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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姜暖瑜隐隐感觉到梁齐此刻的低气压,莫名就没敢再驳他的意思。


    他对她虽从不热烈,过去却是始终温和的,无论那是否只是假象。梁齐从没让她如此直接地感受过来自他的疏离和冷漠。


    她似乎终于将他一贯的平静搅动,可她却高兴不起来。她感受着车内令人窒息的沉默,那种搞砸了的感觉,一点点袭上心头。


    梁齐当晚应酬的酒店就在附近,拐弯之后过一个路口便到了。


    车还没彻底停稳,姜暖瑜就切切地转回了头,朝梁齐投去了今天看向他的第一眼。


    梁齐并没有选择无视她,抬眸对视了回来。


    姜暖瑜嘴巴动了动,很想说点什么,把彼此之间被她推远的距离重新拉近。可对上他漆黑眼睛的那刻,她的大脑和心全都化为一片空白。


    梁齐看了她至多两秒,判断她当下没话讲后,没给她更多的时间,前头的彭泽刚解开安全带,梁齐便推开车门下了车。


    彭泽也稍感意外,打算开门的动作有一个明显的停顿,随后很快重新将安全带系上。


    姜暖瑜透过车窗望着梁齐大步走进玻璃门的背影,心里一阵委屈。别说弥补了,她甚至连道别都没讲出来。他没给她这个机会。


    彭泽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空中开始飘起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车窗,被风吹走后,在玻璃上留下了点点闪光的水印。


    姜暖瑜盯着窗外缓慢坠落的雪幕,表情安静,思绪却在脑中剧烈翻涌,但具体在想些什么,她却分辨不出来。


    彭泽一路专注开车,不多言不多问。老板和这位姜编辑之间似乎有了隔阂,他自然看出来了,也正因如此,他绝对不能多话。


    但是,他也需要给老板铺好后路,以防万一。


    车停到小区门口后,彭泽随姜暖瑜一同下车,从后备箱拿了把伞出来。


    姜暖瑜不解。她并没有雪天打伞的习惯。


    彭泽把伞递给她,说:“今天湿度高,雪化得快,别淋湿了。”


    姜暖瑜看了那伞半刻,接过来:“谢谢。”


    “您客气。”彭泽冲她微笑一下,点头致意后,返回车里驱车离开。


    姜暖瑜看着手里的伞,最终还是没撑开,拿着它顶雪走回了家。


    大衣和围巾上落了雪,进门后,融成了一颗颗湿漉的水珠。她找了块干净的抹布,大概擦干后,把衣服挂到衣架上。


    头发最外层也被雪花打湿,她索性直接去浴室洗了个澡,又拿拖把把玄关地板上鞋底踩进来的雪水擦干净。


    忙完这些,她拖着步子走到沙发,仰面靠坐了进去。


    窗外的世界一片灰白,她心里也是空空茫茫。


    已经有两周没在这个时间回家了,她忽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蔫坐了会儿,她拿过笔记本电脑翻开,打开待办事项,未来几天的条栏里,空空荡荡的。


    决定离职后,她在《Florian》的工作便没有新的日程加入,她又天天加班,原本的事情已是越做越少。除了那些时间未到、暂时没法处理的,眼下,她几乎算是无事可做。


    她翻翻邮箱,查查备忘,来回扒拉着那些已归档的工作事项,浏览了一会儿杂志网页,最后点开一部买了很久却没时间看的冒险文艺电影。


    电影放了大半,她还没记住主角的名字。


    她关掉视频软件,合上电脑搁在一边。晚饭没吃,她也不觉得饿,抄起手机,把家里的灯都关掉后,到卧室钻进了被窝。


    窗帘没拉,她对着窗外飘雪的天空怔怔出神。


    雪下得比刚才更大了些,远处的灯火都朦胧不清。过了一段时间,雪好像小了点,灰白的天空透出一点蓝黑色,像一块绒布罩子。


    又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重新变成白茫茫。


    这场初雪,竟然是一场连绵的大雪。


    姜暖瑜蓦地想起彭泽给她的那把伞,而后,自然就想到了梁齐。


    回想到他最后看她的那一眼,和他一言不发离开的样子,心里就刺刺地疼。


    那一刻,她好像是难过的。很难过。


    原来,梁齐想要伤害到她,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啊。而他仅仅是什么都没做而已。


    原来她在他那里,竟然那么被动。


    她忽然有点佩服自己之前那份不顾一切地、一往无前就想冲进他世界的勇气。大概是不知才无畏。


    可她现在明白了,像梁齐那样本就完整的人,他的世界,怎么可能轻易走近呢。


    这样看来,或许她离开,本身就是那个正确的选择。


    她已经和《Chaleur》签了合同,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未来。


    而她的未来……大概不会有他。


    这是她自己选的,与他无关。


    她告诉自己,就算舍弃掉有他的未来……她还是可以喜欢他。


    她喜欢他,同样也可以与他无关。


    所以她不要和他说再见;她也不想听他的再见。


    她倔强地这么想着,心里好受一阵、难受一阵。一会悲伤涌动、鼻酸到想哭,一会又麻木到觉得什么都无所谓。


    白天的她一切如常,情绪稳定,仿佛能风轻云淡地包容、接受一切发生,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晚上的她,就是个精神病。


    窗外的雪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她眨掉浮在眼前的泪意,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一眼时间。


    才凌晨一点,远不到她最近能入睡的时候。


    她习惯性地打开相册,点开个人收藏那一栏,里面放着两张照片。


    一张是汉斯送给她和梁齐的那幅画,当天回家后她就用手机拍了下来,本来想着有机会给梁齐看的,却迟迟没能兑现。


    而另一张照片,则是她多年前偷拍的他。


    黑夜里,手机屏幕的光亮映在她眼睛里,她用目光一遍遍抚过照片里的梁齐。


    她承认,刚才她对自己说谎了。她根本就不舍得。


    *


    第二天一早,闹钟还没响,姜暖瑜提前醒来。


    下雪过后,太阳光反射在积雪上,朝阳都比平时刺眼得多。


    眼睛疼,头也疼得很。


    她眯着眼睛按了按太阳穴,掀开被子下了床——雪天路不好走,容易堵车,索性早起早出发。


    洗漱完收拾妥当后,她在手机上叫了车。


    刚接单,司机便打电话过来,说她家附近路上还有积雪,市政还没清理到,可能要晚一会儿到。


    姜暖瑜本也不赶时间,便让师傅不要着急,安全第一。


    她特意在家里多磨蹭了一阵儿才出发,免得在外头受冻。可她在小区门口等了好几分钟,脚趾头都要被冻僵,车还没到。


    她回了个电话过去。


    没人接听,正当她担心是不是有什么意外时,面前的车按了声喇叭。她凑到车前瞅了眼车牌,是她打的那一辆。


    她挂了电话,上车后报上了手机尾号。


    她顺手就要把后台划掉,眼睛无意瞥向屏幕时,手上动作倏地停住。


    最近通话界面,一溜的数字中间,“梁齐”两个汉字格外醒目。


    姜暖瑜:???


    她定睛一看,通话记录的时间是今天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凌晨???


    她心一沉。


    点开通话详情,她更傻眼了——这通凭空出现的电话,竟然持续了三十五秒。


    她捏着手机努力回忆着。她倒是记得,昨晚她确实是盯着梁齐的号码看来着,但绝对没想着打过去。


    肯定是睡着的时候没拿住手机,误触了。


    ……完蛋了。


    梁齐要是没接还好,可他怎么接了呢?


    这三十多秒里……


    姜暖瑜绝望地闭上眼睛。


    她不敢想了。


    *


    上午,梁齐刚到办公室,正脱衣服,彭泽敲门进来,眼神严肃:“梁总。”


    梁齐扫了他一眼,随手把大衣搭在沙发,绕过办公桌坐下:“什么事?”


    彭泽神情略显凝重,道:“我们的人已经摸清了‘名人局’的具体形式。虽然每场活动的内容各有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


    梁齐正要拿桌上的文件夹,听出彭泽语气里的迟疑,抬眼看他。


    彭泽说:“每一场‘名人局’都有扑克牌交流的环节。会员用vvip的积分下注,赢了可以获得所有参与者下注的积分。而且,如果下注积分达到一定门槛,即便没赢,也有额外的积分返还。”


    梁齐手上翻着文件,一言不发。


    彭泽压低声音,提醒:“尧总是不是在借‘名人局’的名头……”


    梁齐抬眸看他一眼,合上文件,靠向椅背,道:“这确实是在打擦边球。但这个‘名人局’规模小、私密性高,只要不引起监管注意,风险暂时在可控范围内。”


    彭泽眉头越皱越紧,担忧道:“客户用购买服务时附赠的积分下注,虽然不直接涉及资金流动,表面上看似乎合规,但活动的本质依然具有博弈属性。梁总,这么做风险是不是太高了?”


    梁齐嘴角牵起一抹冷淡的笑,轻哼一声:“积分下注可以吸引客户消费,但那些服务背后的成本可不低,而且出于安全考虑,‘名人局’的规模注定不可能很大,利润空间自然也有限。子项目靠这个‘名人局’是赚不了钱的。”


    他轻轻摇了摇头,看向彭泽,目光深沉而锐利:“你觉得,他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彭泽这才意识到其中的蹊跷:“如果‘名人局’不是为了盈利,那就是……”他看向梁齐,显然明白了什么。


    梁齐不多解释,松了眼神,道:“叫经管会成员到我办公室。现在。”


    彭泽颔首:“是。”


    *


    下午,梁齐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蓝白朦胧的天际线。


    他已下令对景尧负责的子项目展开全面审查。他一早便知,景尧正在做的事情绝非表面那般简单,而这一切的真相,或许近在眼前。


    他只需静静等待即可。


    几下叩门声后,秘书推门进来:“梁总。”


    梁齐从窗外收了视线,秘书询问他,是否按计划出席今晚的行业酒会。


    梁齐听言,转眸看向办公桌。


    他盯了桌上放着的手机几秒后,让秘书推掉了晚上原定的行程。


    *


    这一天里,手机有任何风吹草动,姜暖瑜都会被吓个激灵。甚至连旁边同事来电话,她都下意识地摸上手机。


    四点多快五点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忽地嗡嗡震动了起来。


    姜暖瑜还是被惊了一下,但有了这一天的虚惊一场,这次,她很快便舒了口气。


    她一边暗道自己大惊小怪,翻过屏幕一看,人愣住——


    这次不算她反应过度,电话真是梁齐打来的。


    她脑子里随之“铛——”一声。


    接还是不接?不接显然不合适,接了的话,要是梁齐问起凌晨那通电话,她可怎么解释?


    她大拇指已经悬在接听键上,把可能的情况演练了个遍,心里天人交战,正打算豁出去了,先接通再说。


    屏幕一闪,返回锁屏界面,梁齐那边挂断了电话。


    手机恢复安静,姜暖瑜内心不禁一阵空落。


    她就知道,果然又是这样的结果——事情刚发生,她便明白自己又做了一个错误的、会后悔的选择。


    回拨回去?可她又没那个勇气。


    她把手机搁桌上,随手扯下桌边贴着的一张废弃便利贴,焦躁地在手里来回对折。她横着折竖着折,折倒纸张都发软了,电话也没再打进来。


    她幽幽地盯了一眼安静躺着的手机,把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纸团往桌上一丢,决定不再去想。


    她从抽屉拿了杯麦片出来,权当今天的晚餐,起身去了茶水间。


    回来的路上,她用袖口垫在掌心,双手托着那杯热麦片,稳稳地一步步往工位走。


    隔着一张桌子,她忽然听见她的手机震动了。


    她:!!!


