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孟夏的病是胎里带来的。


    覃无年长他十岁, 整个青春期几乎都有孟夏的身影,也常常被认为是孟夏的哥哥,覃无只能不厌其烦地解释说:不是。


    他对孟夏谈不上存在感情, 可以说是纯粹的利益关系,这之间的桥梁就是孟均容。


    孟家二位老来得子, 却先天不足, 请了高人来治, 说只能依靠至纯至净的灵力养着身体,最后选了一圈, 竟只有年纪尚小的覃无合适。


    于是他就这样从懵懂时开始,帮孟夏养身体养了十多年, 以回报孟均容的恩情。


    十七岁之后孟夏就已经很少发病了,这次却罕见严重,一直到覃无从病房中出来,孟均容少见地没有率先离开。


    孟均容和孟夫人二人因吵过架, 此刻谁都没说话,脸色僵硬。


    覃无轻轻关上病房门, 开口道:“可以了。”


    他一身黑, 脸色有些白, 却是面无表情,眼底没什么情绪,身上些许血腥味令他整个人都有些煞气。


    孟夫人如梦初醒, 起身时踉跄了一下, 没有抬头看覃无,匆匆说了声“辛苦”便快步进入病房内,看到孟夏恢复红润的脸颊才默默掉出眼泪。


    覃无走到距离孟均容不仅不远的椅子上坐下缓了缓,从外衣口袋中摸出一颗草莓味的硬糖, 拆了包装送入口中。


    大概是江宜臻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自己身上的。


    孟均容靠在椅背上,默默片刻,道:“处理深渊还顺利吗?”


    他知道最近覃无在出任务。


    覃无只用了不到三天就解决了深渊,接到消息就赶来医院,从里到外都透着疲惫。面对孟均容的问话,他不大想回应,只恹恹地“嗯”了声。


    不顺利就死在深渊,没什么好问的。


    被评价为说话没营养的孟均容毫不知情,叹息道:“最近深渊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了,你还要抓捕江宜臻,的确分身乏术。”


    覃无将糖块“咔”地嚼碎,想听听自己上司又有什么安排。


    他这次出任务很突然,好在处理得很快,不到三天就解决了出现在本市的深渊。


    虽说近半个月抓捕江宜臻的任务一直没有任何进展,但孟均容也没有催,给覃无一种可急可不急的感觉。


    “目前我只担心江宜臻与邪神党有关……但无关也不能任由他逍遥法外。”孟均容平静道,“这件事是几年前局长、我,还有华昭共同商定,原本不打算告知任何人,毕竟涉及的事情太多,稍有不慎恐怕酿成大错。”


    这个时间医院还不到营业时间,走廊内空荡荡的。


    孟均容的助理已经到另一头回避,覃无抬手设了个结界。


    孟均容欣慰地看着覃无,莞尔:“所以我信任你。”


    覃无不应声,只静静听他说。


    “我也是偶然得知,深渊千年前由我们的前人封印,如今作祟,恐怕是前人的封印快要支撑不住。”孟均容微微皱眉,“神剑,就是封印它的关键。你应当见过它,它的确有能够净化魔气的力量,所以我们给它命名为破魔。我不管它是什么人的化身,或者是有什么别的来头,三界如今危机重重,深渊频繁出现,那把神剑必须被带回来。”


    孟均容的凝重令覃无不禁产生怀疑:一把剑,当真有那么大的威力?


    他听江宜臻说过渡也没有净化魔气的作用,而且江宜臻显然对深渊很熟悉,为什么从未提过这件事,并且还要把渡也送给自己当作普通的剑使用……


    “副局,前人是谁?”覃无问。


    “不知道。我只听说,此人是许家供奉的神明……神话传说而已,也不必当真了,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这个。”孟均容浑不在意地笑了声。


    覃无想了会儿这个“许家”是谁家。


    如今人界的许家有两家,一个是老派的许家,家主是许为真,有个孙子在春平大学读书;另一个是近几十年新崛起的许家,由老许家分出来,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加入监管局,为监管局做事。


    听孟均容的口吻,应当是老派许家。


    覃无将自己的想法压下,道:“我知道了。”


    孟均容松了松眉,淡淡说:“覃无,我原来是不相信有命数这一说的。”


    覃无偏过头看向他。


    医院走廊灯光如昼,孟均容的面容已经不年轻了,眼尾皱纹很明显,鬓边也生出许多白发,但丝毫不减其威严。


    孟均容沉默良久,却不再接着那句话继续说了,而是道:“你去吧。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出色完成,不要再拖了,这不像你。”


    “……”


    覃无嘴里最后一点糖也化开。他起身将结界收回,慢慢道:“副局,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孟均容笑了一下:“回去好好休整吧。”


    覃无稍点头,转身离开。


    孟均容坐了会儿,起身走进孟夏的病房。他的妻子怜爱地注视着病床上瘦弱的儿子,眼眶通红,倒显得他这个父亲过于冷漠了。


    孟夫人注意到他,瞥了他一眼,轻声道:“有时候我不知道,到底夏夏是你儿子,还是覃无是你亲儿子。”


    “你验过DNA了还说这种话做什么。”孟均容淡淡道。


    孟夫人轻轻冷笑了一下。


    孟均容带覃无回家时,那孩子才四五岁,在医院抢救了近十天才捡回一条命。覃无被养在孟均容身边,他视覃无如己出,怎能叫她不起疑心?


    二人之间自然是没有任何亲子关系,可孟均容对覃无的悉心照料仍然叫孟夫人心里生了刺,叫她每每想起自己儿子的病,就越发讨厌覃无。


    更是厌恶丈夫的偏爱。


    孟均容在窗户边站定,他的影子刚好可以挡住一点孟夏脸上的太阳光。


    慢慢地,他笑了笑。


    如果命中注定覃无就要为他所用,那么一切都合该是助力。


    ·


    覃无是打车回家的。


    他实在累,做付钱回家洗澡换衣服这些事都有点像在梦游,只记得睡前把小狐狸团吧团吧抱怀里了。


    或许是上司的一番话过于沉重,覃无罕见地将这些带到了梦里。


    梦中的他像是和江宜臻不熟,他为了三界安稳和江宜臻大打出手。江宜臻在他梦中是高傲矜贵的模样,和所有人一样说他是孟均容的走狗。他为了抢夺渡也,还和江宜臻吵架争论这把剑到底叫什么名字。


    后面乱七八糟地梦了一堆,覃无只记得遮天蔽日的白色绒毛。他尽可能地往上看去,对上一双巨大的碧色双眼,数条雪白的尾巴缓慢晃动着,有种说不出的美丽。


    猛然看去只觉得压迫感极强,但覃无心跳得很快,他甚至有种很强的悲伤感——它来得毫无根据,怪异却温暖。


    覃无就在这样的状态下缓缓睁开眼。


    与往常不同的是,他胸前、手臂都散落着顺滑的黑发。


    他微微抬手,那些发丝便轻轻滑落。


    原本被覃无团吧到怀里的小狐狸不见了,变成了黑发白肤的江宜臻趴在他身上睡着。触感截然不同,但都很温暖柔软。


    此时天是黑的,外面只隐隐透进来一些月光。


    覃无摸了摸江宜臻的头发,对方睡得很浅,注意到他醒了,便慢慢抬起头来,含糊地叫他的名字,又重新趴回去。


    覃无这时的情绪已经从梦中抽离,那些画面慢慢自心中淡化。他轻轻用拇指蹭了一下江宜臻的侧脸,声音低哑:“这几天出门了吗?”


    “金丝雀怎么能出门。”江宜臻懒懒道。


    “……”覃无笑了一下,“又看什么电视剧学的。”


    “不是吗?”江宜臻问。


    “当然不是,你是小狐狸。”


    “哦,我重新说吧。小狐狸怎么能出门?”


    覃无抬手,将他整个儿往上拎了一下,让他离自己更近了一些。


    江宜臻没有拒绝,顺从着往上挪了挪。


    “可以出门。”覃无说。


    江宜臻笑起来。


    覃无看了眼时间,下午二十点二十九。


    “你身上的味道不太一样。”江宜臻像是在自言自语。


    覃无:“哪里不一样?”


    江宜臻问道:“这次的深渊很难处理?你回来时气息好虚弱。”


    覃无微顿,还是不太想他担心,就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没有大碍。”


    小时候他修为还很一般,几乎要送出去所有的灵力,养回来也要很久,持续低状态是常有的事,现在已经不需要那样了。


    只是这次孟夏病得太严重,他又刚从深渊里出来,就虚弱了一些,没想到被江宜臻看了出来。


    江宜臻不知是信没信,“哦”了声。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江宜臻有些昏昏欲睡。


    “臻臻,你知道邪神党多少?”覃无忽然问。


    江宜臻微微清醒,迟疑了一下,说:“一些。“


    当初去妖界时,覃无简单说了一下邪神组织猖獗,并未深说,他所知道的一些都是许为真和许舒白告知……毕竟他们自称灭神派先锋。


    但他和许家的事情他还没有告诉覃无,所以只好模糊回答。


    覃无:“他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也是监管局声称丢失的剑。“


    江宜臻听完笑了声:“他们不会都信了传言吧?“


    覃无“嗯“了声。


    “渡也没有那样的能力。“江宜臻没有一点犹豫。


    覃无没有说话。


    江宜臻拨弄着覃无的睡衣衣领,有些走神。


    他想,如果覃无知道他在说谎,会不会对他如此自私的想法感到失望?


    第32章


    覃无捉住江宜臻的手指捏了捏, “不开心了?”


    江宜臻否认:“没有。”


    覃无没再提那些事,漫不经心似地摆弄着江宜臻的手指,说:“这阵子还有点忙, 结束我就和局里提离职。”


    江宜臻一愣,抬头对上覃无认真的双眼。


    “怎么突然辞职?”他问。


    “钱少事多。”覃无语气平平。


    江宜臻想了想, 深以为然。


    执行官的工作大多危险, 加班起来也没尽头的样子, 辛苦又工资低……


    这样想着,他便慢吞吞地说:“我养你吧。”


    江宜臻细数了一下自己的财产, 是足够挥霍的,养覃无绰绰有余。想到这儿, 他又有些得意起来。


    覃无轻笑了一下,说:“可以。”


    江宜臻眼睛亮了一下,这下完全忘了刚才的担忧,撑着覃无的胸膛起来, 十分自然地坐在他腰上,开始盘算以后的事。


    虽然城市中有很多新鲜的东西, 但对于他来说, 他更想和覃无隐居起来, 就像以前那样。但是他想覃无也开心,如果覃无想继续留在人界那就在人界,规矩多就多吧, 总而言之他怎样都可以接受……


    覃无扶着江宜臻的腰, 见他愉悦地弯着眼,便也笑了笑:“在想什么这么开心?”


    江宜臻不假思索:“在想我们以后要去哪里。”


    覃无静静看着他。


    这话的遐想空间太多了,光是稍微想想,覃无就觉得心跳快得不可思议。


    在江宜臻的设想中他们以后是一起的……脱离被监管局赋予的身份, 他们仍然会生活在一起。


    覃无手心发烫。


    江宜臻注意到覃无突如其来的沉默,微微低头道:“怎么了?”


    覃无回过神来,心下微动,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迫使他想要问点什么,“……臻臻。”


    江宜臻看着他,耐心等他说。


    良久,覃无说:“听你的。”


    江宜臻忍了忍,没忍住笑倒在他身上,问:“想这么久,这就是你的最后得出的真知灼见?”


    覃无对此没有反驳什么,只温和地看着他。


    江宜臻这次没能和覃无呆在一起很久。


    覃无只短暂在家中休息了一天,很快就因为要处理工作再次消失。


    不能被随身带着的日子,江宜臻在家也很自在,于是重新回归看剧打游戏吃垃圾食品的生活中。


    覃无偶尔发来信息,信号时有时无。


    虽然在家可做的事情有很多,但重复太多难免乏味。


    江宜臻在一个上午决定决定出门转转,去看望一下大病初愈的神使——也就是许为真。


    一周前许舒白就联系上他再次表达感谢,他爷爷已经成功从昏迷状态中醒过来,说有机会想去当面感谢他。


    江宜臻心说小老头还折腾什么,便要了联系地址,说有空的时候去。


    江宜臻很少自己出门,他知道自己正在被通缉,出门很麻烦。


    不过想避开监管局的搜查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前阵子还去赵承允家和可乐玩了会儿。赵承允自然不在家,他的忙碌程度和覃无有的一拼,方便了江宜臻找小猫玩。


    许为真住的地方不在B市城区,而是在山中。


    有山有水,还设了除蚊虫的结界,颇有种与世隔绝的仙气。


    江宜臻来得巧,这天是休息日,许舒白也在家。


    “我家偏,麻烦殿下走这么远了。”许舒白道。


    江宜臻满不在意:“不远。”


    许舒白找来许为真的西湖龙井,烧热水泡茶。


    他家虽说曾经也算名门望族,但现在除了他父母和姐姐在住,已经没有门生了。因着爷爷喜欢清净,平常也不会雇佣人来打理院子,凡事多是亲力亲为。


    江宜臻来得突然,许为真包袱上来了非要“沐浴更衣”一下,推许舒白先来招待人,他拗不过只好先来。


    不算入梦那次,这还是许为真第一次正经和江宜臻见面,许舒白还是能理解爷爷那点心理的。


    趁许舒白去烧水找茶具,江宜臻到院子里的人工湖边,盯了会儿游来游去的小鱼。


    好像很久没吃鱼了?


