说:“算。”
霍容辞没料到会听见这般的回答,一时怔住,楚九渊又接续着说道:“朕很在意皇后,在意到旁人多瞧一眼都觉得是抢。”
霍容辞听言,没忍住轻笑出声。
如果说他本来对顾玥宜的兴趣只在皮相,这会儿却多了更深的一层——他想知道,什么样的女子能勾得楚九渊为她抹灭理智。
霍容辞语带挑衅,“楚贤兄可知,在我国只有最好的女人,才值得男人为她争抢。”
楚九渊冷峻的面庞上怒气不断加深,最后终于憋不住爆发出来:“要比?行。”
他顿上一顿,又道:“规则你定,输了就别废话。”
第 62 章 第 62 章
暑月燠热,朝阳穿透窗棂洒下一片金灿灿的光晕,照得顾玥宜眯起了眼。
于是,当夏青端着盘红的像玛瑙的冰镇葡萄走过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情景。
佳人抬起手背,几乎挡住大半张脸,仅露出两片娇艳的红唇曝晒在阳光下,软得像要被消融似的。
她不禁笑说道:“娘娘今儿个倒是不贪着睡。”
“这心里装了事,便怎么都睡不安稳。”顾玥宜应了声后,又随手拈了颗色浓味香的红葡萄入口。
葡萄皮儿薄,汁水足。含进嘴里的瞬间,如蜜般清甜的汁液顿时瞬间溢满齿颊,十分可口,像是……
昨晚掺着酒气的吻。
顾玥宜那会儿刚清醒,正是神思迷茫的时候,只觉有股冷香窜入鼻尖,带了几分强势。紧接着,喉腔里便扬起烈酒的辛香甘醇。
他吻得专注而认真,教顾玥宜十分犹豫,不知是否该在此时睁开双眼。
好在,这个吻持续的时间不算太长,她索性继续装作沉睡不起。
而向来精明的楚九渊,许是受到酒精的干扰,头脑亦不复平时的清醒。竟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呼吸早已被方才的强吻给打乱。
随后,他又呆站了一会儿,便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现场。
压根儿没有想过,自己趁着夜深人静耍的流氓,会让对方逮了个正着。
思及此,后知后觉发现被占了便宜的顾玥宜,撇撇嘴,伸手去捏第二颗葡萄。
夏青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见顾玥宜虽没休息好,但眼角眉梢却隐含着笑意,没有半点不悦之意,适才张口说道:“琇莹昨日夜半便清醒过来了。”
琇莹的伤势看着怵目,实际都是些皮肉伤,还未严重至伤筋动骨的地步。若好生服药调养,不出两三日便可下床走动。
顾玥宜扬扬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夏青不急着言语,反倒从怀里取出那盒未曾拆封过的雪灵膏,双手呈上。
“琇莹醒后,情绪一直冷静。非但没有出言埋怨公孙姑娘,还道这回算是受些伤学点儿教训,以后再不会鲁莽行事。”
顾玥宜接过袖珍的瓷盒,用手一拧,便把盒盖转了开来。
盒子里的膏药甜如花蕊,清似雨露,且膏体像凝脂般细腻通透,是千金难得的珍品。
赏给琇莹的时候,她内心没有半分的不舍。可如今,被原封不动地退还回来,却教顾玥宜胸口闷得难受。
仍在顾府那会子,琇莹便是大院里最水灵的姑娘,论样貌、论气质皆不输好人家的小姐。
姨母相中她是个端得上台面的,这才拨进顾玥宜屋里伺候。
而琇莹也素来宝贝自己那张美貌。平日里稍有点儿小擦伤,便着急得四处寻医,惯得很是娇贵。
顾玥宜万万没有想过,这般爱美成性的小姑娘,会放任一片凝雪似的肌肤留下可怖的疤痕。
瓷盒的质地如玉,攥在手里时微生凉意。顾玥宜细细把玩了一阵,问:“原因呢?”
夏青琢磨片刻,继而开口:“琇莹只说这些伤痕亦是经历的一部分,不欲抹煞。至于其他的,待她伤势好全娘娘再亲自询问吧。”
顾玥宜颔颔首,不置可否。
见状,连向来话少的琇琴,都忍不住插嘴道:“娘娘,二公子筹备多时的武举考试就在这几日,琇莹也是不愿节外生枝。”
公孙凝欠下的这笔帐,她不会忘,但确实不需急于这时清算。
顾玥宜刚咽下一口气,却不知,早有人不声不响地就替她出了这股恶气。
今晨卯时,天刚泛亮。
悠悠醒转的公孙凝四处张望后,见周围没有半个侍奉在侧的婢女,正欲发作。她用力打开房门,随即,一幕异常瘆人的景象映入眼帘。
四方的院子里,横陈着满地的尸首。
且对方不知存了什么样的居心,甚至刻意将这些遗体像展示品般,码放得整整齐齐。粗略估算,约有十几号人。
残忍而又血腥。
阴冷的风划过脸颊,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公孙凝猛然抬起头,惊见天边一整片的云彩像是浸了血,显出猩红的艳丽。
公孙凝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饶是她再蛮横,也不过是个尚未及箕的姑娘家。乍一看,那些曾与自己有过主仆情谊的ㄚ鬟婆子横尸在眼前,便禁不住失声叫喊起来。
她声音凄厉,似利刃般狠狠地撕裂宁静的空气。顿时间,整座摄政王府都被惊动了。
而同样处于骚乱的,还有这间位于城郊地带的客栈。
今年由于崇德帝的重视,武举考试操办得格外盛大,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考生赴京应试。
从外地风尘仆仆赶来的考生,或投奔亲戚,或暂居旅店。以致京城附近的客栈,早在三天之前,陷入一房难求的困境。
少数考生来得迟,寻遍京畿也觅不到个歇脚的去处,竟动了歪心思,试图用拳脚解决问题。
这些人也不管客栈里尚有许多住客在用膳,当众就对店小二动起手脚来,简直与恶徒无异。
“太不,公子。”
“您是否需要属下去让他们闭嘴?”
说这话的人,是个小厮打扮的青年。
此时,他半具身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低声向面前正小口扒饭的矜贵男人请示。
霍容辞对争执的内容,其实并不感兴趣。但经过整整半月的骑马赶路,他倒是挺乐意拿这几个莽夫试试身手。
“你在这儿候着,等爷活动活动筋骨。”话毕,霍容辞便搁下碗筷,起身往群众斗殴之处走去。
他在东宛国,素有小魔王的称号。
虽生得俊朗倜傥,但心性极野。别说地痞混混,连一朝丞相他都敢把人打得满地找牙,叫苦不迭。
这会儿也是,明明能够速战速决,仅用三两下就将对方摁在地上摩擦。
可他偏不。
霍容辞有心让对手仔细品尝痛苦的滋味,迟迟没有往要害出击,反倒不急不躁地与他们周旋。
直到那些莽夫不堪屈辱,主动投降,才一人一拳给了个痛快。
“服气了么?”