    也不顾可能被烫到,她快步到桌边放下麦片,抓起手机一看——居然是余淼打来的语音通话。


    心底的失望一闪而过。她默默叹息一声,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余淼约她晚上出去玩。


    自采访那天起,余淼几乎每天都给她发消息,姜暖瑜猜测,余淼可能把她当朋友了。


    她也挺喜欢这个女孩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也不想回家,就答应了这个邀请。


    余淼大概也没料到姜暖瑜会这么爽快,兴冲冲地挂了电话后,给她发来了地址。


    定位在唐湾俱乐部,姜暖瑜对这里并不陌生,大学时和朋友们去过几次。也是她初遇梁齐的地方。


    由于工作性质,各类应酬、活动酒会之类的社交场合,姜暖瑜日常也出席得不少,但像过去那样,一群人聚在一起,只为单纯玩乐放松的聚会,毕业之后她几乎就没再参加过,莫名觉得还挺新鲜的。


    桌上的麦片还袅袅冒着热气,她不想浪费,想着也不差这一会儿,便打算吃完再走。


    她捧着纸杯呼呼吹着,抬眼看见显示器反光里自己的脸,基本没剩什么妆,出去玩的话,就更显得清淡。


    于是,等麦片凉的间隙,她补了个妆,不仅拉长了眼线,还在眼头处点了亮晶晶的高光,衬得她最近略显颓丧的神色都精神了不少。


    她满意地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匆匆吃完麦片后,补涂了口红。临走前,还换了一对更闪的耳钉。


    她背上包乘电梯下到一楼,抱着一定要以轻松惬意的消遣来结束这一天的想法,脚步轻盈地走过闸机。


    她大步往门口走,视线随意一扫,看到窗边背对她站着的人后,心中荡起一种漂浮的、不真实的感觉。


    梁齐一身黑西装,背影挺拔,一手自如地插兜看着窗外,似乎在等人。


    姜暖瑜觉得,她只看背影就能认出梁齐,姑且算是一个小小的本领;可梁齐感知她视线的本事,好像要比她的厉害一点。


    因为,她刚看到他,他便转头看了过来。


    原地停了几秒之后,她脚下犹豫,几乎是半步半步地往前挪。


    她没往他的方向走,只在距离旋转门还有几步远时,停下了脚步,眼睛盯着转动的玻璃门。


    梁齐看她半刻,抬脚走过来,徐徐站定在她旁边。


    姜暖瑜转过身,弯起唇角,率先开口,客气地问好:“梁先生。”


    梁齐没回应她,视线落在她脸上,似乎多看了她眼睛一眼。


    姜暖瑜不自在地眨了眨刚补过妆的眼睛,小声:“您在这里是……?”她不太敢相信他是特意为她而来。


    梁齐却只当她是明知故问,盯了她两秒,不答反问:“怎么不接电话?”


    他语气极淡,也没什么情绪,听着不像是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感觉更像是,他一早就知道她是故意不接的。


    那他为什么非要问呢?姜暖瑜眼神躲闪着,不得不硬着头皮撒谎:“当时没听到,后来……就忘记回了。”


    梁齐看着她,没说话。


    她抬眼看他,眼神却没什么底气:“您……打电话有事吗?”这语气客气得过分。


    她有预感,她又要后悔了。


    梁齐眼眸深沉,定定地注视她半晌,唇角一勾,淡淡道:“没事。”


    “噢。”姜暖瑜假意松了口气,“那、那就好……”


    她脑袋里每根弦都绷得紧紧的,生怕下一秒梁齐就问起凌晨的那通电话,抢先道:“您怎么会……在这里啊?”


    梁齐不接这茬,只说:“送你回去?”


    “我约了朋友。”姜暖瑜很快回答。


    梁齐轻点了点下巴,抿着唇角望向她身后。


    姜暖瑜不知是她谎话说多了,说一句真话也怕别人不信,还是梁齐是真的不信她的话。


    他移开视线的那一刻,她的心开始向下沉。


    不被他信任的感觉让她羞耻得抬不起头,她抿起唇,怕说多错多,一时便没再吱声。


    梁齐看回她,说:“我送你过去。”


    她立刻道:“我说的是真的,就约在唐湾俱乐部。”


    梁齐说:“正好,那俱乐部是一朋友开的,我也过去看看。”


    姜暖瑜无言。


    前一天强行“顺路”,现在又干脆地“正好”。他随意一句话,完全不给她留一丝拒绝的余地。


    她挫败地低头垂眼:“那好吧。”


    她语气实在勉强,梁齐不禁牵了下嘴角。只是这凉淡的笑意,显然不是因为愉悦。


    第42章


    姜暖瑜跟着梁齐来到车边,发现车上没司机。梁齐今天是自己开车来的。


    她走到副驾驶,正要拉开车门上车,余光瞥见梁齐似乎在看着她。


    她抬头,眼神询问「怎么了?」。梁齐隔着车顶看她一眼,没说话,直接上了车。


    姜暖瑜一时有些不明所以,纳闷地眨眨眼。


    上车后,她拉过安全带正要扣上,侧头的瞬间,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在车上的事,再结合梁齐刚才那个眼神,她明白了——


    他是以为,她还会为了躲着他坐到后排去?


    她脸上不禁一热。


    梁齐发动汽车,打方向盘并入主路。


    姜暖瑜本以为,他执意要送她,是想在路上对她近期种种行为“兴师问罪”。他的不悦和不满,虽然在风度的加持下被平静所掩盖,但她还是感觉得出来。但车开了好一会,他仍旧一句话都没说。


    她猜测,他一直不提凌晨的那通电话,肯定不可能是忘了,而是在等她主动解释。但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口。


    先不说她对那三十多秒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全然不知,仅仅是半夜给人家打电话这件事,本身就够奇怪的。


    纠结了一阵,她抓住他大概率还是会给予她选择空间的侥幸心理,最终决定对梁齐的一切心思装作不知道。


    可装不知道,毕竟不是真不知道,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功夫,她还没有那么深。感受着他沉默带来的极大压力,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一路望着窗外,脑袋都不带转一下的,生怕有什么小变动,打破眼下虽僵持、却对她相对安全的状态。


    汽车在三环穿行,京城的黑夜灯火在窗外一幕幕向后滑过。下辅路后不久,唐湾俱乐部璀璨的外立面在视野里渐渐清晰。姜暖瑜远远望着那栋建筑,暗自松了口气。


    梁齐说要过来看看,却没把车开到俱乐部门口,快到泊车点的时候,他就停了车。


    他解开安全带,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姜暖瑜也缓缓收了安全带,滚了滚嗓子,问:“你不进去了吗?”


    梁齐没答她,隔一两秒,转头看向她。


    姜暖瑜忙说:“你不是说,是……你朋友……”


    “不着急。”梁齐说。


    姜暖瑜听他这么说,愈发忐忑不安。反正都装一路了,不差这最后一下。


    她说:“那我,就先进去了……”


    梁齐看着她,不说话,眼神却仿佛将她压了一道。


    她莫名有种危险的预感,只想赶紧从车里这个空间逃离。


    “谢谢你送我过来。……再见。”她说着伸手去开车门。


    触到门板的瞬间,梁齐欺身过来,手臂一身,按住她要开门的手。


    姜暖瑜一惊,下意识想抽出手来,他却直接握住,压抵在门上。


    她呼吸霎时提到嗓子眼儿,又惊又惧:“怎、怎么了……”


    他侧了半个身子面对着她,脸在半明半暗之间,但那双眼睛却仍然黑而亮,紧盯着她:“这么急着走?没什么想说的了?”


    她仍嘴硬:“……说什么?”


    事情到这个份上,她还是这副态度模糊、拒绝沟通的样子,梁齐脸色微变,看她半刻后,竟笑了下。


    姜暖瑜挨不住他此刻近在咫尺的气势,本能往后靠了靠身体。


    察觉到她的动作,梁齐俯身更凑近了些。她继续退,他持续逼近。直到她后背已经紧紧贴着座椅,退无可退,他还在朝她靠近。


    他贴着她,淡问:“躲什么?”


    姜暖瑜的心猛地一抖,他语调如常,但她能感觉到,此时他尚克制着的恼火,她已经无法通过逃避来平息。


    “我没……”她不敢、也不认为梁齐会再纵容她敷衍,临时改了口,“没想躲……”


    她承认了她在躲,只想用这种行不由衷的坦白,期待他或许能心软而放过她。


    梁齐有两秒没说话,似乎真的如她所愿,于心不忍了。


    他的脸近在眼前,温热的鼻息拂在她脸上,一下一下,又痒又麻。他上半身几乎压在了她身上,被他的成熟气息包裹着,她下腹莫名酸软了一下。


    她不懂都这种时候了,她对他怎么还会有这样不合时宜的身体反应,羞窘地稍别过脸去,试图拉开一点距离。梁齐却略一偏头,故意去对她的视线。


    她垂着眼不肯看他;他说:“现在还在躲,嗯?看来,刚才又在撒谎了。”


    她急急辩解:“我没有……”


    梁齐点点头:“没撒谎的话,那就是真心喜欢躲我了。……喜欢‘躲我’?”他装作不解,明知故问,“没记错的话,你不是喜欢‘我’么?”


    他语气里轻淡的讥诮让她瞬间愣住:“我……”


    梁齐轻讽地笑了下,说:“昨天在我车上,刚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以为是想和我划清界限,半夜就打电话过来,打了又故意不说话,第二天再接着不接电话。”他刻意停顿,牵一下嘴角,“挺好玩儿的,是不是?”


    他语气平静轻松,她的心却揪紧了:“我不是……不是你想的这样。电话是无意拨出去的,是我不小心才……”


    “嗯。”梁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颇有意味地重复,“无意的。不小心。”


    姜暖瑜只觉百口莫辩,几乎要被此刻的无力压倒,焦急解释:“我没有骗你,我说的是真的,不是在玩,我——”


    “嘘……”梁齐打断她,视线从她的唇抬起,移向她的眼睛,说,“我信你。”


    他口中说着信她,她心头却闪过一丝绝望,只是苍白地重复辩白:“是真的……”


    梁齐下巴一点:“我说了,信你。”


    她惶惑惊慌地看向他,他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眼中有情绪在涌动,她却读不懂他到底什么意思。


    梁齐说:“第一天见面就说喜欢我、想见我的是你,”他的目光从她的眼睛又缓缓落回她的唇,“主动吻我的也是你,嗯?是不是?”他语调轻缓暧昧,说着,头更低了些,唇几乎要贴上她的。


    姜暖瑜心脏在胸腔剧烈跳动,努力屏着呼吸,却无法控制断续溢出的气息。


    呼吸搓磨间,他说:“到这儿为止,我都信了你。”


    他终于放开她的手,抬起来,抚上她的发顶;姜暖瑜完全不敢反抗,任他轻摸着她的头发。


    他将她松散在靠背上的几缕头发捋顺,缓缓道:“你说想离我近一点儿,然后就上了我的床,”他看向她的眼睛,皱了下眉,“从这儿开始,我是该信你,还是不信呢?你说。”


    姜暖瑜的心被狠狠刺痛,一阵滚烫的热意灼烧着眼底,她颤着声说:“我说的离你近,不是……不是那样,我只是……”


    “哦……”梁齐施施然打断她,一副了然的样子,“离我近一点儿不包括上床这一项,是么?床上的事儿,又有点儿太近了?嗯?”他目光锁着她,言辞轻薄,语气却半分轻浮都不露,“但我记得我提醒过你,是不是?”


