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搜屋
先是在那些一拉就开的柜子和箱笼里看, 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青娆的目光就放在了一边带锁的柜子上。
既然打定了主意,那她就没打算空手回去。
青娆疾步走过去,拿起旁边小杌子便朝那锁上头砸。承务处用来搜罗银钱的东西, 质量很是一般,砸了四五下锁便掉了下去。
屋外, 丹烟守在门口,听着里头砸东西的动静,脖子仍不住缩了缩。
从前不晓得,看着文弱得能被一阵风卷走的姑娘,做起事情来竟然这样狠决。
她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若是这回她们平安无事地度过去了, 日后她服侍姑娘, 定然要恭谨再恭谨, 万不能因为姑娘的出身有丝毫懈怠。
屋内,青娆打开了柜门,便是一怔。
那里头竟然摆满了药材, 其中最多的一味药材,她记得是陈阅姝药方子里的主药。
黛兰这是偷偷拿了方子里的主药?
其余的一些药材,青娆说不上名字, 也看不出什么。但光看这些药材,就能瞧出黛兰的不一般。寻常的丫鬟, 哪里会私藏这么多药材。
陈阅姝的药里,多半是被她动了手脚了。
但这些不是她最关心的。
屋子里几乎被她翻了个底朝天, 可她愣是没能发现她想要找的东西。
脱力地坐在床榻上,听见外头丹烟小声地道:“姑娘还是快一些,再过些时候,怕是黛兰姐姐就要回来了?”
青娆双目放空, 下意识地揉了揉累得发僵的胳膊,心道难道今日真的就要这么算了?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日她在屋里耽搁了这么久,左右住着的人不会没有知觉,即便她将屋子恢复成原状,恐怕也不能完全蒙蔽黛兰。
揉着揉着,她忽然想起,当日她来襄州府时,她娘曾经将家里的银钱打成金箔,缝进了她贴身的衣物里,以备不时之需。
她眸光动了动,视线下移,放在了她坐着的床榻上。
下一瞬,她便开始在黛兰的被子、褥子和枕头上摸索。
摸到枕头上时,她的手顿了顿,眸光亮了起来。
她猛地站了起来,从桌上寻了一把剪刀,三两下地剪开了布条,露出了里头的枕芯来。
她提起来,用力倒了倒,竟倒出来十几封信件。
上头的字迹,是青娆看了十年有余,甚至还偷偷临摹过的字——
是四姑娘的字迹。
这无疑坐实了,国公府里和四姑娘的通信的,正是夫人的一等贴身丫鬟,黛兰。
她闭了闭眼,真相就在她眼前,但一时之间,她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手也在颤,心也在抖。
深吸了一口气,她一封一封拆开来看。
“家中一切平安,无需挂念……此药入饮食中,无色无味,无人可察觉,宜连用三月,缓慢见效……”
头一封信,就叫她瞪圆了眼睛。瞧信中落款的时间,细算之下,是陈阅姝怀胎九月的时候。
连用三月才起效的慢性药……不用明说,她就能猜到是一种坏人身子骨的慢性毒药。
而陈阅姝的身子骨就是在生下鹤哥儿后,一日日败坏下来的。只是那时,人人都以为是因为生产的缘故,毕竟古往今来,生孩子都是一道鬼门关。
但无人去想,会有一种无色无味的药,早在陈阅姝生产之前便进入了她的体内,一日一日,不曾断绝。
青娆觉得不寒而栗,她想到了生下来就体弱的鹤哥儿,这会不会,也是因为这药的缘故?
“家中一切平安,无需挂念……观其脉案,以平喘为重,宜减少此药用量,方能气咳不止,损其心脉。”
青娆默然。
这封信,便是黛兰柜子里存了满满当当的药材的根因吧。下了毒药还不够,还要让大夫下的平喘之方也因少了主药根效全无,好好的身子骨,也就渐渐这样败了。
她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看。
“家中一切平安,无需挂念……方氏独宠有孕,是汝疏忽所致。幸不日将启程赴襄州,届时自有良策。”
看见这一封,青娆愣了愣,倏尔站了起来,死死地捏着信的一角,看着落款的时日——元庆三十二年,二月十八。
或许是因为襄州府与京城之间传信多有不便,为了避免间隔的时日发生了别的变故,陈阅微每每写信过来,都会习惯性地信上写了时日。
细小的习惯,却让青娆一瞬间呼吸急促,几乎要站不稳身子。
二月十八。
二月十八!
那时候,四姑娘还是黄公子的未婚妻,黄公子人还好好的,她也一心想着嫁给齐和书脱籍出府。
四姑娘怎会知道,她不日会来襄州府一趟?
她信中所书的对抗方氏的良策,又是什么?是她吗?
这一刹那,她想到了很多。
她想到了黄承望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金水河里,黄家人不情不愿地上门退婚;她想到了齐和书的母亲袁氏忽然对她生厌,指鹿为马地向夫人开口,提出要娶碧荷过门;她亦想到了四姑娘听闻了她的事,亲自到了她屋里,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青娆,你要做的,便是更争气一些。”
没有退路,便要争气一些。
可这退路,是否就是姑娘您亲自斩断的呢?
在猜到四姑娘可能会对其胞姐陈阅姝下手时,青娆也只是震惊,心里甚至还在为她开脱——因父母偏心的缘故,姐妹俩的情分本就普普通通,或许是陈阅姝先前做了什么,让四姑娘气恨不已,这才痛下杀手……
可瞧见了这一封处处透着古怪,仿佛是预见性的,但又叫人细思极恐的信件,她这才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
她打小就跟着四姑娘,姑娘一向待她亲近,带着她读书习字,明理懂节,在她心里,四姑娘一度和青玉的位置不相上下。她看她如同姐妹,四姑娘自然也知晓她的志气。
若是她自个儿不安分,仗着一张貌美的脸无论如何都要爬上主子的床也就罢了,被姑娘丢出来,是她活该。
可她自问,自打进了九如院以来,侍奉姑娘一向兢兢业业,谨慎小心,事事都以她为先,从来没有阳奉阴违损害她利益的时候。
而四姑娘似乎也很喜欢她,还口口声声,说等她出嫁时,要给她添上厚厚的嫁妆,不叫婆家人小瞧她。
……但最终,她却被她忠心服侍的主子狠狠插了一刀,她还要面慈心狠地对她说,这是对她来说最好的路了,因为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想起昔日发生的一幕幕主仆情深的画面,她闭了闭眼,强忍着看完了下一封信。
“家中一切平安,无需挂念……青娆已进府,若有举止奇异、不敬旧主之处,及时禀告。”
所以,她初进府时,正院里的四个大丫鬟加上黛眉,肯半推半就给她一个容身之处的,只有黛兰。
起先她对黛兰是有些感激的,在灶房站稳脚跟后,每每有好东西,她也会拿着回来让她一同享用。
这半年来,二人一步步熟稔起来,到如今也会亲切地开些玩笑。但她不曾想过,黛兰收容她,是因为奉了四姑娘的意思,要窥探她是否有不忠之心。
实在是可笑。
故而她就笑了起来,笑得急了,眼泪也一并落了下来,泪眼朦胧,看不清周遭。
姑娘费尽心思,算计得她走投无路,只能为了活命听从陈大夫人的话,来到襄州,成为周绍不起眼的一个通房。要她以色侍人,来对抗在府中坐大的方氏。
可转头,她就派人密不透风地监视她,生怕她脱离掌控,不再安然当她的棋子。
这时候她才隐约想起来,这半年来,无数个夜晚,黛兰都会漫不经心地问起她府里的事情,一开始她还当她是思念留在府里的家人。
可后来频频提到陈府的主子,她就存了个心眼,担心是夫人派她来刺探四姑娘的把柄,好来日用来拿捏她,便也都敷衍过去。
当时黛兰见好就收,没有追问,她还松了一口气。现在想来,那全然是黛兰用来试探她的小把戏罢了。
四姑娘信赖黛兰,胜于信赖自小服侍她的青娆。但这信赖,却也不是推心置腹的那一种,而是权势威慑,以同样的手段拿捏黛兰。
只不同的是,对着黛兰,四姑娘是亲自出面的,但对着她,她却拐了个弯,将一切事情推到大夫人身上。
以大夫人对幼女的宠爱程度,恐怕至今还没发现自己被幼女利用了,生生断送了长女的一辈子。
她又想,即使是发现了,恐怕大夫人也不会站在大姑娘那头吧。她仍旧需要保全宠到大的幼女的性命,不会坐视杀害长姐的罪名落在四姑娘头上。
四姑娘,怎么偏偏对她庄青娆这个小丫鬟,曲折迂回,费心心思呢?
倒像是从一开始,四姑娘就笃定,她能得到英国公的青眼似的。
这念头在她脑中稍纵即逝,很快就被她抛之脑后。
另一边,黛兰从正屋里出来,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心头。
夫人并没有格外优待她的意思,甚至连黛眉姐姐见了她,也有一闪而过的讶然。
她心里沉甸甸的,不由加快了脚步往倒座房去。
方才,青娆说,她要收拾些旧物走……
屋外,丹烟远远瞧见了黛兰,心头一惊,立时低声朝着屋内禀报。旋即,她掏出袖中的帕子,热切地上前给黛兰擦汗:“瞧姐姐跑了一身的汗,这种天儿,您也该爱惜着身子,别着了风寒。”
黛兰愣了愣,看一眼她,又看一眼紧闭的屋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白了脸,反应过来之后就要硬闯,可丹烟竟也有一把子力气,死死地钳住她不放她走,被她发了狠用头撞倒在地,也攥着她的裤脚不许她进去。
“贱婢!滚开!”黛兰脸色狰狞。她是这院里的一等丫鬟,青娆身边的小丫鬟都还没入等,竟敢这么大胆地对她又拦又拽,真是不要命了。
丹烟也不吭声,挨了两脚也不放手,直到屋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青娆立在那儿,神情寒凉地低头看着她。
“你朝她撒什么气?有什么,尽管冲我来。”
黛兰狠狠瞪她一眼,闯进去见她将屋子里翻得乱七八糟,立刻就来了火:“你这是做什么?我好歹也是夫人身边的人,你不过是伺候了爷几日,就能这样糟践我?”
她先声夺人,尖锐的语调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先时听见这边动静也没敢出门的丫鬟婆子们立时先后推开门站了出来,目光炯炯地望着青娆主仆二人。
青娆是国公爷新宠不假,可正院的一等丫鬟,却不是一个小小通房能随意欺负的。更何况,这位通房主子还在靠着夫人吃饭。
一时间,落在青娆身上的目光都变得极为不善。
丹烟咽了咽口水,也忍着痛爬起来,头皮发麻地看着自家姑娘,意思很明确了:祖宗唉,奴婢能打一两个却拦不住这么多人啊……
青娆却笑了笑,抬了抬下巴:“你在煽风点火之前,是不是忘了看看自己的烂摊子有没有收拾干净?”
黛兰进来得急,只一心想着把青娆赶出去,免得被她真瞧见了什么东西,此时顺着她的目光一瞧,才看到满榻的棉絮乱飞。
她面色大变,一刹那白得如同冬日里下人拿来讨主子欢心的雪人一样。
“你……”
青娆却不再理会她,她拿着自己的帕子,将丹烟脸上的尘土一点点擦拭干净,拍拍她的脸,笑道:“好孩子,今日多亏了你。”
她与送来的两个丫鬟之间,相处时日甚短,没什么特别的情分。但对方愿意拼尽力气在她面前出头,她当然也会给她机会,给人瞧见为她卖命的好处。
姑娘。
奴婢从前是想左了,只一心盼着您入府,继续主仆相得,安稳度日。可如此,未免有些太不争气了。
青娆不想辜负您的期望。
所以她扫视了一圈逐渐将她们围拢起来的正院仆妇,沉声道:“黛兰胆大妄为,私藏夫人用药,以致夫人病情久拖不愈,其心可诛。尔等跃跃欲试,也是她的同伙吗?”——
作者有话说:欠债终于还上了,晚上还有一更
第52章 第 52 章 揭发
院子里闹起来, 黛眉直皱眉,打发了扶云去瞧怎么回事。
扶云带着几个婆子一道急匆匆地来了倒座房,瞧见被簇拥在正中央的青娆便是眉心一跳, 等看见面无人色站都站不稳的黛兰,更是心下一沉。
青娆就冲着她微微颔首:“扶云, 夫人病着,寻常的事我不好扰了她清净。只是咱们院子里,夫人的身边,如今竟出了小贼,收罗了一柜子夫人的名贵药材, 不晓得是要做什么用。夫人的身子骨, 没准就是这贼人害的。”
她这话说得重, 又是先发制人, 让原本存着些庇护黛兰的心思的扶云立时不敢多说了。她扫了说不出话的黛兰一眼,冷着脸带着婆子们进门去搜,果真瞧见柜子里满满当当的药材。
“捂了她的嘴, 把人带到正屋去。”扶云冷静地吩咐婆子们。
黛兰是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更是陈府的家生子,主仆情分非比寻常, 别说是她,就是黛眉也不能不问过夫人就处置了她。
但满院子的人都瞧见了, 她犯了这样的大错,日后再有出头之日是不可能了。所以, 婆子们绑起人来,倒是半点不顾忌了。
青娆就冷眼看着黛兰被婆子们拿着烂布巾子塞了嘴,几乎是一路拖行去了正屋。
她今日来这一趟,没打算背着人搜屋。既然如此, 那就得把黛兰死死地按下去,若是顾及当日同屋的情分,私下里斗上一场,面上是波澜不兴了,但一个不慎,来日她在夫人那里就难说话了。
她不会给自己留后患。
丹烟性子虽沉稳,可到底才在府里不久,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这黛兰,一盏茶前还是夫人身边风风光光的一等丫鬟,旁边的仆妇听见动静都要不顾尊卑地替她压制姑娘,可一转眼,连粗使婆子都敢这般折辱她……
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见她吓白了脸,青娆就拍拍她的手,轻声道:“走罢,咱们回屋去。”
事情是她告发的,但黛兰说到底是陈阅姝的贴身丫鬟,处不处置、如何处置,都得看陈阅姝的意思。她如果不识眼色地跟过去,在其他人眼里,就是她不依不饶,逮着黛兰的错处非要她给个处置了。
那告发黛兰的忠心,就会瞬时变成拉帮结派、构陷他人的心证。
她捏紧了藏在袖子里的信,抿了抿唇。
黛兰如果足够聪明的话,就能察觉到,方才她和扶云以及旁人说起时,没有提起她和陈阅微之间的勾当。若只是贪了药材,罪不至死,她还能有一条生路。
青娆想着自己的事情,并未注意到,身后丹烟的面色只是白了一小会儿,旋即眼神就变得无比明亮。
——姑娘可真是了不得,翻手之间,便将正院里经年的大丫鬟拉下了马。
她跟着姑娘,若是能学到一半的本事,想来就能受用无穷了。
主仆二人回了东厢房,孟夏正在里头收拾床铺,瞧见丹烟灰头土脸,连衣衫都被抓得勾了线,立时脸色大变。
“姑娘这是怎么了?外头有人欺负您?”她瞪圆了眼睛,立时扑上去围着青娆看了一圈。青娆笑眯眯地拦了她,“行了,我一根头发都没少,倒是你丹烟姐姐受了不少苦,去开了箱笼,把爷赏下来的药给她涂上,别明儿留疤了。”
孟夏笑容顿了一下,旋即立刻哎了一声,乖乖照做。
她瞥了一眼丹烟狼狈却与有荣焉的神情,心知她歇息没跟着出去的当空,外头怕是又出了大事。但当着青娆,她什么也不敢问,只能照着她的吩咐替丹烟上了药,这才趁机悄悄问她。
丹烟却神神秘秘地,只朝着正屋的方向努努下巴:“……且还不知道是怎么个光景儿呢,看看那头怎么说再提也不急。”
孟夏心里着恼,可瞧着姑娘待丹烟的热乎劲儿,顿时明白,这一趟叫她拔了头筹了,再不好多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
正屋。
黛眉听着扶云不带感情地重述,不可置信地看着瘫软在地的黛兰。
她想得却比扶云更多,立时便将黛兰屋里的药材拿去给大夫瞧了,看是否有不利于夫人病症的药材。
好在,大夫给的结论是没有。黛兰只是贪心,挪了许多药材收藏着而已。
黛眉心间那块大石头落下来了,看着黛兰的目光就是恨铁不成钢的怨怪:“夫人待你那样好,逢年过节赏赐从未断绝过,你怎么敢中饱私囊,挪了夫人的药!你是想害死夫人不成?”