霍容辞脚踏在为首闹事的男子背上,使劲儿踩了踩。见那人死命地点着头,像是怕极了的样子,便一脚踹开。 “服气了,就滚出你霍爷的视线。”
完事以后,霍容辞无视了从四方投来的各种目光,走回座位。
刚抬起手来,打算为自己斟杯清茶时,却听闻藏身在暗处的影卫萧然开了口,语气略带鄙夷。
“公子,依臣看来,业朝的武人就如绣花枕头。外表绣得五彩斑斓,里面却塞着一包稻草。”
霍容辞仰着修长的脖颈,咕咚咕咚地将茶一饮而尽,以解口渴。
他先是用手帕擦净嘴角的茶渍,随后幽幽说道:“武人?萧然,你未免太高看了他们。”
霍容辞目光一凛,微抿的唇不自觉溢出声冷笑。 “方才那些人不是正儿八经的考生。撑死了算凑人数的,没准儿到时候连试场都进不去。”
闻言,萧然不禁一怔。 传渊,华城公主在年满周岁,行抓周礼时,一把就握住了滚落桌脚的夜明珠。
公主的奶娘是个伶牙俐齿的,当下便连连称善道:“公主殿下可不就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吗?皇上您看,小公主多聪慧,自个儿都明白着呢。”
说得皇帝是一阵怜爱,直让公主在寝宫偏殿留宿了小半个月。
但她备受宠爱的原因,远不止于此。
当今圣上子嗣稀少,前五个女儿皆年幼夭折,独独留下排行第六的她。且这位华城公主,又为正宫皇后嫡出,仪态盈万方。
除却太子,她便是皇上跟前的第二号人物了。
这样一个软糯糯,娇滴滴的公主,却有如此昭彰恶名,还得从她九岁那年说起——
当时,平东将军的夫人和长女入宫拜见太后。小姑娘家不识华城公主,无意间冲撞了她。
华城公主盛怒,居然下令将人扔进两米多深的水池,直待到她无力挣扎,才打捞出来。害得那位小姐一病不起,原本活泼的性子,硬生生被吓得胆小懦弱。
如此云云的事情还有许多,以致于贵女们对她是又敬又怕。
顾玥宜那日从凤仪宫回来,白如玉的膝盖便红肿难消。
这会儿,红杏正仔仔细细的给她抹药。
少女临窗而坐,微倚着身,眉睫只轻轻一眨,便抖落了满地的风情。
她安静时,实在是美腻如画,可偏偏不断发出逆耳的哀号声,大煞风景。
“啊,那里不行!”
“嘶——你轻点儿。”
“疼,疼死我了。”
红杏涨红了脸,语气是显而易见的局促,“小姐,您稍微忍着些,别出这么大的声,听着怪羞人的。”
顾玥宜鼓着腮帮子,满是不以为然地道,“怎么,痛还不让人喊了?”
“这倒也不是,可您喊得像……”
主仆二人互相僵持不下,而顾玥柔,就在这个当口进了门。
顾玥宜仰起头,待看清了来人,笑容便像水纹般在嘴角荡漾开来。 “姐姐来了,快坐呀。”一顿,又转头吩咐道,“青桃,上茶。”
顾玥柔顾不得还有旁人在场,上前就握住了她的双手,面色铁青。 “妹妹,这宴会我能不能不去?”
前世,她就和这位小姑子处处不对盘,吃尽闷亏,但那会儿再不济,也还有皇后的庇护。
反观现在,江妃失势,三皇子自顾不暇,倒真是混得一身落魄了。
顾玥宜几乎是想也不想,便脱口问道:“这是为何?难道姐姐不想见识见识公主的真容吗?我倒想看看,她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刁蛮。”
顾玥柔怔了怔,华城公主的恶意明摆在眼前,倘若她真前往赴宴,岂不等同自个儿送上门去任人羞辱?
玥及此处,她愈发地急躁起来,“妹妹有太子殿下相护,自是无须担忧,可我只怕已成了公主的眼中钉……”
“姐姐莫慌。不管怎么说,姐姐也是公主的三嫂,想来皇室面子还是会顾及一二的。”
顾玥柔见她笑得一脸纯良,也并不像在敷衍自己,心里顿时一阵没来由地烦闷。
这样时时被护在手心的人,又哪里能懂得她的无助?只不过是白费口舌罢了。
顾玥柔撇过头,目光落在案上那件折叠齐整的大红嫁衣。看样子,似乎仅差最后一两处,便可告完成。
“娘亲对妹妹可真是疼爱的紧,瞧这针脚精细的,只怕从妹妹出生后不久就开始缝制了吧。”
顾玥宜挽着她的手臂,撒起娇来,“那也没办法呀,爹爹和娘亲盼姐姐是望女成凤。轮到我的时候,只盼着别长成了鸡便好。 ”话落,止不住咯咯地笑。
这话说得是真,也不真。
顾玥宜不比姐姐,打小就是受的最严谨的教育。
相反地,家中已经出了位准太子妃,父母待这个二女儿的态度都有些溺爱。凡事得过且过,铸成她这副放浪的性子。
顾玥柔不禁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当年,爹爹特意延请宫里头的嬷嬷来传授技艺,你倒好,这才艺样样都进步不大,逃课的技巧却成了精。”
谈到童年,顾玥宜不由感慨地道:“虽说我那会儿,确实费了不少心玥,但这偌大的英国公府,戒备何其森严,四周皆有守卫把控,岂能无人察觉?不过是爹爹早有嘱咐,没有过多地拘着我罢了。”
顾玥柔听了此渊,一时倒有些好奇,“妹妹,你当时逃课后都去了哪儿啊?”
顾玥宜张开双臂,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动作不甚雅观。 “还能去哪啊?多半是到平时有往来的几个手帕交府里坐坐,或者去三宝斋晃悠,买些首饰玩物罢了。”
她顿上一顿,似忽然回想起什么,“倒是有一回,我听说西街那里有位说书人,故事说得甚好,便专程去听听。他那日正好说的是,当今皇上和江妃相遇的轶事。”
话到这里,顾玥宜顿时阖起双唇。
她向来对这位宠冠六宫的江妃娘娘,无甚好感。一来,自她诞下三皇子便气焰过盛,不尊中宫。二来,她当年不惜大义灭亲,也要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出现在皇上面前。
表面看起来,是容不下贪赃枉法之事,可又有谁知道,不是为着自身的锦绣荣华?
然而,姐姐毕竟还得敬她一声母妃,这些话顾玥宜不该说,也说不出口。
顾玥柔不知她脑中的弯弯绕绕,只觉被人吊着个胃口,急切地问道:“然后呢,是什么样的故事啊?”
在她眼里,江妃一直是极得帝心的。
前世,江氏并未受累被贬,待三皇子娶妻封王后,一路当上了皇贵妃。也因此,顾玥柔即便作为苏皇后的亲儿媳,还是得悄悄讨好着这位主理后宫的女人。
楚九渊闻风,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骂,训得她是又羞又辱。
故而,她这生用尽心机攀上三皇子,为的就是,利用他平生最憎恶的一对母子,狠狠地给他一脚,如此才够解气。
“这我记不太清了……,”顾玥宜并未正面回答,却把话锋一转,“但是后来,有个模样纨绔的小公子,一出现就张口指挥随侍,拆了那说书人的台。甚至,还义正严词地说,这些故事都是胡诌的,不得听信。”
顾玥柔身形微微一颤,便听得她接续着说道:“当时,还有几位末等的官人在场,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止那位小公子。想来,该是个非富即贵的人物。”
闻渊,顾玥柔更加笃定了内心的猜测,便有些坐不住脚,慌忙问道:“你……和他说话了?”
顾玥柔挠了挠腮帮子,当作姐姐也想拿男女授受不亲这类,千篇一律的话儿来责备她,颇有些心虚地道:“说了,但我不过是替他帮腔几句,没有多聊。”
当然,她只拣了些枝微末节的部分,说给顾玥柔听。其他稍嫌亲近的举动,皆避而不谈。
说完,她见顾玥柔鬓角微湿,冷汗出得厉害,忍不住担忧地问道:“姐姐没事吧?我瞅着你脸色不太好。”
“我,我无碍,只是身子偶有虚乏,歇上一歇便能好全。”顾玥柔手扶着额,疲缓地站起身道,“妹妹,我今儿就先回屋了。”
顾玥柔由侍众左右搀扶,几乎是半搂半拖着走回住处。
侍女心中难安,便柔声问道:“小姐,可要秉告夫人,去请附近的医生来把个脉?”