    他开始走神。


    正巧在这时,院子外传来一阵声音,不多时,有人由远及近。


    江宜臻掀了掀眼皮,心中纳闷是谁,便见到一张谈不上熟悉但绝不陌生的脸。


    来人也有些惊讶的模样,在湖边站定,声音中带着点迟疑:“你也在。”


    江宜臻面上毫无波澜,有些懒洋洋地“嗯”了声。


    许舒白闻声看向院子中,忽然一拍脑袋,心说怎么忘了今天叔叔也要来。


    “那次匆忙,没来得及好好介绍,”许叔叔摘了皮手套,伸出手来,“许司文。”


    江宜臻略略看了一眼他眼角的刀痕,抬手,“江宜臻。”


    话说间,许为真已然收拾好自己,拄着手杖走来。他有些惊诧,看了眼同样愣神的许舒白,快步走过去,口中说着:“殿下,为真有失远迎……”


    两人同时回身看过来。


    江宜臻直接提起当即就要跪下来的许为真,声音淡淡:“再搞封建那套我就走了。”


    许为真擦了擦眼角,哽咽:“我只是激动。”


    许司文看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许为真这么心高气傲的人也会这样。


    许舒白忙拉着他一起进屋子,小声说:“叔叔,殿下也是来探望爷爷的。晚上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许司文本想拒绝,但看了眼前方的身影,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


    许舒白高兴地去给几人泡茶。


    “司文,那家伙身体怎么样了?”许为真笑眯眯地问。


    许司文知道他问的是自家的家主,便道:“尚可。”


    许为真在心中叹气,不再询问,转而和江宜臻拉开了话匣子。


    江宜臻的气质和原形时有一些差别,没了那股强烈的压迫感,许为真便不自觉亲近许多。


    毕竟是供奉自己的神使,江宜臻还是给了他一些耐心。


    许为真说当今三界的局势,又提及自己的担忧,原已浑浊的双眼迸发出惊人的亮来。


    江宜臻喝完了茶,没尝出什么好坏来,他撑着半边脸,见许为真期待地看着自己,顿了顿,道:“你一切以三界先,很不错啊。”


    其实出来玩没有江宜臻想象得那么有意思,他的神使如此充满对救世的渴望,竟让他有那么一丁点儿惭愧。


    许为真有些不好意思,嚅嗫了片刻,道:“多谢殿下的肯定……作为供奉您的神使,我只是在走您的旧路。”


    江宜臻眉梢微动,没有应。


    许司文喝着茶不说话,似乎有什么心事。


    许舒白为江宜臻添茶,见爷爷精神如此好,心中很是感动。


    他扭头一看,发现许司文的茶已经冷了,但他仍然像是不知在想什么一直没什么动作,便忍不住开口:“叔叔?要换茶吗,冷了不好喝。”


    许司文一愣,轻轻摆手,说:“你坐,我不喝。”


    许舒白便作罢了。


    “如今你还要事事亲为么?”江宜臻随口问。


    “嗯。”许为真苦笑了声,有些感慨,“深渊的事一日不解决,我心就难安。眼下还没找到那把神剑,我更加不能懈怠。”


    江宜臻慢吞吞地想了会儿,还是道:“别找神剑了,它和你想得不一样。”


    几人均看向他。


    许司文几乎是审视地看着江宜臻,并未作声。


    许为真瞪大了眼睛,问为什么。


    江宜臻揉了揉眉心,罕见地觉得头疼。不论怎么说,许家是青汝为他找的神使家族,他不该什么都不管……尤其在明知他们做的事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情况下。


    “你既然知道所谓旧路,就该清楚吧。”他声音平静,碧绿的眼如水潭一般。


    许为真心跳越来越快,仿佛再次看到了梦中优雅而威严的九尾狐。他难以揣测江宜臻的意思,但仍控制不住惶然。


    许为真一时没拿稳茶杯,叫它摔在了地上。


    江宜臻笑起来,戏谑问:“吓到你啦?”


    许为真半是自嘲地道:“老了,手都拿不动东西了,殿下莫见怪。”


    许舒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默默去收拾了碎片,暂时离开这里。


    忽然,许司文道:“江宜臻殿下,欺骗自己的神使,也是神明所为吗?”


    许为真倏然看过去,斥责:“司文,不要无礼!”


    “神明?”江宜臻咀嚼了一番这两个字,微微扬了一下下巴,“继续说。”


    许司文心下是矛盾的,他看待江宜臻也十分复杂,于是冷冷道:“我无话可说,其余的你可以和局里解释。”


    话说间,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了许家的宁静。


    许为真抓紧手杖,一时没觉出发生了什么。


    江宜臻八风不动,哂笑:“和谁?监管局么。”


    许司文漠然。


    许舒白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和许为真懵到了一处去。


    新许家受命于三界监管局,许司文正是少有知道江宜臻事情的人。


    恩情也好,敬佩也罢,正如江宜臻所说,他也以三界利益为先。


    即便是神明也不能免于责罚。


    ——何况拥有私心的神。


    江宜臻喝掉最后一点茶,静静看着外面,知道这儿已经被包围,麻烦正在愈演愈烈,他大概免不了要和人交锋。


    覃无如果知道会头疼吧,江宜臻不着边际地想。


    “司文,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许为真哑声问。


    许司文没有回答,江宜臻道:“我被监管局通缉了而已,不要紧张。”


    许舒白:“……”


    许为真:“……”


    许家大门被推开,数名执行官迅速冲进来,无数枪口对准坐在木椅上的江宜臻。


    而就在这时,江宜臻忽然抬眼,定定看向后面。


    身着唐装的老人施施然走进来,淡淡扫过许为真和许舒白,最终将视线落在江宜臻身上。他身侧的执行官身量极高,深邃的眼里没有一丝表情,面容冷淡而俊美。


    许司文起身,慢慢鞠躬,在老人身后站定。


    新许家当家家主许侠,人称二爷,也是许为真的亲兄弟。


    此刻他却并未和许为真有任何交流,而是微微侧首看向身边的执行官,淡笑道:“覃长官,这下你尽可相信我说的话了。”——


    作者有话说:臻臻在现代的第一个好朋友:可乐。


    小片段之:


    小猫不知道自己有此殊荣,只是经常期待窗边出现自己的小狐狸朋友,为此把自己的猫窝叼到了阳台等待。


    第33章


    许侠冷漠地看着丝毫不见惧色的江宜臻, 慢慢道:“许为真,你的天真会成为杀了你的尖刀。”


    许为真抿唇不语,但许侠早已习惯他的嘴硬, 对此并不在意。


    他只是觉得可笑。


    许为真,你所执迷不悟的, 是神, 还是自我的宽慰?


    江宜臻扫过这些人, 微微弯了一下眼睛,仍然是闲适的姿态, “好热闹。”


    覃无淡淡看过站得笔直的许司文,又看向江宜臻, 二人视线短暂相碰,不约而同错开。他淡声问道:“许老,我该相信什么?”


    “虽说早已分家多年,但老夫也不能看着亲兄弟自取灭亡, 窝藏通缉犯是重罪,但念在他被蛊惑的份上……覃长官, 怎么做你应该已有定夺。”许侠笑了一下。


    许舒白用力拉住许为真, 两人对视, 皆懵然又慌张。


    什么通缉犯,什么蛊惑?


    江宜臻慢慢起身。


    子弹上膛的声音齐刷刷响起,覃无抬了一下手, 示意身后的执行官们不要动作。


    “苍天可见, 我谁都没蛊惑。”江宜臻笑了笑。


    许侠反问:“你敢说自己没有鸠占鹊巢?”


    江宜臻微微挑眉。


    鸠占鹊巢,这骂得太新鲜了。


    见江宜臻不说话,许为真迅速上前,急道:“许侠, 不要再无礼了!”


    许侠原本就窝着一股火,此刻更是怒火中烧,气得声音更大了点:“你被骗了!蠢货。”


    两人为这件事吵架多年,曾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如今为同一件事再次相见,同样会一言不合吵起来。


    江宜臻不想解释这件事,说多了就更不好收场了。


    他现在只想回家。


    覃无一手搭住许侠的肩,微微用力将老人往后带了带。


    “许老,这件事不在我管辖范围内。”他道,“多谢你上报消息,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得先离开这儿,覃无想。


    许侠咳嗽了一下。


    许司文上前扶住许侠,将手帕递给他。


    许侠缓了缓,将手帕叠好,平静道:“事关神剑,又有妖界先例,副局担忧狐妖蛊惑人心,你不能独自解决,所以特意交代,由我来辅佐覃长官,这次务必拿回神剑。”


    覃无一顿。


    孟均容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什么神剑?”许为真喃喃。


    许侠见状,讽笑:“看来你还不知道。你这个神使当得真是……你敬爱的神明没有告诉你,他拿走了你苦苦寻求的神剑?救世……这太可笑了。如果这狐妖真的是神明,他会不闻不问?”


    许为真硬邦邦道:“不可能!”


    江宜臻知道许为真在看自己,但他没有动,闻言笑了一下,无所谓道:“有什么不可能的。他说的对,我的确欺骗了你。”


    许舒白也震惊地看过去。


    这怎么可能?如果江宜臻不是他们所供奉的神,那些独特的链接是什么?


    覃无沉默地望着江宜臻。


    许为真简直要吐血,他想说的有很多,但突然之间,一声枪响打破了僵持。


    江宜臻的右肩猛然一痛,他猝然后退半步,想了想,随后蹙眉低头,像在忍耐极大的痛苦。


    覃无手紧了紧,眸色冷然,声音抬高了一些:“难道你是行动指挥官?”


    人工湖旁的树上,一手持骨刀一手持枪的秋连冷笑:“我当是在干什么,原来是在废话。覃无,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拖泥带水了?”


    覃无回头:“滚下来。”


    秋连不屑地撇撇嘴,从树上跳下来,走进房中。


    执行官配备的枪为特制,子弹自然也是特制,对妖的伤害极大。江宜臻开始还想装一装,后面发现是真的疼,不由得闷哼了声。


    覃无有些无意识的紧绷,他知道江宜臻此举是为了方便他行动,但他仍觉得烦躁不安。


    “殿下!”许舒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就要去扶江宜臻,“您还好吗?”


    覃无一把将江宜臻拉过来偷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干脆利落地铐上手铐,面无表情道:“你回去照顾自己爷爷,不要靠近他。”


    素来都是乖孩子的许舒白这会儿忽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抬起头就对着自己尊敬的覃老师大喊道:“我不信,长官你们太过分了!我们家世代供奉殿下,青汝帝君为证,怎么可能认错人?殿下从邪神党手中救了爷爷,这难道是假的?叔叔知道,他那天也在的……神剑什么的一定是误会……”


    他仓皇间看了一眼许司文,但对方只是半低着眼,看不清表情。


    覃无注意力全在江宜臻受伤的肩上,手僵硬到有些泛白,面对着学生的质问,他没有任何回应。


    下属执行官过来询问:“覃长官,我们来押送他吧。”


    覃无微微低头:“能不能自己走?”


    江宜臻虚弱地摇摇头。


    覃无“嗯”了声,下一刻直接把江宜臻抱起来,在执行官惊呆了的目光中冷静道:“我押送,你归队。”


    秋连狐疑地看着江宜臻,心说那天不是很威风吗,怎么今天成这样了?还有覃无也奇奇怪怪的,难道还把人当狐狸带来带去呢?


    江宜臻这么缩在覃无怀里,任谁都无法将他和大闹妖界的嚣张形象联系起来。


    实在是过于柔弱了。


    其中最难以置信的是许侠,他几乎审视地看着江宜臻瓷白的侧脸,以及病恹恹蹙着的眉。


    他们布下天罗地网,又带了几乎所有精英,这么简单就抓到了?