    她一愣,无法否认。


    他手一路往下,落到她肩膀。她怕极了,心口都抖了一下。但他没再继续向下。


    他手穿过她的头发,贴着皮肤扣在她后颈,淡淡道:“提醒过你,就不能反悔了,知道吗?”


    姜暖瑜想说她并不后悔,也从来不抗拒想触碰、贴近他的本能,喉咙却紧得说不出一个字。她抿着唇,绷着下颌,极力控制着,冲他摇了摇头。


    她眼里晃荡着水光,睫毛浸湿,勾得眼神楚楚可怜。梁齐却不管她的否认,不留情面地继续道:“实在想反悔,一次就够了。我给过你机会和空间去处理情绪。但你是怎么做的?”


    他稍往后撤了撤,伸手拨开她额角的一缕头发:“你嘴上讲假话,行为却毫不避讳地做着完全相反的事。一边躲着我,拒绝沟通,另一边,又用眼睛拼命说想我。”他指腹轻轻抚着她眼尾处的小片皮肤,说,“包括现在,你知道你的眼睛在对我说什么吗?”


    姜暖瑜眼皮颤了颤,惶惑不安地望着他,不确定她在他眼里到底是怎样的。


    她怕他将她的伪装扒得一干二净,又希望他能看穿她的所有心思,读懂她那些说不出口的话。这样,也不算她骗了他。


    他用目光将她的眼睛描摹一圈,看进她眼底,说:“你的眼睛说你喜欢我。”


    姜暖瑜的心浮动了一下,慌了神。


    他观察着她的表情,指背来回轻刮着她的下颌,说:“但凭你时好时坏的撒谎本事,这次,我要不要相信呢?”


    姜暖瑜愕住,飘浮的心蓦地坠入谷底。


    梁齐看她半晌,眼神彻底冷了下去,声音却十分平静,不带一丝感情:“姜暖瑜,你当我是什么人?还是你觉得,我就那么有耐心,愿意心甘情愿地陪你玩儿这种欲擒故纵的戏码?”


    姜暖瑜没想到,第一次从梁齐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会是此刻这般情形。她的心被狠狠撕裂,痛得呼吸都一窒。


    一直拼命维持的防线轰然坍倒,她再也忍不住,眉毛揪着皱在一起,大颗的泪珠接连不断地顺着睫毛砸下。


    她发力地咬起唇,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呼吸间一下一下的抽泣声音。


    梁齐没再说话了,缓缓松了下颌。指尖,她的皮肤蒸腾着热烫的空气,是极力憋着情绪所致。


    他十分清楚他在做什么,也预想到了她会被他刺伤、会辩无可辩、会哭。但真看见她的眼泪,他心里竟生出了那么一丝失控的懊悔,更残忍的话便没有再说出口。


    他是恼她一次次的刻意回避和用真诚包裹下的言行不一,但不至于把她逼到这副样子。


    他放开她,手撑了一把座椅靠了回去,抬手摆顺西装的衣襟,眯眼看向前方。


    没了他的禁锢,姜暖瑜低下头,抬起手挡在嘴边,却哭得更凶,更委屈。忽然,她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梁齐反应极快,没有犹豫地,几乎同时也开了车门。他几步绕过车头,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她手臂。她随着惯性转身,一头撞进他怀里,她挣着推开,梁齐却没放开她。


    她撇着嘴,也不顾自己哭得多么狼狈,几乎是用所有力气来控制才顺利说出话:“我是喜欢你……”刚说了半句,又一阵委屈上涌,她闭了闭眼,几大颗泪瞬间落下来,“我是喜欢你……”


    她推他抓着她的手臂,胸腔剧烈起伏,近乎崩溃地哭喊:“我是说了我喜欢你,眼睛嘴巴都说了我喜欢你!……我吻你是喜欢你,想见你是喜欢你,和你上床是喜欢你!我是喜欢你!”


    面对她控诉般的表白,梁齐心中震动,没能说出话来。


    她脑袋扭向一边,大口喘着气,她情绪太过激动,导致大脑轻微缺氧,眼前发白一瞬,晃着似要站不稳。


    梁齐紧了紧她的腕子,另一只手捏住她肩膀,将她缓缓转正、扶稳。他看着她,抿了下唇角,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蹙了下眉。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在手心里发力地扯着。她抬眼看向他,眼泪蓄满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眨掉,却在看清他的脸后再度模糊。


    “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公平?就因为我喜欢你,你就永远处在优势的那一边,处在感情的上位,可以随意在乎或不在乎,相信或不相信,对不对?”


    她泪眼朦胧,唇瓣颤抖:“可是,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明明就是相信的……”


    梁齐被她说中,眼神松了半分。


    她读懂他表情中的默认,心更破碎,哽咽道:“你相信我喜欢你,但你根本不需要……可我不明白,你明明都不需要我的喜欢,为什么还要一直喂给我希望?”


    她连下颌都在颤抖,眼泪跟珠子似地往下掉,看向他的眼睛里满是伤痛:“你为什么要让我以为,你是想要我喜欢你的、你喜欢我的喜欢?为什么要让我期待,有一天你会给我同等的回应,期待你也会喜欢我……你让我的人、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想向你靠近,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那里永远不会有我的位置……”


    她几乎绝望地控诉他。她在控诉他,可为什么她的心会这么痛。


    梁齐被她的痛苦砸中,呼吸比刚才重了些,也有了起伏。他抬起手,想给她擦泪,却在触碰到她前生了怯。


    他克制下这份冲动,重新握住她的肩,看向她:“只因为这个?因为我不需要你?”他试图确认她一切行为最根本的理由。


    姜暖瑜心头猛地一紧,难以置信地反问:“还不够吗?”


    她的自尊和情感已经被他先前在车上的言语摧毁,只能接收到最负面、最伤人的解读。


    “我也不需要你了。”她眉毛皱起来,却说不出「不再喜欢你」,只道,“我也不需要你知道我喜欢你了。”


    她望着他,说出话的同时,心仿佛也在同一刻碎掉:“梁齐,你不要知道我喜欢你,我不会再说喜欢你了……”


    梁齐无声看她半刻,再次确认:“这是你希望的?”


    “不……”姜暖瑜摇头,眼泪荡着落了下来,“是你让我这么做的……”她垂下视线,看到他抓着她腕子的手。这处他们之间的连接,莫名就让她再度出声啜泣起来,“我才没有欲擒故纵,是你……”她嘴角又撇下去,“你才是那个玩暧昧的高手。”


    她仰起脸,深深地望着他,悲伤到声音都提不高:“可我不想和你玩了。我不想再玩了……”


    她眼神都黯淡下去。那种明知自己在远离他的感觉,让她疼到快要窒息,没了力气。


    梁齐眉心凛了凛,但终究没有勉强她,下巴一点后,落下了目光。


    他尊重她的选择。


    像对待施宥宁那样,他给她的,也只有尊重。


    姜暖瑜一瞬心痛欲裂,爱与痛交织,侵略着她身体的每一处,像是能将她彻底撕碎。


    她无能为力,苦痛挣扎,却都是无用;她的感情无处可逃,辗转折磨间,忽然好似变成了恨。


    她恨他的尊重,恨他的冷静淡然,恨他的放手,恨他的游刃有余。


    她更恨她爱他。她恨事到如今,她这一秒仍比上一秒更爱他。


    她恨她的恨就是爱,她恨她的恨让她更爱他。但最后,她只恨她。


    终于,她的情绪再度冲破防线,开始挣着他的手。他没放开她,反而抓得更紧。


    腕上传来的这下力道,像是击中了她心中脆弱的某处。她本能想抗拒,越挣扎越用力,似乎此刻什么都不重要,她只要他放开她。


    怕伤到她,梁齐松了手,停在半空,示意他不会再强迫她。


    果然,他放开她了,她反倒从崩溃中解脱,只是不停地哭,无声地流泪。


    梁齐站她旁边,陪她哭着。


    她哭得脑袋发蒙发麻,包里的手机震动都没发觉。


    梁齐看一眼她的包,又看看她婆娑的泪眼,无奈提醒了一句:“你电话。”


    姜暖瑜一怔,眼神光凝起来。她冷静下来,吸吸鼻子,抬手抹掉聚在下巴的泪,找着手机,深深吸气。


    只不过这一口气,她抽抽了好几下才呼出来。


    “喂,余淼。”她的声音又哑又涩,还带着重重的鼻音,情绪像是平复了些,眼里的眼泪却没掉完,眨眼间,又落了一滴下来,“……我马上就到。”


    梁齐见她这样,实在不忍地皱了下眉。想起她是来唐湾赴约的,他转头朝俱乐部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玻璃门外,零星站着几个人。


    等她挂了电话,他说:“我开车送你过去,你在车上擦擦脸,好不好?”他的声音比过去任何一刻都轻、都柔,像是觉得她会一惊就碎。


    他的安抚和关心让姜暖瑜心里又有一瞬的松动,但又很快想到,他这人做事一向周到周全,此刻的温柔,大概也只是出于绅士风度,她不能误当作特别对待。


    她心里泛起酸楚,随后坚定地摇头拒绝了他。


    梁齐闭了闭眼,挫败点头。


    姜暖瑜又用手抹了一把脸,飞快地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抬脚绕过他,往俱乐部门口走。


    梁齐转身,慢悠悠跟在了她身侧稍靠后的位置。


    她知道没法拒绝,任由他走在身边。


    第43章


    前一天下了初雪,绿化带的枯枝上撑起一层厚厚的白雪,向四周反射着晶莹的城市霓虹。


    这天京城无风,姜暖瑜穿着大衣勉强不冷。在她余光里,梁齐只一身西装,一路安静送她过去。


    走上俱乐部门前的斜坡,姜暖瑜往门口望了一眼,余淼已经在等着。见她看过来,余淼朝她挥了挥手。


    姜暖瑜抬手回了个招呼,朝旁边偏了下头。她没说话,梁齐却把她心思瞧得门清。他脚步慢下来,慢慢和她拉开了两三米的距离。


    余淼老远就看到他俩,眼神一直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等姜暖瑜走近了,她才看到她红红的眼睛。


    “你,你哭了?”她下意识看向停在几步之外的男人。


    姜暖瑜也朝梁齐看一眼,对她说:“我没事,不用管我。”


    余淼显然没立刻接受她的说辞,还在往梁齐那头看。


    姜暖瑜不想在门口僵持,说:“我们进去吧。”


    余淼反映了一下,才收回目光:“噢,好。”


    进门后,余淼又回头看了一眼,探寻道:“他是你男朋友吗?”


    姜暖瑜一顿,摇头。


    余淼眨眨眼:“你们……吵架了?”


    吵架?


    姜暖瑜思绪里品味着这个莫名亲近暧昧的定义,不知道该怎么说明,便没解释,只是再次摇头。


    余淼鼓了鼓嘴,识趣地没再追问,轻揽住她肩膀,还下意识安抚地拍了几下。


    玻璃窗外,梁齐看着姜暖瑜进了电梯,转身回去开车。


    门廊擦过一辆拉风的跑车,在门口停下。


    赵南从车上下来,把车钥匙递给侍应生去停车。他瞅着梁齐的背影,不确定地叫了声:“梁齐?”