她上前就是两巴掌,用了极大的力气,将黛兰扇得眼冒金星。
到底是多年的情分,她知晓黛兰犯了大错,日后不可能再爬起来,但能留她一条命也是好的。她这两巴掌下去,回头夫人再听了事情,心里即便厌恶,但多少也会顾念旧情,稍稍心软。这一丝半点的心软,便足够下头人活命了。
她却不知,正是这两巴掌让神魂都要飘到天外的黛兰清醒了过来。
满脑子都是自己死定了的黛兰,忽地回过味儿来。
方才庄青娆告发她时,并没有提及那些信!
她的眼睛陡然亮起来,面上却立时做痛哭流涕状:“都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我、我家中的母亲病了许久了,家里愈发拮据,近来都买不起这药材了……我对不起夫人,我对不起夫人啊!”
她小声地啜泣,连哭都依照着陈阅姝这里的规矩,不敢大声吵嚷惹她厌烦,又说的是家人求医治病的难处,别说黛眉,就连一直性子冷淡的扶云听了,都微微有些动容。
黛眉叹了口气,语气仍旧生硬:“对不起夫人,便要到夫人面前说才是。”
她想了想,依照夫人的心性,黛兰的事对她冲击不会太大,便转身进了屋,斟酌着将这事禀报了上去。
陈阅姝听了,默了一盏茶才道:“叫她进来罢。”
黛兰进了屋,连话也不多说,就踉跄着跪下来,一下又一下沉默地磕头,直到磕得眼冒金星,头都肿起来,才含着泪眼道:“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只求大姑娘看着奴婢从前尽心服侍的份儿上,饶奴婢一条命,奴婢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大姑娘的恩情。”
陈阅姝就闭了闭眼。
过了一会儿,她才淡淡道:“拖出去,打三十板子,不许给药。”又看了一眼黛兰,“若是你能熬过去,日后便在院子里扫地吧。”
黛兰脸色苍白,但还是又磕了几个头谢过陈阅姝的恩情,就连被拖出去时,也在懊悔她的鬼迷心窍,宣誓日后一定尽心服侍。
门廊下,漆黑的天色里,数个身影躲在暗处,听着噗噗的打板子的闷响。
打完板子,挨板子的人还要强撑着,对着正屋的方向磕头。可惜夫人病着瞧不见,昔日姐姐妹妹互称的人里头,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替她传上一句话。若是不传,那就是白磕了。
磕完了头,黛兰就彻底失去了力气。打板子的人知机便将她拖了下去,带回了她住着的屋里。
夫人一时还没发话叫她挪出去,所以即便她的例不再是一等丫鬟的例,只能参照着粗使丫鬟来,可这屋子这会儿还是她的。
黛兰摸着被剪得棉絮横飞的枕芯,心里却难得庆幸了起来。
还好,她对庄青娆还有利用的价值,所以她拿走了那些信,没有告知夫人事情的全貌。
贪一些药材而已,在主子跟前得脸的,谁不收受或是贪墨些东西,反倒会被人认为没有体面。只不过是因为夫人病着,这药材就显得格外敏感,这才狠狠罚了她。
但这东西,对她来说不致命。
庄青娆想必也是算好了这一点,这才施施然地走了,半点没想留下来看热闹。
她咬了咬牙,从床榻的角落里摸索出一个暗格,颤抖着手拿出一瓶丸药。
她失了势,又无暇当着众人的面给人塞银钱,打板子的人就没留力气。夫人不赏药给她,也不会给她请大夫,好在,她早想着可能会有今日落魄之时,提前备了这救命的丸药,好歹能保全下一条命。
狡兔三窟,她留的后手不少。但其中最要紧的,用来拿捏四姑娘的证据,如今却都被庄青娆翻走了。
这种东西,她瞧见了,留在手里,却不去告发她,是不是也像她一般,担心反倒被夫人灭了口?
一笔写不出个陈字,尤其是今时今日,夫人已经在四姑娘的算计下失了来日,即便知道真相后再恨再悔,只怕到最后,还是不得不为了陈家低头。
大家族养出来的名门闺秀,永远会把家族放在最前面。不像她,烂命一条,没有什么忠与义,不过是谁都能利用两分的棋子而已。
她痛得满脸是冷汗,但面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大。她倒是很好奇,四姑娘千挑万选,竟选了庄青娆这种刺头进了府——前几日,她们还住在一个屋檐下,可转头,她就能卖了她,恨不能置她于死地……
四姑娘算计了这样的人,会不会有朝一日,落得如她一样的下场?
想到这儿,黛兰面上的笑容就更明亮了——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53章 第 53 章 谣言
正院的人马经过几番整治, 要紧些的消息都很难再传到外头去。
可不知怎的,黛兰办错了差事挨了板子的事,第二日就传到了外院。
回事处里, 因国公府添丁的喜事,城中闻风而动送上帖子的人家不再少数。
袁学杰弓着腰将厚厚一摞帖子抱到副管事那里, 点头哈腰地说了老半天,副管事只淡淡嗯了一声,等他出去,拣出几份重要的,进了里间和管事回禀。
袁学杰办完了差事, 总算敢去讨一杯粗茶解渴——办差的时候唯恐耽误主子的事, 水是半点不敢沾的。
那烧茶的小厮就和他闲话起来, 哥哥长哥哥短的, 亲热得不行,“要说还是哥哥您有本事,收了这么多帖子进来, 拿到的赏钱不少吧?”
国公府在襄州城地位超然,人人都想来恭维奉承,想要将帖子送进府的也不是伸伸手就行, 这回事处回话的小厮的腰包也是被这些人养肥的。
“要说也是那位争气,生了个儿子, 叫国公爷高兴得不行。外头那些人的鼻子都灵着呢,嗅着味儿就来了, 争先抢后地先挤进来现现眼。”
烧茶的小厮一听就笑起来,低着眉小声道:“听说正院那头气得不行呢,昨儿闹了好大的阵仗,药藏处的大人们回来时都被吓得跌了一跤, 路都走不稳。”
“那事儿我早听说了。”袁学杰不以为然,“不过他们还算得力,好歹使出了本事没闯出大祸来,可夫人醒了还是气得不行,听闻昨儿她身边的大丫鬟都被她拉出去打了板子呢。”
小厮哟了一声,唬得不行。正院里的几个未嫁的大丫鬟,在他们外院眼里可都是香饽饽,个个挤破了头想将人娶回家,好成为下一个承务处管事那般的风光人物。
“不知是哪位姐姐?”
袁学杰哼哼了一声,卖了会儿关子,才在小厮的告饶下开了金口:“黛字头的,不是那位名声最响的,走出去却也是响当当的。”
小厮眼睛转了转,顿时就明白了是谁。
却说这烧茶的小厮,是回事处出了名的万事通。袁学杰抖给他的消息,没用上一个时辰,就传得整个回事处都心里有数了。
有人就低低地议论:“看来夫人这回气得不轻,若是缓过气儿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整治那位。”
还有人开着玩笑:“这黛兰姐姐往日里大小是个人物,如今虽落魄了,可和主子的情分摆在那儿,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若是这会儿有人将她娶回家,日后说不定能被主子重用呢。”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过了晌午,还真有人寻了嬷嬷进内院打探黛兰的消息。
古嬷嬷看着寻上她的小厮,怔了怔:“你也想打黛兰的主意?”
来人是回事处的跑腿小厮汪广,和古嬷嬷的夫家沾亲带故,算是拐着弯的亲戚。
古嬷嬷却是从前伺候过周绍的老嬷嬷,虽不是奶娘,且在哥儿过了八岁开院儿后就被留在了内宅,但到底算是老人,有些情分,如今周绍独立开府了,她没有奶娘的福气能出府做富太太,却也能安然在府里养老,地位超然。
可这汪广,平日里却是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性子,在回事处很不起眼,样貌也只是普通,却没想到他胆子大到肖想正院的丫头。
“嬷嬷好歹帮我一回,等回头媳妇娶进门了,我叫她给你磕头敬茶。”
古嬷嬷呸了一声:“我可担不起。”心里却也不是没有想头的。
人往高处走,如今她身上没有正经的差事,只是偶尔被用来调教几个新进府的丫头,手里没油水,日子过得也没滋味。若是能和正院扯上关系,日后也是多一条门路。
故而她嘴上骂着汪广,到了半下午的,却拎着东西去瞧了躺在床上修养的黛兰。
瞧见黛兰的狼狈模样,她心里先是一惊,而后看了看她的屋子,心又定下来——办差的下人,谁没有触了主子的霉头挨板子的时候呢,且要看主子是又拉又打,还是彻底厌弃,才好知道这板子挨得要不要紧。
像黛兰这样,被打得皮开肉绽,但还能一个人住一个屋的,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又被主子想起来,提到身边用了。
她心里喜滋滋的,拉着黛兰的手抹眼泪,一副心疼的模样,到临走时才七折八拐地将来意说了。
黛兰一听,面上就不大好看,推脱道:“奴婢的婚事,还得夫人说了算。”就没收下她送的礼物。
古嬷嬷一看,便想是她刚失势还瞧不清世态炎凉,等日子过不下去了想找个依仗时,她自有法子收拾她,叫她拐过头来求这门婚事。面上却是一派惋惜,温和地离去了。
等人一走,黛兰的脸色彻底阴沉起来,却不是因自己这一日被多少癞蛤蟆肖想。
她暗恨对方沉不住气,生生跳进旁人的圈套,如今她这条线,就算是全陷进去了。但想想又释然,她的命都握在人家手里了,多一个蠢货一道,也不失为一件宽慰之事。
东厢房。
孟夏轻声细语地将事情禀给青娆,笑道:“这一日下来,黛兰姐姐那里竟不是门可罗雀,而是门庭若市了呢。”跟着个会识文断字的姑娘,她也学了不少新词。
青娆却只是笑笑,将花瓶里多余的枝叶修剪好,眸色深沉。
这倒是个很好的借口,可惜,汪广太心急,在外头还是露了马脚。不光是她疑心,就连方才孟夏的堂兄袁学杰特意传回来的话里,也透着一些暗示意味呢。
那倒是个聪明人。
虽不知她要做什么,却能敏锐地发现旁人未察觉之事。
“你兄弟的差事办得好,替我赏他。”
如此,四姑娘埋在府里的这条暗线,便都在她眼皮子底下了。她倒并没有去怀疑,府里是否还有旁的眼线。
英国公府再怎么说也是宗室人家,就连陈阅姝这个当家主母,也没办法将过多的人安插到外院去。陈阅微不过是周绍的妻妹,她能安下这两个钉子,恐怕已经是耗费了十足的力气了。
只是从前青娆连她这份本事,都没有察觉到。她还和沈氏一样,以为四姑娘天真烂漫,生怕她被簪缨世族吞了血肉去。
*
这一日的正屋却也不太平。
两个姨娘一大早来给陈阅姝问安,请求侍疾,毫无疑问地都被拦在了门外。
孟姨娘倒像是走个过场,听见黛眉似笑非笑说了这一句,担忧着回了两句,便带着丫鬟走了。
但丁姨娘却是不肯离去,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逼得黛眉忍无可忍再出来问她到底有什么事,她才吞吞吐吐地透出是为了国公爷交代她的事。
陈阅姝听了,倒让她进了屋。
“什么事?”陈阅姝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开门见山地问。
丁姨娘一听她冷淡的语气,立时吓得跪在地上,先是请罪,接着才支支吾吾地道,国公爷明日准备给六公子大办洗三,说让她去帮着郡王妃打打下手。
闻言,陈阅姝面色沉了下来。
丁姨娘也是战战兢兢。今儿一早,国公爷就打发了高永丰去她那儿传话,说明日要办六公子的洗三礼,要她今日下午便去找郡王妃,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明日那些身份不够的,便要她出面招待。
她一听就腿软了。除了方氏,她是府里最有身份的姨娘不假,可她从前可从来没料理过这样的事,更何况方氏生子把夫人气得咯血的事满府都传遍了,她一向侍奉夫人恭谨,又怎么能去拍方氏的马屁呢?