    多少有点荒谬。


    “不急。”许侠走近了些,“人你带走,剑我带走。”


    覃无微微皱眉。


    “这是副局的意思。”许侠补充。


    话说间,许司文将通讯器拿来,给覃无看了眼简讯。


    江宜臻有点心烦,心说怎么没完没了。


    “确定要在这里吗?”覃无轻轻看了一眼仿佛在梦游的许为真,提醒他,“泄露机密,你我都担当不起。”


    许侠沉默片刻,作了个“请”的手势。


    见覃无带着江宜臻离开,许舒白还想说什么,被覃无带来的执行官拦下来。


    许为真看着面前的执行官,哑声问:“要做什么?”


    “稍后您和您的家人也需要走一趟,如果没有事情,做完笔录就可以回来了。”执行官耐心解释。


    许为真不知在想什么,良久后才道:“可以。”


    另一边,江宜臻缩在覃无怀里,悄悄玩了会儿他制服上的穗子。


    他有些迟疑,不知道覃无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在生气他自己出来被抓到这件事?


    覃无从把他带到怀里就再没和他对视,只平稳地往外走。


    这次来的人超乎他的预计。原本此次行动就是临时的,他甚至没带什么人手,许侠的动作太快了,并且他看起来完全不信任自己。


    但覃无不觉得这有什么意外的,孟均容在这件事上就表现得隐隐提防着他,直属副局命令的许侠自然以孟均容的想法优先。


    眼下当务之急是怎么让江宜臻脱身,覃无没打算真的带他回监管局。


    江宜臻来时粗略看过一眼周遭地形,等出去得差不多了,便提前告诉覃无自己要动作了。


    覃无感到胸口被江宜臻蹭了蹭,心下一软,没表现出任何异样。


    就在下一刻,江宜臻一改方才的虚弱模样,妖力瞬间爆发!


    过于突然的变故令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感到巨大的冲击力从覃无那边传来。而作为被妖力推开的覃无常理来说是要受到最大的伤害,他被江宜臻的力量击退至几十米外——实际上更像是轻轻推了一下,他一点伤害都没受到。


    “覃长官!”


    担忧声此起彼伏。


    与此同时,法器、枪口纷纷对准江宜臻。


    眨眼间,他便已轻轻落在远处的树干上,轻柔的黑发随风飘动。


    覃无捂着心口停顿片刻,弯刀出现在他的右手中。


    秋连冷笑了声,心说果然是优柔寡断了,给此狐可乘之机。


    许侠轻轻抬手,冷冷看向踩在树干上的江宜臻。


    “你走不了的。”他说。


    江宜臻浅笑了一下,道:“我说各位,好大的阵仗。”


    他们这次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能感应到的人数相当多,就连布下的阵法也极为精妙。


    他漫不经心地想,看不出来,许为真这人的亲戚有这样的能耐。


    许侠:“因为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他话音未落,抬起的手便落下。


    刹那间,上百阵法被催动,方圆几公里的灵力瞬间聚拢至阵法内,秋叶被席卷至天空中。


    所有的阵法以江宜臻为目标,杀意争相涌现。


    覃无握紧刀,微微皱眉。


    秋连抬手挡了一下风,道:“副局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么,到底谁辅佐谁?这儿都是许老的人,自然他说了算。”


    覃无看了一眼秋连。


    秋连耸耸肩,表示自己无所谓。


    而另一边,江宜臻瞬间跃起,同时,他方才站立的树干被数道攻击打碎成沫。


    他在心中“啧”了一下。


    难缠的人类。


    覃无当即就要冲出去,却被许侠拦在结界中。


    “你要去做什么?”许侠问。


    覃无将寒意森森的弯刀举起,对准许侠的面门。


    许司文眸光一凛,立刻上前与他对峙:“覃长官,什么意思?”


    “许侠,你要杀了江宜臻?”覃无眼底冰凉。


    “司文,退后。”许侠生得慈眉善目,笑时更有种亲和感,此刻他声音轻轻,近乎是柔和地说着,“覃长官,目的是拿到那把剑而已,我们没必要非捉活口不是么?”


    许司文喉头一紧。


    他没想过让江宜臻死……


    覃无不知道江宜臻有多少把握能离开,但眼下,监管局的人以死亡为目的进行抓捕,无论如何都让他十分……恼火。


    江宜臻右膝后一痛,踉跄了下。


    是子弹。


    他心烦意乱,肩又疼起来,以至于一时没能注意到身后径直冲来的裹满杀意的灵团。


    砰——!


    刀光凌厉,众人只见得霎那间被击得溃然的结界,灵力簌簌落下,又缓慢消失。


    许侠瞳孔一缩,在结界碎裂时失声道:“覃无你疯了!”


    许司文心神剧震,下意识护在许侠前面。


    尘土飞扬。


    周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


    ——三界监管局的首席执行官,将通缉犯护在了身后。


    他单膝跪地,将刀立于身前,模样罕见地狼狈,裸露在外的双手都是血。但他面上淡然,几乎看不出情绪。


    被他挡在身后的江宜臻有些发怔,黑发下的侧脸十分苍白。


    江宜臻轻轻抬手,摸到了溅在自己侧脸上的两滴血。


    是覃无的。


    “覃无,你要造反吗?”秋连质问,“你在做什么?”


    覃无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撑着刀站起来,扫视过所有人,语调平平:“我有说过,行动可以生死不论?”


    没人说话。


    覃无闭了一下眼,转身看向跌坐在地上的江宜臻。


    而就在这时,江宜臻微微抬头,一大串眼泪唰地顺着玻璃珠一样的碧眸中砸下来。


    覃无呼吸一窒。


    紧接着,他便察觉到不对……江宜臻身上散发的妖力不对。


    和最初来到他家失控时,状态一模一样。


    在看到江宜臻的头发褪去黑色时,覃无当机立断,将他一把抱进怀里,用刀劈开一道虚空口。


    “覃无!”秋连心说坏了这小子真要干大逆不道的事,厉声警告,“你带犯人潜逃,想过后果没有?”


    覃无眼中弥漫着血丝,近乎是冷漠地说:“该考虑后果的不是我,秋连。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会如实上报。”


    他说完,静静扫了一眼许侠,抬脚离开。


    听着树叶飒飒作响,许侠胸膛剧烈起伏,咳嗽了好一阵子。


    许司文沉默地扶着他,最终听他说了声“回去”。


    ·


    江宜臻在发抖。


    覃无被他的尾巴缠住身体,此刻两人密不可分。但江宜臻似乎仍然很缺乏安全感,他头上冒出的狐耳耷下来,贴着覃无说了很多次“你别死”。


    江宜臻对他死亡的恐惧如有实质。


    “我没有死,臻臻。”覃无低声回应他,又抚摸着他颤抖的背,“我们到家了。”


    江宜臻受伤的肩和腿仍然在流血,覃无抱着人,心疼得眼眶泛红,说:“没事了,臻臻,我可以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吗?”


    家里一切都很安静。


    茶几上放着平板,还有吃了一半用夹子封口的薯片,沙发上放着毛毯……还有身边的覃无。


    这些都是熟悉的气息。


    江宜臻扶着覃无的肩,眼泪濡湿了眼下的布料。


    他没有眨眼,静静听着覃无的心跳声,良久才道:“好。”——


    作者有话说:米娜……我开了段评,可以一起玩(星星眼


    第34章


    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房间中。


    江宜臻坐在地毯上, 身上半挂着自己的很久没穿的中衣,方便露出伤口包扎。


    挖出子弹远比他想得难受,尤其在膝窝处的伤。一直到把所有碎片弄出来, 他都在抖着声音骂秋连,说要把他做成蛇骨标本。


    “可以, 他实在是太坏了。”覃无没有一丝表情, 平静得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他用绷带在江宜臻腿上系了个蝴蝶结, 抬起头来温声问:“还有哪里难受吗?”


    其实把子弹碎片弄出来就不疼了,但江宜臻还是举起一点都不难受的手腕说:“这里。”


    覃无捏着他的手腕揉了揉, 亲了口。


    江宜臻眨了下眼睛,有些意犹未尽, 又指了一下唇。


    覃无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疑问,但这次只是用拇指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唇边,随后俯身亲吻江宜臻。


    两人安静地亲吻了会儿。


    分开后覃无微微垂眼看着江宜臻,因为取碎片太痛了, 江宜臻一双碧眼被眼泪泡得更加清透。他很轻地触碰江宜臻的眼尾,说道:“那天在妖界, 你去救许为真了。”


    江宜臻迟疑了一秒, “嗯”了声。


    覃无没有问他其中缘由, 而是问:“那在他家的时候,为什么对他说你在骗他?”


    他想到许侠给自己看过的画像。


    许侠提及祖辈供奉的神明时,尽管极力克制, 也仍然能够听出他的不屑。可覃无在看到画像后, 心却猛然一沉。


    两人对视着,江宜臻慢慢移开一点视线,低声道:“如果不是期盼中的形象,不如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覃无的呼吸很均匀。


    他想, 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


    “在众多传说中,以身镇压深渊的人……是你吗,臻臻?”


    虽然早有准备,但江宜臻还是心跳加快了些,他没有看覃无,轻轻点了一下头。


    覃无心忽然莫名刺痛了一下。


    他手一顿,没表现出异样来。


    所以近几年深渊才开始频繁降临,是因为江宜臻醒过来,深渊得不到压制。


    这样一来,江宜臻对深渊的熟悉也就能够说得通了。


    可是为什么是他?


    覃无思绪在这时忽然乱起来。


    前不久江宜臻才经历了发情期,那是刚成年的妖族才会经历的。最大的可能就是,江宜臻在去封印深渊时,还是很小的小狐狸。


    他想,为什么会是江宜臻来做这件事?难道那个时代的人都死绝了吗?


    长久的沉默后,覃无低声问:“渡也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江宜臻刚要开口,覃无又说:“不要拿之前的话骗我。”


    覃无对江宜臻不再毫无底线,他这时忽然严肃起来,将那些温和都藏了起来。


    江宜臻指尖冰凉,他默默片刻,抬起头来,说道:“是真的,外界关于渡也的所有猜测都是真的。我只是不想它离开我,就极力否认它的能力。”


    覃无听到自己问:“为什么?”


    江宜臻像是陷入了某些回忆中,因为覃无看到他眼底很快地闪过一丝痛苦。


    “唔。”很快,他微微笑了一下,“因为渡也是我主人留给我的,唯一的遗物。我比较自私,不想它受到伤害。”


    “所以仅仅是为了它不受到伤害,你那时候就选择自己去镇压深渊?”


    江宜臻漫不经心地点了一下头,好似这件事十分稀疏平常。


    覃无又是心疼又是不解,但他忽然注意到——


    主人。


    覃无在心中慢慢念出这两个字,心底不可避免地酸了一下。


    但电光石火间,他喉头一紧,声音十分干涩:“你说过,要把渡也送给我。”


    江宜臻“嗯”了声。


    覃无这次没再问“为什么”。


    他忽然开始沉默,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下弯了一点点。


    但江宜臻不想再等了,他已经太久、太久只能独自咀嚼过往的回忆了。


    他静静看着覃无,说:“它原本就是你的,我只是物归原主。”


    覃无忽然起身。


    江宜臻愣了一下,叫了声覃无的名字。


    覃无站在原地平复很久,又慢慢单膝跪下来,看着江宜臻的眼睛,声调几乎没有起伏:“臻臻,你在说什么?”


    江宜臻知道他理解自己刚刚的话了,他坐在地毯上,眼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回望着覃无,说:“你是我的主人,我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等你转世,我把你的剑保护很好,现在它物归原主。你可能暂时还想不起来我们的事,但是……”


    “江宜臻。”


    覃无面无表情。


    江宜臻心跳漏了一拍。


    覃无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几乎是平静地问:“你为什么认为,我是你主人的转世?”


    “……”江宜臻没有眨眼,“灵魂的气息不会骗人,我很熟悉你的气息。”


    覃无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无数相处的细节鞭笞着他的神经,让他没办法立刻冷静下来,他没有换姿势,就这样看着江宜臻,轻声问:“最初在陵山你就知道我是他的转世了对吗?”


    江宜臻:“是。”


    “对我的所有信任是因为他。”


    江宜臻眼底闪过迷茫,随后说了声“是”。


    江宜臻不理解为什么覃无会这样问,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合理的。他会本能亲近覃无的转世,因为他们灵魂是同源,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为什么覃无会是这个反应?


    覃无眼中的血丝显得他整个人都很疲惫,良久,他又问道:“因为是他的转世,所以才可以和你上床?”