听罢,她灵机一动,故作咳嗽不止地道,“也好,我这几日都是头晕脑热的,不太爽利。你去多寻几位名医来会诊,大张旗鼓地去。”
当天入夜,顾玥柔所居的厢房便开始日夜煎药,熏得整个国公府都飘散一股子浓浓的药味。
各种小动作做尽,她才让人去回禀公主。
只道,自身染上了风寒,惶恐会将病气过给他人,故而不便出席。
不曾想,隔日午时刚过,华城公主便遣了心腹太监传来口谕,道:“尽快养好身子。”
简短几字,他说得阴阳怪气,鄙夷之意似能从牙缝里龇咧出来。
这下,顾玥柔仿佛真患了病似地,整个人精神萎靡不振。
不一会儿,她自作聪明装病,却被公主毫不留情揭穿的消息,传进了广月阁。
青桃绷不住叨叨了几句,道“依奴婢说,大小姐这法子也太过时了。装病这种低劣的套路,小姐您七岁的时候就不用了。”
顾玥柔不禁莞尔,“我倒听不明白,你这话到底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奴婢哪敢损您啊!小姐聪慧贤明,倘若生为男儿,定然是像世子爷那般的国之栋梁。 ”语气微顿,“可惜了世子爷经世之才,志向却不在朝堂。 ”
顾时安少年及第,一度极受皇上的器重,甚至开恩令他自行抉择,欲入六部的何处进行历练,并封主事一职。
然而,顾时安无意仕途,便提出了四处游历治学的心愿。皇上爱才惜才,不愿强人所难,最终只得忍痛放人。
一晃眼,三年过去了。
“咱们府里的女儿,双双成了皇宫中的金丝雀,独有哥哥,如闲云野鹤似的,甚好。”
尾音未落,却听外头一阵喧嚣声起,直直奔着广月阁而来。
“二小姐,二小姐……,是世子殿下回来了!”
他虽信任主子的判断,却也忍不住脱口问出:“太子殿下如何得知……”
尾音未落,他已双膝跪地认错,“属下知罪。”
霍容辞摆了摆手,毫无所谓地道:“你这一路上,统共喊错二百一十七次。若我真想治罪,你早该死个百来回了。”
萧然缓缓起身,神态中不难看出几分赧色,“属下实在是……不敢对您不敬。”
霍容辞轻轻叹了口气,道:“多年前,我曾与业朝当今的皇帝打过交道。”
“他自是少年出英雄,又怎会引领出一帮不中用的狗熊?”说完,他便不欲再多言,只是自顾自地看向窗外。
由此处望去,碰巧可见远处皇城的轮廓,磅礡而壮丽。更为重要的是,它严密得几乎无处可破。
业朝的武举考试,区分为武艺与策略两个部分。
前者主要考核举重、立射、骑射以及马术,而后者则是针对策略和兵法,所设计的笔试。
待所有项目进行完毕后,统一由监试人员负责加总成绩,择优录取,保证公平公正。
虽说楚九渊早在先前,便下令指派楚珷作为主考官全程监考。却无法完全安下这颗心,仍旧在举行武艺考试前夕,亲自前往场地视察。
楚珷刚打了个哈欠,抬起头,瞅见那座架在百米开外的箭靶,散漫的情绪瞬时烟消云散。
他伸手指向正中的红心,笑说:“臣弟倒是许久未见,皇兄那堪比神射手般的技术。要不,趁着今儿个就咱兄弟俩在场,比试几把?”
楚九渊闻言的即举弓瞄准,右眼微眯着,下颚线条绷。
正当楚珷以为紧接着,羽箭便会“嗖”地一声脱弦,继而精准地落在靶心时。他却临阵松了手,语带调笑。
“朕对于差距过大的比赛,没兴趣。”
有亲哥这么羞辱弟弟的?
楚珷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刚想回嘴,就见张汜清急匆匆来报:“启禀陛下,东宛国太子进城了。”
第 63 章 第 63 章(二合一)
乾元宫廊柱浑圆,殿宇高大,然而门槛却窄得紧。
阖宫里能够轻易出入的,除了皇后,也唯有当今陛下的胞弟,燕王楚珷。
楚珷长年待在封地,京中少有人见过其真容,可他的脸孔,五官无一不肖似楚九渊。因此,稍有点儿眼色的宫人,皆不难分辨出他的身份。
楚珷手执折扇,轻挥慢摇地晃进了正殿,模样轻浮。只在和楚九渊对上眼后,才收敛起满身的散漫,撩袍跪下。
“臣弟拜见皇兄。”
楚九渊轻应了声,又抬手指向旁边的空位,楚珷随即会意地在他的下首落座。
兄弟两人外貌上确实有五、六分相似,但眉眼间的丰采却截然不同。
楚九渊的眼神,略显冷冽,而楚珷眼型狭长且上翘。俊是极俊的,偏偏风流还多情,看上去不甚可靠。
楚珷随手拿起置于桌上的瓷杯,瞧了一瞧,见杯缘落有女子的嫣红的口脂,不由愣神。没过多久,又压抑地笑了几声。
“皇兄,您至于么,相隔几里路还需这般睹物思人?”
闻言,楚九渊指尖微顿,声音也越发地沉,“放下。”
“是是是。”
楚珷虽然仍旧嬉皮笑脸的,没点儿正形,却悄悄把话题转了向,“皇兄这回怎么突然想起让臣弟负责监考武举?”
楚九渊提笔醮墨,先在奏疏上批红,盖章,确认无误后才开口答道:“武举时兴时废,导致世人重文而轻武。朝廷中缺乏年轻新血投入,兵权代代由世家把持。”
“长久以往,不利国之根本。”说完,他亲自斟了盏茶推到楚珷面前,“西湖龙井,尝尝。”
楚珷依言呷了一口,茶香馥郁,润得喉咙徐徐生津。良久,他嘴里才迸出了句“好茶”。
连续两杯浓茶下肚,楚珷脑子清醒了大半,嘴贫的功力也愈盛起来。 “臣弟听闻,这回顾家二郎也在报考名单内,可要放一放水?”
楚九渊嘴角隐隐抽搐了下,然后抬眸瞪去,“要不,你先给自己的脑袋瓜儿放放?脑子进水挺不好受吧。”
楚珷静默地与他对视半晌,忽而,憋不住笑出声来,“几年不见,皇兄的性子依然没变。”
笑过以后,他眯着眼,意有所指地说道:“皇兄自然是按公平待人,但如果对方是顾氏……”
“那么无论皇兄怎么偏心,怎么护短,臣弟都不会感到半分意外。”
楚九渊听得他话中有话,不由剑眉一轩,沉声道:“你想说什么?”
“皇兄。”
他的声音带点儿软,顿时就让楚九渊回忆起幼时那总是追在自己身后,边跑边喊着“哥哥”的小萝卜头。
明明两人年纪相差不到五岁,可在楚珷的成长过程中,楚九渊这个长兄所扮演的角色,却远远胜过他的亲生父皇。
“皇兄,前朝后宫多少危险正虎视眈眈地环伺着。国家一日没有储君,那些个小人的歪心思就一日无法消停。”
“道理您都懂的,不是吗?”
楚珷这人,平时没正没经惯了,突然板起脸孔来倒也颇有几分将王之相。
楚九渊注视着眼前逐渐褪去少年气的胞弟,叹了口气,“朕何尝不想与你皇嫂有个儿子,可现在还未到时机。”
“倘若皇后有喜,你口中那群小人便会将目标悉数转移到她的身上。”
语气微顿,楚九渊低头抿了口已经凉透的茶,涩味登时漫上舌尖。“当年,蔡氏突发疾病,两日内就暴毙而亡,甚至连病因都来不及查明。”
死无对证。
他既不能,也不会再纠缠着事实的真相。充其量只是在继位后,追封其为皇贵妃,给足了蔡芳珩死后的哀荣。
楚珷听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皇兄是怕他们用同样的手段对付皇嫂?”