国公爷这可真是为难她了。
陈阅姝却心里明白。
周绍这是借着方氏的洗三敲打她,发泄对她心里的不满呢。
她身子弱不能操持洗三礼,所以他拜托了隔房的嫂子帮忙待客,赵氏是郡王妃,这无疑是给方氏的孩子提了身份,再让府里唯一养的有女儿的姨娘替她打下手,更是在打她的脸。好似在说他一声令下,对她唯命是从的人也得去捧着方氏。
区区一个妾室之子,闹出这么大动静,生怕襄州府的人不知道他疼宠这个幼子。
若是没有庄青娆昨日那一番话,或许她破罐子破摔,听了这事愈发和周绍赌气做对起来,但如今她的心里只是冷笑一声,很快就想好了对策。
“国公爷交代你去做的,你便尽力做好就是。”陈阅姝脸上神情淡淡的。
丁姨娘拿不准她的意思,小心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不似在说反话,这才松了口气。可心里却是疑虑:“夫人,恕奴婢多嘴,方氏再怎么有功劳,到底只是妾媵,如此抬举她,是不是太过火了些?”
她的心里,也是和火烧一样,难受得紧——要是方氏这个儿子真这么得国公爷宠爱,日后真让他承继了国公府世子位,岂不是她们都要看方氏的脸色过活了?
陈阅姝却莞尔一笑,病中人神色憔悴,可她丽质天成,笑起来也有五分动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国公爷是龙子凤孙,他说怎么做,自然就是怎么做。只是你一个人只怕忙不过来,明日迎客,你便带着青娆一道吧。”——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54章 第 54 章 不速之客
夜里下了一层薄雨, 翌日起来,屋檐角竟结起了冰棱。
青娆是新宠,承宠的这几日国公爷派人送来的赏赐都没断过, 针线房的人也是颇会看眉眼高低,眼瞧着天一日日冷了, 紧赶慢赶将冬衣也制了出来。
一大早,两个丫头就伺候青娆起了身,丹烟开了箱子拿出一件银红织金花缎的夹袄给她看,孟夏瞧了倒是有些迟疑地小声问:“会不会太华丽了些?”
府里今日要办洗三礼,夫人要抬举姑娘帮着丁姨娘一道待客, 消息却是昨儿天刚擦黑的时候才传过来。丹烟两个先是激动, 紧接着就有些担忧起来。
虽说能让丁氏和青娆出面接待的客人, 必然不是府里的贵客, 可东西两府皆是龙子凤孙,身份摆在那儿,能进来吃一杯水酒的必然也都是官宦出身, 在他们面前丢了脸也不是好玩的。
青娆扫了一眼,却是点头:“就这件吧。”
国公爷和夫人怄气,才抬举了丁姨娘去帮着府里待客, 但夫人又将她推了出来,意味全然就不同了。
她们两个, 一个素来待正院恭谨,一个又住在正院里头, 如今双双得了在外人面前露脸的机会,虽说是为了方氏的孩子洗三,但方氏日后想起来也不会不怨——先前府里办宴席,夫人可从来没叫方氏和外头人交际过。
从内宅妇人的角度, 她不能给夫人丢脸。既然夫人要正院的两个妾媵在宅子里风光,她就不能扮拙装穷。
从国公爷的角度……
他是深得天家青睐的宗亲,纵然大办宴席,给二儿子殊荣有气陈阅姝的原因在,但他必然有更深一层的考量。
丁氏与她,在国公府不过是小小的妾媵,连宗室玉牒都上不了。但在襄州府,作为国公府的女眷,身份却在绝大多数人之上,她穿得招摇些,在周绍想来,大抵不是坏事,反而是给他长脸的。
青娆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那个金簪耀眼,唇若点丹的美人,勾出了一丝动人的笑。
姑娘,如您所愿,自今往后,青娆会越来越争气的。
……
今儿方氏生的六公子办洗三,老王妃特意托了郡王妃赵氏替幼子招待有名有姓的女眷,其余稍次一等的则交由丁氏和青娆二人来周全。
老王妃得了这个孙子,很是高兴,平日里寡居不爱凑热闹,今儿也特意一大早带着赵氏到了西府,隔着屏风远远问候了一声陈阅姝,便浩浩荡荡地去了镂月开云。
镂月开云是国公府内景色最好的园子,地方开阔,又还未至外院地界,很适合女眷待客。
青娆和丁氏则来得更早,见老王妃和郡王妃来了,连忙向二人请安问好。
老王妃董氏去瞧了一眼儿媳妇陈氏后,哪怕那些医官大夫们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她作为服侍老襄王一直到离世的老人,却早已练就两分眼界,有些猜到陈氏如今的身子是无力回天了。
等这热热闹闹的洗三过去,熬不熬得到一个月都还是两说。
生死大事面前,婆媳之间的那些嫌隙须臾间消失无形,对于陈氏打发两个不入流的妾侍来招待外客,她也没什么意见。
她嫁进襄王府就是当主子的,这襄州府的一干人等在她眼里没什么值得结交的,若不是老二存心要热闹热闹,不知给谁看,她也是存了心想打那些嚼舌的人的脸,她才懒得应酬这些个在京里排不上号的人物。
不过眼下如果他们一家在京城,恐怕是万万不敢办这样的宴席吧。
老王妃心里叹了口气,对着青娆两个也是和颜悦色,交代了两句便放了人走。
至于赵氏这个隔房嫂子就更不会说什么了,她只不过在心里暗暗想着:若是他们东府办宴席,她可不会让这些年轻貌美的小蹄子露风头,打量着她好性儿呢。
不过想想陈阅姝的身子,又想想小叔子大张旗鼓抬举幼子的举动,想来前者这会儿也是无心去管内宅争斗了。
天儿变冷了,好在洗三是在正午时分,宾客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后,老王妃便吩咐人将二公子裹得严严实实抱来镂云开月举行洗三礼。
长案上供着十三尊娘娘像,澡盆里放满了宾客们掷的金银锞子,主持洗三礼的稳婆也是舌灿莲花,几句话之间将在座的几位主子并着襁褓里的那一位都夸了个遍,再用槐条蒲艾水给被惊醒的孩子洗了身,这便算是礼成了。
作为生母的方姨娘还在月子里,由始至终没露面,可这六公子却受到了襄州各路官眷的热烈赞美,就连被吵醒时的嚎啕声都被夸成了中气十足,勇毅有加。
赵氏听着就微微撇撇嘴,想也知道方氏晓得了会如何得意,瞧国公爷给人的体面,指不定她娘家的兄长来日还能再往上升。
礼毕,排在前面的女眷们便留在了镂云开月的正厅里用饭,其余的诸位则由丁姨娘和青娆领着,去了西侧间开席。
老王妃和郡王妃那里,招待的是襄州府五品以上的地方官员和一些勋爵之家,而一些县官家和普通士族家的女眷则坐在了西侧间。
其中,便有先前被两府狠狠整治过一番的祝氏。
祝氏近来不再意气风发了。裕亲王府先前在杨靖武手里吃了好大的亏,细细追究之下,怎么看都像是周僖兄弟给他们家设的套,最后裕亲王妃顶不住自己夫君的冷眼,便将怒气发泄在了祝氏身上。
祝氏如今在婆家和娘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故而她那高傲的头颅也很难再扬起来,故而今日青娆见了她,倒觉得她不似传闻中那般荒蛮,看着还算乖觉。
只是招呼她进饭饮酒时,对方眼里还是不免带了一丝轻蔑。
她倒是一脸平静,可丁姨娘注意到了,眸子就垂了下去,再没敢和祝氏搭过话。
要说丁氏今日也是着意打扮过的,身上那衣衫论贵重不比青娆差,可人活得就是个精神气,作为主人先将头低下去,客人不免就要趾高气昂觉得你不配了。
青娆笑意不减,等再劝膳时就刻意略过了祝氏,直接对着下一个人开口。
祝氏脸上神情微僵,心道不过是国公府一个妾侍,竟敢给她脸色瞧,可看着守在一旁侍候的婢女们尽皆面色如常,心里又没底了,生怕她今儿在这儿对个妾侍发作,明儿王家人又被按得爬不起来了,只好忍下这口气。
丁氏见祝氏忍下去,惊讶地看了青娆一眼,不由暗暗学着她挺直了脊背。
宴席上这场眉眼官司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见青娆对祝氏如此不讲情面,外头的人看了就猜测这约莫是英国公颇为宠爱的妾侍,有所依仗才敢立身。
便有位县令夫人围着她恭维起来,夸衣裳夸簪子,还夸今日的席面做得好。
说起来在大晋,县令是七品官,散州知州与其地位上同级,却是五品官。前者今日只能在侧间上席,后者却都坐到了正厅里头。
真论起来,也是因这县官上头无人,在襄王两府里没有情面,真是沾亲带故的县令,今日也坐到了正厅的席上。
青娆还是头一次被官眷夫人这样捧着,她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就明白过来对方是想用她当登天梯,好叫她夫君一步入了两位爷的眼,日后仕途上顺利些。
但眼下的青娆,显然还没有这份能量。
故而恭维的话她只是听听,寒暄几句家常经就将人打发走了。
等两边散了席,正厅那头却有人寻了过来。
来人三十岁出头的模样,梳着高高的牡丹髻,其间珠翠环绕,身上茜红刻丝通袖袄雍容华贵,面上薄施粉黛,丹凤眼里带着几分倨傲。
缩在一角的祝氏却像是忽然有了主心骨,笑盈盈地迎了上去:“郑姐姐,您让我好等。”
郑氏含笑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漫不经心。
青娆方才在正厅帮着待客时听过一耳朵,知晓这郑氏出身百年名门郑家,是世族嫡女,往前数一百年,连天家出身的那一支都不如郑氏有名望,她如今是老牌勋爵明德侯的夫人,在京城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如今忽然跑到了襄州府,参加了襄王两府偶然举办的洗三礼也就罢了。最叫青娆诧异的,是她居然和王祝氏同气连枝,大有庇护她之意。
二人朝她见了礼,郑氏就扫了一眼,目光落在看着更机灵的青娆脸上:“我同你家夫人也算有过几面之缘,听闻她病了,我想去瞧瞧她。”还暗暗给她塞了个荷包。
去拜见国公府的夫人,不去和老王妃、郡王妃说,倒专程跑到侧间来同她们两位妾侍说……再看看祝氏一脸心虚的模样,青娆顿时明白里头有鬼。
她神色恭敬又谦虚,嘴上却道:“今儿真是不巧,早晨过来时妾还去给夫人请了安,可夫人连起身都难,只怕今日实在没精力见贵客。不如改日贵客递帖子进来,等我家夫人身子好些了,定然喜不自胜要见您这位旧友。”笑吟吟地将荷包推了回去。
她倒没说谎,陈阅姝如今的身子的确是大不如前了。这种不知道门路来意的人,还是不要往她跟前领,更遑论这位还是和祝氏混在一起的,指不定都是蠢货。
郑氏神色一僵,没想到这个小妾侍居然敢不问过主母就一口回绝了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她,似笑非笑:“姨娘在宅子里的话倒是挺响,不用问过夫人就能做主。”
老王妃为了面子好看,对外说的二人都是周绍的姨娘,免得客人觉得受了慢待。
青娆却不吃她这一套,笑道:“不敢,妾只是听从夫人的吩咐,夫人一早便说了,今日不见外客。”——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55章 第 55 章 第一个想起她来
照春苑。
满府里热闹了一天, 侍候的下人们个个面露疲色,唯独这一处的仆妇们仍旧神采奕奕,目光灼灼地望着小院中央的一排屋舍。
今儿可是她们照春苑的大日子, 连国公爷都来瞧她们姨娘了呢。
屋内,方氏满面娇羞地望着坐在榻边逗弄着婴孩的男子, 笑吟吟地道:“今儿妾身没能出屋,也不知道前头哥儿有没有闯祸,没给您丢脸吧?”
“一切都很顺利。”周绍答得漫不经心,握着幼子的小拳头逗了他几回,便抬起眼看卧在床上的女子。
方氏头上戴着赤金步摇, 斜插点翠大花, 面上扫了胭脂, 整个人看上去全然不像还在月子里的妇人, 反倒是明艳动人。
周绍就敛起了眉头。
“今日也没有外人来瞧你,何必戴这样沉的首饰,也不怕亏了身子。”
方氏就柔柔道:“您是龙子凤孙, 衣冠不整见您,岂不是不敬?”周绍在外,是天家臣子, 在内,却是一众女眷仆从的君。
然而周绍并不是死守规矩的人, 否则他也不会给一个庶子今日这么大的排场。方氏孕育子嗣有功,他就会恩赏于她, 却不愿意见她为了吸引他的目光如此自苦。
“行了,你今日也累着了,早些歇息吧。”
见他起身要走,方氏心里一惊, 下意识就想留下他:“爷,今日不如……”
却见他目光冷下来,回身扫了她一眼。
方氏唇边的话便咽了下去。
她不过是有些不甘心,他能收用陈阅姝给的人,一日日歇在正院,凭什么不能收用照春苑的人?
可上一回,她举荐佩珍,爷看也不看就将人退了回来,事后还冷了她好长一段时日,想起这些,她也不敢再坚持提了。
眼见着周绍走了,方氏的精神松懈下来,让人服侍她卸掉钗环,洗去浮粉,身子微微动弹都还疼得厉害。
“去把佩珍叫过来。”她咬着牙道,目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憎恨。
佩心霍然抬起头,而后垂眸低声应是。
不多时,一个身段婀娜却穿着粗布衣衫的丫鬟低着头进来,跪在了床前:“奴婢请姨娘安。”
方氏就让人递了本经书给她:“你声音好听,给我念念经吧。”说着,便阖上了双目,也不说让她起来。
佩珍咬了咬唇,手捧厚厚的经书,慢慢念了起来。余光看着床上假寐的美妇人,再瞧不出当初闺中时待她的和善可亲。
……
周绍去了玉喜轩。
丁姨娘得到消息,院子里便手忙脚乱地替她更衣梳妆起来,月色下,她提着裙摆走到院门前亲自迎接周绍,笑着屈身福礼。
周绍将她扶起来:“夜里风凉,何必出门来。”
丁姨娘只是抿着唇笑,跟在他后面进了院子,轻声道:“五姑娘练了十张大字,已经歇下了,要不要奴婢将她叫起来?”