    梁齐转了半个身子,认出赵南后,笑了下:“好久不见。”


    赵南三十出头,一身公子哥儿的打扮,倜傥帅气。他熟稔地拍梁齐肩膀:“你是好意思说这话。你都多久没来了?”


    梁齐眯了下眼:“忙。”


    赵南也不介意他这明晃晃的借口,将人半推半揽着往门口走:“再忙现在也不能走,上去坐会儿。”


    梁齐拗不过他,随他进去了。


    到了包间,赵南拿了个杯子,倒了一小杯威士忌给梁齐。


    梁齐抬手拒绝:“开车了。”


    “怎么你亲自开上车了,司机呢?”赵南从他塞满名贵酒的酒架上扫了半天,说,“我这儿可没茶啊。”


    梁齐笑笑:“不用。”


    赵南的包间在三楼,是个套间,空间十分宽敞。包间其中一面全是落地玻璃,从里头看去,正对着俱乐部一进来的挑空大厅。


    梁齐问:“你这玻璃是单向的?”


    “好眼力。”赵南朝外头瞟一眼,说,“外边儿看不到里边儿的,我这老板也要隐私啊。”


    梁齐说:“你这儿装修得不错。”


    “我说——”赵南叹笑一声,“我这儿重装也快两年了,现在听你说这话,真觉得跟穿越了似的。”


    梁齐摇头笑笑,没理他的调侃。


    刚回国那段时间,他和赵南那些个朋友还算常见。近两年,他出现的次数确实少。


    赵南偏头看他,说:“宁宁回国之后还常来,你们没再联系?”


    梁齐瞧了他一眼,神情没什么特别含义,也没搭话。


    赵南一脸无辜:“你们都是我朋友,我就关心一下。”


    梁齐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一手插兜里,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


    “得,我话多了。”赵南也觉得自己这么问够没意思的,摆摆手,不提了。


    “诶?”他忽想到什么,“你今儿来是?”


    “送个朋友过来。”梁齐说。


    “你朋友?”赵南眉毛一挑,“早说啊,我给他免单。叫什么?”


    梁齐看他一眼,没说话。


    赵南愣了,眨了眨眼,察觉到不寻常:“女的?”


    梁齐没再理他,转身往门口走:“走了,下次来捧场。”


    “嘿——”赵南知道梁齐要走他留不住,几步跟上,“你这人,我送你。”


    他一路把人送到俱乐部门口才罢休,梁齐离开后,他往包间返,口里琢磨着:“朋友?还是女的?”


    “啧……”


    *


    余淼的朋友大都和她同龄,男女都有,十来个人,见了姜暖瑜都热情地打招呼,一口一个“姐姐好”,叫得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她面前桌上摆着个不锈钢冰桶,里面冰着几瓶饮料。冰桶外面凝了一层水汽,坐下后,她用手抹开一小片,借着反光检查了一下此刻的形象。


    还好这眼线笔够防水,大哭一场之后,这眼妆勉强还能看。


    “姐姐。”旁边的男生拍拍她肩膀。


    姜暖瑜回头,朝他笑一下。


    “姐姐,”男生将椅子转了个方向,面对她坐下,主动搭话,“余淼说你在时尚杂志工作?”


    姜暖瑜点头:“是。”


    男生笑:“那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什么?”


    “和时尚有关的人,长得都很好看。”男生看着她,眼中闪光。


    姜暖瑜一听这话,再看他脸上的神情,雷达顿时就响了。


    眼前的男孩身板虽然高大结实,看着像是成熟男人,但他眼睛里的跃跃欲试不知是刻意为之的直白,还是尚青涩、没有能力完全掩饰。总之无论哪种,对姜暖瑜来说,都少了些吸引力。


    但她没有一上来就磨人面子的习惯,仍笑着,说:“我的同事们听到你这么说,应该会挺高兴的。”


    那男生一愣,没能立刻接上话。她这回应算是大方接受了他的恭维,一点儿不高冷,但就是让人觉得有距离感。


    男生虽碰了个软钉子,但对姜暖瑜好感更多,正想顺着话茬再聊点什么,另一边,余淼推过来两杯喝的。


    “暖瑜姐,你喝哪个?”余淼问。


    姜暖瑜看一眼面前的两杯饮料,一杯带气泡,一杯不带。她今天不太想喝有气泡的,便指了指另一杯:“这个吧。”


    “姐姐,那个有酒精的。”男生立刻好心提醒。


    “没关系,我喝酒。”姜暖瑜说。


    那男生见她这么爽利地选酒,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也谈过“姐姐”,对方年龄虽比他长几岁,互动时的状态却是由他掌控。而姜暖瑜不同。在她镇定成熟的神情举止下,他莫名自觉式微。


    男生预感姜暖瑜他撩不动,知难而退,没再强行搭话,免得接近不成还惹人嫌。


    而姜暖瑜也不主动和谁聊天,别人和她说话,她就笑盈盈地听着,回个一句两句,不冷场,也不多说什么。


    绝大部分时间里,她耳朵听着余淼他们的对话,心思却游离在外。


    那杯余淼递给她的小甜酒,她几口就喝完了,觉得差点意思,又点了度数更高的。


    她心里不痛快,越喝越上头,越喝越想喝,最后还是顾及第一次和小伙伴们见面,喝得太醉不太好,才停了。


    快散场的时候,她忽然想到,这么一场聚会应该不会是单独一个人买单。毕竟在座的都是大学生,而她记得,唐湾的人均消费不低。


    她小声问余淼:“你们今天攒局的人是谁?”


    余淼想了想:“也没谁吧……”


    “AA?”


    余淼点头:“嗯。”


    姜暖瑜了然,说:“算我一个。”


    余淼愣了一道:“暖瑜姐,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让你A钱的。”


    “我知道。”姜暖瑜说,“但我今天白蹭了你们的场子,下次可就不好意思和你出来玩了。”


    她默认“还有下次”倒是让余淼的心理负担小了不少。


    余淼欣然答应:“那行。”


    众人散场到门口,姜暖瑜看向来时梁齐停车的地方,心里狠狠揪了一把。


    在车上,梁齐对她残忍的剖析、步步紧逼的质问,以及那句“欲擒故纵”的指控,像是一把把利刃将她心口洞穿。她知道,他是真的恼了她。


    而她后来的那番话,或许同样用另一种方式,将这段还不算开始的关系彻底终结。


    凌晨三点,姜暖瑜依然没能入睡。


    回家后,她一个人又喝了不少。她躺在床上,哪怕已经头痛欲裂,大脑却还是很清醒。


    喝酒这事,醉或者不醉,有时候真的和酒量没关系,不由人的。


    她又一次拿出手机,怔怔地盯着梁齐的号码。最近几天,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


    屏幕上的那串数字,她几乎看一次就记住了。


    那个大风的晚上,在她家楼下,他把手机递给她那一瞬,那份心情,远得像梦一样。


    思绪渐渐涣散之际,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把手机熄了屏。


    *


    冬至前的几天,京城连天阴着,就算是上午的天光,看上去也仍是一片晦暗。


    梁齐看着窗外隐在阴霾中的摩天大楼,面色深沉。


    办公桌上电话响起,秘书通报:“梁总,尧总到了。”


    “知道了。”他刚把电话放下,办公室的门便被直接推开。


    景尧站在门口,对上梁齐抬眼看过来的眼神,才缓缓抬手敲了两下门。


    梁齐不急不缓地坐回椅子,对他的挑衅丝毫不恼:“请进。”


    景尧径直坐到沙发中央,往后一靠:“梁总难得找我,什么事儿?”


    梁齐没着急开口,手肘搭在扶手,隔着一张办公桌,直直地盯着沙发上的景尧。


    终是景尧先忍不下去,眯了下眼侧过头,问:“什么意思?”


    梁齐不紧不慢道:“景尧,你的子项目里,有些东西似乎没说清楚。”


    景尧一个抬眉的动作避开他的视线,看向前方:“我还没到需要事事向你汇报的地步吧?”


    梁齐没说话,眼神沉而利。


    景尧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决定先发制人:“怎么,子项目的财报上周刚在集团大会上完整公开,你就坐不住了?”


    梁齐毫无波澜地笑了下,不再和他墨迹:“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也知道你财报上的数字怎么来的。”他顿了顿,道,“停了。”


    景尧笑,一口白牙人畜无害的样子,扭头看他:“我以为梁总有什么厉害的招儿呢,就这?”


    梁齐椅子一转,面向窗外的一片阴霾,而他接下来的话,却似在将浓重迷雾拨开。


    “你项目里的‘名人局’,不错。用社交活动的方式,暗中观察客户投注积分的倾向,筛选出高投注潜力的客户,给他们提供一对一量身定制的跨境□□项目。”他侧头看向景尧,“我说的对吗?”


    景尧嘴角的笑凝住,却仍强硬道:“那又怎么样?作为提供服务的一方,客户有这个需求,我通过手段发现需求,满足就好。再说了,去的都是□□合法区,你情我愿的事儿,有什么问题?”


    梁齐神色不动,道:“你的子项目收益里,即便费尽心思层层掩饰,但究其来源,超过80%都来自所谓‘跨境定制旅游增值服务模块’。只靠服务费?”他讥讽地勾了下嘴角,“你当客户是傻子,还是当我是傻子?”


    景尧冷面听着,一时没说话。


    梁齐起身走到窗前,一手插兜,直截了当道出:“你和□□合法区的赌场建立合作,你给他们送去高端客户,再从客户的消费里抽取佣金,或是直接分成,”他转头看景尧一眼,“具体是哪种形式,你心里清楚。”


    景尧被看穿,脸色一僵,眼里却是不忿。


    梁齐对上他的视线,道:“你精心挑选出来的这些客户,个个身家不菲又愿意投注,花个几百几千万,甚至上亿在赌场里,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完全不用担心他们不舍得花钱。只是……你的客户是否清楚你的操作,我就不知道了。”


    他缓缓走到办公桌前,倚在桌沿:“不过,客户还不是最要紧的,监管部门是否知情,才应该是你更关心的。”


    景尧脸色变了变,强装镇定,辩解道:“这只是业务上的正常操作,项目高回报不代表不合理。客户在□□区的消费行为完全自主,子项目不需要对客户的行为负责。”他摊开手,“所有流程都合法合规。”


    “景尧,你不是三岁。”梁齐冷道,“真要走司法程序,你的那点伎俩,屁用都没有。输送客户到赌场哪怕在国外合法,国内照样能用组织或协助赌博论处,坐实了就是刑事问题。”


    景尧讽刺道:“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别误会,我没有操心你的兴趣。”梁齐说,“就算你有通天的司法手段能过了审查这关,一旦这种操作被外界披露、爆发出来,云景和天奇的公信力都会遭到重创,动摇根基。”


    他警告:“天奇不是□□公司,云景的核心也不是玩儿这种刺激游戏。外公也好,天奇也好,从不做刀口舔血的事。”


    景尧被他的态度彻底激到,猛地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一手压在桌面名牌上的“梁”字。


    他又忽地掀开手,看一眼名牌:“你也说了,爷爷也好,天奇也好,那都是姓景的人该考虑的,你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还是你想借机举报打压我。现在是在威胁我?”