    江宜臻脑中“嗡”地一下,瞬间空白。


    覃无理了理江宜臻散在脸侧的银白长发,他没察觉到自己在微微手抖,只轻轻抚摸着江宜臻的侧脸,最后手滑落在他纤细的脖颈上,说:“但是臻臻,转世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江宜臻怔愣抬头。


    覃无几乎残酷地说:“所以我不是他。”


    江宜臻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嘶哑:“同一个灵魂怎么会不是同一个人?你不要这样说……”


    “记忆才是构成一个人的重要因素,臻臻。”


    “我会想办法让你想起来的。”


    “你只想要原来那个覃无?”


    “不是……我……”


    江宜臻几乎语无伦次,他没办法说明自己的所思所想,急切地起身,又因为腿伤往前栽去,被覃无扶住肩。


    “覃无,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江宜臻微微抬头,眼中流露出迷茫。


    不管是原来的覃无,还是现在的覃无,本质上都是同一个人,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因为记忆不同而区分成两个人。


    覃无想说的有很多,但那些话在舌尖绕了一圈便被咽了回去。


    “在我们相处的这段时间,你有把我,当作一个新的个体来看待吗?”他声音喑哑,“我不在意我曾经是谁,但你怎么看待我,是一直抱着我会想起前世的事情这样的期待吗?”


    江宜臻没有说话,他脸色苍白,焦虑地摩擦着覃无的手腕。


    覃无抚摸着他的头发,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冷淡:“臻臻,说话。”


    “……”江宜臻:“是。”


    良久,覃无说:“臻臻,我不是你的主人,就算是转世,我也不是他。”


    江宜臻喘息着,忽然问:“那他呢?”


    “他死了。”覃无冷漠地说。


    “你不是吗?”


    “现在、以后,都不会是。”


    江宜臻仿佛静止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但开始时眼中的期待慢慢地回归寂静。


    覃无紧绷着,好像稍微松懈一点点,他就会全面崩塌。


    对于他们这样的关系来说,似乎拥有着前世今生这样奇妙的联系极为得天独厚,但覃无却完全不能接受,他甚至在知晓的那一刻五脏六腑仿佛都绞在一起了。


    如果覃无不能被视作一个人而存在,他从出生到现在,都算什么?


    但是也没关系……江宜臻只是还没能理解死亡,他那时候太小了,不能怪他。他可以慢慢教江宜臻放下执念,慢慢有只属于他们的记忆。


    覃无抬手,想把江宜臻抱回怀里。


    江宜臻没有接受他的怀抱,而是推开他,随后慢慢挪开视线。他低头愣了愣,一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随后才拿出自己的白色外袍稀里糊涂套上,但因为手抖一直系不好腰带。


    覃无沉默着去帮他,但被江宜臻躲开了。


    “臻臻。”覃无再次伸手。


    江宜臻手都湿了,见他这样越发生气,狠狠推开覃无的手臂,狠狠道:“别碰我!”


    覃无的手一颤,上面溅了两滴水。


    下一刻,他不顾江宜臻的挣扎,用力捧着他的脸抬起来,见到满脸泪。


    江宜臻看不清覃无,他被自己的眼泪淹没了。


    覃无狠狠闭了闭眼,忽然很后悔刚才说那么重的话。


    他刚刚到底在说什么……


    覃无垂眼,擦掉江宜臻的眼泪,但那根本擦不完,江宜臻的眼泪仿佛根本没有尽头。


    江宜臻几乎有些混乱。


    他明明已经深陷进这样的温暖中了,为什么现在却冷漠地说,转世的覃无根本不可能是原来的主人?


    江宜臻胸膛剧烈起伏了很久,他感受着覃无手心的温度,最后用力掰开覃无的手。


    他想,没关系的,就当作这次也是认错人了。


    覃无呼吸一窒。


    江宜臻将腰带系好起身,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狼狈,但他冷静了许多,看起来已经从过激的情绪中走出来了。


    覃无随着他一齐起身,又跟着他一直到门口,问道:“臻臻,要去哪里?”


    江宜臻顿住,眼中迷茫了一瞬。


    覃无的灵魂在这里,他要去哪里呢?


    “我……”江宜臻说,“我继续去找他了。”——


    作者有话说:呜妈妈的两个孩子[摸头]


    第35章


    语罢, 江宜臻就要走。


    覃无想也没想,一把就将人拉了回来。


    江宜臻一时没有动,只是语气冷漠:“还有话要说?”


    覃无忽然语塞。他看着江宜臻被自己抓住的纤细的手腕, 心中像被泼了腐蚀性极强的酸,烧得他疼痛难忍。“江宜臻, 你在讨厌我吗?”他闷声问。


    江宜臻的眼睫湿漉漉的, 他抬眼看着覃无, 用力地掰开他的手,“是的, 你这个骗子。”


    覃无:“我是骗子吗?”


    江宜臻:“你是。”


    覃无微微垂着眼:“怀有目的接近我的是你,隐瞒那些事的也是你, 臻臻,为什么骗子是我?”


    他眸中轻轻流露出悲伤,江宜臻甚至已经在心软了。


    江宜臻后退了一步,有些泄气。


    他方才气得一度想将渡也扔在这儿, 让它爱保护谁保护谁,他不需要覃无的东西来保护自己, 可是稍微清醒后他还是觉得心痛, 如果覃无永远不会想起来, 那么渡也就是他仅存的慰藉。他舍不得。


    “你不是他,自然不知道。”江宜臻讽笑了声,眼底没有一丝笑意。


    他转身推开门就要走, 覃无猛然抬眼, 快速上前一步。然而冷气一凛,他在顷刻之间被漆黑的剑刃抵住了喉咙。


    这柄剑出鞘时压迫感极强,即便覃无没感觉到它有杀意,还是微微一凝神。


    “别再跟过来。”江宜臻冷冷警告他, “我不想看到你。”


    覃无望着手持渡也的江宜臻,没有说话,一直到对方拎着剑彻底消失在他眼前。


    他站了不知道多久,久到小腿处传来酸痛感,才慢慢地、颓丧地用手心遮住双眼。


    ·


    傍晚的风冷肃起来。


    江宜臻坐在不知名的高层建筑天台边沿,渡也安静躺在他身侧,光华俱被收进剑鞘中。风吹起他长长的白发,长袍也在风中猎猎作响。


    “喂。”江宜臻拿起渡也,转了一圈,漫不经心地道,“覃无不要你了。”


    渡也不会说话,只是轻轻地“嗡”了声。


    和哑巴剑计较什么?


    江宜臻“哼”了声,把它收回灵海。他曲起一条腿,下巴搁在了膝上,眺望远处。


    夜幕降临后,各色霓虹灯点缀着高楼大厦,是区别于白天时的漂亮。


    江宜臻从这里待了很久,最后决定去看看那只笨蛋小猫。


    他去得巧,赵承允刚巧不在家,但他看到了赵承允请回家给小猫做饭的女孩。那女孩看起来很小,最多不过二十岁,应当是附近大学城的学生,正依依不舍地摸着可乐,说着“我是不会爱上你的”云云。


    她用手机拍了几个角度的小猫饭给雇主发过去,便随着可乐的叫声一步三回头离开了赵承允家。


    江宜臻先给赵承允家的监控器施了点法,随后像回自己家一样从阳台进来。


    阳台这边堆了两个猫窝、一个猫爬架,以及一堆猫玩具。


    可乐才送走给自己做饭的好心人,一回头就看到了自己的小伙伴踩在了它的猫窝上。


    这对可乐来说实在太惊喜了,它立刻甩着大尾巴来找小狐狸。


    江宜臻被可乐庞大的身躯怼进猫窝,整只狐都露出了肚皮,但它没有拒绝小猫的蹭蹭。在可乐热情地想帮江宜臻舔毛时,他甩了甩被可乐蹭乱的毛发,没同意。


    热情好客的可乐不在意,又带着江宜臻去分享自己的小猫饭。


    江宜臻还没见过小猫饭,他以为小猫都是吃猫粮吃猫零食的。


    他闻了闻营养很全但十分寡淡的小猫饭,表示不吃。


    可乐慢条斯理开始吃饭,江宜臻端坐在它身侧看了会儿,开始梳理自己的尾巴。没过一会儿,被蹭乱的尾巴便重新恢复蓬松柔顺。


    他起身到可乐的猫窝中躺下,将视线投进虚空中开始发呆。


    他今天经历的事有点多,疲惫得完全不想动。


    可乐吃完饭,慢悠悠走到阳台,闻了闻江宜臻。


    迟钝的小猫注意到它的朋友似乎受伤了,血腥味很明显。它趴在猫窝外面,缓缓将猫头搭在了江宜臻的爪子上面,睁着那双又大又圆的蓝色眼睛看着他。


    狐,咪很担心你。


    江宜臻哼唧了声,挪了挪身体,示意可乐到身边来。但可乐真的挤到猫窝里,江宜臻又觉得喘不上气,从厚厚的猫毛里探出头,挪到它的肚子那儿,窝了窝,心满意足躺下。


    他和小猫团在了一起,没过多久便沉沉睡过去。


    ·


    江宜臻做了噩梦,头疼得厉害,后面是被陌生气息闯入弄醒的。他迷迷糊糊看向外面,对上了一双浅浅闪着幽光的琥珀色圆眼。


    ——是不知道怎么爬上二十三楼阳台边沿的纯黑色野猫。


    江宜臻从可乐柔软的毛中爬出来,站上阳台,隔着玻璃审视了会儿这只黑猫。


    片刻后,黑猫礼貌地用爪子敲了敲窗户,竟口吐人言:“江大人,我有事找您。”


    江宜臻:“……”


    他莫名炸了一下毛。


    “白淳礼?”江宜臻冷静下来,传音问。


    黑猫矜持地点了一下头。


    江宜臻看了眼呼呼大睡的可乐,掐诀穿过了玻璃,一瞬化回人形,拎着黑猫上了楼顶。


    “你怎么找到我的?”江宜臻问。


    出于礼貌,白淳礼也用了人形,不过打扮和在白家时风格完全不像。他伪装白正吾时,常穿正装,头发一丝不苟,如今一身衣服破破烂烂,一头黑发也有点乱。


    “我记住了你的气味。”白淳礼正色道,“而且,我找人很厉害。”


    江宜臻打量了一下白淳礼,怜悯道:“你果然在当流浪汉。”怪不得看到可乐的家目光幽深。


    “……”白淳礼忍了忍,还是指着裤子上的破洞说:“这是潮流,我不是那种邋遢大叔。”


    江宜臻虚心接受了新潮流,问他:“找我是因为徐枝?”白淳礼在不久前说要想办法找徐枝,想来是为了这件事。


    白淳礼点点头,道:“徐枝的魂魄已经被送到鬼界了,不在华昭身边,如果不出意外,大概率还是鬼界中心医院被看守。但新鬼王即位大典即将举办,来往鬼界查得非常严格,我没找到办法过去。”


    江宜臻微微一怔,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新鬼王?”


    “嗯,新鬼王单名一个纯字,从前是监管局的首席执行官。”白淳礼解释了一嘴,又接着说,“我来找你,是想问问有没有办法躲过严查,混进鬼界。”


    江宜臻有些心不在焉,“嗯”了声:“可以。”


    白淳礼如释重负:“太好了,我们明天就去吧。”他见江宜臻没什么反应,便重新化为黑猫准备离开。


    忽然间——


    白淳礼一呲牙,下意识亮出爪子。


    只见江宜臻捞回白淳礼,抓着猫从三十层一跃而下,说道:“择日不如撞日。”


    ·


    与此同时,孟家老宅。


    “今天的事闹到现在,三份报告紧急上交到我这里,一是覃首席疑似利用职务之便与大妖发展不正当关系,二是覃首席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同伴劝阻执意保护通缉犯,三是带走江宜臻后没有看管好让其逃脱。”


    孟均容摘下眼镜,看向单膝跪在书桌前的覃无,问:“还有几条我不提了,以上都是真的么,覃无?”


    覃无微微低着头没有说话。


    孟均容将电脑直接关掉,气得头疼,厉声道:“说话!”


    覃无没有抬头,声音四平八稳:“看管不力是我的错。”


    “意思是另外两条你不认?”