自打抚育了敏姐儿后,周绍每次来栖月院,丁氏就会先提起敏姐儿的一应事情,十次里有八九次周绍的确是来看女儿的,故而这样的话题不会出错。
今夜周绍却笑着摇头:“让她好好歇息会儿吧,今日府里热闹了一场,想必她也累着了。”
鹤哥儿年纪小又体弱,今日府里还请了戏班子,怕吓着他就没让他露面。但五姑娘已经启蒙了,且作为庶女,去祖母和伯母面前侍奉有她的好处,丁氏便让她一直陪着老王妃和郡王妃说话。
等进了屋,周绍扫一眼屋内的陈设,目光落在桌上的茶具上:“你如今也是姨娘了,怎么还用这样粗陋的东西?”
丁姨娘心里一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色微微发白,接着连忙挤出一抹笑道:“这不是先前五姑娘年纪小,奴婢担心她冒失打碎了好东西可惜,便先用着这一套,时日久了,倒忘了换了。”
“东西碎了,库房里多的是,何必这样小心?”英国公有些不以为然,但见她提起敏姐儿,脸色到底缓和了些,“罢了,你照顾敏姐儿一向上心,她是早产儿,本也体弱,如今却长得这样好,可见你耗费的心血之多。这孩子懂事,日后定然会好好孝顺你。”
丁姨娘听得眼圈微红,拿着帕子讷讷道:“养儿方知父母恩,奴婢也不求敏姐儿如何报答我,她一生下来就在奴婢屋里,奴婢一向是将她当做亲生姑娘的。”
周绍心里一叹。
丁氏性子老实本分,虽然算不得貌美,到底是他屋里伺候的老人,所以当时老王妃提出要纳通房时,言道丁氏生了个好生养的模样,他也没有反对。这些年来,她对敏姐儿照顾得的确好。
想到这儿,他神色更柔和了些,低声道:“方姨娘那里给府里添了子嗣,但还远远不够,若是将来你也能生下男丁,我会奏报朝廷,也正式纳你为妾。”
丁氏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刻欣喜地跪下谢恩。
宗室里头爵位是有数的,像辅国将军之流是传不下去的,而丁氏如今还只是个奴婢出身的姨娘,没有经过朝廷册封,属于滥妾,若是一直如此,即使将来生下了男孩,他也不能得到爵位。
若是奏报了朝廷,则能得到板上钉钉的镇国将军的爵位,起码还能往下传一代,身份上大为不同。
也是因此,方氏如今才会成为正院和其他姨娘的眼中钉,只因她的孩子一生下来,就已经高了旁的姨娘日后可能有的孩子一等。
按大晋律,宗室国公府里头奏报朝廷册封的媵妾不得超过四人,且是极为得脸的那种,才能报满四人。
如今英国公府上,方氏占了一个,云贵妃赏赐的孟氏占了一个,这些日子丁氏一直心焦着,生怕正院里的那个庄氏后来居上再占一头,故而今日周绍在她面前提起此事,她下意识还有些不敢相信。
但很快,她就欣然了。毕竟她膝下还养着个敏姐儿,国公府里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女孩儿,素来也得周绍宠爱,女孩儿分不到爵位,但其母也得有身份,走出去才能让人瞧得起。
没见钱氏那样年轻就死了,后事还是照姨娘的规制办的嘛!她这个养母兼敏姐儿心里的生母,怎么也得比死人体面才是。
这样一想,丁氏的眼神就更柔媚了,殷勤地要服侍周绍更衣。
周绍心里却存着事,摆摆手止住了她,又示意下人下去。
他便斟酌着开口:“今日,镂月开云那里一切可还顺利?”
他特意让丁氏这个资历老的姨娘去帮着府里办宴席,除了是存着和元娘闹别扭的念头外,也是因他需要一双眼睛帮他从女眷们的所思所虑所言中获取信息。
老王妃和郡王妃,一个年迈,一个是隔房的嫂子,有什么事去问她们,太大动干戈。
丁氏愣了愣,镂月开云那里坐的可都是各府的女眷,女人们在一块儿,无非就是聊聊首饰,聊聊衣裳,聊聊孩子。先前府里每每宴请,并不见国公爷会对女子们的话题上心。
她对此没有经验,于是便绞尽脑汁地回想在正厅时女眷们的作为和话题,声音干巴巴的。至于侧间坐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官眷,照她想国公爷就更不会在意了。
特意问问,或许是怕他大动干戈给庶子办洗三会让旁人议论?
抱着这样的念头,说起这些事情来就更轻描淡写些,听着花团锦簇的一片。
周绍听了就有些失望,又觉得理所应当。
丁氏的性子他太熟悉了,从前就是没什么主见的类型,学什么看什么都比雁芙慢上许多,从前还没分家时,老襄王的几个妾媵都各怀心思,应付起府里的那些明枪暗箭,他从来也没交给她去办。如今让她去沾手外头的事情,她就更是摸瞎了。
他总还想着她如今身份不同了,眼界自然也会不同,却忘了人的性格是很难改变的。丁氏的优点,是本分。
丁氏说罢,便见英国公站了起来,在屋里踱步了几圈,便甩下一句让她早些歇息的话,披上大氅走了。
她愣在了当场,不知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还是周绍原本就没打算留下。
唤来丫鬟,面色沉沉道:“去瞧瞧,国公爷去哪儿了。”
丫鬟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来。
窥视主子行踪,这可是大罪,从前王府里为这个被发卖的下人不在少数。
丁氏运了运气,只能挥挥手让她下去。
是她太心急,忘了规矩。
*
从玉喜轩出来,周绍没让人跟着,自己拎着灯笼慢慢地往庭院深处走。
白日里宴客,他的异母兄弟周璟特意寻借口留了下来,言语中提及的事情让他心惊。
他说,近日有人在襄州府下辖的城关县新修了不少学子的学舍,大大改善了书院的求学环境,得到了不少学子的赞誉。他着人去打听,才知道那学舍是以河间王周琚的名义修建的。
周璟在一众兄弟里排行老四,虽是老襄王幼子,但因为其母出身低微,历来并不受老襄王夫妇重视,就连他生母的身份,还是当年周绍向董氏建议提起来的。否则,他如今只怕连个爵位都混不到。
当年府里分家,嫡出的一支仍旧住在襄州城里,另外两房则去了下头的县里居住。周璟一家,如今便在城关县落了根。
因着从前的旧事,周璟一向对周绍这个二哥言听计从。他敏锐地察觉出了问题,便趁着今日赴宴的机会悄悄告诉了他。
今日人多眼杂,周绍还没来得及去查问,但河间王三个字,已经让他心有余悸。
河间王周琚,如今任礼部侍郎,正三品官职,是二代宗室里头唯一一位出任六部高官的存在。
他生母身份不显,原是没有机会继承亲王爵位的,但当年陛下很喜欢这个侄子,时常将他邀进宫手谈棋局,老河间王便闻音知雅,上了折子请封幼子周琚为世子,皇帝果然批复了“可”。
时至今日,河间王仍旧是宗室里头最显眼的一个,早年他的嫡兄长兄还同他因为爵位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这会儿却早已经销声匿迹,不知被打发到什么角落去了。
按理说,河间王有陛下的信赖,并不需要在民间营造什么声势。
周绍长长吐出一口气,等驻足下来,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正院附近。
他愣了愣,守门的婆子已经眼尖地看到了她,忙欣喜地跪下来:“国公爷。”
周绍木着脸,越过早已经熄灭了灯火的正屋,抬脚往后罩房去。
“国公爷!您来了!”屋外传来丹烟有些慌乱的声音。
卧在炕上的青娆吃了一惊,连忙坐起身来,趿了鞋准备去迎。
周绍却已经推开门进来了。
一进屋,就瞧见自家小通房散了青丝,只穿着雪白的亵衣亵裤,双目懵懂茫然地望过来:“爷……”
她是真没想到,今夜国公爷还会来她这儿。
一来夫人刚惹恼了国公爷,这是正院里都知道的,二来今日丁姨娘忙里忙外,又比她身份高,且还是国公爷推出来的人,她还以为,他今夜铁定歇在玉喜轩了。
青娆喊出声后,便醒了些神,连忙过来服侍他洗漱换衣裳。
周绍笑了笑,满腹的心思都散了,目光聚焦在她莹白的小脸和愈发熟稔的动作上,由着她替自己擦洗了一番,又从里到外都换了一身衣裳。
青娆刚放下白布巾子,便被人一把打横抱起,轻轻松松掂回了炕上。
东厢房平日里住得少,修建时便没有铺地龙,青娆在下头站了一会儿便手脚发凉,擦洗时碰到了就叫周绍眉头一蹙,便被他塞回了被窝里。
“下回让下头的人来服侍就是。”他有些不悦地点点她的额头。
青娆一听就扁了扁嘴,撒娇道:“奴婢不要,奴婢就想亲自服侍您。”
说是吃味,倒也没有,只是她自个儿就是通房,在外人眼里半主半仆,若是这种事还让屋里的丫鬟去做,时日久了难免不生出外心,她的荣辱说到底是系在英国公给她的身份地位上,若叫别人摘了桃子,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找罪受。
青娆可没那么傻。
只是这话她说得娇嗔,周绍听了便以为她在使小性儿,心里倒是受用,便道:“那日后披件衣裳再下榻。”
心里却在寻思,这东厢房,地方小,各处布置也不算好。若是他日后要常来,兴许可以给青娆换个院子住。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陈阅姝的身子来,一时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夫人……今日如何?”他知晓,青娆每天都要去瞧陈阅姝的。
青娆就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道:“今儿大夫悄悄交代黛眉姐姐,说是近来就不必再让夫人忌口,想吃什么就吃些什么,竟是连药都不开了。”
她心里清楚,国公爷虽然三番五次地和夫人闹别扭,可心里是看重夫人的。
说句实话,若是不将对方摆在同等位置,置气闹别扭这种事,那是很难发生的。
若是换了旁的姨娘,谁敢跟周绍这样争吵,惹他生气,只怕早就没了性命了。
就连当日得宠的方姨娘因着侍疾的事争风吃醋,一进屋也吓得挺着大肚子给国公爷跪了下来,终究是畏比敬多。
但夫人与国公爷是结发夫妻,是皇帝陛下册封的国公夫人,地位不比寻常。
青娆如今住在正院,靠着正院,自然和正院同气连枝,有什么隔阂若是她能帮着消除的,举手之劳也就做了,利人利己。
果见国公爷听了这话,面色复杂起来。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那都是药石无医才会说出的话。他没想到,短短几日,元娘的身子已经坏成了这样。他总还以为,她那样能气他,想来还能活好长一段时日。
良久,才听周绍长叹息一声,道:“你心细,日后便多看看夫人。若她有什么要的,尽管使人去外院寻高永丰。”
青娆应是,见他绷直着身子,想了想,轻轻地替他揉捏起肩膀来。
周绍看了她一眼,倒是没有反对。实然她女儿家气力小,哪里按得动他身上的肉。
但这小通房笨拙地讨好于他,又捧着一颗心忠于正院,周绍也不想让她尴尬。
两人卧在了炕上,周绍阖着眼睛,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今日镂月开云里可有发生什么特别之事?”
青娆怔了怔,小心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今日,侧间里头坐的有从前来给夫人请过安的王祝氏。”她是正院的人,知道王祝氏上回闹事的事情不足为奇。
周绍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惊异的表情:“她夫家无官无爵,坐次席倒也不算委屈了她。”
不过,他起先还当这王祝氏受了上回的教训,今日不会登门了呢。
见周绍神情淡淡的,青娆便知这座次之事他一早就知道,那他今日特意开口,想知道的就不是此事。
将那些小官家眷的恭维之词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没寻到什么特别的信息,她的思绪就顿了一下,跃到了那张倨傲的脸上。
“说起来,倒还有一事……”
“嗯?”
“……今日还有一位夫人,从正厅那头过来,想请奴婢替她引见夫人,且言辞间,和王祝氏很是亲近,似乎是明德侯家的夫人……这夫人身份贵重,丁姐姐本来想应下,可奴婢想着,她不去寻正厅里的王妃和郡王妃,倒找到了我们两个妾媵,只怕里头有内情,就推脱说夫人重病,没敢答应。”
她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通,眼见周绍的眸子亮了起来,心里也愈发有底气,便拉着他的手道:“这事儿是奴婢僭越了,原打算一回来就和夫人说的。只是奴婢回来时,夫人的确还没有醒,便未来得及禀告她。”
周绍见她皱巴着脸,好像遇见了什么天大的难事似的,就哈哈笑了起来,捏着她的脸蛋道:“你做得很好,不必请罪。”
王祝氏……郑氏!
他的眼眸亮得可怕,明德侯那个老家伙,可是个狡猾的老狐狸。郑氏拉扯着王祝氏,面上像是和裕亲王站到了一块儿,实际上,恐怕没这么简单。
结合庶弟周璟所说的事,他心里已经有了个大致的猜测。只怕王祝氏那个蠢货,是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不过,这一切都还得等明日,他派人去查了,才知晓究竟。
再去瞧青娆,顿时觉得该刮目相看。
她倒是敏锐,比起丁氏,心思要细得多。
青娆就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从今日的行事来看,她就知道丁氏从来没怎么被放在这个位置上过,她们二人出身差不多,丁氏如今能比她高一头,不过是仗着有个养女,又是从前服侍国公爷的丫鬟,有些旧时情分。
今日国公爷忽然到了她这儿来,不论他有没有去过玉喜轩,想也知道出力不讨好的丁氏明日定然会把帐算在她头上。
既然如此,倒不如她先下手为强。
她的劣势太多,在府里根基太浅,想要爬上去,就得把看得见的对手都打下去,而非只是顺着主子的意去和方氏做对,尤其是在方氏春风得意地生了个孩子,而陈阅姝的身子日渐败落之后。
当丫鬟,第一课就是要学识得旁人的眉眼高低。从丁氏几次见她的表现来看,她不会真心地将自己视作盟友。
过去为奴为婢的七八年,她学的一直是做个对主子有用的人。如今也是一样,她要成为对夫人、对国公爷都有用的人,让他们遇见为难的事,重要的事,都要第一个想起她来。如此,才能让她在后宅里站稳脚跟。
否则,靠着一张芙蓉面得来的恩宠,终究是镜花水月。
青娆自认在齐和书的事情上,得到了深刻的教训——她对齐和书来说不可替代,但对于袁氏夫妇来讲,用处有限。所以,袁氏可以毫不犹豫地欺上瞒下,换了碧玉。
周绍就捋了捋她的青丝,揽着她的腰肢将人拉到了怀里,俯身贴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晚点儿还有第二更
第56章 第 56 章 在她的眼中开始剧烈摇晃……
翌日一早, 周绍回了外院,便着人去查明德侯夫人郑氏来了襄州府后的行踪。
到了晚间,探子回府来报, 郑氏果真前不久去过城关县。而她刚走没几日,城关县白鹤书院的学舍得了一笔维修用的银钱, 学子们都听说是京城的河间王殿下捐赠的,一时感恩戴德,对其颇多赞誉。
而让周绍心惊的是,不止是城关县,襄州府下辖的不少县城里, 县学及书院都得了河间王的资助。就连襄州府府学, 近来也有人在牵线搭桥, 想见知府大人一面。
可惜这位知府大人不轻易见外人, 对方以商贾的名义低调地想将人约出来,恐怕不能成行。
周绍忍不住冷笑一声。
襄州府鱼米丰硕,求学之风也盛行, 在朝廷这些蠢蠢欲动的宗室眼里,倒成了一块儿肥肉了。
先是裕亲王府费心拉拢,以刺杀试图威逼他就范, 如今又来了个河间王,不知怎地收拢了明德侯为他的掮客, 派了他夫人过来替他四处奔走,博取仕林中的好名声。
相较而言, 他倒更恼怒河间王一些。郑氏到了襄州地界,不说来给东西两府打声招呼,倒直接撬起了墙角,做了一半了, 撬不动府城的砖,这才遮遮掩掩地想往他后宅的女眷身上使劲儿,这是瞧着元娘身子骨不行了,想用利益打动她?