    梁齐垂眸看着名牌,点了点头。的确,天奇姓景,而他姓梁。


    或许正因如此,从他多年前参与天奇事务开始,就承受着来自景尧无端的敌意。当然,生意场上的竞争,他对景尧倒也从没手软过。但用司法手段搞垮景尧,从他得知这件事起,这个念头从没出现过。


    他绕回办公桌坐下,抬起头,却是俯视的姿态:“你要玩儿我陪你,但游戏规则已经变了。”


    *


    当天下午,梁齐以云景集团CEO的身份冻结了景尧子项目的相关账户,同时以数据隐私保护为由,切断景尧对客户信息的访问权限。


    除此之外,他要求公关部门连夜制定应急预案,确保一旦项目的敏感内容被曝光,集团能第一时间作出精准应对,最大限度地降低品牌形象的损失。


    当晚,他难得主动回了一趟景承明那边,亲自向景承明说明了此事。


    景承明得知后震怒,要求即刻暂停相关项目,并收回了景尧对子项目的控制权。


    在极短的时间内,景尧从云端跌入谷底。他不但无法通过子项目的成功证明自己的能力,景承明还停了他在天奇集团市场推广部的关键职务。


    梁齐当机立断公开中断子项目的举措,让景尧在集团高层中颜面尽失。之后的几天,景尧没再出现在天奇总部。


    众人皆叹梁齐的雷霆手段,倾佩这份魄力的同时,也对他表面屡次放过景尧的旧人,却在关键时刻一脚踩死这种表里不一的做法十分忌惮,暗中也颇有微词。


    而面对集团内的种种议论,梁齐依然云淡风轻,不置可否。


    冬至这天,虽然是个周六,梁齐仍到公司处理了公事。


    景承明叫他晚上回去一趟,临走前,彭泽进来说明:“梁先生,今天晚上老爷子还叫了尧总。”


    梁齐抬眸看他一眼,彭泽问:“您还过去吗?”


    梁齐合上文件,起身扣上西装扣子:“该躲的人不是我。”


    *


    梁齐到的时候,景承明正蹙眉研究着手里的一副竹简,只扫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皮,没说话。


    梁齐自顾自坐下,转头见景尧一身黑休闲装,靠坐在单人沙发里,看起来倒不像传闻中那般受打击的样子。


    二人对视一眼,皆未讲话。


    小厅里安静了会儿,景承明徐徐放下竹简,摘掉老花镜,看向梁齐:“今天去公司了?”


    梁齐颔首:“是。”


    “子项目的后续,这几天都处理得怎么样?”


    “目前一切在可控范围内。”梁齐道。


    景承明将视线转到景尧:“这两天想什么了?”


    景尧坐直了些:“爷爷,子项目就算有不妥的地方,也是我全力投入的成果。而且项目是盈利的。”言外之意,他不想放手子项目的控制权。


    景承明没立刻表态,转而问:“梁齐觉得呢?”


    梁齐道:“子项目的目标客户,大多是有一定地位和影响力的精英群体,确实和景尧这些年积累的资源高度契合,潜在的客户源也不少。”


    景尧听到这话,眼神变了变,不知他意欲何为。


    然而,梁齐话头一转:“但正因为这些客户本身有社会影响力,除了提供顶级的服务,更重要的是借他们的二次传播,持续强化云景绝对正向的社会认知。”


    “绝对正向”四个字出口,霎时刺戳到了景尧的敏感处,梁齐话还没说完,他便转头打断:“那些客户都有隐私保护的,谁没事儿去查这个?!他们在赌场花点儿钱,根本不会影响到什么云景的品牌形象!”


    景承明沉声制止:“景尧!”


    景尧咬牙闭嘴,压下满腔愤懑,而梁齐一时也没再说话。


    片刻后,景承明对梁齐道:“你接着说。”


    梁齐点了下头:“子项目的争议服务的确是高度定制且私密的,理论上存在隐秘进行的空间。但只要是人就有漏洞,把主动权寄托在所有相关方都能保守秘密,我认为风险太大。”


    他话语间似乎在回应景尧刚才的打断,景尧听着,忍得后牙都快咬碎。


    “目前云景的绝大多数服务依然是面向大众市场,而人们对涉及黑色地带的□□行为几乎没有容忍度。”梁齐继续道,“这种敏感问题一旦撕破口子,很难再逆转公众的印象。大众忌讳和这些事情沾上关系。”


    景承听着他的话,依然未表态,既没认同他的观点,也未否定他话里的指责。


    梁齐抬眸看他一眼,沉吟片刻,说:“前段时间我主要在忙康蒂的合作案,对子项目的监管有疏漏,这是我的工作失误。这个项目一直是景尧主导的,除去风险部分,推进得也算顺利。如果集团决定让景尧继续负责子项目,我没有异议。”


    景承明眼神一闪——以退为进,不错。


    他意味深长地看梁齐一眼,发话:“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


    梁齐垂眸淡笑,没再多说。


    谈话结束后,梁齐并未多作停留,晚饭前便提出离开。


    临走时,景尧在门厅拦住了他。


    “在爷爷前面前装了大度,其实是让我彻底在你眼皮底下管子项目。”景尧冷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


    梁齐看他一眼,继续往前走,显然不想和他继续掰扯。


    “你这么在乎公司形象?”景尧转身,面无表情道,“看来你对自己的形象很有自信。”


    梁齐察觉他话中有话,脚步一顿。他回了半下头,终是未发一言,径直离开。


    第44章


    圣诞周。


    《Florian》编辑部,门口一侧的空地上,尚未组装完成的新年礼盒堆得跟小山一样。


    几个实习生正对照着清单,将礼品、贺卡分类归置,打包准备寄出。


    剩下的编辑们忙着月刊的制作,还要抽空应对各大品牌五花八门的年底活动,根本没时间享受圣诞和新年将至的气息。


    这里头,只有姜暖瑜最清闲。


    她基本没剩下什么工作,真正发挥着一块砖的作用——哪里需要她,她就把自己往哪里搬。


    这天,她一早帮忙把纸盒一个个折好,上午又凑在设计团队这边,和唐希一起研究内页怎么做更好。


    唐希正在排版某品牌跨年特别联名的专栏,她一边在电脑上操作一边吐槽:“我是真不懂品牌方怎么想到把香氛和零食联名,到底是有人想把零食的味儿喷在身上,还是想吃香水啊?服了。”


    姜暖瑜看着编辑为本次联名写的稿子,也不禁感叹:要把这样“特别”的创意强行合理化,也是挺不容易的。


    快中午的时候,图片助理郑小艺坐过来,一脸八卦:“你们刷朋友圈了吗?赞助商老板的瓜。”


    姜暖瑜正翻着一沓资料半神游,闻言心里咯噔一下,眼睛不由得瞟向桌上的手机。


    唐希一向对八卦不太感兴趣,这会儿却颇有兴致地问:“你说的是那位梁总吗?上个月团建还碰见的那个?”


    “是他!”郑小艺给出肯定的答案,接着又语气暧昧地说,“他还挺深藏不露的……”


    唐希追问:“啊?他怎么了?”


    郑小艺卖了个关子:“你们先自己看。”


    唐希笑起来:“行,我一会儿看。”


    姜暖瑜一直没说没问,不表现出一点感兴趣的样子。等郑小艺走开了,她才默默拿起手机。


    她先翻了翻朋友圈,没看到有关梁齐的内容,又点进折叠群聊,在编辑部的一个日常闲聊群里,看到了其他人分享的一篇推文链接。


    文章来自某财经生活号,她点开,看见标题的瞬间,眉头就一皱:《企业家私生活揭秘:精英人设崩塌?》。


    她一页页往下划着,心越提越高。


    这篇文章的主人公正是梁齐,但附上的几张配图里,他的形象却与如今在公众面前判若两人。他穿着休闲装,神态放松随意,发色也是深浅不一,跳脱得很。


    照片的背景都是酒吧包房或私人派对这类场合,无一不是光线昏暗,氛围奢靡,再加上梁齐极为反差的形象,乍看之下,确实有不小的视觉冲击力。


    姜暖瑜蹙眉细看,却没觉着照片中梁齐的行为有何不妥。唯一略显出格的,是他指尖夹着一根烟,眯着眼,脸迷蒙在氤氲烟雾中的一幕。


    其余画面里,他只安静地坐着,身边人员的衣着举止也一切正常,看起来就是朋友聚会而已。


    真正令人感到不适的,是文章极尽隐晦暧昧的措辞。


    作者在行文中反复渲染“昏暗”、“迷离”、“纸醉金迷”的氛围,试图将梁齐塑造成一个光鲜表面下私生活混乱的人,并通过含糊其辞的描述,诱导读者去联想更为恶劣的行为。


    看到最后,姜暖瑜气得手指都在发抖。她没法冷静地与唐希她们讨论此事,找了个借口离开。


    回到工位上,她又忍不住看手机,群聊里,大家抽空议论了几句:


    「真是人不可貌相,之前见的时候,看着多绅士、多风度翩翩啊」


    「那还能赞助咱们吗?」


    「对哦,这算不算黑历史?万一影响咱们杂志的形象怎么办?」


    姜暖瑜看不下去,关掉对话框。她胸口憋着一股气,堵得难受。


    她气撰写这篇文章的作者,气这种看图说话、利用大众想象和偏见进行的毫无底线的恶意抹黑。


    她也气群里参与讨论的同事,气他们明明对事实一无所知,却能轻易下结论,还是如此恶劣的结论。


    杂志社前脚才受人之惠,转脸就对人评头论足、落井下石,真是讽刺。


    光是身边的讨论就这么热烈,在相对应的圈子里,这篇文章会引发怎样的反应,姜暖瑜不敢想。


    这一个下午,她在工位上魂不守舍的,时不时的就翻一翻社交软件,搜索浏览相关话题。


    她心里希冀着有关讨论越来越少,网上对梁齐的误解能够逐渐平息,可现实不如她意,相关热度跟坐火箭似的,一路飙升。


    她亲眼看一个话题下的讨论从十几条一步一步升到上万条。


    大概是尝到了流量的甜头,越来越多的媒体下场讨论,甚至还催生出各种恶搞、揭露式的报道,网友们的情绪被挑起,自发地讨论、转发,甚至有了热搜词条。


    到了晚上,话题已经从财经圈扩展到主流新闻、娱乐媒体,甚至连更大众化的视频平台也沦陷。


    有人打着“圈内人”的旗号,以这篇看图说话的文章为引子,制作发布有关“商圈大佬深度剖析”的视频蹭热度,评论里满是网友情绪化的解读和分析。


    网友A:「那篇文章我完整地看了,照片根本不像普通聚会那么简单,谁知道他们私下还会干什么?」


    网友B:「有钱人的私生活本来就乱到难以想象,他们不缺钱,所以喜欢追求一些用钱买不到的刺激,懂的都懂」


    网友C:「相关部门能不能查一查,把他们这些丑事都曝光出来,财产全部充公」


    只有极少数人能够保持理智,认为这些照片并不足以证明什么,是舆论过度渲染,为了流量跟风抹黑一个成功人士的形象。可是比起那些恶意揣测,这些真正客观的言论仿佛石沉大海,掀不起一点风浪。


    闻人善则疑之、讽之;闻人恶则信之、捧之。在网络世界,负面情绪似乎更容易引起大家的共鸣。


    姜暖瑜攥着手机窝在沙发里,家里暖气很足,她的手脚却冰凉。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


    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她的注意力都在事件本身上,现在才反应过来其中的不对劲——


    为什么忽然有人对着梁齐的旧照片编故事?还有,那些照片又是哪来的?