    “执意保护江宜臻的指控……”覃无顿了顿,抬头,“通缉犯的性命我不能随意处置,自然许前辈也没这个权力。他已经受伤了,抓捕即可,没必要生死不论。我不认为这是错。至于另一件事,我没做过。”


    发展关系如果有控诉得那么简单,他此刻就不会混乱至极了。


    孟均容与覃无对视片刻,深吸一口气,说:“先起来。”


    覃无依言照做。


    “覃无,我主观上当然相信你,毕竟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了解你。只是最近局内众人对你就已经颇有微词,我不能权当看不见。”孟均容语重心长,带了点对他的迟疑,“或许你最近的确太累了,几件事都交给你难免力不从心。”


    覃无没有什么反应,等着孟均容安排。


    孟均容的想法很难琢磨,覃无从未觉得孟均容真的信任自己。许侠敢越过他擅自下命令,又在很多事上率先得到孟均容的肯定,他这个指挥官已经形同虚设,那么大概率孟均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在这件事上做决定。


    三界监管局设立的规定下,即便他有心偏袒江宜臻,在途中保护他也是合规矩的。


    孟均容叹息着笑了一下,靠在椅背上,道:“不过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我们应当有更好的计划来引诱他出来。覃无,你怎么看?”


    覃无“嗯”了声,半晌没说话。


    孟均容忽然发现覃无在走神。他的笑容瞬间就挂不住了,于是重新开始审视这个看起来严谨而淡漠的青年。覃无大概来得匆忙,制服都没换掉,细看才能看出其实他没那么精神,甚至有些颓气,显得整个人都有些狼狈。


    “你在我这儿待几天吧,工作先放放。”他眉心都在跳,“这些天孟夏身体还好,你回来陪他待两天,下周去鬼界参加鬼王即位大典,我没时间一直看着孟夏,你好好保护他。”


    覃无微微一愣,孟均容已经起身,不再看他。


    “今天就直接留下来吧,原来的房间还在。”孟均容淡淡说着,在门口稍稍回头,“这两天也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作者有话说:实在对不起大人们……因为这两天不小心食物中毒了,所以只好晚一点发出来(土下座


    另,米娜在夏天吃东西也要小心一点,尤其是蘑菇= =


    第36章


    鬼界的天总是灰蒙蒙的。


    因着与另两界的习俗不同, 鬼界中大多数商户都是二十四小时营业。


    抵达鬼界后,白淳礼独自去做自己的事了,江宜臻则在鬼界中心城转了转。


    这里和江宜臻记忆中大不相同, 他伪装成鬼族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走进一家名为“盂婆汤面”的店, 点了一碗招牌面, 又拿了一罐汽水。


    老板看着是个上了年纪的婆婆, 魂魄能看得出不是十分稳定,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消散。这个时间来店里吃面的客少, 她表示随意坐就可以,便去了后厨。


    鬼界的食物对于活人来说最好不碰, 不过江宜臻不怎么在意那点对身体的损伤。能消耗妖力或者钱财就能解决的事情,在他看来都是小事。


    面上得很快,江宜臻在擦拭餐具时老板打开了店里的电视,开始收看凌晨新闻。


    新闻上提及了新鬼王的即位大典, 播放的片段中出现了阿纯的脸。她看起来和几个月前有些差别,气质上多了几分沉稳果决。


    大典时间就在这周五。


    江宜臻慢吞吞品尝着汤面, 跟老板一同看完了凌晨新闻。


    新闻结束, 老板调了会儿台, 刚巧江宜臻也吃完了,便走到她休息的地方,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放下钱, 用食指敲了敲桌面。


    老板掀了掀眼皮, 专心调着想看的频道,慢慢地摆了一下手。


    江宜臻戴上帽子,离开“盂婆汤面”。


    ·


    江宜臻在鬼界飘来飘去,迷路了好几次, 也没能找到记忆里的青汝洞府。


    鬼界太大了、他忘记了青汝的气息、他嗅觉退化了……伪装成鬼族狐狸的江宜臻细数着这些理由,漫不经心地扒拉开硌着自己肉垫的石子,第无数次叹气。


    不知不觉,他就到了万鬼窟。


    这里是他唯一能够感受到青汝气息的地方,不过也是得益于青汝千年前设下的阵法——虽说已经十分薄弱了。


    悬崖之下一片荒冷,万鬼窟的煞气被压制在封印中,没有鬼敢离这里太近。


    江宜臻站在悬崖边,静静看着下面。


    远处中心城万鬼朝拜,新的鬼王正式即位。


    江宜臻卷起尾巴,出神良久。


    就在这时,江宜臻微微蹙眉,往下看去。他辨认了一下,发现的确是万鬼窟的阴森鬼气在往外跑,虽然很淡,但他感应到了。他没有思考,很快便跳了下去。


    几名身着白色防护服的人正在万鬼窟入口处研究着什么,时不时探讨,竟完全没有受到阵法的伤害。他们大部分是人,只有一个是鬼族。


    江宜臻化成小鬼,幽幽凑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情况。


    最边上的人一回头便见到披头散发的江宜臻,心下一凛,呵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还不赶快离开!”


    他这一声惊到了另外几个人,其中的领头鬼看过来,道:“不必管,孤魂野鬼而已。”


    江宜臻一歪头,感觉这领头有些眼熟。


    他被赶到远处,心下纳罕,这是要干什么?


    从始至终,领头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悠闲地看着手机上的鬼王即位直播。


    “长老,时辰到了。”


    这一声令领头鬼放下手机,扫了几人一眼,便抬手道:“去吧。”


    他开始往后退,退到最远处,看着几人进入万鬼窟。


    江宜臻飘到他身侧,像个看热闹的路人一样问:“什么时辰到了?”


    长老有些不耐,一个眼刀飞过去,没理这小鬼。或许下一刻小鬼就会死在万鬼窟的煞气下,无需他出手教训。


    江宜臻看着掌心,虚虚握了握,远处传来的剑鸣震颤着他的灵海。


    而同时,他脚下的地面也在颤栗,无数尖锐的、痛苦的声音由远及近,几乎令人窒息的鬼气越发嚣张。


    长老藏在面罩下的面容上,笑得越发畅快。


    “什么事这么开心?和我也说说。”江宜臻搭上他的肩。


    长老一顿,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诡异的熟悉感。他伸手抓了个空,却在下一刻被抓着后颈按在了地上!直击灵魂的痛叫他眼前阵阵发黑,动弹不得、也无法思考。


    江宜臻单膝着地,远远看着那几个身穿防护服的人类匆匆跑出来,而青汝设下的万鬼窟的封印也在慢慢消散。


    因为青汝彻底消散了,所以就毫无忌惮了么?


    江宜臻眼底毫无波澜,抓着长老的脖颈抬起来,淡淡道:“说话。”


    狂风吹起江宜臻的黑发,长老嘴中咯吱咯吱作响,咬牙切齿:“你是……盗窃局中宝物的狐妖!”他记得这只狐狸,他记得此狐狂妄地做过什么!


    江宜臻并不回答,有些不耐地抓着长老的头往地上狠狠一砸,把他的魂魄都给撞散架了一些。


    “你……”长老气急,恶狠狠地盯着江宜臻,“你想让我说什么?如今大局已定,你杀了我,孟局不会放过你!”


    江宜臻竟淡笑了一下:“噢,又是他。”当初同意赦免万鬼窟的也是这位副局。


    他的剑在万鬼窟之上,仍沉默地维系着已经支撑不住的封印。


    鬼气叫嚣着冲出,江宜臻无暇顾及别的,瞬间便冲进了正在坍塌的万鬼窟中。


    被压制的长老囫囵爬起来,狠狠剜了一眼那身影,心下冷笑:不自量力。


    从万鬼窟中出来的几人见状大为吃惊,搀扶着长老起来,快速问:“怎么回事?谁袭击了您?”


    长老吐出一口血,转身:“先走。”


    一行人火速撤离,照计划前往中心城。


    另一边。


    江宜臻一把抓住妄图冲出去的恶鬼甩了进去,恶鬼裹挟着他的妖力“轰”地撞碎即将冲出万鬼窟的阴气。被镇压了千年之久的鬼渴望自由、渴望鲜血,但刻在灵魂底的惧怕仍提醒着他们——停下来。


    江宜臻雪白的衣袖及长发被狂风吹得翻飞,他岿然不动,妖气以一种恐怖的速度,严丝合缝笼罩住整个万鬼窟。


    “各位,好久不见。”他稍微抬头,“要去哪儿?”


    “让开……让开……”


    “撕碎他……他是罪魁祸首!青汝已死,他能奈我们何?”


    ……


    江宜臻静静听着万鬼哭嚎,抬手召回自己的本命剑。


    它被留在这里太久了,常与鬼气相伴,剑身也因无人保养显得过分陈旧,但在自己主人手中时,它仍然神气非常。


    江宜臻垂眸抚过剑身,紧接着便一跃而起,冲入万鬼之中。他一言不发,近身的鬼一律斩于剑下,妖气愈发强盛。


    青汝是仁慈的君王,她给了这些恶鬼赎罪的机会。


    江宜臻此刻仍然是迷惘的:到底该怎么办?面对坍塌的万鬼窟,面对厉鬼,他只想以杀止杀。


    他想,如果青汝在这里,她会做得更好。


    剑光大盛,上百恶鬼齐齐湮没于无名剑下。


    虎口被震得裂开,但江宜臻无知无觉,在挥剑时宽大的袖子被鬼气撕开一大块,下一刻他便迅速折下腰躲过攻击,一把将剑掷出,又迅速跟上,捅碎恶鬼的魂魄。


    万鬼窟在持续坍塌,但没有一只鬼成功离开这里。


    江宜臻仿佛不知疲倦,一味地往深处走去。


    而就在这时——


    “江宜臻!”


    这声呼唤带着回声,瞬间将江宜臻从飘忽中拉回了现实。


    是青汝的声音。


    ·


    中心城,王宫。


    即位大典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而这时忽然有侍从进来禀报要事。


    阿纯听完神色严肃,在众人的注视下直接起身,抬手命下属去处理直播大典的事,匆匆离开王宫,留下面面相觑的各族观礼人员。


    鬼族护法阐明鬼王殿下有要事处理,言笑晏晏稳定着王宫中的各项事宜。


    “什么要事能比即位重要?”华昭满不在意,“她一个黄毛丫头,什么事对于她来说恐怕都是要事。”


    他是和孟均容仪起来的,观礼也坐在临座。


    华昭在鬼族王宫说这话毫不忌讳,孟均容淡笑,模棱两可:“说不好呢。”


    与此同时,孟均容看向侯在大殿口的覃无,微笑着点了一下头。


    覃无得到指令,悄声退出王宫。


    “华昭,这次回去,你还要留在人界么?”孟均容像是随口问。


    华昭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别处,淡道:“自然要回妖界。”


    自从上次被江宜臻吓到,已经过了很久,他的确心有余悸,但如今孟均容问,他却不愿意跌了面子。


    江宜臻如今被三界通缉,想来回妖界是没什么事了……吧。


    孟均容轻蔑地斜了一眼华昭,语调没什么变化:“你有安排就好。”


    华昭“嗯”了声。


    ·


    “我一直都在这里。”


    青汝的笑容宛如新月,声音温和。


    恶鬼哀嚎的声音逐渐平息,是臣服,也是惧怕。


    江宜臻没有说话,跟着她走向万鬼窟最深处。他看着青汝,对方成熟了许多,褪去了少女时期的青涩,端庄而美丽。


    大概走了很久,青汝回过头来,微微抬头看着江宜臻,浅蹙的眉昭示着她下意识流露的担忧。


    她搭了一下江宜臻的手臂,那里的袖子已经破损不堪,流出鲜红的血来。她像是要望进他的心底深处,语调柔和:“你受了什么委屈吗?”


    无名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江宜臻仍然不说话,他慢慢闭上眼,感受到鬼气萦绕在他的伤处,是青汝在处理他的伤,她慢条斯理,又轻声和他说自己是为什么来到万鬼窟的。


    他沉默着听她讲,慢慢地,这些话仿佛不在耳边,而是在天边。


    “原来你长大是这样。”他呢喃着,像只是随口说出。


    青汝闻言微微一愣,“嗯”了声。


    温馨的另一面,万鬼窟仍在坍塌,高雅的帝君慢慢化为生着人面的枯老树干——


    鬼树庞大的身躯赫然耸立,近乎冲出天际。


    表象之下,藤蔓刺穿了江宜臻的四肢,蜿蜒游走在他的身上,将他牢牢固定在巨树之上。他无力垂着头,仿佛睡着了,妖气不断流失。


    “抓到你了。”


    鬼树用枝条抚摸江宜臻苍白的侧脸,嘶哑着大笑出声——


    作者有话说:米娜……(orz


    第37章


    江宜臻微微愣神, 垂眸时见手中波光粼粼,一弯残月在他掌中浅浅晃动着。


    “你还没回答我,怎么弄了一身伤?”