襄州是他们家的食邑,若真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让士子们拥护起旁人来,一来他们兄弟二人实在丢脸,二来日后被陛下发现了,恐怕会认定他们与河间王结党营私,授意襄州一带的士子拥戴河间王。
若说裕亲王是蛮横无理,这河间王就是阴狠小人了。
他面无表情地想了片刻,招手喊了人进屋:“去给王家送个信。”
周璲想从他身上获利,且得备上厚礼,还要被他砍断一双臂膀呢。周琚不会以为他占了个叔叔的名分,就能理所当然地虎口夺食吧。
简直可笑。
*
下了几场雨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大晴天。
陈阅姝不顾丫鬟婆子的阻拦,言说自己都快发霉了,要求青娆和黛眉两个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去园子里晒晒太阳,不许旁的人跟着。
黛眉阻拦不成,只好给主子系上厚厚的大氅,务必包得严严实实,才肯叫她出门。
逛到紫藤坞时,陈阅姝有些走不动了,便听着黛眉的话,寻了个避风口在亭子里坐下。
大约是天气好,她的心情也好些,不多时便指挥得黛眉团团转,一时说要茶果点心,一时又要她去假山那儿给她扑那只浅蓝色的蝴蝶。
黛眉却难得再见夫人提什么要求,心里是欣喜不已的,哪里有不应的。且青娆的性子她如今也了解了几分,她是断然不会害夫人的,所以留她在夫人身边,黛眉倒也不担心。
坐在紫藤坞里,视野比院子里开阔得多,正对着的就是湖心洲,日头下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陈阅姝安静地品了一口西湖龙井,忽地开口问:“黛兰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边坐着的青娆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抿了唇笑:“瞒不过夫人。”
陈阅姝抬眸看着她,神情无喜无悲,心里却有隐隐的预感。
青娆瞒下来,想来是因为这事让她知晓了,会影响她的寿数——这恐怕也是她如今最关心的事。
青娆知晓她在等着自己开口,但她想了想,却转而提起了另一事:“先前照春苑的办洗三,明德侯夫人郑氏想求见夫人的事情,奴婢已经同您禀告过了,昨日,奴婢倒听说了旁的事。说来有趣,先前在席上,王家的二夫人祝氏对郑氏很是恭维谄媚,听闻郑氏还借住在王家的别院里头。可昨日,郑氏办宴席,别院的下人们却整治出了一桌下席,叫她好生丢脸……”
陈阅姝眯了眯眼睛。
外头的事,青娆如今恐怕还没能耐能打听得这般清楚。一个郑氏,一个祝氏,都是台面上的人物,她能知晓,想来是国公爷同她提起的。
倒没想到,短短时日,国公爷已经不仅将她视作一个物件儿,而是能说话的人了。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她很快就捕捉到了旁的信息。
王祝氏,代表的是裕亲王妃的势力。即便王家先前恼她得罪襄王两府,但转过身来,王祝氏靠着这个炙手可热的姐夫,在府里定然落魄不了。
照青娆说的,先前明德侯夫人那样受王祝氏追捧,别院里的下人只有顺着主子的心意恭维的份儿,就是灶上的功夫真拿不出手,从外头买也能买着好的,何至于当着满城贵人的面丢了脸面。
郑氏被冷待,那只有是王祝氏的授意,才有可能。王祝氏忽然恼她,或许代表的就是裕亲王的意思……
这郑氏好歹是明德侯的正室夫人,身上有着诰命,裕亲王短短时日就翻了脸,莫非……
数九寒天,她背上却出了一层汗,那是被惊的。
看来,如今朝局有变,在裕亲王跳出来后,也有人不甘落寞,想要与其一争了。
也是,裕亲王虽然身份尊贵,但其父与陛下不合,兄弟情分细究起来还不如旁的异母弟弟,若论圣心,还真不知他能得上多少。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笑靥如花的青娆。她太年轻,用这样的信息彰显她的价值,却不知道背后的深意。
陈阅姝缓了口气,道:“王祝氏性子跋扈,王家怠慢客人,也是有的。你平日里好好服侍国公爷,他是个念旧情的,若你真心待他,只要不犯大错,日后的前程定然是好的。”
言下之意,肯定了青娆在英国公心里的地位,鼓舞她再接再厉,继续赢得国公爷的心。
但青娆并没有打算只做个随波逐流的棋子。
她为奴为婢这几年,太多的身不由己,人为刀俎,如今被迫被囿于后宅,每日算着那个权势滔天的男子会不会多看她一眼,被迫成为了旁人眼里的棋子。
若是有可能,她想要拼尽一身血肉,打翻这个该死的棋盘。
四姑娘送她进来,便是知晓她在陈阅姝这里,不会被推心置腹地任用,她唯一的指望,便该是日后等四姑娘进府,为她鞍前马后扫除障碍,以求庇佑。
就连陈阅姝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她推了青娆上去服侍周绍,这便是她能给她的所有机会了,其他的,在她眼中没必要,她也不想做。只要能打破方氏一家独大的局势,为她的鹤哥儿尽量谋得一些生机,她的目的就达到了。
若是太过抬举这个美貌又聪慧的丫鬟,焉知她不会是下一个方氏?
在所有人眼里,青娆如今依靠着陈阅姝的局势,都是短暂的,不可靠的,随着陈阅姝的身死,正院凝聚起来的包括她在内的势力很快就会烟消云散,各自为政。
若是放在青娆瞧见黛兰的那些信前,或许她也会乖乖等待,等着四姑娘进府,这样她就苦尽甘来了。但是那些信,却在她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从前,她不该指望齐和书,今后,她也绝不该指望四姑娘。指望旁人,到了最后,都是一条死路。
为了成为英国公的续弦,四姑娘不惜毒害亲姐,为了稳固英国公府的局势,四姑娘一手毁掉了她的亲事,百般算计将她送进了国公府,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为了名利,还是因她爱慕于国公爷?
但不论是为了哪一条,青娆都无法保证自己将来是否会踩中四姑娘的底线。若真有那一日,她大概也会毫无顾忌地朝自己下手。
青娆定定地望着夫人,开口道:“夫人,奴婢对您来说,会是个很有用的人。奴婢希望,您将来能留一些人手给我,并且向国公爷提议,将奴婢抬为姨娘。”
此言一出,陈阅姝的脸色就变了。
她诧异地看了她了一眼,像是在说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她面前说这样不敬的话。
将来,不就是在说她死后?
府里几个姨娘,有的是身份高,有的是宫里赐的,与她身份相当的丁氏,是抚育了敏姐儿数年有功,才被抬为的姨娘。她进府不过短短时日,怎么敢贪心至此?
陈阅姝的神色就淡了下来,敷衍地笑笑:“我不需要你多有用,只要你能服侍好国公爷,国公爷满意了,日后定然会抬举你的。”
端得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
青娆却笑了起来:“夫人此言当真?您真的只求国公爷身边有个贴心人?那,连鹤哥儿的命,您也不在乎?”
闻言,陈阅姝平静的神色犹如被打破的湖面一般裂开,用一种恨得要杀人的目光盯着她:“贱婢,你放肆!”
青娆便跪了下来,她没有因陈阅姝的话怨毒愤恨,因为她说的是诛心之言,若是换了她,恐怕也会是如此反应。
她就垂着眸低声道:“奴婢并非是诅咒鹤哥儿,奴婢也知晓,夫人不会想着将鹤哥儿托付给奴婢这个府里送来的丫鬟,夫人眼里,有更可靠的可以托付的人。但奴婢今日冒着被夫人彻底厌恶的险,只想说一句忠心之言:夫人眼中的可托付之人,大抵已经不再可靠了。
“夫人不是一直想知道,黛兰究竟是做了什么吗?”
她从贴身衣物里取出几封泛黄的信笺,双手呈上递给陈阅姝:“看了这封信,或许夫人就会明白奴婢的话了。”
陈阅姝积涌的怒气在看到信上的笔迹时,顿住了。
姐妹一场,她与陈阅微隔着年纪,后者年幼启蒙时,还缠着她要过她的字帖去习字,她也曾手把手教过她如何运笔。
如今陈阅微年纪渐长,二人的笔迹虽然不再相似,可细究之下,却还是能瞧出一二的。
这无疑,就是陈阅微的笔迹。
……
陈阅姝看完了那信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她先前从母亲的信里听闻过,四妹妹明明对那个年轻的黄进士很是满意,一门心思地想嫁与他为妇,又怎么可能会指使黛兰来害她?
她疑心是青娆在诓骗她,声音尖细而颤抖,头一次不顾气度地指着她的鼻尖骂:“你从前是服侍四姑娘的,是你刻意伪造了信件,来害四姑娘,是不是!”
青娆愣了愣,她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却没想到,夫人早就知道她伺候过四姑娘。
怪不得,她觉得夫人对她的态度始终有所保留,且她从来没想着将自己彻底收拢为自己人。
青娆苦笑了一声,恭顺道:“夫人,奴婢家境虽不算太差,但到底只是一家子伺候人的,笔墨纸砚这种东西,在我家哪里是好得的。四姑娘的这笔好字,是她每日晨起练字习来的功夫,夫人若是不信,奴婢可以给您写几个字瞧瞧。且以奴婢的本事,怎么能驱动得了黛兰?”
陈阅姝颤抖着唇。
她何尝不知道,她说了蠢话。一个伺候人的丫鬟,纵然有体面,也不能轻易练出这笔好字来。这样的风骨,花费的都是大笔的银钱。青娆会识文断字不假,但想练成这样,凭她的家境委实不大可能。
再一个,黛兰再无用,也是她身边数得上的人,这些年拿她的赏赐就拿了不少。青娆从前只不过是陈家姑娘身边的大丫鬟,手面还没有黛兰大呢。
说一千道一万,她只是不愿意相信,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居然会为了嫁给她的丈夫,求一个所谓的国公夫人的名位,对她痛下杀手。
枉她还一心开解着自己,以为自己的身子是病,是命,却没想到,是祸,还是被最亲近之人一手制造的人祸。
她想到自打自己生下鹤哥儿后,因为精力不济,再加上鹤哥儿体弱,一门心思保住鹤哥儿的命,对孕期惹她生气的周绍不乏怨恨和怪罪,由此夫妻离心,渐行渐远。
若是她好好的,鹤哥儿也好好的,是否他们夫妻二人,就不会走到今日相对无言的局面,也能像寻常夫妻一样,安稳到白头?
陈阅姝不再说话了,她只是呆怔怔地坐着,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在她的眼中却开始剧烈摇晃,迷幻地交融。
她想起祖母送她出嫁时,眼含热泪,无比肯定地道她在哪里都会过得很好,会幸福安稳一生的模样,想起她初嫁时,与丈夫琴瑟和鸣,浓情蜜意的模样……
“夫人!”
黛眉费劲捉了蝴蝶回来,还未来得及欢欢喜喜去邀功,便见夫人瘫软在了青娆的怀里,竟是晕厥了过去。
“怎么回事?”她吓了一跳,连忙扑了过去。
青娆叹了口气:“夫人的身子骨,愈发差了。”见黛眉不再有疑心,而是慌乱地去叫人抬轿子来送夫人回院里,又命人去寻大夫去正院,这才悄悄地将那些信笺放好,不露端倪。
望向陈阅姝的目光也是难掩忧心。
若是夫人熬不过这一关,她就白费心思了。但她想,夫人还有所牵挂,必然不肯轻易离去。
……
陈阅姝醒来时,额角还在一跳一跳的疼。
她怔怔地看着头顶绣着龙凤呈祥图案的大红罗帐,好一会儿,才从眼角往下坠了一滴泪。
黛眉正在外间怒气冲冲地说着什么,转身回来时才瞧见陈阅姝醒了,连忙问她:“夫人您醒了?您感觉怎么样?”
陈阅姝抬手默默擦干眼角的泪,视线转了一圈,没瞧见青娆,便问:“去把青娆找过来。”
黛眉愣了一下,面色有些不自然,故作吃味:“夫人怎么一醒来就要寻她?难道奴婢伺候您不尽心吗?”
放在往日里,陈阅姝还能笑一笑,可这会儿她没这样的心思,再看黛眉的神情,便眯了眯眼睛,问:“怎么回事?”
黛眉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原来她请了大夫过来看,大夫先是吓了一跳,以为夫人这就要不好了,一诊脉才发现是气急攻心。
这种诊断,放在旁人身上他还不好说,一听见夫人晕过去之前是青娆陪着,顿时想起了当时被青娆逼着下方的旧仇了,便一本正经地如实说了出来。
当时黛眉的脸色就变了,等送走了大夫,便拿着家规说事,道先前只有青娆一人服侍主子,如今她伺候不周,损了主子贵体,该自行请罪才是。
青娆听了没说什么,便在外间的屏风外头跪了下来,到这会儿跪了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陈阅姝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呵斥道:“黛眉,这事你做得太过分,实在是越俎代庖!”