说完,他便怔在原地,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他眼中的楚九渊,向来是最意气骄满的少年郎。
年纪轻轻,肩负起治理整个国家的重责厚任,竟毫不畏缩,活得自信而张扬。
这般男人,本该无所畏惧,却在碰上命定的情劫后,开始害怕失去。
对此,楚九渊并没有张口否认,仅是选择性地隐瞒了另一半的原因。
顾玥宜把他当作夫君,可君的意义远大于夫,所以尊他敬他,却不像自己爱入骨血。
这话儿说起来或许矫情。
但每回,当楚九渊尝试着贴近她的时候,顾玥宜便屏住气,长似蝶翅的睫毛颤抖得厉害。
哪怕嘴上没说,她身体深处却抗拒着交合。
楚九渊总是不舍得。
好在楚珷无法得知兄长的这些顾忌,否则难免感慨,楚氏王朝数代冷血,死死守住政权至今日,竟出了这等的痴情种。
话已至此,楚珷遂微笑着,重拾起那副吊儿啷当的嘴脸。
他整个人半坐半躺地靠在椅背上,面色散漫,仿佛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似的。
唯独耍嘴皮子,有用不完的精神。
打从刚进门的时候,他便留意到楚九渊硬朗的下颚留有一道伤痕,红中带紫,像是被小野猫咬伤。
“皇嫂平时看上去,那么娴淑端庄一个人,没想到还挺懂得闺房情趣。 ”
楚九渊攒眉蹙额,神情间颇有几分不快,“等过阵子寻个正儿八经的王妃,好生管束,看你还敢不敢放肆。”
楚珷好风月,与诸多名妓皆往来甚密,自是不肯早早成家。
这会儿乍听此话,就急急忙忙地回绝道:“别啊皇兄,臣弟现在天天和莳花院的镜花姑娘、水月姑娘处得正好,总不好突然晾着人家。”
一派胡言。景阳钟鸣,净鞭三响后,文武官员鱼贯进入金銮殿,面朝高坐在龙椅上的年轻男人行三跪九叩的礼。
平日里,口舌纷杂的大小臣工,今儿个都极有默契地保持缄默。
气氛沉寂的有些诡异。
正当这时,以平阳侯纪宇岚为首的数名官员联合上奏,请求免职摄政王。言辞凿凿,不容对方分辨。
公孙弘毅手心沁汗,显是动了肝火,偏生这股火气还不能说发就发,闷在心头憋得难受。
区区平阳侯,他自然是不怕的。
可满朝中谁不知晓,纪宇岚在当年五子夺嫡开端前,早早投奔了楚九渊的阵营。任凭朝堂变化风浪四起,他都固守不离。
这样的人,才配为真正的天子近臣。
纪宇岚执着笏,拱了拱手道:“请陛下早做决断!”
闻言,楚九渊并不着急发话,反倒漠视着底下拥王派,与反王派相互争辩,口水战打个不停。
楚九渊微抬下巴,将颧骨到脖颈的线条绷得冷硬,像刻出来似的,刀刀凌厉。而当中最锋利的,莫过于那对睥睨全场的双眸。
几乎是下意识的,楚九渊抚了抚下颚的新伤。伤口不深,经过一晚上的时间早已愈合大半,仅剩下淡青色的痕迹,和两排弯弯的齿痕。
仔细摩挲了半晌,也顾不得合不合时宜,楚九渊忽而当着群臣的面低笑出声来。
他这一笑,那些正争得面红耳赤的官吏皆哽住了喉,眼神茫然地看向上位者。
众人愣神间,公孙弘毅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仿佛轻松掌控着全局。
然而,他的内心恐怕早已崩毁得不成样儿。
楚九渊这小子,也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文武双全,才识过人,即便褪去皇子光环,扔进人堆里都是顶顶出挑那个。
但无论他再怎么能干,公孙弘毅也不曾势弱过。
二十岁的血气方刚的少年,有多大本事镇住朝中这帮各怀鬼胎的老狐狸?
他想得透彻,却忘了楚九渊执掌玉玺,手握兵符,从来不是寻常的少年郎。
有权,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公孙弘毅思虑良久,终是咬紧牙关跪在大殿中央,“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把脑门儿都给磕红了。
“臣曾经应承过先帝,哪怕仅剩一口气吊着,都会坚守岗位。”
“更何况,臣如今身子骨仍利索,实在不该贪图安逸,罔顾社稷……所以,恳请陛下容许臣继续辅佐您。”
楚九渊见状,不禁搭着龙椅的扶手,把身子向前倾去,细细观赏他嗑破了皮,继而渗出血丝的前额。
伤势挺真,不像造假。
思及此,楚九渊勾了勾唇,眸底带着张扬的笑意。
他本来也不是个习惯赶尽杀绝的人,尤其是在处理党争这块,更偏好慢慢地算计、折辱。一下子逼急了,还有什么意思?
“摄政王为国为民,朕心甚慰,平身吧。”
这回,公孙弘毅当众跪地三叩,已是锐气大减。但楚九渊并不打算就此作罢,反倒慢条斯理地补了句,“爱卿,平阳侯说得不无道理,你操劳日久,是该歇上一歇……”
“朕便下令,摄政王从今日起待在府中静养半月,任何人不得近前打扰。”
公孙弘毅眼里渐渐地积聚了愠气,手心紧攥,握得五指关节都泛起病态的白。直到散了朝,且脚步跨出金銮殿的门槛,他才低声咒骂几句。
“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儿,若不是……”
话至一半,公孙弘毅却倏然抿起嘴唇。任凭狡猾的笑容缓缓漫上唇角,也毫不收敛。
他为着眼前这局棋,已是精心布阵许久,实在犯不着争这一时的气,而把好端端的步调给打乱。
他公孙弘毅想争的,是业朝的万里江山,是往后的千秋万世。
这般想着,公孙弘毅心里倒是畅快不少,连带着看周围的景致也顺眼了。
他随手折个枝,掐了朵红彤彤的凤凰花下来,捏在掌中把玩了会儿,才递到随行的小厮手中。
“多捡几枝,送去寿康宫给太后娘娘赏玩。”
小厮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忙不迭点头答应着,愣是没敢追问下去。
顾玥宜睁开双眼时,枕边空荡荡的,早已不见楚九渊的人影。
她长吁一口气,接着侧侧身子,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个密不透风的茧蛹,连脑袋都没露出来。
昨晚,他……
楚九渊削薄的唇刮过她雪白的小耳垂,轻轻低语,“玥宜,你究竟还要朕等多久?”
说完这句话,他几乎是颓丧地叹息着。再欲起身,顾玥宜却陡然揪住他的衣领,往自己跟前一带。
她纤软的小手缓缓攀上楚九渊后背抚摩,红唇微瘪起,嘟囔了句“不久的。”
“嗯?”
楚九渊耳朵听得不甚清楚,但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鼻息,泛着几分甜香,诱惑入骨。
早在成亲前,楚九渊便对顾家上下三代的底细,摸索得清清楚楚。包括顾玥宜那些不欲人知的秘密,或者说心结在内。
他从来没有冀望过,顾玥宜能在房事上有任何主动。所以,哪怕她这会子只是迈出小小一步,仍旧让楚九渊颇感诧异。
他翻了个身,让顾玥宜偎在自己胸口躺着,扣住她纤腰的大手紧了紧,“安寝吧。”
见状,顾玥宜也明白了楚九渊是不会对她用强的。心下微动,却没有依循他给的后路退缩,反倒就着这个姿势往前一靠。
她想亲吻他。
顾玥宜撑起身子,粉唇游移到男人上下滚动的喉结处,羞怯地噘起,两片唇瓣便娇艳的如同六月海棠初绽。
两人越靠越近,呼吸缠绵在一处,连带着四周的空气都烧灼起来。
顾玥宜阖上了眼。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紧张,她居然把两排贝齿一并阖上。尖尖的虎牙,在楚九渊下颏嗑出了一道伤口,顿时见血。
残红的血珠迅速滚落,裹夹着极淡的腥甜的味儿,冲进顾玥宜的鼻腔。吓得她慌忙收回唇舌,却还是晚了一步。
只听男人闷哼了声,像是压抑着那股刺痛。
但凡帝王都忌讳龙体有损,更何况还是被女子所咬伤。这事儿若是传出去,不免有些骇人。
顾玥宜咽了咽口水,正打算道歉,可双唇刚刚张开,却见楚九渊嘴角噙着笑意开口道:“接吻,你不会?”
他的声音在深浓的夜里,是意想不到的低哑、慵懒。悬在她头顶,散不去抹不掉。
顾玥宜仰头迎上他的目光,眼底全是恼意,“我、我哪里是不会了?谁知道才这么轻轻一咬便破了皮……”
说到最后,她音量小的几乎听不见,“臣妾知错。”
楚九渊不语,只是飞快低下头在她半裸的香肩咬了口,酸麻的感受顿时传遍全身。
顾玥宜当作他是在报复,硬是板正身子不敢动弹。然而,指尖轻微的颤抖却出卖了她的内心。
楚九渊挑眉,“痛么?”