    他缓缓抬头, 青汝飘在歪脖子树上坐着,安静看着他。她眼眸漆黑, 鬼气内敛, 嗓音浅淡而温和, 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


    江宜臻听到自己闷声说:“我去找人,原也没想回来, 你下次不要找我了。”


    青汝闻言却不生气,只笑道:“那真的是不巧了, 我下次一定记得。”


    江宜臻久久抬着头,记忆慢慢回笼。


    这时他和青汝认识不久。他在三界中云游,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目标,浑浑噩噩度日, 一次偶然结交了鬼族王女青汝,而青汝彼时还未成为鬼王, 甚至她还有三个月就要出嫁了, 连竞争王位的资格也即将失去。


    “你说你的主人很疼你, 但是你又趁他不在折腾自己,到时候他回来知道了,一定会心疼得掉眼泪的。”青汝笑道, “好好待自己啊, 江宜臻。”


    江宜臻轻哼:“他才不会。”


    “以后我当了鬼王,带你去奈何桥。”青汝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将这话说出来,眼中却尽是认真,“你想寻谁都行, 那时候鬼界我说了算。”


    “鬼王权力如此大?”


    “自然。”


    江宜臻手中的残月流出指尖,良久,才应了声好。


    最后一滴水珠落入水池,江宜臻困倦地闭上眼,朦胧间听到青汝说了声“别睡”。


    刺入江宜臻四肢汲取妖力和生命力的藤蔓越发膨胀,他慢慢睁开碧绿的眼,眼底却涣散无神。


    鬼树得意地凑近,藤蔓试探着拉开他沾染了血色的外袍、里衫,直至露出半边雪白的胸膛。它的藤蔓在江宜臻的胸口磨蹭良久,粗糙的藤蔓磨得江宜臻胸前红肿起来,但他仍然毫无反应。


    鬼树桀桀大笑,激动得所有藤蔓枝条狂飞,在刹那间猛然刺破江宜臻的胸口,欲直取他性命。


    然而下一瞬,白光大盛!


    鬼树遮天蔽日的鬼气被白光瞬间湮没,鬼树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几乎将地面的石子震得颤动。它疯狂逃窜着,却被体内吸收的妖力生生钉在原处,清晰感受着枝条以及藤蔓枯竭、消失。


    他在撒谎!他是骗子!


    庞大的树干以极快的速度消散,鬼树绝望地大叫着,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冲回自己的树根,煞气如有实质。


    ——江宜臻跪在树根下,还没完全消散的藤蔓缠绕在他身上。


    杀了他。


    杀了他!


    鬼树轰然撞向江宜臻,灵魂却在同时受到巨大的痛苦,几乎瞬间便消散。


    江宜臻微微抬头看过去,单手抓着刺入心口的藤蔓,迟迟没有动静。他身上笼罩着的鬼气浓郁而威严,衬托着他惨白的面色,犹如鬼魅。


    鬼树几欲癫狂,那气息分明、分明是……


    ——是青汝帝君啊!


    藤蔓已经消散,江宜臻的手自然落下,整个人脱力往前倒去。正当此时,没有形状的鬼气轻轻托住他的身体,没有露出任何杀意,同样也没有伤到他分毫。


    万鬼窟中安安静静,江宜臻只能听到自己发沉的呼吸声,以及从石壁上滚落下的石子声。


    江宜臻撑着地面,久久无言。


    他清楚知道那不是青汝,那只是青汝留下的封印中的力量,她在世上已经没有任何存在的可能了。


    江宜臻把自己的剑捡起来,沉默着将它扔进灵海。


    事已至此,万鬼窟也不再需要他的剑了。


    能回到自己的主人身边,无名剑激动万分,但着占据主人灵海的另一把剑的存在令它下意识发出嗡鸣声。


    与它质朴得过分的外表不同,渡也连剑鞘都是精致的。


    江宜臻完全没注意到灵海中的微妙对峙,他头痛欲裂,身体各处的疼痛也浮现出来。他慢慢伏在地面上蜷缩起来,轻轻喘息着,能够清楚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变冷。


    是熟悉的生机在流逝的过程。


    留在这里也不错,他想。


    与万鬼齐葬,到时候或许能留名青史?


    浑浑噩噩间,江宜臻仿佛又看到了青汝。她长大成了帝君,远远站在那儿看着他,眸中无悲无喜。“你又弄了一身伤。”她的声音格外空。


    江宜臻疲累地眨了一下眼睛。


    青汝的身影眨眼间来到了他身边,衣摆蹭到他的手臂,像是幻觉,又不像。江宜臻只是蜷缩着,无动于衷。


    青汝跪坐在江宜臻身边,意识到自己没有可以抚去他伤痛的能力,不由得低落,身影越发淡了。


    江宜臻的手指轻轻拢住,却抓了个空。他已经没有力气分辨了,幻影也好,真的也罢,他闭了闭眼,一句话都没有说。


    忽然间,江宜臻听到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他半睁眼,发现是他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东西断了,上面的环形挂坠掉了下来。他心头一紧,下意识将挂坠抓起来搁在手心。


    江宜臻愣了片刻,倏然抬眼看去,只见青汝露出浅淡的笑容,眉宇舒展温和。


    “再见了。”她面容越来越模糊。


    “青汝!”江宜臻猛然抬手,却抓了个空。他呼吸急促起来,几乎不可置信。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江宜臻完全没有在意。他喉头哽住,眼睁睁看着青汝消失的幻影,五脏六腑仿佛都绞在了一块儿。他咬牙切齿:“谁要和你再见?”


    “不要死,江宜臻。”青汝的声音回荡在万鬼窟中,“我帮你找到……”


    她的话戛然而止。


    匆匆赶来的阿纯神色苍白,近乎茫然地抬了一下手,又颓然放下,兀自叫了声没人听见的“老师”。


    江宜臻面上空白,但眼前黑点越来越密集,很快呕出一口血来。凑过来的鬼气十分小心,但很快,黑暗就完全吞没了他所有的感官,


    ·


    “少爷,这里很危险,你怎么来了?!”


    万鬼窟外,执行官头都大了。


    他们来协助覃无工作,居然完全没发现副局家的小少爷偷偷跟着来了万鬼窟,这会儿看覃无进了废墟,他冲动也要进,被他们发现按在了外面。


    万鬼窟是什么地方?他们身为经验丰富的执行官都不敢贸然进入,更何况体弱多病的小少爷?出了事别说工作保不住,连命能不能留住都是疑问。


    孟夏咳了咳,一把捂住另一个直接打电话的执行官,抬头求道:“不要告诉爸爸,拜托了……我不去,我就在这等着覃哥,我不放心!”


    执行官不好太强硬,这毕竟是副局的宝贝儿子,和同事对视一眼,低头刚想说话,眼神便一颤,整个人都顿在了那儿。同事纳闷他怎么不回应,看过去,紧接着便也没了声。


    来协助覃无的执行官唯有他们二人,阿纯也没带什么侍从,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也没管闲事。


    孟夏退后两步,随即头也不回地跑向了万鬼窟中。


    几秒后。


    “嘶……”执行官按了一下眉心,“你看什么呢?”


    同事莫名:“忘了。不过,覃长官刚刚进去好像很着急,是因为担心鬼王殿下在这里出什么事么?”


    “别瞎猜。”执行官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似的,但又说不上来,便正了正神色。


    万鬼窟的余威也不容小觑,他们只能在远处的悬崖上边等着。


    另一边跑进万鬼窟的孟夏,边用手捂着心口,边拿出一沓符咒,面不改色地用掉,丝毫不心疼这些高等级的符。


    他是没有修习过任何体术的,因为身体不好,所以家里从不允许他学那些,只一味地砸给他更多的符,更多的法宝。唯有幻术是孟夏得意的本领,但他的幻术还远远做不到能在这里自如,只能使用这些法宝来防身。


    万鬼窟中断壁残垣,恶鬼即使消散也仍然留存于世的煞气不断想要接近他。


    孟夏心急如焚,大声喊覃无的名字。


    “覃无——!”


    孟夏的声音在万鬼窟中回荡,但始终没人回应。


    无人在意的角落,本应魂飞魄散的恶鬼瑟瑟发抖着从巴掌大的小罐子里爬出来,蠕动着攀上石壁。


    小罐子的结界保着它活到现在,竟熬死了所有强大的鬼……恶鬼回想起不久前毁天灭地的场景,便想继续缩回去。


    但、但他们都死了啊,那只妖死了,王也死了……它透透气,吃一口人,不会被惩罚的……


    恶鬼盯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少年,久违地感觉到幸福。


    它裹着自己的小罐子静悄悄地飘过去,人类并没有发现它,并且专心地叫着“覃无”这个名字。


    它虔诚地对“食物”双手合十,随后冲向孟夏!


    孟夏对此一无所知,“覃”这个字刚一出口,他猛然僵硬,瞪大眼睛顿在原地。


    ——极远处掷出弯刀从他的耳边擦过,与此同时恶鬼的嚎叫几乎震破他的耳膜。


    巨大的冲击令孟夏骤然腿软,他愣愣看着面无表情走来的覃无,直觉有些害怕。他一直鲜少觉得覃无有那些人说得那么恐怖,但这会儿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居然觉得一阵心颤。


    “覃无哥哥……”孟夏小声叫他。


    过了好几秒,覃无短促地“嗯”了。他没有疑问孟夏怎么在这儿,甚至没有去把自己的刀拿回来,任由它呆在怼穿的小罐子里,大步流星往外走。


    孟夏转身时趔趄了一下,拿到弯刀后小跑着跟上覃无。他猜测覃无被父亲派来这里和鬼王的“要事”有关,但现在是什么情况?难道鬼王不在这里?


    怀揣着种种疑问,孟夏跟着覃无离开万鬼窟。


    “覃长官,我们接到消息说鬼王殿下回去了,中心城大典继续,副局让您务必尽快赶回去……”


    执行官的声音越来越小,在看到覃无身后跟着的孟夏时,脑子瞬间宕机。


    完了。


    两位执行官同时想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那个小吊坠,是覃长官的礼物(对手指)


    报一丝,长官你来晚一步,老婆已经被捡走了[猫头]


    第38章


    覃无回到王宫时, 鬼王即位大典已经结束。


    他被侍从引至书房外等候,说副局和王有事在商议。


    孟夏敛声屏气,觉得覃无是在生气的。


    自从回来, 覃无就一直不说话,气压低得离谱, 像是在刻意忽视他, 大概率很生气他自己跑过去。他心跳仍然没能平复, 脑子乱糟糟的,想该怎么道歉、服软才能让覃无原谅自己……


    一墙之隔, 书房内。


    孟均容轻轻用食指敲了敲桌子,说道:“事关万鬼窟, 我不能完全放心,回去会就此事开会讨论。鬼王殿下,我们还是要一切以三界为先。”


    两人氛围有些微妙的紧张,阿纯一丝笑意都没有地道:“自然。”


    孟均容展露出一丝笑意:“那么先定下来, 覃无留在鬼界一段时间辅佐殿下,结果如何, 我们静候佳音了。”


    谈话很快便结束。


    覃无是能听到里面的声音的, 但他方才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书房门打开,孟均容抬脚走出,他微滞, 开口:“副局。”


    孟均容“嗯”了声, 忽然看到覃无身后跟着的孟夏,神色微微僵住,拧眉:“你干什么去了?”


    孟夏被吓得往覃无身后躲了躲,嗫声:“我……”


    “你什么?离开家胆子越来越大了。”孟均容冷冷道, “在这儿待十天半个月就长记性了,说过不允许乱跑,还是不听。”


    孟夏一句话不敢说。


    覃无沉默听着孟均容教训孟夏。


    他魂不守舍,满脑子都是江宜臻浑身是血蜷在地面上的画面。那是被他割下来的元神所感应到的,很快就消失了,他能感应到位置,虽然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但他肯定那一定不是幻觉。那里有江宜臻血的味道。


    江宜臻为什么会在万鬼窟里?他又是怎么离开的?


    血太多了,覃无睁眼闭眼都是那个画面,太阳穴突突地跳。


    “……你覃无哥哥什么时候走,你就什么时候跟他回人界。”孟均容不容分说地收回孟夏的储物戒,决定惩罚一下这个娇生惯养的儿子,“好好改改你的脾气。”


    孟夏一副天塌了的模样,完全不敢相信父亲如此铁石心肠,苍白着脸低下头。


    覃无无意掺和上司的家事,正巧这时侍从来说请他进书房,孟均容按下他的手臂,对视间微微点头,示意他进去。


    门轻轻阖上,阿纯靠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循声看向覃无,没有立刻说话。


    覃无在她的注视下站定。


    “听副局说,他担心我遇到麻烦,特意派你去找我。”阿纯神色平淡,“你有什么发现?覃长官。毕竟副局说了,你会辅佐我,现在总要阐述一下情况。”


    覃无听出她隐藏在平静下的恼火,道:“副局应该已经说明,您还要听第二次吗?”