再怎么说,青娆如今也是服侍国公爷的人,虽然只是通房,却也不该是她身边一个管事娘子就能随意打罚的人。她知晓黛眉因为她的身子,如今就像惊弓之鸟,可无论如何,她都不该越过她去罚青娆。
也幸好青娆知事,是在屋里跪着的,若是跪在廊下,满院里的人都瞧见,明日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
“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不关她的事,快叫她起来,到我这里来。”
黛眉一听,这才面色松缓,讷讷道:“原是如此,倒是奴婢错怪她了。”反应过来后,一时心里恼起那个不安好心的大夫来。
跪了一个时辰,青娆的膝盖都快受不住了。想她也是安生日子过久了,从前体力并没有这样弱。但好在夫人屋里铺了地龙,倒是不至于寒浸入体,致使身子不谐。
谷雨扶着她进了里间,见夫人有和她说话的意思,便搬了个楠木大椅子过来,好叫她坐得住。
青娆冲她感激地一瞥,还要给陈阅姝行礼,被她拦了后,才坐了下来。
“你们都出去,我想和青娆说说话。”——
作者有话说:昨天发完一更本来想接着写来着,结果沾着床就睡着了。不知道最近怎么这么容易困,对不起大家
今日的更新奉上,欠的债会还的,么么
第57章 第 57 章 暗涌
栖月院。
玉屏算着时间, 紧赶慢赶地出了院儿,往大厨房去。
前两日府里给方姨娘生的六公子办洗三礼,西府的丁姨娘和通房庄氏都到前头露了脸, 唯独她们家姨娘像是被主子们遗忘了,全然没被提起。
姨娘面上一直淡淡的, 玉屏却晓得她心里不好受。何止是姨娘,就连她心里也不痛快,跟着小丫头做针线时便絮叨了几句,谁知就误了提饭的时辰。
说起做针线,又是另一桩公案。
九月里老王妃做寿, 虽因在懿康太子孝期不能大办, 但东西两府上上下下的主子按规矩是都要去老王妃院子里磕头的。
一年一度的大事, 孟姨娘也是难得重视, 还开了箱笼选了近两年得的最好的两匹缎子着人送去针线处做新衣。
按孟姨娘的份例,一年能做十五套衣裳,如今还冗余了不少, 更何况这是她自己出的料子,更没有被驳了的道理。
可正巧那些时日针线处的正忙着,一批人忙着给照春苑即将降生的小主子做衣裳, 一批人得了高永丰父子俩的授意,绞尽脑汁地给府里即将添的新人制衣裳。
栖月院的人去了, 针线处的管事不过问上一句,便将料子搁在了一边。等过了五六日再去问, 竟是一个针脚都没动。领了差事的丫鬟急得不行,使了一笔银钱去打点,对方才扒拉出一个手艺一般的针线丫头给她,那丫头还老大不乐意, 不愿意伺候一年到头见不了国公爷几回的失宠姨娘。
打那之后,孟姨娘也不愿意让手底下人受这些闲气,还平白花银子,是以贴身的小衣和中衣,都分给了院子里入了等的丫鬟去做。
玉屏这一日便是在赶着做姨娘的小衣,出门稍迟了些。
她心里急得很,栖月院的人近来在外头不得脸,连提个饭也要受白眼。
从前也就罢了,不过是照春苑那位得宠,十次里有九次超了份例,玉喜轩里养着五姑娘,份例一丝不差地可着好菜送,等到了她们这儿,份例上的东西是都有,可做出来的却不成样子。
而洗三礼这一日,玉屏不过是比平日里晚了半盏茶的功夫,大厨房里的婆子见了就阴阳怪气地道:“姑娘来得这样晚,且得等着,几个掌勺的管事妈妈且腾不出手呢。”
府里办宴,大厨房里的确忙得不可开交,可玉屏本耐心等着,可瞧着过了两刻钟的功夫,对方还是半点没有要把食盒给她的意思,她这才反应过来,这群捧高踩低的是在故意作弄人呢!
等她拿到食盒时,大厨房里交班的仆妇们都来了,瞧见她个个跟瞧稀奇似的,窃窃私语议论栖月院的是非。
玉屏又羞又恼,回到栖月院里一看,对方扯着腾不出手的借口,满盒子却没有一样现炒的小菜,俱是那些个上过数道锅的蒸菜,还存心放得凉透了才给她,上头甚至都结了一层猪油花,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玉屏气得当场哭了起来。
“姨娘,这些刁仆欺人太甚!”
她家姨娘好歹也是宫里贵主儿赐下来的,论身份和照春苑的比也不差什么,怎么就被这些人糟践成这样?
孟姨娘脸色也不大好看,心里却是已经预料到了。
自打正院里的庄姑娘得了势,她就隐隐有预感了。
因着来历的缘故,国公爷不喜她,偶尔来她这儿坐坐,不过是贪个新鲜,细究起情分来,却是几乎没有多少的。
正院的夫人和国公爷面上嫌隙不小,但大事上从来不跟国公爷对着来,所以她初进府时晨昏定省从来不缺,却不见正院对她有任何一点超出规矩的照顾。
至于方氏,她得宠是得宠,气性却太小,孟挽清见过一次她如何发作院子里貌美的丫鬟就心里打怵。若是投了她,彻底被正院厌弃不说,还不得不在方氏跟前奴颜婢膝,没个自尊。
她是从宫门里出来的,说错一句话就能被活活欺辱至死的日子她早就过够了。眼下在国公府里虽不得已,好歹府里女人少,能有个自己的小院,使唤着十来个奴仆,何苦去给自己找罪受。
想通了这一点后,她仍旧风雨无阻地去正院问安,但行事上倒是主动落了丁氏一头。丁氏得了夫人的些许抬举,她每每与其同进同出,倒能叫外人以为她攀上了夫人的势,好歹少受些冷眼。
可正院里出了个庄氏之后,情势就大不相同了。夫人待庄氏的情分更甚丁氏,竟能容忍国公爷连着快十日歇在她屋里,直叫府里的下人们惊掉了下巴,不知是哪一路神仙突然就冒了头。
连丁氏都讨不了好,她这个狐假虎威的更是一个不慎就被人看出了马脚。今日的洗三宴,得意的是方氏,风光的是丁氏和庄氏,被迎头打了一巴掌的就是她了。
说起来她早知会有这一日,只是不晓得会来得这样快。
夫人被方氏气得一病不起,如今宅子里的人心多少散了些,像她这样无依无靠的空心主子,竟只能由得他们欺负到头上。
孟氏叹了口气,叫人支了茶炉子在上头热一热菜,好歹吃个五分饱,不至于糟践身子。
心里一时也是茫然:她这一辈子,还有出头之日吗?等到夫人去了,新夫人进门,会有她的好日子吗?
玉屏气过这一场,见姨娘心里难受也不敢对外头声张,稍一细想,便知眼下她们院里的情势是真不好了。
生了儿子的方氏成了头一份的,其余两个一个有养女,一个有宠爱,满宅子里的蛀虫,不就得可着他们啃。
然而过了两日再去提饭,大厨房里一个媳妇子倒不知从哪儿给她端来了一碟子热腾腾的小炒,添进了里头去。
回去一瞧,旁的菜式倒没什么变化,唯独这盘菜还算可口。
玉屏心里就有了数。若是府里风向变了,那就不止是添一盘菜的事,一整盒的饭菜都要像个样子。如今只有一盘菜,可见不是大厨房管事们的主意,而和那个细长脸的媳妇子有关系。
等她禀了姨娘,孟氏也存了个心眼,派人悄悄去打听那媳妇子的来历。一打听才晓得,原来这位和正院里的庄氏是表亲。
那一位如今正得宠,又有夫人做靠山,又何必来沾染她?孟氏想不出缘由,便先搁着了,只是打那一日起,提回来的饭每一顿都会比先前多些东西,等到第三日时,她终于忍不住打发了玉屏,备了份礼去找那位童娘子说话。
童氏得了玉屏的孝敬,也不多绕弯子,请她喝了一盅茶便开门见山道:“大厨房里人多,难免有人仗着资历奴大欺主,管事妈妈也顾不得这许多。你且叫姨娘把心放宽,等日后起来了,自然有他们的罪受。”
玉屏听了却是苦笑,一副大倒苦水的模样:“娘子何必拿我开涮?我家姨娘不得宠,夫人也不信重,日后的苦日子恐怕还多,手里的钱且都还省着用,不敢轻易拿出来打点大厨房里的妈妈们,怕的就是下半辈子没个指望。要不是娘子您心善,我们姨娘这几日只怕连筷子都不愿意动。”
童氏一听却笑了:“日子还长,得不得宠的谁又能说得准?即便是没有宠爱,若是有子嗣,也是一重依靠了。”
玉屏听得一愣,还想再问,却见童氏已经转开了话题,仿佛方才漏的那一句是她随意之言似的:“只是那菜却不是我的主意,这还是上回我瞧不过,在青娆姑娘跟前提了一句,她怕姨娘坏了身子,特意从她的份例里拨出来了一份送到了外头。”
“那怎么好意思……”玉屏连道。
童氏却摆摆手:“青娆姑娘觉得与姨娘脾性相合,日后恐怕还要和姨娘相互照料,这些东西,原都是小节……”
玉屏听得满肚子的疑惑,等回了栖月院,先将童氏说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孟姨娘,这才纳闷道:“奴婢实在不晓得那童娘子说的是什么道理。如今咱们求宠都难,又能从哪儿变出来个子嗣?且庄姑娘人在正院,哪里用得着咱们照料她……”
孟姨娘却是心间猛跳。
没有宠爱,何来子嗣?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可都是内宅里讨生活的女子,那庄青娆无论打着什么主意,恐怕也不会轻易把自己的宠爱分给别人,更不会为了笼络人心让她有机会生下孩子……
若是她自己生不下来,那就只能去抱别人的了。
鹤哥儿那儿太金贵她不去想,即便是夫人点头国公爷也不会同意,那,难道是六公子或是五姑娘?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让她蒙上一层冷汗。一时想,难道夫人临死之前想不顾一切将方氏也拖下黄泉?一时又想,五姑娘敏姐儿打落地起就被丁姨娘养着,怎么可能轻易挪动?
等她勉强稳住心神时,时间已经过了两盏茶了。她这才慢慢品起童氏后面的话来。
玉屏说得不错,若是青娆人在正院,她怎么也不可能有机会“照料”到她,即便是客气话,说得也太假了些。
瞧那一位和方氏当面锣对面鼓的做派,应当不至于闲得乐善好施来看她的笑话,那这么一说,她大抵将来会搬出正院……
可照孟氏从前看的想的,她都觉得,新夫人的人选恐怕就是当时来看夫人的两位陈家姑娘之一。庄氏出身陈府,无论是谁进门,她应该都能继续在正院待着。
如今她要出去……难不成,是要做姨娘,独立开院了?
这个可能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算算时日,庄氏成为通房还不到一个月,若是她这么轻易地就开了脸,岂不是要将丁氏活活气死?丁氏可是养了五姑娘好几年,才得了个姨娘的头衔。
*
正院。
再细看陈阅姝的脸时,周绍满腹的别扭都被她形销骨立的模样打散,眼睛都有些发酸了。
陈阅姝卧在床上,露出了他许久未曾见的笑颜。
“爷,您离我近些,不然我没有力气,您怕是听不清我说的话。”
他便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默然地看着她。
陈阅姝提了提唇,拿着帕子掩着嘴咳嗽了几声,才一脸坦然道:“我已经没有几日可以活了……有些话,不趁着我清醒的时候说,怕是来不及说了。”
她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眼中却都是哀伤。
周绍忽然不忍心再看,疾言厉色道:“胡说!鹤哥儿还小,怎么能离得了你?明日我就上八百里加急的折子,请旨让太医院再派几个太医过来……”
陈阅姝却握住了他的手,满屋铺的地龙让他穿着单衣都冒汗,她纤细的手指却冰凉得不像话。
她看着他,就像在看不懂事要一天吃两碟子糖的鹤哥儿一样,充满了无奈和包容,语气却很坚定:“爷,您心里清楚,我已经药石无医了,又何必白白折腾,反倒惹得贵人们不喜。”
“那些都不要紧。我先前也为懿康太子立过汗马功劳……”
他辩驳着,却渐渐失了声,只因他瞧得出,她就像一朵已经濒临凋谢的花,毫无生机。是因为对求医已经毫无期望了吗?还是因为旁的?