    一个名字冷不丁浮现在脑海,姜暖瑜立刻切到微信,点开和施宥宁的对话框。


    「施摄,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有件事情想问你,方便给我回个消息吗?」


    她匆匆打下这串字,正要发送,却忽然犹豫了。


    月初在唐湾俱乐部门口,她哭着朝梁齐控诉一通,还扬言“不想和他玩了”之后,他们再没联系,算是彻底决裂。


    她还有资格、有立场管梁齐的事吗?


    她迟疑片刻,担心自己的行为是多管闲事。但想到同事、媒体、网友的种种非议,她便决定不再顾虑那么多。


    或许她没有那个资格,但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她深吸一口气,临发送前,把“施摄”两个字删掉了。毕竟她想说的事情和工作无关。


    消息发出,她心里更不安定,脑袋也仍是一团乱麻。


    她捧着手机焦急地等了好一会儿,提示音终于响起,施宥宁回复:「什么事?」


    姜暖瑜把相关的照片全都发送给施宥宁,「这些照片……」,她刚打了四个字,施宥宁的语音就打来了。


    电话接通,还没等她说什么,施宥宁便开口:“你想问这些照片是我发出去的吗?”


    她如此直截了当,倒让姜暖瑜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倒是没怀疑这一点。以她对施宥宁浅显的了解,就算真的“因爱生恨”,施宥宁也不会用这种背地里的手段去伤害梁齐。


    隔几秒了,她说:“我只是想问,照片是你拍的吗?”


    “是我拍的。”施宥宁说,“很多年前。”


    “你有把这些照片发过社交平台吗?”姜暖瑜追问。


    “没有公开发过。只发在了ins的私密账号里。”


    姜暖瑜皱眉,费解地揉了揉脑袋:“私密账号?”


    “是的。”


    察觉到她沉默中的疑虑,施宥宁说:“我在唐湾俱乐部,如果你想了解更多,过来找我,我们当面谈。”


    姜暖瑜没立刻回话,因为过去几次并不那么愉快的经历存在,和施宥宁面对面交流,并不是她的第一选择。但她很快意识到,除了从施宥宁这个照片源头入手,她似乎别无他法。


    她太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最终还是答应:“好,我一会儿就到。”


    挂了电话,她换了身衣服,打车去了唐湾俱乐部。施宥宁提前到楼下接她,领她进了包间。


    包间里还有几个人,男男女女大概五六个,正围坐在一起玩桌游。


    施宥宁似乎和他们很熟,带她进来时也没介绍。两人到包间没人一侧的沙发区坐下。


    姜暖瑜沉默了几秒,觉得气氛有点怪异的尴尬。她和施宥宁竟然再一次为了梁齐的事情见面,这让她有种朦胧的恍惚。


    施宥宁看起来倒自然得多,问她:“要喝东西吗?”


    姜暖瑜摆摆手:“不了。谢谢。”


    施宥宁也没再客气,直接道:“你想知道什么?”


    “还是照片的事情。”姜暖瑜说,“刚才电话里,你说的私密账号是什么意思?”


    施宥宁看她一眼,解释:“我有一个ins小号,注册后用来专门发我和梁齐在一起之后的日常。这个账号我设置了私密,别人是看不到里面的内容的。”


    姜暖瑜大概明白了私密账号的定义,道:“所以这些照片,就不是媒体无意中发现的,而是幕后推手特意翻找的。”她说,“ins毕竟是公共平台,就算是私密账号,在专业的数据破解面前,估计也没什么用。”


    施宥宁提出异议:“但ins的用户有那么多,那些人怎么就精准找到我小号里的照片呢?这不可能啊。”


    姜暖瑜也没了头绪,想了想,问:“你的小号和大号一点关系都没有吗?”她分析着,推测道,“有没有可能……对方知道梁齐过去和你的关系,先找到了你的大号,再通过大号关联到你的小号,才破解内容的呢?”


    施宥宁愣了几秒,说:“我的大小号是互相关注的。”


    这样就说得通了。


    二人对视一眼,一时都没再讲话。


    想到真的有人在针对性地陷害梁齐,姜暖瑜的心情阴沉得能挤出水来。


    短暂沉默间,赵南走过来,给两人面前各放了一杯饮料,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施宥宁简单介绍:“这是我朋友,赵南,唐湾的老板。这是姜暖瑜,是……”她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是梁齐的朋友。”


    姜暖瑜礼貌笑着,朝赵南投去目光,对上他略带探究的视线,她下意识地躲开了眼神。


    只是作为梁齐的朋友被介绍而已,她也不知道自己慌个什么。


    “你好,”赵南友好地笑,“梁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欢迎随时来玩儿。”


    姜暖瑜浅浅笑着:“你好。”


    赵南又凝眸看了她一眼,忽问:“你之前来过唐湾吗?”


    “嗯,有来玩过的。”姜暖瑜点了点头,想着对方是老板,便顺便夸了几句,“这里环境挺好的,服务也好。”


    “最近来过吗?”赵南问。


    姜暖瑜看向他,心里一阵疑惑:他问这个干嘛?


    “前段时间,……”赵南抚着额头回忆,“月初吧,下初雪那两天儿。”


    姜暖瑜一愣。


    梁齐送她来唐湾的前一天,京城可不就下了今年的初雪。


    她如实道:“我确实来过。”


    瞥见她神情中的困惑,赵南笑着打了个哈哈:“没事儿,随便问问,我就说好像见过你。”


    “哦……”姜暖瑜顺着他的话干笑,半信半疑:她有那么让人过目不忘吗?


    赵南揭过话题,问两人:“你们聊什么呢?今天梁齐那事儿?”


    施宥宁点头,拿起赵南刚放到她面前的饮料,喝一口后叹了口气。


    “你看你还叹气。”赵南下巴一摆,毫不在意地说,“你还不了解梁齐么?放心吧!那些有的没的影响不到他。退一万步讲,要真有什么,那么大一个天奇,舆论监控和公关部门也不是吃白饭的。你们就是瞎操心。”


    姜暖瑜立刻反驳:“那也不能任由别人随意抹黑他。”


    赵南被她这么一怼,愣了一道。他直愣愣地看了她两秒,不但不恼,嘴角还一点点翘了起来。


    他舔舔嘴唇,跟着佯叹一口气:“嗯,说的也是。”


    姜暖瑜后知后觉刚才一心“捍卫”梁齐,她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好,忙抬眼看向赵南。


    赵南正在手机上发消息,感知到她的视线,抬起头,冲她轻松一笑。


    姜暖瑜便知他并没有把刚才的话放在心上,稍稍放松下来。


    听赵南刚才提到梁齐时的语气,她判断他和梁齐应当是比较熟悉的朋友。而赵南和施宥宁之间,似乎关系也不错。


    姜暖瑜暗自推测,在场的这些人,应该是梁齐和施宥宁的共同朋友。


    正想着,一旁的施宥宁回过味儿来,扭头看她:“你不是要走了,怎么还关心梁齐的事情?”


    姜暖瑜脸色微变。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也不想回答。


    她没说话,拿起桌上的杯子,没滋没味地喝了一口。


    施宥宁见状也不追问,隔了一会儿,她说:“我也不担心梁齐会被那些流言蜚语中伤,只是没想到我给他拍的照片,有一天会给他带来麻烦。”


    “你想太多了。别人想陷害抹黑他,总能找到角度。”赵南安慰她,“这事儿不赖你。”


    施宥宁无言片刻,看向姜暖瑜:“你有什么办法吗?”


    姜暖瑜一愣。


    施宥宁说:“你找我了解这件事,难道不是有了解决问题的想法吗?”


    “我……”姜暖瑜一时语塞。她整晚都被情绪驱使着,完全没有理性可言,“我也不知道……”


    施宥宁淡淡瞥她一眼,没说话了。


    姜暖瑜抿了抿嘴唇,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自己刚才好像被施宥宁鄙视了。


    她的自尊心蹭一下被点着,脱口而出:“我能看看其他的照片吗?”


    话一出口,不光施宥宁,姜暖瑜自己都意外了,赶紧又说:“我是想看看有没有光线明亮、氛围不一样的照片,或许能用来反击媒体的误导。当然,不方便就算了。”


    “可以。”


    话音落下,施宥宁已经拿起手机操作起来。


    姜暖瑜:“……”


    施宥宁这么干脆,她心里倒开始打鼓。


    没一会儿,施宥宁把手机递过来:“那篇文章里的照片,都是他退役后那大半年里拍的,我已经把时间线选出来了。”


    姜暖瑜低头扫了一眼屏幕,飞速移开视线:“要不还是算了吧,这毕竟是你们的隐私。”


    施宥宁看了她几秒,道:“你刚才的提议到底是想帮他,还是想满足你的好奇心?”


    姜暖瑜:“我……”


    施宥宁说:“如果是前者,请你放心,我并不介意给你看这些照片。如果是后者,那你随意。”


    姜暖瑜被她的话堵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只得硬着头皮接过手机,瞄一眼屏幕,先点开了一个看起来和梁齐不相关的帖子。


    帖子的第一张照片是一幅画,画的是一扇窗内的景象。窗外的光线是五彩斑斓的颜色,投向室内不同的方向。


    姜暖瑜看着这幅画,不自觉地开始品味起其中的意境。


    施宥宁凑近看了一眼,说:“这个是梁齐画的,还不错吧?他有这个天赋。”她不经意地问,“你知道梁齐的父亲是位很厉害的画家吗?”


    姜暖瑜一个愣怔。关于梁齐的父亲,她倒是从汉斯那里听过,但从没想过梁齐也会画画。


    她原本还想再看看这幅画,听施宥宁这么一说,跟谁较劲似的,“哦”了一声,手指往左一滑翻到下一张照片。


    照片中,梁齐靠在落地窗边的椅子里,阳光打在他身上,他左手撑着块小号画板,右手拿笔垂在身侧。


    他肩上披着一块浴巾,头发都被拢到后头,上面像是涂着染发剂之类的东西。


    施宥宁随口解释:“他刚退役那段时间,喜欢到处看展,也喜欢在家自己画画。他的画色彩都很丰富,甚至人物的皮肤、头发都会用不同的颜色。有天我就突发奇想,买了染发剂,diy我们两个头发的颜色。那些照片里,他的头发都是我给他染的。”


    姜暖瑜没接话,胸口跟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又堵又闷。


    她把手机还给施宥宁:“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合适。”


    施宥宁意识到刚才的分享有些“过度”,欲言又止后,收回手机,也没再“怼”姜暖瑜。


    施宥宁“放过”的意味太明显,姜暖瑜心里更加不平衡。


    她不想显得自己特别在意似的,说:“我是想到,现在大众的关注重点已经不在那些照片本身了,他们对梁齐已经有了偏见,那些不好的刻板印象已经套在了他身上。


    这时候贸然自证,很可能没人买账,反而会显得是因为心虚,适得其反。”


    ——这最后一句,就像她现在做的一样。


    施宥宁问:“那你没办法了?”