顾玥宜想都不想就摇头,撇嘴说“痒”。
楚九渊听后又垂下眼,凝神打量着她晶莹的雪肤。
他分寸把握得极好,并没有在顾玥宜那片姣好的肌肤留下半点儿伤。只印上青紫斑驳的咬痕,很淡,却相当扎眼。
像在对谁宣告主权。
楚九渊这才满意地笑了笑说:“玥宜,你还得多学着点儿。”
他倒是想逗弄她,偏偏顾玥宜脸皮子薄,听完这话儿便羞得满面潮红,别过头,不肯再搭理他。
楚九渊浅笑半晌,蓦地从背后环抱住她。冷峻而硬气的脸庞,往顾玥宜颈边蹭了又蹭,带着一丢丢撒娇的意味。
顾玥宜心头微滞。
她还来不及意会,男人的小动作背后包藏着何等心思,楚九渊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沉稳,道:“睡吧。”
由一个人变成两个人,顾玥宜本以为自己会睡得不安稳,没想到竟沉沉地睡到日出三竿。
她伸了个懒腰,才发觉屋里罕见地没有半个女婢。正欲张口唤人,却听见外头隐隐有争执声传来。
“内侍局怎么办的事儿?居然拨了你这么个年纪大,又手脚拙的宫女来,莫不是想随便搪塞皇后娘娘?”
小姑娘的嗓子又尖又细,听起来平添了几分刻薄。
顾玥宜光凭声音也辨得出,这大声嚷嚷的人正是琇莹。
她缓缓下床,没有穿鞋,反而赤着脚去开门。
不过几步路的功夫,顾玥宜便能感觉到阴冷的地气从脚底向上窜起,流遍全身。
她着实是高估了自己这副身子,当着满院宫婢的面就禁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娘娘,皇后娘娘!”
门庭前一高一矮的两名女婢,这时早已顾不上争吵,慌忙撂下手头的活儿过来搀扶。
离得近了,顾玥宜才发现琇莹口中那名年长又笨拙的宫女,体态纤瘦,生得长手长脚,看上去精明干练。
她顺嘴问了句,“新来的?以前在哪个宫室当差?”
对方丝毫不拖泥带水,回答得利索,“奴婢夏青,原来在庄太妃娘娘跟前服侍,月初刚被调来凤栖宫。”
顾玥宜深深瞧她一眼,没再多说。
仅仅粗使宫女,总归比不得近身伺候的份量重。既翻不出多大的水花来,自然也无须过分紧张。
思及此,顾玥宜便转头朝琇莹吩咐道:“你亲自去小厨房取些碧粳粥,和开胃的小菜。等会儿都捎上,本宫走一趟乾元宫。”
琇莹一听自家娘娘要主动见陛下,乐得连语气都明朗了几分,“奴婢遵旨。”
楚九渊简直都要气笑了,“既然早知是镜花水月,倒不如即早松手。”
楚珷还想再辩,却见御前总管张汜清匆匆进来,单膝跪地,“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在外求见。”
“嗯。”楚九渊轻声答应着,坐正了身子。
偏生楚珷这家伙仍旧赖在位置上,臀部一寸不挪,显然没有半点儿动弹的意思。
楚九渊见状,也懒得费神与他慢慢说,抬起脚,径直往椅脚踹去。
亏得楚珷手脚灵活,在瞬息之间已做出反应,腾地跳开几步,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他哭丧着脸,毫无掩饰地表达出内心的不满,“皇兄如今可真是有了嫂子,忘了亲弟。”
埋怨归埋怨,楚珷倒也没打算将无赖耍到底。直起腰杆,便慢慢地往外走。
方才椅子倒地的声响,就连站在外头的顾玥宜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正琢磨着是否该避一避,以免遭楚九渊的怒气所波及,却见楚珷慢腾腾地行出门来。
“见过皇嫂。”
顾玥宜看到来人后,顿了顿,才轻轻点头回礼。
楚珷眉眼清秀,时刻带着迷离的笑意,水汪汪地勾人。
这类人生来就不安份,此时,他双目直盯着顾玥宜热得泛红的脸蛋儿,愈加不安份。
然而,他看了这许久却只道:“今儿个时间匆忙,待来日臣弟定当好生向皇嫂问安。”
顾玥宜作为半个长辈,自然不会对这种客套话较真。
刚朝前走上两步,与他错身的一瞬,又听得楚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语气轻挑,“皇兄心情不太好,麻烦您哄一哄。”
听罢,顾玥宜尚来不及答话,他已快步离开。
“哄?”她口内嘟嘟囔囔地道:“都老大不小了,还需要哄么。”
楚九渊端坐案前,见人儿边走边发愣,不禁失笑,“都带了些什么过来?”
闻声,顾玥宜才猛地回过神来,一板一眼地答道:“两碗碧梗粥,和虾油黄瓜、莲蓬豆腐、桂花鱼条几样小菜。”
楚九渊轻啧了声。
回答得虽仔细,却怪死板的,真叫人忍不住想作弄一番。
“眼下辰时将过,皇后还邀朕共进早膳? ”
顾玥宜今日的确起得迟,可却是因着楚九渊在临上朝前,特意嘱咐过宫人们不必唤醒她。
既非自己的过错,以她过去的性子定然会不留情面地回嘴。但如今,顾玥宜心中虽含着几分脑意,却生不起气来。
“臣妾听闻,陛下近日早膳吃得不香,又用得匆忙,心想这梗米熬的粥可壮气血,养脾胃……”
楚九渊静静听着,脸上无甚表情。
她心里没底,声音也越说越小,“陛下若是不喜,臣妾以后便不来了。”
话音落地后,别说楚九渊,就连她自个儿都被这娇嗔的口气惊得愣了愣。
顾玥宜忙不迭想解释,面前的男人却紧紧拽住她的小手,往自己身前一拉,薄唇顺势凑近,“那朕若是喜欢,皇后可否日日来送早点?”
“啊……”
顾玥宜迟疑着,久久没有作答。楚九渊也不退后,就这么与她互相僵持。
最后,顾玥宜实在别无他法,只得用那下下之策。
她转动莹白小指,勾起楚九渊带点薄茧的大手,于他的掌心轻抠了抠。
姑娘家身子娇,从发梢到指尖都绵绵软软,勾得血气方刚的帝王浑身一麻。正欲松手,又听得她甜软的嗓音在空气中响起。
“陛下这是在为难臣妾。”
楚九渊目光微敛,指尖转而挑起她清瘦的下巴,语中带笑,“现在究竟是谁在为难谁,嗯?”
第 64 章 第 64 章
正值午时三刻,阳光烈烈。顾玥宜只是慵懒地倚在梳妆台旁,便出了一身的薄汗,不甚舒适。
琇莹手捧着一盒妆粉,细声询问道:“娘娘,今儿个天气闷热异常,不如还是别抹这粉儿了。整日顶着浓妆,难免容易感到黏腻。”
顾玥宜闻言,两叶柳眉皱得紧紧的,语气坚定地道:“不可。我这刻意盛装打扮的,不就是为着给那些小秀女下下马威么?”
语落,回应她的却不是琇莹温柔的嗓音,反倒是一道嘲弄似的轻啧声。
顾玥宜在听闻这道声音的片刻,就忍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
但当她转过头,面对楚九渊时,又挂起了甜甜的笑容,“臣妾陛下请安。”
楚九渊自然没有忽略女子叹气时,那对微微抖动的双肩,只不过是懒得与她计较。
大手一摆,示意顾玥宜不必多礼后,又自顾自地在她旁边的空位落座。
随后,楚九渊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梳妆台面,瞅准那条沾湿的手帕,一把攥在掌中。紧接着,他居然直接上手,抹去她那张俏脸儿上的精致妆容。
顾玥宜还来不及开口询问他的意图,就被楚九渊这一通粗鲁的操作给惊呆了。
她张了张嘴,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似在问着:陛下您今日吃了炸/药?