周绍一时间抓不住。
陈阅姝捏着他手掌的力气更大了一分,道:“爷,如今外头要乱了,您从前效力懿康太子的事,是好事,也是祸事,端看上头人怎么想。天子无子,何其悲痛,行事再不可以常理推断,您日后在外头行事,要千万小心。”
周绍沉默着。
他先前如履薄冰的时候,多么希望从前的陈阅姝能回来,能再次做他的贤内助,与他一道指点江山,好叫他心里不至于那样彷徨。
可这会儿听见她遗言般的话语,他倒宁肯她像之前一样不懂事,什么也不管,只安心养着鹤哥儿,等着他一次又一次平安归来就是。
叮嘱完这一句,陈阅姝压低了声音,缓慢又坚定地道:“爷,您是龙子凤孙,如今的局面,自然也有您的一份机会。我是妇道人家,更是快死了,再也无法帮您什么,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我们的鹤哥儿。”
周绍心头一跳,不防她说出这话来,忙道:“鹤哥儿是我的嫡子,该有的荣耀我定然会给他,你不必担心,我会好好照料他。”
哪知陈阅姝却摇了摇头,笑得释然:“爷,您误会我的意思了。”
他一愣。
“鹤哥儿是嫡子不假,但您日后还会有别的嫡子。若是您日后还是为人效力,那给他世子的名分,或许可以保全他的性命。若是您……起了旁的念头,不若就叫他做个富贵闲人,否则那才是害了他。”
所谓的旁的念头,不消多说,周绍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良久,他微微颔首,算是同意了她的话,只是眼中却多了说不出的内疚。
如今局面乱成这样,身世卑贱如河间王也敢跳出来卖弄,他是先帝后裔,又是嫡支,没道理只看着他们,不敢出头。眼下,他只是在想,要如何在尽力保全两府的前提下去争。
若真是要争了,那府里日后的女人不可能就这几个,他的子嗣也将是越多越好。到那时,再强行让体弱的鹤哥儿坐上那个位置,恐怕真是害了他。
陈阅姝注意到他的眼神,心里却是一哂。
他们夫妻两个,想的从来都不在一处。
在周绍的认知里,他三妻四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与她恩爱,却也没想过为她守身如玉。为子嗣计,为心情计,他都可以收用新人。他对她的好,体现在他愿意给她正室独一无二的权力和地位,不会让任何妾侍凌驾在她之上。
可她没想要那些。
她起先是想做一个贤妻,但后来与他举案齐眉,便生了痴心妄念,以为她能成为他唯一的女人。但现实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打得她再也爬不起来,没办法再与他恩爱不疑。
至于鹤哥儿,她也是抱着一样的念头。所谓世子的名位,也只不过是用来保全他的。若是这东西反倒对他不利,那她便没有那样多的私欲,也不会觉得丢脸。
她可怜的孩子,已经要失去母亲了,若是能因此得到父亲多一些的怜爱,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一回,换陈阅姝沉默了许久,她才勉强撑起一个笑脸,接着道:“还有一桩,就是国公爷的续弦了。”
“元娘。”周绍看得出她心里难受,也是不忍卒听,有心想拦住她。
陈阅姝却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没关系的国公爷,先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等我死后,你就娶我妹妹进门,这我早就知道。”
她看着他,又笑道:“她也是个可怜人,先前的亲事出了变故,否则我娘恐怕也舍不得她远嫁。只是她既然要嫁过来了,自然也想生她自个儿的孩子。虽然是亲姨母,但鹤哥儿身子弱,只怕还是有顾不上的地方,我想求国公爷,在鹤哥儿八岁前,能否让他在王妃院里养着?”——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58章 第 58 章 看着比方氏还狐媚……
东厢房。
青娆穿着家常衣裳, 正歪在炕上看书。一旁的丹烟与孟夏俱是大气都不敢出,隔上一会儿便要小心翼翼地瞧一瞧她的脸色。
她俩伺候姑娘有一段时日了,自打国公爷送了一箱笼的书过来, 姑娘心情好时看书,心情坏时也看书, 真论起来,心情坏时看得还更认真些。
但今日……姑娘心情定然好不到哪里去。
先是丹烟将她扶回来,撩开外衣一瞧便知她在正屋里挨了罚,跪了许久。且白日里外院早传了话,国公爷晚上要在东厢房用饭, 谁晓得他一进院子就被夫人的人请了过去, 到这会儿都没过来。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 二人想着夫人是姑娘的靠山不会多想, 可今日姑娘挨了罚,国公爷又被半路截走了,姑娘一听就魂不守舍了小半日, 很难不怀疑正屋这是在故意给她们脸子瞧。
青娆的心情确实算不上好,但并不是为了国公爷的去留,而是想着方才夫人交代她的话。
纵然她早有了心理准备, 却还是没想到,夫人连换个人嫁进来做续弦的念头都没有。明知四姑娘是何等心肠, 还要眼睁睁地见她将来嫁过来兴风作浪。
也罢。
她也晓得,她不可能轻易破坏这些大人物的算计, 只是没想到,作为大人物的陈阅姝临死之前还要如此自苦。
大抵人与人之间,比得就是一个谁能豁得出去。四姑娘不顾家人宗族,不择手段只为达成目的, 看行事全然不像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娇小姐。
但陈阅姝还得顾着,若是她将一切都告诉周绍,四姑娘是嫁不进来了,陈家人的脸面和名声也就彻底完了。
青娆心头苦笑了一声。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若非想保全家人,怎会被陈大夫人母女逼上这条荆棘难行之路?当日踏上这条路时,她并不晓得,连昔日的旧主都会成为她的敌人。
……
正屋。
见周绍久久不作声,陈阅姝眼圈一红,眼泪簌簌地下。
“爷,并非是我不孝,非要折腾老人家为我们看顾子嗣。只是这满府上下,除了你我,也只有娘对鹤哥儿最上心。换了任何人,我都不能全信。”
周绍看着她,叹了口气,到底应了。
东西两府说是分家不分产,但到底老王妃在东府里奉养着,郡王妃赵氏往日里总爱戏谑说老王妃偏疼幼子,虽是玩笑的语气,心中未尝不是真有埋怨。
将鹤哥儿送过去,赵氏心中难免会有些怨怼。但想想,素日里也就数老王妃对鹤哥儿最好,三两日便要派人抱他去东府一趟,若是鹤哥儿养在燕居堂,或许老人家也能多几分趣味。
陈阅姝说罢了心中最要紧的那桩事,她强撑着的那口气也就松了,捂着帕子又剧烈咳嗽起来。
鹤哥儿,娘对不起你。
这世上,你最亲的是娘,可娘的亲人除了你,还有爹娘兄弟,还有去世的祖母。哪怕,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怎么为娘考虑,但娘还是平平安安被养到了出阁,荣华富贵从未短过。
陈阅微蛇蝎心肠,但娘不能将她的恶行昭告天下,否则,陈家人日后要被她牵累得再也无法抬头做人,你外祖父和舅舅的仕途也完了。
娘丢下你早早去了,本就是对长辈不孝,若真这么做了,日后也无颜再去瞧九泉之下的祖母了。
但你放心,鹤哥儿,娘虽然不会阻止她进门,但会为你打算好一切。
周绍见她咳嗽得连心肺都要一并咳出来似的,面上不见厌恶,倒有一丝迅速划过的心疼。他站起来迅速给她倒了水,亲手喂着她一点点喝下去,勉强压住了这一阵的咳嗽。
陈阅姝笑着展开手帕的一角,鲜红的血迹几乎要灼烧了周绍的眼睛。
“你……”
他仿佛是此刻才接受了她真要离去的事实,忽地不再说话,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元娘……”
陈阅姝轻轻哎了一声,到这会儿,才开始喜欢这熟悉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夫妻二人仍旧心意相通的时候。只可惜,她必须带着这个谎言到下头去,注定不能和她心意相通了。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轻笑了一声:“当年洞房花烛时,说好要白首偕老,看来,我注定要食言了。”
她看不见周绍的脸色,只能感觉到他微微颤了一下,没有说话。
她要死了,他大概也想起了从前她的好吧。
“爷,除了鹤哥儿,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鹤哥儿有娘照顾,您的身边……那个庄青娆倒还算是个可心人儿,我想着,等我走了,你便将她抬为姨娘,日后你回到这宅子里,总也有个能松快的地方。”
周绍微微一愣。
这丫头他的确还算喜欢,不为别的,每每去她那儿,总叫他觉得舒适自在,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许久似的,一些微小的习惯,她都与他类似。
原本他想着,等她有了身子,再给她提身份,倒没想到,元娘临走之前还想着为她做脸面。看来,元娘也是真欣赏这丫头。
一时间他对青娆的印象更好了几分。转念一想,总归一个没上玉牒的姨娘算不得值钱,抬了她起来,靠在正院的这些奴仆不至于短短时日就失势,等新主母进来,也能过渡得更顺畅些。
于是点点头:“她的根基还是太浅,但你既然想抬举她,那便都依你。”
陈阅姝就抿了唇笑。
她想这男人还真是会甜言蜜语,一开口就叫她心里欢喜。但她也不是小孩子了,虽然这个姨娘之位,是她和青娆互相算计的结果,但周绍会这般轻易地应下,也证明他不觉得青娆该一直待在通房的位置上。
她四妹妹辛苦送进来的这个美人儿,还真在短短时日里得了国公爷的喜欢,真正被他瞧进了眼睛里。
但她当日算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个看着柔弱可欺的小丫鬟,会在背地里打着噬主的主意呢?
她觉得很有趣,可惜她没眼福能瞧见这场面了。
陈阅姝支撑起自己,费力地揽住了周绍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道:“爷,您养多少美妾,我不在意。可将来您娶了我妹妹,不能在心里觉得她比我懂事,不能更喜欢她。若不是我身子不成了,我一点儿也不愿意离开您……”
听着前面的话,周绍本来心里还在好笑着:连个丫鬟出身的通房她都要抬举,偏偏要和自己的亲妹妹争风吃醋,耍小性子。
可听完最后一句话,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元娘,她是怕自己将来有了新妇,将她渐渐遗忘了吧。哪怕对方是她的亲妹妹,她也不愿意。
周绍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元娘,你是我的原配发妻,在我心里,自然是旁人无法比的。”
闻言,陈阅姝终于放开了他,在他眼前绽放出一个最美的笑容,而后慢慢地靠在了大迎枕上。
“爷,我有些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周绍看着她慢慢阖上的眼睛,想说不要睡,睡了就很难再醒来,可看着她恬静的笑容,竟一时间没舍得开口。
……
这一日晚上,英国公没有往后罩房里去,就守在正屋里。
天不亮的时候,正院里喧闹起来。
东府的老王妃、襄郡王、郡王妃一早就来了,西府除照春苑外的几个姨娘和孩子都轮流被喊了进去,青娆落在了最后头。
丹烟给她拿衣裳时,她选了最素净的一套,深吸了一口气,往正屋去。
黛眉跪在屏风后头,双目含泪,见她来了,也不似昨日那般横眉冷对,抽泣道:“快去吧,夫人也和你说说话。”
等她进了里间,坐着站着的却都是主子,匆忙行了礼后,才到了陈阅姝跟前。
她就命人将一个匣子递给她,那匣子珠光宝气,看着便是不凡。
众人皆以为是首饰匣子,并不怎么留意,青娆心间却微微一动。
昨日二人单独说话时,夫人更多地是在思虑,并没有怎么同她推心置腹,也没有给她什么东西。
她倒以为,这并不是什么钱财首饰。
“国公爷在外头诸事繁忙,你素来懂事,等我走了,你也要好生照顾国公爷。”
这话不知是不是和其他几个姨娘也交代过,青娆的余光瞥见众人脸色都没什么变化。
陈阅姝顿了顿,又对着老王妃道:“娘,这丫头还算是个贴心人,媳妇就想着给她开了脸,给个姨娘的身份。”
此言一出,郡王妃赵氏诧异地看了陈阅姝一眼,见她面如金纸,到底不敢开口,怕被自己一刺激撒手去了,她罪过可就大了。
可她瞧着,这丫鬟看着比方氏还狐媚,又没个出身,无根浮萍似的人。弟妹临死前当着众人抬举她,不怕她日后成为心腹大患?
老王妃闻声扫了低着头的青娆一眼,又看看面色没什么变化的儿子,便红着眼睛道:“你从来贤惠,这宅子里的事你说了算,娘没什么不放心的。”
“娘,都是媳妇不孝,如今竟然要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下辈子,媳妇再继续孝顺您。这辈子,就叫鹤哥儿代替我在您跟前尽孝吧。”
婆媳俩积怨已久,到人之将死,竟也互相说起对方的好话来。
老王妃一怔,便见乳娘从外头将鹤哥儿抱进来。他年纪还小,瞧见这阵仗,虽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却下意识地觉得害怕,拼命地想往陈阅姝身边去。
老王妃看着就心头一酸,伸手抱进怀里,由着他在自己怀里朝旁边的母亲伸手。
陈阅姝便捏住他的小手指,她的手冰凉,小孩子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放开手。
“你放心。”瞧着这一幕,老王妃叹了口气,应下了她。
幼子府里人少,但个个也不是好相与的,方氏又生了儿子,在这关头,陈氏愿意让她照拂鹤哥儿,也是信任她。
她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没了娘,嫡亲的孙子,怎忍心让他受人磋磨。
跪在地上的青娆也明白过来。
夫人不信四姑娘,但也不信她。况且老王妃和国公爷,也不放心让嫡子被一个姨娘照顾长大,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
将鹤哥儿送进燕居堂,就合情合理多了。
老王妃再宠方氏,后者究竟只是个妾,无法和鹤哥儿这个嫡亲的孙子相提并论。
说完这些话,陈阅姝就让青娆退下去了。
她立在门廊下,不多时,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哭声,便见黛眉被人架出来,哭得人都要站不稳了。
她心里一抽,感叹黛眉的忠心,一时又想,曾经她和四姑娘也是如此。
黛眉却慢慢走过来,在她耳边哽咽道:“她害死了夫人,也害惨了你,不要让她好过。”
青娆轻轻启唇,声音飘散在风里:
“自然。”——
作者有话说:昨天又睡着了……
第59章 第 59 章 就属她算得上贴心人
国公夫人久病不治的消息在府里不是秘密, 早在半月前,高永丰就秘密地让人准备了一些裁好的白幡白布,就连姨娘们和小主子们的孝裙孝衣银首饰也都暗暗准备妥当。
如今夫人一走, 宅子里很快就支起了孝棚,管事婆子们都换上了白衣素服, 远远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陈大夫人临行前,在襄州别院里留下了得力的人,等国公府报丧的人一登门,便按规矩将前几日准备好的羊油蜡烛和三牲祭桌送过去,也算是替远在京城的陈家人撑了娘家人的体面。
报丧的人渐次回了府, 陆续地就有官员豪族上门来吊唁了, 言谈间无不可惜国公夫人红颜早逝, 亦有心属继室之位的, 旁敲侧击地托了人打听。周绍一个也没应,只推脱妻子刚去他没心思想续弦的事。
国公府的几位姨娘则都穿上孝裙,跪在灵堂里神色哀戚。就连还在坐月子的方氏也用大氅裹得严严实实, 到灵堂里给陈阅姝磕了几个头,守到捱不住的时候才走。
众人看在眼里,心中更笃定:方氏哪里会对夫人这样尊敬, 她今日能来,定是国公爷发了令。即是如此, 先前有一阵府里穿得风风雨雨的关于方氏可能要扶正的传言,便不攻自破了。
众人心思各异, 猜测着后继者会花落谁家。也有人没去想远处的事,而是将视线落在了青娆身上。
谁也没想到,夫人临终之言,会交代要将庄氏开了脸抬为姨娘。丁姨娘攥紧了手心, 红肿着一双眼睛,目中却闪过一抹恨意。
她这么艰难才走到今日,庄氏凭什么,凭什么能这样顺遂!
国公爷先前还暗示她,若是她能生下男丁就会纳她为上玉牒的良妾,可转头夫人一说,他就又将这个伺候他还不到一月的女子抬为了姨娘,与她平起平坐。
以庄氏的年轻貌美和盛宠,她在自己之前怀上孩子的概率极大,到那时,国公爷还会向着她吗?