    “我暂时想不到了。”姜暖瑜不自在地又补了一句,“暂时想不到‘有用’的办法了。”


    施宥宁点点头,没再说话。


    说完照片的事,两人便没什么话题可聊。姜暖瑜率先提出要回家,施宥宁看了眼时间,也和她一起离开。


    下楼的电梯里,施宥宁无意问了句姜暖瑜住哪,二人这才发现彼此的住址离得相当近。


    尽管如此,谁也没说一起回去,而是各自打车后分开。


    回家后,姜暖瑜洗了澡躺在床上,仍旧是心绪不宁。


    她亲眼目睹舆论是如何发酵,一开始只是聚焦梁齐的个人形象,大家最多觉得有些反差,但逐渐,言论就顺着那篇看图说话的文章,将矛头指向他私生活混乱,甚至暗示有不良嗜好,最后又把这种负面形象与他作为企业领导者的身份强行挂钩。


    显然,攻击梁齐的信誉和公信力,才是这出阴谋的最终目的。


    个人恩怨?


    可这得多大的仇才能做到这份上。


    商战?


    对方是冲天奇去的,还是云景?天奇和云景各自的竞争对手又是谁?


    姜暖瑜在黑暗中思来想去,却完全理不出头绪。


    这件事早已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她越想越沮丧,越想越心累。


    和施宥宁说话也累。


    施宥宁随意的一句话,得在她心里翻腾好几遍才能过去。


    给梁齐拍照、染头发,一起看展、看他画画,这些事她想都没想过,却是施宥宁经历过的。


    她本以为,和梁齐相关的某些方面,她和施宥宁也许有相似的地方。可现在她才发现,这种想法是多么的可笑。


    和施宥宁在一起的梁齐,跟她所认识的梁齐,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


    ……她嫉妒!


    第45章


    第二天早上,闹钟准时响起。


    姜暖瑜下意识按停铃声,脑子反应了两秒,猛睁开眼,翻过手机就要查看最新的舆论情况。


    打开社媒软件前,她又犹豫。


    看了又能怎么样,除了干着急,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把手机丢到一边,起床洗漱去了。


    然而,去杂志社的路上,她还是没忍住。


    果然,网络上又有新的爆料。


    有知情人士透露,云景集团现任CEO梁齐曾是职业网球运动员,因伤退役后才接手了家族企业。对此,相关舆论仍是一边倒的状态。


    「搞体育的人来搞商业,是不是也太跨界了?业务水平过关么?」


    「运动员都得极度自律吧?但你们看他的那些照片,就不像会踏实训练比赛的人!我看因伤退役是假,天天泡酒吧撩妹身体素质跟不上才是真」


    「这些有钱人的试错成本真低,一条路行不通就换另一条,条条大路通罗马。不像我们,为一件事拼命奋斗十几年,还没什么结果」


    「真是不公平,我也想年轻的时候想玩就玩,靠有钱的爹兜底,让我摇身一变成总裁」


    「好多五星级酒店和度假村都是这个云景集团旗下的,这么大的产业,栓条狗都能赚钱吧?!哈哈」


    姜暖瑜愤然关掉评论。她不理解,这些荒谬又刻薄的言论,为什么每一条都有上万的点赞。


    在这般毫无公正可言的文字的冲刷下,某一刻,她内心深处的戾气几乎要爆发出来。她很想激烈地反击回去。


    无论是在梦禾岛度假村的专访、康蒂合作案的媒体交流会,还是有关合作报道的那次单独交流,梁齐展现出的超群的商业能力和前瞻视角,她都看在眼里,且暗自钦佩。而网上的几句话,似乎就可以将这一切抹杀。


    她不奢望公众会对他人的苦难产生同理心。毕竟苦难是相对的,你的苦、你的难,那也仅限于你,总有人更苦、更难。但是用梁齐的伤病作为抨击他人格的武器,还是让她的心狠狠难受了一把。


    原本不想再管这件事的,但此时她却再度动摇。


    她得做什么,她必须做些什么。无论是否有用。


    *


    上午九点半,梁齐准时来到天奇总部。


    53层,电梯厅接待台,两位助理恭敬地弯腰问好:“梁总早上好。”


    虽说昨晚也没少吃瓜,今早还就此谈论了几句,但见到梁齐,两人仍保持着专业的工作水准。


    梁齐也一切如常,微微颔首回应后,大步走进办公区。


    等人走远,两位助理不禁又开始小声议论。


    助理甲:“梁总也太淡定了吧?要是我,今天肯定就不来了。”


    “这有什么的?”助理乙不以为然,“说破天也是点儿花边新闻,能有什么影响?你看公司的公关部门都没出手。”


    助理甲:“你话是这么说,但网上可是骂声一片,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可能没感觉?”


    助理乙笑着调侃:“怎么,你心疼啦?”


    “啧,你说什么呢!”助理甲脸上一热,“轮得着我心疼吗?……不过,梁总以前真是打网球的?”


    助理乙摇头:“不知道,这上哪听说?这属于隐私吧?”


    助理甲抿唇笑:“你看梁总身高又高,身型气质还真有运动员那一挂的意思诶。”


    助理乙一语道破:“大忌,你这可是大忌!不许对上司犯花痴。”


    助理甲不承认:“我哪有?客观评价而已……”


    正说着,电梯门又打开,彭泽从楼上下来。


    两人立刻收声,起身问好。


    彭泽一脸严肃,难得未回应问候,径直朝梁齐办公室走去。


    彭泽敲门进来时,梁齐已经脱了大衣坐在桌前,开始处理秘书一早送来需要签字的文件。


    彭泽上前汇报:“梁总,今早股市开盘后,云景的股票成交量增大,是部分散户在抛售。股价有所下跌。”


    意料之中的事,梁齐批着文件,头也不抬:“散户对舆论波动反应大,但不占大头,影响不大。关注好投资机构的动向。”


    “是。”


    彭泽站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梁齐抬眸,眯了眯眼,靠向椅背:“说。”


    “董事会那边,有几位董事建议公关部门出面,主动干预引导,尽快压制负面消息,或者……”彭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他们希望您能亲自出面澄清。”


    “呵……”梁齐低头一笑,露出一点白白的牙齿。


    他抬起眼,看向彭泽的眼神清亮锐利。如果不看眼睛,这个笑,可以说让人如沐春风。


    “澄清什么?”他道,“开个发布会,说我没有不良嗜好,都是误会?要不要去做个体检抽个血?还是把我在天奇和云景做的事一件件摆出来,说我不是个废物,请外界认可我?”


    他的笑容渐渐收了,声音也冷下来:“知道他们操心自己口袋里的钱。告诉他们,现在担忧未免为时过早。他们的目的是通过云景赚钱,我让他们达到目的就够了。”


    “是。”彭泽点头应下。梁齐对这几个董事持强硬态度,这一点,并未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梁齐虽有锋芒,但大多时候并不显露,能和气便不引争端,极少有这样不讲情面的时候。但只要他做了,就是绝对必要的。


    梁齐松了松下颌,问:“现在到哪一步了?”


    彭泽道:“经过一天一夜,热度不将反增。除了有关您个人的内容,早上最新的舆论方向,已经在往云景上靠。”


    “动作挺快。”梁齐牵了下唇角,道,“既然如此,是时候顺水推舟了。让相关部门干活儿吧。”


    彭泽颔首:“是,我这就去安排。”


    门关上,梁齐的下颌仍紧紧绷着。


    景尧想通过攻击他的商业形象来撼动他在云景的地位,他并非不能第一时间反制,打舆论战。


    但这未免太小儿科。


    景尧还想继续玩,他就陪他玩玩。


    舆论的威力的确不可小觑,不过景尧怕是不知道,这一向是把双刃剑。


    刀锋虽利,能割肉的同时,也能开荒。


    *


    去杂志社的出租车上,姜暖瑜再次联系了施宥宁,询问是否可以关注她的小号,从而获得账号内容的访问权限。


    施宥宁同意了。


    一到公司,姜暖瑜便在电脑登上并不常用的ins账号。很快,施宥宁通过了她的关注请求。


    小号账户里的内容刷新出来那刻,她心里跟着抖了一下。


    她给施宥宁发了一句「谢谢」,发自真心的。


    面对这些照片,她心口有无数情绪在翻涌,但她暂时无暇顾及。当下急须做的,是在公众情绪最高涨的时候,输出她想表达的。


    那些人不是喜欢看图说话吗?她也会。


    正式开始前,她深深地呼吸了一次,让自己尽量保持在一个冷静理性的状态。


    她花了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将施宥宁小号里的内容快速浏览了一遍。


    近三年的时间,一千多条帖子,上万张照片。她在其中看到了那篇恶意文章中的原图。


    与原图相比,文章中的照片进行了裁剪调色处理,用构图和色调的变化刻意操控画面细节,从而增加捏造事实的空间。


    姜暖瑜再次感慨这些人的恶意用心,但她已经不想通过反驳去为梁齐证明什么。大家爱信什么就去信吧,她只表达她的观点。


    她顾不上感情用事,只能用理性判断哪些照片适合放在文章里。但让她感到为难的是,这些照片或多或少的,都有种暴露梁齐过去私生活的意味。想来想去,她只选了几张梁齐画的画作为配图。


    图片选好,简单整理思路后,她决定以采访者的客观视角来撰文,切入点则是梦禾岛度假村的那次采访。


    她打开一个空白文档,盯着键盘静默半晌,开始敲字。


    「作为一名媒体工作者,半年前,我有幸参与了对梁齐先生的一场专访。


    作为协助采访的编辑,和往常一样,在采访前,我进行了大量的背景资料搜集。在对这位尚未谋面的企业家逐渐产生钦佩的同时,出于个人一点点狭隘的心理,我也怀疑过,这样优秀的履历会不会有水分?但这种想法,很快在正式采访后烟消云散。


    ……」


    「……老实讲,在商业领域,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但在近一个小时的对话中,梁先生通俗却不乏深度的语言,竟让我这个“小白”对云景集团复杂的商业脉络有了粗浅的认知。


    ……」


    她一边回忆一边写,仿佛回到了七月初的那个午后。那天,她虽不是第一次见他,却是第一次认识他。


    那天之后,他不再只是一个她六年前惊鸿一瞥后,埋藏在内心深处美好的、能掀动她心旌的影子,而是一个有能力、有见解、有掌控力的企业家,也是一个有声音、有温度的真实的男人。


    梦禾岛的采访讲述完,她又写了在他办公室进行的那次对话。


    「……后来,我又有一次和梁先生深入交流的机会。


    作为主动交谈的一方,大家可能都有一种感受:很怕“话掉在地上”。但在和梁先生的沟通中,完全不用有这样的担心。


    他在倾听时绝对专注,哪怕是一句无需回应的过渡语,他也会用目光或细微动作给予反馈。他始终保持礼貌与从容,出口的表达总是尊重而平和,甚至还会慷慨地分享他作为企业决策者的视角和思考。


    ……」


    「……上个月,我曾发过一篇关于“云景集团在未来文化传承布局”的报道。写作过程中,我特地请教过梁先生:云景的选择是否出于文化传承的考量?梁先生却说:“云景只作为承接这一过程的载体。”


    他的这句回答令我印象深刻。这样谦逊、不大包大揽情怀,只用行动践行的企业家,让我由衷敬佩。不过,了解财经信息的人都知道,云景的财报也同样优秀。


    ……」


    文章的最后,在尽量不表现出说教意味的前提下,借由梁齐的画,姜暖瑜提到了“刻板印象”这个话题。


    她很清楚,对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提出挑战的行为是在冒险。但她不得不这么做。


    「……第一次看到这几幅有趣的画时,我完全没想到它们竟出自梁先生笔下。这让我意识到,我好像习惯提前给人贴上各种标签,然后据此,理所当然地对这个人的其他方面下判断,或者更简单地用外表、特定的身份直接去定义一个人。