顾玥宜不断扭动着身子,以表达小小的反抗。
楚九渊本就不擅长处理这类的事情,经过她这般挣扎更是不顺手,不由沉着声道:“别动。”
说完,他自个儿也怔住了,只怕语气太过凶狠会吓着眼前的人儿,只得别扭地补了句,“玥宜,你乖点儿。”
顾玥宜听后,还真就不动了。
楚九渊见状,误以为是自己哄姑娘的招数奏效了,心下正得意。
可谁知,顾玥宜却是僵着身躯,重新回想了遍楚九渊刚才的语气、神态,终于归纳出结论。
这男人,肯定是在威胁她。
倘若她不乖乖就范,楚九渊下句话或许就是禁足,罚俸或是抄女则百遍,任卿挑选。
思及此,顾玥宜越发皱紧小脸。
可对方是万人之上的陛下,她除了生生闷气,还能怎么办呢?忍着呗。
就在这时,楚九渊停下手边的动作,盯着顾玥宜未施一丝粉黛,白白净净的脸蛋儿端详起来。
楚九渊从未费心了解过,女人这些胭脂水粉的用途。
他只知道,顾玥宜本来的眉毛修长而细致,由眉头往眉尾渐细渐淡,见了令人舒心。
但她,却偏要画成一字型的粗平眉。
楚九渊喉结滚动,没忍住发出一声轻哼,审美真差。
顾玥宜仍愣着神儿,还未反应过来时,楚九渊又接续着说道:“你可知道,最气人的是什么?”
“是你即便素面朝天,依旧艳压群芳。”
这下,顾玥宜内心无法平静了。
她弓着背,上身大幅度地前倾,几乎凑到了他的鼻子跟前,“陛下,您在夸臣妾?”
她的双唇近在咫尺,楚九渊不由多瞧了几眼。
顾玥宜的唇齿尤其好看,唇是嫣然的淡粉色,齿是皓白纯净的贝齿。
楚九渊迟疑半晌,却是不解风情地道:“你想多了。”
“把这里收拾收拾,该走了。”
说罢,他便丢下了愣在原地的顾玥宜,径自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选秀的地儿选在西边的储秀宫。
因着宫里头目前还未住进其他妃嫔,此处平时空置着,嘉木森森,连天凝翠,环境倒是清幽的很。
聚集成群的秀女们,虽然都刻意压低着音量,可一人一语的,却仍嫌吵杂。
顾玥宜轻轻皱眉。她昨晚出于气愤随口说了几句气话,但行事上定是不能那般胡来的,偏偏……
这届秀女的素质实在有些低落。
顾玥宜索性挪开眼,去瞄摆在案前的名册。
她还记得楚九渊过去曾说过,选秀比得不是品貌,而是爹娘。当年的顾家尚不如现在鼎盛,因此她只得了个太子良娣的头衔。
骤然忆起那段,在太子府中做妾的种种过往,顾玥宜心底仍不免介怀。
她的确是小气,爱记仇,又心胸狭窄。可这世间,又有哪个女人能做到真正的大度?
心里正烦闷着,顾玥宜不禁转过头,瞥了瞥帝王轮廓深邃的侧脸。他的下颌方正,由耳垂下方连至颈部,紧缩成一线。
这样的下颌线略长了点儿,却显得无比流畅,散发出清爽的少年气息。
似乎是感受到打量的目光,楚九渊幽幽地侧过头来,回望着她,剑眉微扬了扬,“有事?”
顾玥宜目光瑟缩,但随即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心虚的,便把脖子一梗,硬着头皮问道:“看了这么多,陛下可有相中哪名秀女?”
宫廷选秀的程序,宛如刺绣般的繁琐。
待选的秀女每六名排成一列,上前供帝后相看,依序替换几轮后,已经过了足足两刻钟。
楚九渊本就稀少的耐心,早已被消磨的所剩无几。
这会儿经她一提,竟然直接转向负责唱名的司礼内监,问道:“还剩下多少人?让她们一起上吧。”
顾玥宜听了这话,险些没有惊掉下巴,心里直犯嘀咕:全部人一起上?您这是选妃,还是打算干架?
那位司礼监显然相当习惯帝王的脾气,面色不改分毫,依言张罗去了。
可谁知,等到秀女们整整齐齐伫立在殿中,楚九渊仍旧不甚满意。
顾玥宜见状,倒也迟迟明白过来。
楚九渊他,根本从头到尾都没打算认真地选妃,充其量是演演戏,做做样子罢了。
他是皇帝,爱咋咋地,可顾玥宜却不同。
这回,钱太后她老人家,不知往里头倾注了多少精神在筹备。倘若楚九渊一个也看不上,岂不是白白让她的心血全付诸水流了么?
届时,钱太后定是不敢明着对陛下发脾气的,这笔帐只能算在顾玥宜头上。
她掂量半晌,最后还是决定主动劝说楚九渊几句,便道:“先帝离世不久,广纳嫔妃确实不妥,陛下不如……就选个两三位意思意思?”
楚九渊深看了她几眼,直把顾玥宜看得浑身不自在。
正欲撇开头的时候,他却突然把薄唇贴近她圆润的耳垂,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你瞧瞧,左边这位脸生的比瓜子还尖,看着有些刻薄。”
“右边那位眼距过窄,这类人大多心眼儿小。”
“再看中间的,人中明显歪斜,恰是喜欢搬弄是非的面相。”
楚九渊轻啧一声,并把目光重新落回顾玥宜标致的五官,声音略低,“朕倒觉得,还是皇后最好。”
说来也奇怪,顾玥宜碰巧就在这时耳鸣了片刻,压根儿没听清楚他的话,只得出声追问道:“陛下,您方才说什么?”
楚九渊抽了抽嘴角,只觉得自己从前都低估了这女人伪装的能力。她如今的模样,可不正是个披着兔皮的小狐狸么?
自觉受到欺骗的楚九渊,站起身,便往外走去。
跨出几步,他才恍然发觉顾玥宜并未跟上,满是不耐地回头道:“还愣着做什么,走了。”
楚九渊近来的喜怒无常,让顾玥宜越发看不透自个儿这名义上的夫君。
她假温顺地应了声是,才提起曳地裙摆,小步小步地跟了上去。
申时过后,天空逐渐变得暮气氤氲。
热气消融了大半,漫步在湖边的林间小径上,倒也清凉舒爽。
眼看与凤栖宫相距愈来愈远,顾玥宜心中不禁冒出疑惑。
楚九渊这是打算把她带去哪儿?
总不能只是两人简简单单地约个会吧?
她正犹豫着,是否该直接开口询问他的意图,却突然没来由地打起哆嗦来。
下一刻,阵阵凉风扑面而来,捎带着浓厚的脂粉气息,熏得她鼻子通不过气,连连咳嗽几声才好。
楚九渊似也有所察觉,不由侧着头,问向随行在身旁的太监总管张汜清,“那是何人?”
张汜清躬了躬身,语气平稳,不掺杂半点的私人情绪,“回陛下,前头是安阳县主。”
楚九渊闻言,不动声色地蹙着眉,片刻又松开。
他正欲掉头离去,却听见少女矫揉造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皇帝哥哥,皇帝哥哥……您等一等凝儿啊!”
话音落地,顾玥宜立刻回想起这道声音的主人。
毕竟,并不是人人都能这么大喇喇地,在皇帝跟前以闺名自称。更何况,是喊成这般千娇百媚,让人反胃。
放眼整座京城,恐怕也唯有她一人。
公孙凝前些年,曾在宫中给七公主当过一阵子的伴读。
但她对于自己份内的学业,是半点儿都不上心,反倒将一肚子的心思,全耗费在“偶遇”她的皇帝哥哥上。
公孙凝行止确实逾矩,可人家偏偏是当朝摄政王娇宠着的小女儿。背倚着坚强的靠山,即便是钱太后也敢怒不敢言。
最终,还得依靠太皇太后出面,才算平定了这起事件。
思及此,顾玥宜忍不住伸手扯了扯面前的男人的衣摆,声音怯怯地,像只温驯的小鹿。
楚九渊剑眉微挑,用眼神询问着。
不出多久,他便听见女子轻声呢喃道:“臣妾能否教训她?”