    “你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了?”阿纯笑了笑:“我以为我们交情不算浅。”


    覃无:“……”


    阿纯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走向覃无,说道:“孟局想要万鬼窟的恶鬼供监管局驱使,这简单,覃长官能做到,我没有二话。”覃无才要开口,阿纯便打断他,继续轻声说:“不过你要想好,往后鬼界脱离三界监管局,我不会顾念旧情。”


    长老那时申请赦免万鬼窟,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能够驾驭万鬼?如果不是副局,他未必有那个胆子。


    阿纯从开始就知道,孟均容绝非善类,他控制欲极强,又阴险狡诈,赦免的事情没能落实,他一定会再想办法的。


    眼下这些不过是对新鬼王的下马威。


    帝君的封印即便再薄弱,也远远不到消解的时候。明也好,暗也罢,对她而言都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覃无看着阿纯冷然的双眸,突然道:“你在万鬼窟见过江宜臻?”他用了肯定的语气。


    阿纯没想到他自己跳了步骤,她原本没想现在就提这件事的。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会儿覃无,慢条斯理地道:“不止见过。”


    两人对视不到片刻,覃无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问:“他还好吗?”


    阿纯微笑:“不知道。”


    覃无深深叹息:“你希望我怎么样?”


    他低头太快了,阿纯一时没有说话,只是审视着覃无,良久才提出条件:“你不能再为孟均容做事。”


    覃无:“还有吗?”


    “你跳槽来吧,我给你工资,不比监管局低。”


    “辞职理由?”


    “就说你在鬼界不小心死了,你的上司一定不会为难你,还能名正言顺加入鬼族,何乐而不为?”


    “……”


    空气中弥漫着沉默的气息。


    覃无道:“跳槽的事我可以考虑,现在我先见江宜臻。”


    阿纯的笑容轻松了一些,有意道:“覃长官对自己的工作一如既往地负责。”


    覃无盯着阿纯,声音听着是平静的,但语速比平常快了很多:“你既然知道我的部分元神在他那里,就不要再试探了,我不会为监管局的命令伤害他,更不会对你出尔反尔。阿纯,你想知道什么我之后一一告诉你,现在我想见到江宜臻。”他再次强调。


    鬼族能感知到的自然更多,阿纯如果接触了江宜臻,那么知道他分了元神放在江宜臻身边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覃无鲜少一次性说这么长的话,显然是真的着急了。阿纯的猜测得到证实,便不再多言,抬手示意外面:“你上司留了个大麻烦。”


    覃无推开门,看到孟夏抱着仅剩的符,在一边红着眼睛摆弄它们。


    阿纯见状,静悄悄飘近在孟夏手臂上贴了一张符,轻声道:“在找这个吧。”


    孟夏愣了愣,回过身来道谢。


    那是人族能维持在鬼界正常活动的符,他被收走储物戒后才想起来自己除了带在身上的符,什么都没有了。


    阿纯对他没有恶意,退后至覃无身边,传音问道:“这孩子会幻术?”


    “嗯。”覃无点头。


    阿纯有些意外,没想到孟均容这么娇养儿子,还舍得他学这么复杂的本领。


    “覃无哥哥……”孟夏“啪嗒”掉下一串眼泪,“别放我一个人在这边,我有点怕,爸爸不让我现在回家。”


    “……”覃无沉思片刻,拿出几件法器给他,简洁道:“我忙完回来送你回家,王宫很安全,不放心就带着这些。”


    “我不行!”孟夏喉头一哽,“我……”


    “带他来吧。”阿纯忽然开口,笑说,“没什么要紧的,还有我呢。”


    覃无稍微低头看了她一眼,最终没说什么。这些小事他不打算纠结,只要不会对他要做的事产生极大的偏差,这样就够了。


    ·


    鬼界最有名的医生鬼医服务于王室,不过鲜少有鬼知道他在中心城自己经营着一家药店。


    这家药店在中心城很有名,几年前店长还被表彰了鬼界优秀市民,不过没人见过他真面目,也无从知晓店长就是中心一院那个很难挂号的鬼医。


    药店名十分直白,叫作“不骗钱药店”,通俗易懂,不过鬼界商户风格大多如此,它的店名并不特殊。


    覃无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从来了这里便一言不发。药店中只有打工的小鬼,并不见鬼医,阿纯说他是去做手术了,等结束了就出来。


    至于是给谁做手术,答案不言而喻。


    他们来了,小鬼便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懂事地先下班了,留两人一鬼在药店中等店长。


    跟来的孟夏不知道覃无和阿纯来做什么,因为精神差很快就到隔间休息室睡着了。


    覃无和阿纯交流很少,药店中很长一段时间都安静得可怕。


    阿纯去弄了一些平心静气的药。她远不如表面上那么平静,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她得忙起来才能不胡思乱想。


    注意到覃无一直没松开的手,都已经不大过血了,阿纯淡笑着提醒:“你紧绷成这样,真是稀奇。”


    覃无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秋连说,你疑似和江宜臻有一腿。”阿纯道,“我之前不信,现在看来你被举报的事也不算空穴来风。”


    局内管理严格是一回事,但八卦传得快也是一回事,尤其是首席的八卦。


    覃无半垂的眼睫轻轻遮住眼底的情绪。


    他没冷静下来多少,从和江宜臻分开,他就长时间处于焦虑的状态中,各种想法充斥在心中,压得他常常走神。尽管如此,他还是更担心江宜臻。只是他没想到,才隔了几天,江宜臻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他按了一下眉心,道:“秋连只会夸大其词。”


    阿纯笑了笑,不置可否。


    “阿纯……”就在这时,微弱的声音从石门中传出来,“阿纯,王啊……你在吗?”


    阿纯没理会鬼医的叫魂,起身道:“走吧。”


    覃无随她穿过石门,发现这里竟别有一番天地——和常规手术室不同,这里灵气充裕,几乎呼吸间都能感受到灵气在运转,所谓手术台,是一方白玉床。


    他一眼就看到了上面团成一团的小狐狸,耳朵贴在脑袋上,一点动静都没有,毛发甚至有些黯淡了。


    “我快要死了,王快救救我……”鬼医晃晃悠悠飘向阿纯讨要阴气,“灵气开太足了。”


    阿纯没拒绝鬼医的狮子大开口,痛快地给了他一大堆阴气。


    覃无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白玉床边,半跪在床边摸了摸小狐狸的头,顺了顺他有些乱的毛。脉搏跳动是正常的,灵脉也运行顺畅,覃无微微偏过头,问:“他现在怎么样?”


    鬼医魂体正常了许多,将手套又戴上,走近了一些,解释道:“身体该修的都修好了,不过我试了很多次他都没回应召唤,沉睡到意识海里去了。”


    覃无:“什么意思?”


    鬼医一下子抱起小狐狸,覃无僵住,抬头看他。


    “意思是醒不醒得过来不好说。我一开始怕他死掉,一直在叫他,但是这个我说了不算啊,总之现在没什么事。”鬼医戴上隔绝鬼气的手套大胆很多,捧着一团狐狸左摸摸右摸摸,喜欢得不行。


    覃无起身,面无表情把小狐狸抱回来,问道:“没有办法让他醒过来?”


    “他是大妖,活了不知道多少年,随随便便就沉睡是很正常的,我们族中也有很多前辈是这样的,比如帝君……覃长官不要太担心。”鬼医恋恋不舍,继续说,“或许等个几百年,他自己就醒了呢。”


    沉睡、几百年。


    覃无心被冰了个透,他甚至感觉到有一瞬间被荒芜淹没,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行。”


    第39章


    鬼医被覃无的语气吓到, 磨磨蹭蹭躲到阿纯身后去。


    阿纯回身将源源不断供给灵气的阀门关了,闻言道:“他没骗你,的确如此。”


    覃无用灵力帮江宜臻梳理他的毛发, 很快黯淡下去的毛重新变得光滑蓬松起来。他有些僵硬,问道:“没有任何办法?”


    阿纯说:“办法当然是有的, 不过风险很高就是了。”


    鬼医从阿纯身后紧接着道:“覃长官想办法到他识海去开解开解, 按理说你们双|修过……”


    阿纯无声杀去一个眼刀。


    “……他或许亲近你, 能很顺利。”鬼医声音微弱了下去,老老实实解释着, 边翻出个小匣子来,“这是引神香, 或许有些用处。”


    覃无单手接过来,虚心问:“什么用处?”


    鬼医想了想,道:“催生幻境的一种方式。不过只能用三根,用多了你受不了, 当心点。催动一次要半个时辰左右,差不多即可。”


    覃无看向阿纯。


    阿纯略一点头, 又道:“不要强求, 你只是普通的人类, 他的识海很难说能否全身而退,不行就掐灭引神香。”


    覃无很细微地压了一下眉,低头摸了摸小狐狸的头, 再对阿纯郑重道:“今天多谢了, 你说的事我会尽快解决。”


    “那么覃长官的承诺我记下了,你先去忙自己的事吧。”阿纯笑了笑,“孟夏先留在我这儿就可以,我知道怎么糊弄小孩子。”


    覃无松了一口气, 没再多言,带着江宜臻便要离开。


    就在这时,鬼医忽然一拍头,扬声:“覃长官,他还有件东西在我这儿,你一齐带着吧。”


    他很快走向覃无,将口袋里的挂坠搁在他手心。


    这挂坠小巧,触感冰凉,在手心中好像稍不注意就会掉下去。


    覃无微微一怔,收好挂坠,道:“多谢。”


    鬼医摆摆手,怜爱道:“快回去吧。”


    ·


    孟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药店了,而是在一辆行驶的车中。


    他心中一紧,猛然坐起来,却眼前一黑。


    “不要紧张,我们在回王宫的路上。”


    温和的女声抚平孟夏的紧张,他扶着额头缓了缓,看向另一侧。


    鬼王端坐在那里,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淡笑道:“覃无去忙了。”


    她面容没有丝毫攻击性,是如水一般的柔和,但孟夏仍然不是很自在。他很不适应于寄人篱下,现在覃无也不在身边,更让他觉得坐立难安。


    “嗯……多谢殿下。”他快速眨眼,没敢和阿纯过多对视。


    阿纯望向窗外,不再说话。


    孟均容明知给了覃无麻烦的任务,却还是坚持把手无缚鸡之力的孟夏留在了鬼界,阿纯一路上都在想,孟均容会是这么草率的人吗?他还有什么想法?


    但那些,她就不得而知了。


    安排好孟夏的住处,又处理了一些琐事,阿纯这才回到寝宫休息。


    鬼医已经候在这里,等着为她处理白天的伤。


    阿纯叹了一口气,眉宇间浮着几分忧愁。


    鬼医轻声问道:“又在谴责自己吗?王。”


    阿纯微微摇头。


    鬼医跪在她腿边,将侧脸贴在她的手上,低声宽慰:“无论什么事,您都不必难过。”


    “不,我不难过。”阿纯淡淡道。


    鬼医抬头,露出个疑惑的表情来。


    “我今天看到老师了。”阿纯的声音很轻,这几个字她说得很慢,仿佛在回味每一个细节。


    鬼医睁大眼睛。


    “我只希望,她不要对我失望……”阿纯的尾音几乎已经消失了。


    她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是否是正确的,青汝会赞同吗?她是什么看法?这些她一概不知,青汝教导她本领,却没有教她身在其位,什么才是该做的,什么是正确的。


    阿纯闭上眼,第无数次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赶到。


    鬼医贴着她的手,无声安慰。


    ·


    覃无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他从前不回家会定期叫人来收拾房子,但这些天诸事繁杂,他心情也很差,理所当然地忘记联系钟点工,所以回来后看到的景象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覃无把怀里沉睡的小狐狸放在卧室,给江宜臻盖了被子。他就像平时睡觉一样团在被子里,呼吸均匀,看着乖顺又柔软。


    覃无不知道自己发呆了多久,直到很久没进食的胃开始警告他,他才去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翻冰箱吃了两片剩吐司(大概已经过期了),感觉没那么头晕恶心了,便回到卧室。


    覃无站在床边观察了会儿江宜臻。


    他松了松眉,罕见地宕机了一阵子。


    脱离鬼医的手术室后,在熟悉的家里,覃无总有一种在做梦的感觉。尤其是江宜臻在他床上懒洋洋的姿态,就像之前每天都能看到的一样。


    覃无单膝跪在床边,从被子里挖出小狐狸,抱了起来。江宜臻的大尾巴自然而然地向上卷起来,遮住他的腹部。


    覃无心跳微微加快,慢慢低头,和江宜臻的额头相贴,缓缓地将神识探进他的识海中。


    开始是顺利的。


    江宜臻的识海极为广阔,漫漫一片无边无际,浩瀚如海。


    正在覃无全神贯注寻找江宜臻的神识时,忽然间,识海中弥漫起浓浓的大雾,瞬间将他的神识包裹起来。


    片刻后,覃无的神识被轻轻推了出去。


    覃无愣了一下,睁开眼。


    ——江宜臻在排斥他的神识。


    他想起鬼医给的引神香,于是立刻拿来用灵力催动,再次尝试进入江宜臻的识海。


    引神香没有味道,它带领着覃无逐渐深入这片识海。


    仍然是浓雾漫漫。


    覃无什么都看不清,也感受不到。他触摸到推开自己的浓雾,它们微微散开,在引神香的缠绕下,逐渐消失。


    而就在这时,覃无周遭倏然间褪去所有颜色,强烈的光芒刺得他神识刺痛。


    他挡了一下眼睛,冷静观察情况。他感到有什么在发生变化,但是他分辨不出。


    “覃无?”