    就比如,我会下意识认为,像梁先生这样一位成熟的企业家,必然是极具理性的、严谨的,绝不会有这样松弛的、颇具艺术性的表达方式。


    ……」


    「……将人标签化,看似是一个很高效的方式。但反思后,我发现我忽略了一个事实——人是多维度的。


    外表和内在、理性和感性,看似是相对的,但其实完全可以并存。一个人可以是严谨的企业家,也可以是随性自由的艺术爱好者,这并不矛盾。


    每个人都有按自己舒适的方式生活、表达自己情趣的权利和自由。


    世界很大,不是吗?」


    文章到此为止。


    比起前文大篇幅的铺垫,后半部分才是姜暖瑜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


    她把希望寄托在大众的善念,她相信,大部分人是倾向美好的。而倡导包容和解缚,在当下,似乎是一种足够美好的设想。


    就算会遭遇强烈的舆论反扑,她也认了。情况再坏又能坏到哪去?能触动多一个人,她就不算亏。


    尽管如此,关于梁齐伤病的部分,她仍带有私心。她向施宥宁要了一些梁齐运动员时期的、方便公开的照片。


    施宥宁很快通过邮件发来一个压缩包,是梁齐退役后,她给他做的相片合集。


    施宥宁特意说明,合集里的照片并不全是她拍的,但据她了解,应该不会存在版权问题。


    再次道谢后,姜暖瑜将压缩包解压。里头的照片不多不少,几乎涵盖梁齐的整个职业生涯。


    前半部分是球场上的抓拍,相片的取景考虑到场地、看台观众甚至天空的同时,又准确捕捉到梁齐这一主体。


    一张张看过去,少年模样的梁齐渐渐变得高大,肩膀越来越宽阔,肌肉也更加结实有力。


    从某一张照片开始,画面的背景从动态的球场变为静态的领奖台。每一张捧着冠军奖杯的照片都在证明着,那个在网球场上的梁齐,是多么具有统治力。


    姜暖瑜本想在文章末尾放两张梁齐运动生涯的照片,期望此举至少能够减轻外界对他伤病的恶意解读。可真看到这些照片,她忽然改变了想法。


    这些画面,的确足以反击所有质疑,证明他不容置疑的强大。但也正因如此,以此博取嘴下留情,对梁齐来说才是完全没有必要。


    把稿子最后校对一遍后,正式发布前,姜暖瑜特意和纪萌进行了简短的沟通。


    文章虽以她个人账号发布,但内容涉及到她作为《Florian》杂志的编辑身份。除此之外,她的社交账号也无法完全剥离她的职业背景。


    她向纪萌坦诚表达了此次撰文的目的,以求得到理解和许可。幸运的是,纪萌看过全文后,并未反对她的做法。


    正式将文章发布后,姜暖瑜在工位足足静坐了十分钟,头脑中一片混沌的空白。


    忽然,像是死机的电脑触发了重启程序,她脊背窜过一阵凉麻,眼泪在极短的时间内冲到眼底,几乎要夺眶而出。


    她一路跑到没人的楼梯间,站在两层楼中间的平台,手扶着栏杆,控制不住地颤身哭泣。


    她明白只有足够客观的文字,才更可能具有说服力。写文章时,她不得不理性,不得不和那位梁先生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得不阻止自己的私人情感渗透进文字。


    但此刻,她再也没法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待这一切。


    从那些照片中,她窥见了过去的梁齐。


    她的眼泪并非嫉妒施宥宁的拥有,也不是对自己的未拥有而感到遗憾。


    她只是心疼。很疼。


    照片里那个在网球场上所向披靡的强者,和他退役后创作的那些充满色彩的、抽象的画作,二者矛盾地在她脑海里冲刷着。


    那个强大到似乎找不到弱点的梁齐,或许也曾有迷茫伤痛的时候。


    被迫放弃职业生涯时,他内心的挣扎,是否也让他的世界短暂地失去过色彩。


    比过去任何一刻都要清晰的爱意疯狂地灼烧着她的胸口,她的心很疼。很疼。


    她像一个委屈无措的孩子,只能通过眼泪来纾解所有的爱与酸楚。


    大脑逐渐被过载的情绪麻木,泪也流干,她眼睫挂着泪痕,呆呆地望着那条狭窄窗户外的蓝天。


    上层有人进来,安全门发出一开一合的声音,她眼神慢半拍地重新聚焦,终于回过神来。


    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回了办公区。


    大家刚吃完饭,正三两成堆地聚在一起聊天。见她过来,其中一个同事扬声问:“姜编辑,你发的那篇文章是赞助商要求的吗?”


    姜暖瑜愣了一道。她一心只想为梁齐发声,还没来得及考虑这样的行为在别人看来是什么立场。


    “已经开始有热度了。”何安琪从电脑屏幕后探出头,“好几个我关注的kol都转发了!”


    姜暖瑜心里顿时有点发怵,坐到座位上后,迟迟不敢打开电脑或手机。


    郑小艺凑过来:“姜编辑,那些画真是梁总画的?”


    姜暖瑜不自然地拨了拨耳边的头发,点头:“嗯。”


    “这也太反差了……”郑小艺感叹了一阵,忽问,“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真是赞助商让写的公关文啊?”


    姜暖瑜一时尴尬,她不想说谎,也不想承认这只是她的个人意志。


    她没直接回答,一边唤醒电脑屏幕一边岔开话题:“我看看风向如何。”


    “评论挺多的,估计好坏都有。你加油!”郑小艺八卦完,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走了。


    姜暖瑜暗自松了口气。得亏这两天冯沙沙不在,要不然肯定连珠炮似的问,那她可就真的要招架不住。


    她打开网页,文章发布还不到一小时,就已经有上千转发和一百多条评论。


    果然如郑小艺所说,公众的态度好坏都有,一半一半。姜暖瑜对此早有心理准备,甚至这样的情况,已经比她预设的最坏可能好了不少。


    她大概翻了翻前头的评论,给正面的几条顺手点了赞。


    「我和作者的想法一样,每个人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我支持跨界!想跨就跨!!」


    「现在的网络环境太浮躁了,我倒是挺愿意多看到这种客观的、有思考的发言」


    「有点意思诶,一个拿到牛津大学PPE学位的商业大佬,之前是打网球的还不算,竟然还会画画?!这是不是说明,真正的精英不管在哪个领域都能有所成就?」


    「他这几幅画什么意思啊,有懂的没?」


    点完赞,姜暖瑜刷新页面,最新弹出来的一条评论却是:「不用看,写这篇文章的人肯定是个女的,谁知道她和这个梁总有没有什么特殊关系?要么就是收钱写的软文」


    姜暖瑜皱了皱眉,想点删除,最后还是忍下。


    面对这些恶评,说不难过是骗人的,但她也有那么一丝乐观的释然:这些负面评论大多是冲她本人来的,却没对她文章中的观点有所反驳,是不是从另一种角度说明,她达到了发这篇文章的目的?


    她无法控制其他人的想法,只能尽可能少地被负面的言论影响。一直到下班前,她都没再关注评论的动向。


    临走关电脑时,她才又扫了一眼社媒网页。


    文章的转发已经过万,她原帖中的评论仍是好坏各半,但有影响力的媒体和kol账号的转帖下,评价都相对正面。


    舆论算是没失控,她稍稍放心些,正准备关掉网页时,注意到私信界面的红点。


    是一条来自未关注人的消息,她点开,一个只有几个粉丝的账号在私信里破口大骂:


    「你写这种狗屁不通的垃圾替他洗地,在那装模作样假清高,其实就是个想趁机博好感当他情妇的B子!你以为大家看不出来你那点小心思?想靠男人上位的J人,又J又low!傻X,真是恶心到吐!别在网上丢人现眼了,你适合去死」


    看到最后几个字,姜暖瑜脑袋里轰一声,眼圈顿时就红了。


    纵使已经看了不少负面评论,但这样纯恶意、攻击性十足、毫无根据且极端的侮辱咒骂,还是叫她难以承受。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在自己的账号下表达了与对方不一致的观点。


    她抹掉眼角渗出的眼泪,一边告诉自己没必要在意,一边又怎么都没法平复胸口窒息般的堵塞。


    她分不清到底是这些言论真的太过分,还是她太脆弱。几次深呼吸,她都缓和不过来。


    手机这时响了,余淼发来消息,说她的几幅画被买断了版权,今天要请客和朋友们一起过平安夜,让姜暖瑜一定要去。


    最近这段时间,余淼隔三差五就约姜暖瑜出去,她都以各种理由婉拒。但今天她心情实在很差,一个人回家待着,多半也是默默沮丧悲伤,不如转移一下注意力。


    这么想着,她问余淼要了地址。


    余淼很快回复,看到那条定位消息后,姜暖瑜心里顿时惆怅起来——


    又是唐湾。


    *


    天奇总部。


    已是下班时间,属于云景公关和营销部门的楼层,仍是一派繁忙景象。


    营销部门下午已经联动各平台,利用这波流量,精准投放度假村和酒店的推广内容。截至傍晚,云景相关的搜索量、和官网的访问量、新增关注量都有显著上升。


    总裁办公室,彭泽正在桌前汇报:“……这样的结果也实时反映在了股价上。股价止跌不说,甚至收盘时还有小幅上升。


    部分散户选择回流,大股几乎没有被抛售,反而有个别投资机构趁股价低的时候进行了加仓。”


    梁齐凉笑:“在实打实的商业利益面前,个人形象太空洞。送给网友一场狂欢罢了。”


    彭泽说:“和您事先预想的一样,尧总那边并没有把云景的舆论引向负面,目前还是只针对您个人的商业形象进行打击。”


    “他下了血本,我倒是乐见其成,不能让他的钱打了水漂。”梁齐冷淡交代,“营销跟上的基础,公关部门时刻监控,精准把控云景的舆论导向。”


    “明白。”彭泽看了眼手中的平板,说,“公关部门监测到,今天中午发布的一篇关于您个人的文章,大众反响的词云偏正面,热度也是持续上升的趋势。是否要给这篇文章推流?”


    梁齐捞过一摞待批的文件,翻开最上面那本:“不用。”


    彭泽无声地清了清嗓子,补充道:“文章来源是……姜编辑的个人社交媒体账号。”


    梁齐翻页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他一眼后,伸出一只手:“我看看。”


    彭泽把平板递过去,梁齐低头浏览。文章不长,他划了两下屏幕就到底了。看内容的同时,他不自觉地牵起了唇角,很浅。


    看到那几张画作的贴图,他歪了下头,似乎在辨认她选了哪几张、为什么这么选。平板屏幕的光映在他墨黑的眸子里,有种别样的柔和。


    他又往下翻,到了评论区。扫了几屏评论后,他脸上笑意全无。


    他把平板递回去,冷声:“出去吧。”


    彭泽没弄明白,明明老板刚开始还挺高兴,怎么看到后面脸色就变得那样差。不过他识趣地没多问,接过平板便出去了。


    梁齐目光落在桌面,静静坐了半分钟,拿起手机打开微信。


    他重新点开赵南昨晚发来的那两条消息。


    赵南:「宁宁晚上带了个人来,说是你朋友」


    赵南:「女的」《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