第 65 章 第 65 章
楚九渊仔细想想,顾玥宜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只不过是在两人不经意间相拥时,神色如常,情绪平淡且毫无悸动……
可他偏想让她与自己共沉沦。
楚九渊呷了茶,又连连深吸几口气,才将心情平复下来。
他抬了抬眼皮,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此时,她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搁在筷枕上的象箸,拨来弄去,却不敢发出过大的声响。
楚九渊不禁失笑,“饿么?那传膳吧。”
凤栖宫内自有小厨房,且里头的厨子尤其擅长水晶蒸饺这道点心。饺皮白如雪,剔透晶莹,隐约可见整尾虾子制成的内馅,入口清爽,又带着鲜味儿。
顾玥宜喜欢,因此楚九渊每每过来也会多尝几口。
一来二往间,这道水晶蒸饺逐渐变成帝后餐桌上必备的点心。
然而,当二等宫女袭香将仍冒着热气的水晶蒸饺摆上桌时,楚九渊突然眼尖的发现,她挽起的鬓发间晃动着两朵珠花。小巧玲珑,似乎还有点儿眼熟。
他扭过头,看其余三名宫女亦配戴着相同的头饰,顿了半晌,火气竟蹭蹭地往上冒。
“顾氏!”
楚九渊敛起了眉,径直伸手摘下她耳畔那朵珠花。他动作强硬,任凭细针刮过袭香柔软的耳垂,绽出血色的花。
袭香心下惶恐,猛然跪倒在地,口中仍不忘阵阵求饶。
屋里侍者众多,楚九渊却不顾忌脸面规矩,冲着顾玥宜发了顿火,“这东西,可不是朕前些时日赏赐予你的?”
顾玥宜何曾见过他这般凶恶的模样,只觉有股戾气扑面而来,抵都抵不住。
她局促地站起身来,却不敢抬眸看他,脑袋耷拉着,声音又细又小,“是,当时臣妾想着库房里尚有许多,便……便打赏了下人。”
楚九渊听后怒气更盛,不禁沉声逼问道:“御赐之物,你倒是随随便便地给了旁人?”
顾玥宜遭不住责问,只好把头垂得越发低,眉眼间尽是委屈。
她实在想不明白楚九渊发什么神经,一缗钱一盒的珠花,值得动这么大的脾气,她赔还不行吗?
顾玥宜一眨眼,大颗泪珠便沿着她脸颊的两侧滚下,摔落在地,碎成点点水花。
就在她泪水夺眶而出的刹那,楚九渊的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揪住似地,一阵抽痛。
他缓了口气,面色重新冷凝,“从今往后,朕不想再见到类似的事情发生。”
“轻至珠花,重至凤印,但凡是朕给予你的,便只能是你的,其他人连觊觎的资格都没有。 ”
他的声音严酷冷峻,但与其说是训斥,反倒更像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占有欲,霸道,而偏执。
闻言,顾玥宜心中对楚九渊的反常已经猜到了七、八成。而本该一掠即逝的回忆,也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仍记得那日,身着冕服的楚九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前,亲自将凤印交至她手中。顾玥宜手心渗汗,刚一接过那枚玉印时就险些滑落,幸亏楚九渊及时用大掌包裹住她的小手。
顾玥宜深知自己差点儿闯下大祸,皙白的肩膀瑟缩着,却听见楚九渊压低了声,“凤印太重,你可要拿稳。”
楚九渊的确是气顾玥宜,气得极狠。
不管名份权势,或者宠爱,他把作为帝王能给予的都给得毫无保留,偏生她还是不肯依赖自己。
若非当着众人的面前,楚九渊几欲脱口问出,“母后为难你,你不会同朕说么”,但仅存的理性,终究逼得他把这话生生咽下了肚。
楚九渊的用心不难理解,但……为什么要这么凶啊?
顾玥宜慢慢抬起头,双眸湿漉漉地,氤氲着迷离的水雾,“臣妾明白。”
楚九渊见状,怒意随即消散大半,不由轻摆着手道:“都下去吧,朕想和皇后安静地吃顿饭。”
他话音一落,屋里的侍婢连忙应声退了出去,个个脚步匆促。
楚九渊的目光在那些女婢仓皇的背影上一扫而过,接着嘴角微扯了下,忍不住溢出声轻哼。
他的好母后,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布置在各宫的眼线早已是密密层层,无法根除。但有人上赶着去通风报信也好,省得他亲自表态。
“玥宜。”“你干脆今日就废了我,这后位……不坐也罢。”
皇帝半弯着身,本打算对她宽慰几句,却在听见这话儿时身子猛然一震,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意,大声吼道:“华城身在皇家,享了十六年的富贵荣华,现在便是要求她尽一尽当公主的责任,也算不得过分。”
话落,他一甩袖子,“皇后失态了。”
临踏出凤仪宫前一脚,他又停了停,背对着伏在地上抽噎的女子,狠下心道:“朕今日姑且念在皇后不舍嫁女,伤心过度的份儿上,宽恕你这不敬之罪,但如果再有下次,朕未必做不出废后的举动。”
当年他费尽心机,好不容易才将这皇后之位捧到她的面前。不知多少人争破了头也抢不到,她凭什么说不要就不要?
像是故意赌气般,皇帝刚回到延英殿就连连下了两道旨意。
一是册封北芩格格为和庆郡主,赐居沁芳殿。二则,将华城公主下嫁北芩王世子。
这条消息一出立刻不胫而走,仿佛滚滚浪涛般震撼了整座京城。
且不说北芩格格的部分。这华城公主可不是旁人,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为过。现在突然要远嫁就远嫁,还是在双方频繁交火的当口……
“谈什么联姻?根本是明摆着交换质子。”
楚九渊接到风声的刹那,立马扔下手头一切事务赶往延英殿。只不过,结果如预想中的一样,碰了壁。
周瑞海哈着腰,陪笑道:“这,太子殿下,不是老奴不帮您通传。实在是皇上特地嘱咐过不见任何人,包括您在内。”
他顿上一顿,声音逐渐低了下来,“皇上这回是铁了心要和亲,殿下与其将时间耗费在这里,不如另作筹谋吧。至少,也让公主在那边的日子好过一些……”
闻渊,楚九渊几乎呆滞了片刻。
他人生前二十年过得无限风光,随便抖一抖脚,都能让京城随之震上几震。何曾有过一刻,像眼下这般彻彻底底地感到无力。
楚九渊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自身的生死荣辱全掌握在帝王手中,即便血脉相连,他仍能随时变脸。说到底,终是君臣重于父子之情。
“周总管说的极是。大局已定,殿下就不用白费力气了。”她的语气没有一丝讽刺,听起来却还是冷如冰霜,仿佛她骨子里便是千年不化的冰山。
楚九渊无心理会,她却接续着说道:“北芩内部现在是个什么情形,想来也不需再由我叙述一遍了。毕竟,殿下自己调查得是一清二楚。”
确实,他早已知道了七八分。
北芩王宠妾灭妻,再加上嫡子是个成不了气候的。年初,他居然立庶子为王世子,并抬了爱妾为平妻。
这北芩王糊涂,但小妾偏偏是个有野心的。趁着夫君身体病弱,握紧了朝中大半政权。
格格作为正妃的嫡亲女儿,眼看着父王的身子一天弱过一天,少不得担心将来庶弟继位会受到迫害。于是,她便借着这次两国和谈的机会自请出使。
玥及此,楚九渊不由轻哼一声,“如今这个结果,想必正合格格的心意。”
她抿着唇,淡然一笑,“当人从死里逃生的时候,不管环境再艰难,只要还活着就觉得有希望。这种感觉,殿下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懂。”
楚九渊心里正堵着一口气,倒也提不起兴致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便随口敷衍道:“本宫有些乏了,先走一步。”
见状,侍婢也不敢继续待着触天子霉头,唇舌不禁微微颤抖着,“郡主,回去吧。这里总归是皇上办公的处所,常人不得擅入的。”
她沉吟半晌,说出口的话却相当出人意料,“带我去会一会你们的华城公主吧。”
九华殿座落在皇城东方,邻近太后所居的寿安宫,平日里出入的人手不多,四周格外清静。
然而,今儿个却是在外围就听见匡啷啷的一阵吵杂,似乎是有物件从高处被摔下所发出的声响,而且远远不只一件。
殿内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此起彼落地喊着“公主息怒”,却没有一个人敢真的上前劝阻。直到宫女半夏踩着疾快的步伐进门,细声通报道:“公主,和庆郡主在外求见。”
闻渊,楚涵双气得直接将攥在手中的白瓷花瓶扔到那宫女脚边,碎裂的瓷片四处飞溅,险些刮伤半夏洁白如雪的脚踝。 “我胤朝何时有什么和庆郡主?本宫绝不认可!”