    这一声过于醒神,覃无几乎猛然在白光中,清晰看到了江宜臻的身影。


    江宜臻站在一块巨石上,一身白色长衫随风微微向后扬起,长长的黑发没有仔细梳好,而是全部被随意拢在左肩一侧,用一根红色发绳松垮绑住。


    他的笑容很柔软,整个人都极为明媚。


    周遭景色越发清晰,清晰到覃无能够听到鸟兽振翅的声音


    “……臻臻。”覃无下意识叫了江宜臻的名字。


    江宜臻从巨石上跳下来,碧色双眼就这样亮晶晶地弯起来,走过来时衣摆的弧度都是轻快的。


    覃无的心是前所未有的柔软,他张开手,往前走了一步,“臻……”


    下一刻,两人错身而过。


    覃无错愕回头,眼睁睁看着江宜臻轻盈地跳上另一个人的身体,被稳稳托住腰,抱在怀里——


    作者有话说:解锁臻臻发型之侧扎发。


    第40章


    来人轻裘缓带, 比少年体型的江宜臻高了近一个头。他托着江宜臻,微微抬头仰视着他,眉目舒展:“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江宜臻压下上翘的嘴角, 端道:“我只是路过,没人等你。”


    “不是等我?”此人语气稍有惊讶, 含笑说, “那面人只好我自己吃了。”


    江宜臻急道:“不行!”


    “只是路过吗?”


    “……不是。”


    江宜臻软软地贴着人的颈侧, 讨要那个面人。


    也就是这样稍微错位的一瞬,覃无看到了这个男人的脸——和他一般无二。甚至神态也只有细微的一些不同, 大体上是相似的。


    这人就是他的前世……?


    他身处江宜臻的记忆中,无法被注视、被听到。


    覃无眼睛一眨不眨, 静静地看着江宜臻和仙尊的过去。


    江宜臻拿到面人后,欢天喜地跳下来,连发绳掉在地上都不知道,跑在仙尊的前面上山, 三步一回头,确认身后的人还在跟着。


    分明是同一张脸孔, 覃无却觉得他和自己熟悉的江宜臻有许多不同。


    覃无眼见他们越走越远, 眼睛涩得发疼, 抬脚跟上去。


    下一刻,走在后面的仙尊轻轻侧过身来,看向他所在之处。他这时的模样和方才轻声细语完全不同, 带着十分冰冷的杀气。


    覃无无动于衷, 几乎有些刻薄地挑剔着自己的前世。过于轻佻,人前人后两幅面孔,看起来十分虚伪。


    仙尊微微蹙眉,觉得奇怪, 但又说不上来,便回身,没再理会这份怪异感。


    他拾起江宜臻弄掉的红色发绳清理完收好,离开这里。


    覃无无声跟上。


    这座仙山几乎遗世独立,灵气浓郁更甚他见过的所有福地。


    山中小筑清雅精致,桃花树伫立于院中,其下是一方矮矮的石桌,落了些花瓣。


    这里只有他二人居住。


    江宜臻吃掉了面人,懒洋洋地躺在树下。


    覃无想要抬手接住一片即将落在江宜臻脸上的桃花瓣,但它穿过了他的手,还是落在了江宜臻的鬓间。


    江宜臻浑然不觉。


    仙尊在石桌旁安静看书,神色认真又温和,时不时拿笔写下批注。


    他一看就是整个午后,傍晚时分才抬头。


    覃无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看到江宜臻睡饱了起来,就坐在石桌对面,仍然没骨头一样歪着,拿来仙尊看的本子,翻了两页,重重合上,抱怨道:“你写东西在我字的旁边很伤人心。”


    仙尊疑道:“怎么伤人心?”


    “我的丑,你的好看。”江宜臻指给他看,“你上次还说我画的竹子是柴堆。”


    仙尊宽慰:“臻臻才开始写字画画,写不好很正常。而且那次我不知道你画的是竹子,不要记仇了。”


    “不能立刻漂亮吗?”


    “我的字最开始比你更不如,你比我更有天赋。”


    江宜臻弯起眼睛,又自信起来。


    覃无在他身边,看到这本小札上面工工整整书写的“臻臻”二字。这是江宜臻才开始学习写字用的本子。


    这时,仙尊起身,江宜臻便抬起双臂,犯懒地要他抱自己回去。仙尊似乎已经习惯了,自然弯腰,把江宜臻抱起来,一同回到屋子中。


    覃无想到江宜臻平常对自己流露出的这些习惯,忽然感到舌根发酸,沉默地跟过去。


    仙尊在山中时的景象总是清晰的,他不在时景象便模糊,几乎瞬间便划过去。


    江宜臻慢慢学会写字,也能画出一些成型的东西。


    他的小札换了一本又一本,上面总是有许许多多仙尊写下的批注,他看过,但保管从不上心,这些都被仙尊好好收了起来。


    与书画进步龟速相比,江宜臻学习剑术极快,一招一式都带着仙尊的影子。


    仙尊倾囊相授,也从不吝啬对江宜臻的夸赞。


    他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徒弟,自己拥有的几乎都给了江宜臻。


    江宜臻没有自己的剑,他有时会用木剑,有时仙尊会随手把自己的“渡也”给他用。


    直到仙尊某天送给他一把剑,江宜臻这才拥有了自己的剑。他爱惜之余,不知道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觉得什么都太俗气,最后这件事一直搁置,剑成了无名剑。


    几十年眨眼过去,江宜臻和仙尊总是形影不离,不像主人和灵宠,也不像师徒,在很多时候,覃无甚至觉得他们更像家人。


    这些是他没有参与过的江宜臻的过去,他没有仙尊的记忆,自然从不认为经历这些的是他自己。他希望能了解江宜臻,那些好的、坏的,都好……全部都和那个男人有关系,也没关系。


    他从微妙的嫉恨中抽离,慢慢平和地看待这些江宜臻珍惜的和他前世的过去。


    又是一个平常的午后。


    “掉了一根头发。”江宜臻捏起一根长发回头给仙尊看。


    仙尊有些愧疚,问道:“是我的错,疼吗?”


    江宜臻微微摇头,“还要多久啊?”


    仙尊在帮江宜臻编头发,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今天一直在折腾江宜臻的头发。无所不能的仙尊也遇到了难事,他的手有些不听使唤,失败很多次也没能成功。


    江宜臻坐累了,就伏在仙尊的膝头玩他腰间的挂饰,不觉得十分枯燥。


    覃无看到他手中拿的一缕头发散开,以至于不得不重新编起,不由哂笑。


    江宜臻睡得毫不设防,此间景象也随之淡化,再次清晰起来时,他的头发已经被编成没那么精细的辫子,发尾搭在他肩头,用红绳绑在那里,系了个漂亮的扣。


    江宜臻跑到镜子前看了看,十分新奇地踱步几次,扬声道:“你好厉害,编这么漂亮。”


    覃无反驳道:“是你漂亮,不是他厉害。”


    江宜臻自然是听不到的。


    仙尊看过去,二人从镜中对视,他随之笑道:“是你漂亮,不是我厉害。”


    江宜臻深以为然。


    覃无微微抿起嘴角。


    场景逐渐虚化,江宜臻往前走去,走向刺目的白光中。


    覃无大步去追,却怎么也跟不上,最后他跑起来,直至跑出白光中。


    他听到江宜臻的声音。


    “你为什么疏远我了?”


    江宜臻强忍着泪意大声问:“因为山里来了漂亮的狸奴?你不想养狐狸了吗?”


    他企图用音量来掩盖被扔掉的恐惧。他现在自然有独自生存的能力,也已经不是从前那只险些被狗咬掉一只尾巴的弱狐狸了,但他几乎是被仙尊带大的,他已经没办法离开他了。


    江宜臻没有族人,他是唯一一只活下来的九尾狐。


    覃无下意识抬手,轻轻去擦他的眼尾。他原以为这次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落空,但他摸到了浅浅的水迹。他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微微怔住,再去擦拭,却没了这番体验。


    他捻了捻指尖,上面的水珠很快消失。


    江宜臻全身心都处于一种十分防备的姿态,他没有注意到这点不同。


    仙尊沉默半晌,想去拉江宜臻,但被拒绝了。他只好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养你了?”


    “所以疏远我是真的。”江宜臻立刻就要爆发。


    “没有。”仙尊头疼,“我为什么要疏远你,狸奴是你说它漂亮想养在山中,你忘了吗?”


    江宜臻自知理亏,嘴硬道:“总之是你的错。”


    仙尊同意买乱七八糟的话本和零嘴赔罪,但在江宜臻要求还和以前一样同榻而眠时,他又沉默了。


    江宜臻再也不能忍受,恶狠狠道:“我要离家出走!”


    他气冲冲离开仙山,一步三回头,发现仙尊竟没有跟上来,登时迷茫地停在山脚。


    覃无心疼得皱眉,再次怨起仙尊来。


    被江宜臻抱回来的狸奴站在石阶上,轻轻地“喵”了声。它的毛发很长,有三种颜色,漂亮得不可思议,行动缓缓,是在孕期。


    江宜臻小心翼翼地抱起狸奴坐在山脚的宽大石头上,将它搁在腿上。


    它在人界受颠沛流离之苦,江宜臻第一次出门,便生了恻隐之心。


    他梳理着狸奴的毛发,低落得仿佛被雨水打透了,再也没见露出几分笑意来。狸奴舔舐着他的手指,像是安慰。


    但他最终没有离开这里,只是在巨石上睡着了。


    覃无在他身旁坐下,轻轻抚摸过他湿润的睫毛,这次依旧什么都没有触碰到。


    这时大概已经过了近百年,江宜臻看起来要大一些了,看起来像人类的十六七岁,他所忧愁的事情很简单,却足以让他负气短暂离开。


    暮色渐浓时,仙尊从山间下来,挡住月光,俯身抱起蜷缩在石头上的江宜臻。狸奴已经离开很久,这里只有他一人。


    江宜臻迷迷糊糊知道覃无来接自己,但装作不知。


    “醒了吗?”仙尊很快察觉到。


    江宜臻不想出声,磨磨蹭蹭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仙尊慢声道:“臻臻,你长大一些了,很多事不能再和以前一样。”


    林间只有他的脚步声和低语。


    江宜臻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始终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区别?


    他是覃无养的狐狸,虽说没有缔结任何契约,但他们理应最亲密。怎么能因为他长大了,就再也不能和以前一样了?


    江宜臻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眶瞬间涌上热意。


    仙尊想了很多话要说,但江宜臻不接他的话,便也停下来没再说,直到他胸口彻底被浸湿。江宜臻抓着他衣衫的手指节泛白,手腕上绑着平日里用来扎头发的红绳快掉了,松垮挂在手腕间。


    仙尊的不忍在这一刻达到巅峰。


    他想,何必呢,江宜臻天真又脆弱,很多想法强加于他,他也未必能理解。


    于是仙尊推翻了所有想法,任由一切回归原来的位置。


    江宜臻如愿再次和自己的主人同睡,他眼睛在眼泪里泡了太久,被哄好后很快就睡着了。


    仙尊说不再提就真的没再提过这件事,江宜臻也很快忘记自己因为这件事闹过脾气。


    覃无知道。


    他清晰见到过仙尊用复杂的眼神深深凝望着江宜臻。正因为他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所以倍感讽刺。《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