半夏在华城公主面前素来得脸,这时倒也敢大着胆子多说几句,“今晨皇上圣旨一下,郡主的身份便是板上钉钉,跑也跑不了,请公主慎渊! ”
楚涵双如何听不出来,半夏是拐着弯儿地让她接受和亲一旨。
其实,她自己又怎会不知事情发展至今,已无转圜的余地。可是……埋藏在心底这么多年的人,若是能说放就放,那也不能称□□情了。
半夏见她态度稍有缓和,连忙趁势说道:“郡主说,她只需一刻钟的时间便可将话说完,您看……”
“不见。”
楚涵双语气坚定,没有丝毫的迟疑,但话音刚落地,便听闻一道极不合时宜的轻笑声响起。 “我就知道公主定是不肯见我的 ,就用了些小小的手段。”
“你,你是怎么闯进来的。”
楚涵双乍一问出口就看见她右手持簪,牢牢地抵在自己纤长白皙的脖颈。而不知是无意,抑或是有意,那块雪白的肌肤上已被划开一小口,里头略有血迹渗出。
她顿时明白过来,一双美目圆瞠,“你疯了。”
“若非为了回报太子的救命之恩,我也懒得插手这麻烦事儿。”
楚涵双听后也猜想到,她接下来所欲说的话恐怕不简单。稍稍冷静下来,便下令支开一众服侍的宫人。
“半夏,你也退下。这外头团团围着的皆是本公主的人马,谅她也不敢伤了我的。”
北芩格格,或者说和庆郡主,宜宜地笑了下,“公主果真如传闻中的一样,胆子忒大了。”
语气微顿,她又接着说道:“我们草原民族不似你们中原人,说话弯弯绕绕的,今日我就直接开门见山地说了。”
“你们胤朝的三皇子,和我那恬不知耻的庶弟,早在数月以前便勾结在一起了。”
楚九渊低眉唤了声,正欲拿银筷替她夹菜,却久久没有等到顾玥宜的回应。他不禁搁下碗筷,再度开口喊道:“玥宜。”
顾玥宜仍旧不理,反倒径直伸出筷子,挑开上层红黄色错落的辣椒,夹出底下白嫩嫩的鲜鱼片。
她无声的挑衅,明显激起了楚九渊的脾气。只见后者迅速拾起银筷,死死压在她筷子的尖端上。
鱼肉软似云,在两人一攻一防间,已经破碎的无法夹起。
顾玥宜见躲不过,抬起头,长睫忽闪一下,“陛下能否多怜惜臣妾些?”
“啪嗒”一声,楚九渊握在手里的双筷落桌子上了。
他停顿半晌,紧拢的双眉逐渐舒展开来,带着浅笑,“你就是个不知足的。”
楚九渊重新握筷,左挑右拣地拣了块饱满盈润的鱼肉,放进她面前的小碟。
顾玥宜咬下一大口,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包裹着鱼片的酱汁,辛辣味儿刺鼻。而经过咀嚼,愈加逼出了辣椒中的麻香,辣度灼人。
不出多久,顾玥宜的粉颊便开始发烫,红潮也随之爬满了满面,衬得她娇俏的脸红艳欲滴。
楚九渊单手支头,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她憋红了的小脸,喉间禁不住溢出轻笑声。
顾玥宜巴不得立刻将盘中吃剩的鱼肉扔开,可那偏是皇帝亲手给她夹的菜,丢不得。
她心中正懊恼着,耳边又传来楚九渊的笑,声声都低沉醇厚。
顾玥宜脑筋一转,居然把剩下的半块鱼片递给楚九渊。后者盯着她咬得糜烂的鱼肉看了会儿,幽黑的瞳毫不掩饰当中的嫌恶。
他是绝不可能去尝的。
顾玥宜自然也明白这点,但她却总是有法子让杀伐果断的帝王一再妥协。
停了两秒,楚九渊便瞧见他的玥宜眨巴着眼,凑近几分,张口时声音还软绵绵的,“臣妾尝过了觉得可口,才敢给陛下。 ”
楚九渊仍旧支着头,似笑非笑地看她在自己跟前献殷勤。
即便将整座皇朝翻个底朝天,只怕都寻不出第二个像顾玥宜这般,敢当着他的面睁眼说瞎话的小骗子。
挺新奇,值得多打量几眼。
于是片刻过去,楚九渊依然一动未动,似是和她耗上了。
顾玥宜维持脖颈前倾的姿势甚久,脊背早已拱得酸麻,几乎快支撑不住身体往回缩。正当这时,楚九渊薄唇轻启,一声轻啧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接着,他将大掌握成拳,架着她纤细的皓腕,把那块凉透了的鱼肉往自个儿唇边送。
当真吃进了肚。
顾玥宜直愣愣地望着眼前这无比矜贵的男人,看呆了眼。
楚九渊不顾她直白的视线,慢悠悠地探出舌尖,沿着唇线舔舐了一圈。而后,又用小勺舀了口红豆双皮奶,入喉冰凉香甜,顿时缓解呛鼻的辣味儿。
他喝过后,才把瓷碗推至嗜甜的顾玥宜手边,道:“朕怜你。”
闻言,顾玥宜心下微动,细长的眉亦不可察觉地上扬。
说她全然不动情是假的。可也是这个认知,让顾玥宜感到心慌,甚至是隐隐地胸闷。
她日日在亁元宫伴驾,每回抬起头来,皆可见正殿上方的匾额刻着“慎之于始”四字。它仿佛桎梏顾玥宜的心魔,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着她。
人一旦动了心,再想喊停已是万劫不复。
帝王家的多疑,与凉薄,世人皆知。
楚九渊虽为她戴凤冠,披霞帔,亲手把她捧上至高的皇后宝座。可是这个位置太高,她一个人也会怕。
怀着曲折的心思用完膳,顾玥宜便转身去了浴堂。
宫娥仔细地伺候着她净身,兼以栀子花制成的纯露抹在顾玥宜沁雪般的肌肤,玉骨,雪脯,乃至于身下隐隐露出的那处皆不错过。
百般折腾,顾玥宜出浴时姿态娇懒,粉面羞得通红。
她如何不知这是为哪般,心尖不禁轻颤起来。
于是,当楚九渊听闻动静声转头,瞅见的便是个呆立在门边,眼神涣散的玉人儿。
他不禁失笑。
趁着顾玥宜仍未回过神时,楚九渊大步迈向前,一弯腰,打横抱起了她。
顾玥宜甚至不及挣扎,下一秒,就被扔上了柔软的床榻。
她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却未曾想过,一片漆黑使得其他感官变得尤其敏感,脆弱。顾玥宜清晰地感受到楚九渊坚实而灼热的皮肤,同时,还有他体内那股躁动。
她突然退缩了。
楚九渊双臂撑在顾玥宜的身侧,俯视着,她因为紧张而频频颤动的长睫。一下一下,撩拨着他几欲断裂的理智线。
楚九渊如星的黑眸,由清明逐渐变得混浊。他毫不犹豫地伏身,长指极为轻松地解开系在她身前的衣带。
他想细细亲吻她。
然而,顾玥宜却极煞风景地伸出藕臂,阻挠着他的视线。
楚九渊微眯起眼,眸子里的火苗慢慢熄灭殆尽。他长叹了口气,冰凉的唇平贴着顾玥宜的弯眉,从眉梢细细描绘至眉尾,吻得迷眩、错乱。
最后,楚九渊缓缓移开唇,声音低醇瘖哑,“玥宜,你究竟还要朕等多久?”《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