看着庄氏那纤弱的身段和妩媚的容貌,便叫她想起从前的故人来,尘封依旧的窒息感顿时卷土重来。
她实在是恨极了这种翻手之间就能坏了旁人前程的人。不过老话说得好,自古红颜多薄命,钱雁芙如此,夫人如此,那未必,这庄氏不是如此……
一场丧事扮得极为体面,一应规格都按照国公夫人最高的规制来,与此同时,陈阅姝离世的消息也加急传给了姻亲和亲近的旧友,在各地引起或大或小的震荡。
京城,陈府。
陈四姑娘要比府里其他人先收到消息,因在陈家别院里,留的有她一早培植的信使,倒是府里的暗棋折损了一个,逼得她不得不又千挑万选拉拔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厮。
薄薄的一张信笺,说的事情也很简单,却叫四姑娘眉眼舒展,笑了起来。
瑞香正在一边斟茶,见状捧了茶过来,笑嘻嘻地问:“姑娘这是有什么好事?”
自打四姑娘回了府,她就眼见着姑娘从喜悦到心焦到忧虑,想是为自己的婚事灼心。若是再没个准信,她可真要成老姑娘了。
瑞香自青娆走后,也很快被提上了一等的位置,论地位比红湘还要高一头。下头的人虽有不服气的,可无奈四姑娘倚重这个来历卑贱的丫鬟,闹了几次不见成效反倒挨了板子,也就鸣金收兵了。
四姑娘看信时早就屏退了众人,独独留下一个瑞香。瑞香也能猜到几分,这大约又是襄州府来的信。
“长姐她去世了。”四姑娘哀哀叹了口气,又转悲为喜,“不过,她捱了这许久,如今也算是解脱了。对她来说,是喜事才是。”
闻言,瑞香脸上的神情顿了顿,见四姑娘看过来,才笑着点头:“姑娘说的是。也是大姑奶奶没有福气,这样荣耀的门楣撑不住,如今去了,好歹没耽误姑娘的大事。”
虽说毒害大姑奶奶这事,瑞香从一开始不知情到后来主动参与,一直都清楚这位主子的为人,可眼下瞧着她听闻一母同胞的姐姐去世的消息还这么高兴,手臂上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她向来知晓这位主子爱听什么话。她这会儿心心念念的,都是嫁进英国公府,她顺着她的意思说,自然就不会错。
四姑娘听了,眉眼弯弯地笑着看了瑞香一眼,意有所指地道:“可不是,她就是顶没福气的人,富贵些的门楣,她都是撑不住的。与其叫她煎熬着,倒不如早早送了她走,也不枉我们姐妹一场。”
瑞香不太明白,便也不接话,见她杯中茶水空了,忙又倒了一盏,低声道:“只是不晓得,这事姑娘是否要禀给老爷夫人?”
四姑娘摇了摇头。
她不过是府里不知事的闺阁女儿,怎么会比她当官的爹和主持中馈的娘消息灵通呢,她可不是那等不守规矩的姑娘家。
想到这儿,她脸上笑意敛了敛,问:“后来庄青玉可有再去寻颜老九?”
“再没有了。常同她一道说话的严嫂子也说她没什么异常的,整日里还是好吃懒做,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瑞香笑了笑,“姑娘不必忧心,那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兴许先前去找颜老九,也是为了旁的事,赶巧了。”
四姑娘却不大信巧合之说。
但仔细想想,青娆这个姐姐的确和她的性格大相径庭,一向不思进取不好好办差,就是天大的好事扔在她面前,她还要想想是不是费了多的力气,不肯轻易挪脚呢。
这种人,要说有多姐妹情深,她也是不信的。只是颜老九那厮嘴上没个把门,差点坏了她的大事,由不得她不狠心处置了他,又暗暗对庄家人生了防备。
好在,如今一切看着并未出纰漏。
“等府上送丧仪去襄州府时,记得给青娆带些钱财过去。”她淡淡地嘱咐。
青娆成了通房的事,别院里早加急给她送了过来。如今算来,她根基尚浅,陈阅姝走得急,只怕她必然要失势上一阵子。
这时候,她送银钱过去,青娆定然会感念她这个旧主的恩德吧。
只盼着她争气些,将英国公的心拢好,别被方氏那个狐媚子趁机在府里得了势,那才真是不好办了。
*
陈阅姝去了,去前也给房里几个大丫鬟都找好了去处。
扶云一早定了亲事,前几日已经被她提前发嫁出去,时间虽匆忙了些,却得了一副厚厚的添妆,婆家人自是欢天喜地将人迎进了门。
黛兰这个犯事的丫鬟被打发去了陪嫁庄子上干粗活,算是彻底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大丫鬟跌落凡尘,从此任人欺侮了。
扶柳见青娆得了宠,夫人又这样拉拔她,早知自己没了指望,脑子倒还能转过弯来,前些时日趁着陈阅姝精神还好时,求着主母给她指了一门亲事,也还落得些体面。
谷雨是国公府的家生子,爹娘早给她相看了一门相衬的婚事,后来又报到陈阅姝跟前过了明路,只是陈阅姝一走,她却说要为夫人守孝半年,竟是院子里数一数二的忠心人。
青娆身上四姑娘的亲笔信已经被陈阅姝拿去了,瞧后面的发展,似乎四姑娘仍旧要嫁进来做续弦。但青娆不认为,陈阅姝会在黄泉下看着她的幼子等死。
那信她交给陈阅姝,反倒更稳妥了。若真到了关键时刻,她留下的人大抵会帮上她一把。
而那一日,陈阅姝当着众人的面给她的匣子,也不是什么用不着的金银首饰,而是一本薄薄的名册和一方小印。
她把自己手头的一部分人守诺地交给了她,这也是青娆当时提的一个条件之一。
只是她没想到,陈阅姝会全都应下,并没有打折扣。想到这些,她看着小小的鹤哥儿,心肠也不禁软了些。
到底,她也成为了这个母亲留给她独子的一道后手。
比起四姑娘,大姑奶奶的手段更为磊落。她明明白白地诉说了她的诉求,也将能做到的一一做到,仅仅是这份交易时的胆魄,就足以彰显她超品国公夫人的气势了。
照青娆看,四姑娘同这位长姐比,手段还稚嫩。只是陈阅姝对胞妹和娘家没有防备,这才着了她们的道。
陈阅姝下葬后,忙了好几日的周绍终于拨冗在正院露了面。不同于以前,他没有再在正屋门前驻足,而是加快了脚步,一丝余光都没有落下。
他来到青娆的东厢房,人比先前憔悴了一圈,从随从捧着的匣子里拿出一份院落图,指给她看:“这个院子已经修整得差不多了,你往后就住这里,好不好?”
青娆侧身去看,是一个二进的院子,方方正正,距离外书房不远,但离正院却不近,上书“昭阳馆”三个大字。
她就展开一抹笑,反握住周绍的手:“妾很喜欢,爷亲自给挑的,自然错不了。”
周绍听着心里熨帖,也露出难得的笑颜。
办了这一场丧事,他心力交瘁,有时想来寻她说说话,却怕来了正院触景伤情,便不敢轻易再来。
从前方氏倒也算得上一朵解语花,可陈氏走了,她高兴还来不及,更不会与他同悲,他便也不大耐烦去见她。至于丁氏,性子太闷,同她说这些也不合适。
等青娆搬出去,他心头便也自在些,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到这会儿,他便觉得,元娘临走前不忘拉拔青娆一把,要将她抬为姨娘,果真是慧眼如炬。到这关头,满宅子里还就属青娆算得上贴心人——
作者有话说:晚安~
第60章 第 60 章 开院
周绍既发了话, 青娆这头便吩咐了下去,叫丹烟孟夏两个捡点起物什,预备起搬院子的事。
回事处的人很快报来最近的吉日, 正是后日。
等东厢房里自己造的册交上去,承务处又派人一一核过来历, 无误后才盖上小印封了箱子。
承务处的人见青娆承宠时日虽短,屋里却尽是玉头金身的名贵物件,又特意派了几个手脚麻利的粗使婆子跟着一道帮忙搬,行动间比先前还要更恭敬谄媚。
周绍百忙之中还特意打发高永丰去昭阳馆看了一眼,见她私库里东西虽不少, 但从前的屋子太小, 大件的家什毕竟有数, 摆进昭阳馆的屋子里便显得空落落的, 于是又让高永丰开了库房选了一套雕花贴贝共计十六件的家什送过去。
高永丰是国公府的大总管,又是国公爷头一号信重的,青娆没敢赏他, 便着孟夏送他出去时给他塞了一个荷包,又让丹烟赏了帮忙抬家具的婆子们。
高永丰一摸那荷包就知道不是银子,就听孟夏笑眯眯地道:“劳烦高总管您特意跑一趟, 这是上好的云南烟丝,抽着不伤身的。”
“国公爷吩咐的差事, 哪里说得上什么特意不特意?”高永丰笑了笑,心里却是高看这庄姨娘一眼:府里的事情他都门清儿, 国公爷眼下是宠着这位不错,也送来了不少好东西,可现银是没有的。
这烟丝需得从外头买,外头如今可都炒到十两银一斤的高价了。
这样的东西, 他自然也买得起,只是不当吃不当穿的买起来多少肉疼些。庄姨娘进府时不过一个丫头身,说是身无长物都不夸张,舍得下力气打点他,倒算得上眼明心亮了。
孟夏听得他客气一句也没往心里去,高永丰在他们下人眼里就是祖宗辈的人物了,送个家具而已,压根不必他亲自跑一趟。
既然来了,便是有帮她家主子抬脸面的意思,她自然得顺杆子往上爬:“高总管,不瞒您说,我们主子忽然间抬了身份,虽然高兴,心里也是没底,往后还请您多费心,多多照看些,我们主子定然记着您的恩。”
高永丰上下打量她一眼,容貌还是一脸的孩子气,倒肯巴心巴肝地替庄姨娘打算起来。算起来她服侍庄氏的时日也没多久,这庄姨娘的驭下之术倒是也出挑得很。
这样的人物,若是有朝一日肚子争气生下哥儿来,只怕就要一飞冲天了。高永丰本就看好她,眼下更是不介意给些人情,便低声道:“宅子里的事情也简单,只要你家主子能叫国公爷看了舒心,日后的荣华富贵就少不了。”
也不多说,留下这一句便走了。孟夏年纪轻没太明白,只觉得他说了句有用的废话,但到了青娆跟前也不敢自专,一字不落地学了来,就见主子面上一派了然。
陈阅姝离世,周绍是很有几分伤心的。一方面,他不愿睹物思人,不敢踏足旧日熟悉的正院,另一方面,他却需要有人与他同悲,让他不至于满腹心事无人能言。
作为陈阅姝留下的“旧人”,青娆无疑是高永丰眼里最合适的人选。至少在新夫人进门前,她足以凭借这份缅怀的心思在一众姨娘间站稳脚跟。
高永丰服侍周绍的时日已久,对于他的判断,青娆还是有几分相信的。
孟夏见自己打听来的话似乎有用处,便期待地看着主子,青娆回神后便夸了她一句,小丫鬟便笑得眼睛亮晶晶的。
从前主仆三人在正院东厢房住着,一应服侍的人并不够,就如通房身份时,原该再给青娆配两个粗使丫鬟婆子,但正院的粗使够多,有什么事都能喊到人,青娆就没特意再添人。
如今搬到了昭阳馆,地方大了,身份也不同了,缺的人自然都要补上。
按照如今青娆妾媵的身份,她能配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六个粗使的丫鬟婆子,没有超配的情形下,月例都由公中出。若是要再添人,就是从青娆自己的私库里支银子。
丹烟和孟夏两个,从前在青娆身边做的是贴身的活计,按制领的是二等的例。
如今青娆成了姨娘,她们虽算得上伺候的老人,但年纪太小,未必就能攀上一等的位置,故而搬家这两日,两人都殷勤得很,生怕有什么事做的不妥当被后来的人挤下去。
等到了这日半下午时,胡万春便领着浩浩荡荡二十人过来,说是送来给姨娘挑选的。
青娆见了他很是惊喜。
这种在主子跟前露脸的活,从前是从来轮不到胡万春头上的。
她就派孟夏出去将领来的人看着,不许胡乱走动,亲自给胡万春斟了一杯茶送过去,笑:“您怎么来啦?”
胡万春接过茶,坐在丹烟搬来的小杌子上,笑得和蔼又恭敬:“姨娘如今在国公爷面前得脸了,小的自然也受好处。关管事近来为正院的事脱不开身,便将差事交给了小的来办。”
青娆提了身份,胡万春说起话来也不由带着小心。青娆看了眼丹烟,示意胡万春都是自己人,不乐意见长辈在自己面前还奴颜婢膝,胡万春笑呵呵地点头,随了她的意思,说话又自在起来。
承务处管事关海冬的娘子正是黛眉,如今陈阅姝骤然去了,正院的头一号人物黛眉眼见着就要失势,只能守着空院子和上了册子的嫁妆库房过日子,关海冬作为丈夫,多少也要受些牵累。
从前常庚总管不待见胡万春,发下话来,正院夫人又没有特别照顾胡万春的意思,关海冬索性就视而不见,由得下头人架空这位三把手。
如今情势一转,他失了最大的靠山,自然也要往宅子里令寻依仗。
青娆根基尚浅,但短短时日就得了国公爷欢心,从半主半仆的通房成了单独开院的姨娘主子,高永丰又开了库房亲自将家具送来昭阳馆,关海冬自然都看在眼里,权衡稍许,再将胡万春抬起来给昭阳馆示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更何况,青娆是正院夫人临走前抬举起来的人,论起来本就和关家夫妇密不可分。
青娆听了,对这位关管事倒是有一层新认识。胆大心细,直觉敏锐,从前看着是他高攀了黛眉,日后倒指不定黛眉得靠着他才成。
叔侄俩闲话几句,青娆才知道胡家的好事还不止这一桩——童氏从前在大厨房是普通媳妇子,如今表亲的侄女成了正经的姨娘,管事妈妈想着再叫她做那些粗使的活计也不像样,再加上她性子泼辣却肯干,管事妈妈便报了承务处给她提了等,如今也专管着一间灶房了。
“……你婶子说有个叫杏花的,从前是正院小灶房的,口口声声说和你有几分香火情,提着好些东西上了我们家,说不肯跟着俞妈妈在一个灶屋里,怕她生事,想到你婶子那间去。”
正院没了主子,除了必须留下定期打扫和看管嫁妆库房的下人,都被重新打散分了出去。
像俞妈妈等人,有些资历又有些本事,在大厨房里也能分得一间灶。杏花虽然手艺进步不小,资历毕竟浅些,若被那些人随意分着继续跟着俞妈妈,新仇旧恨之下,俞妈妈难免要发作她。
她眼睛灵活,知晓青娆这当空恐怕没工夫应付她,被分去了就直接找上了童氏,好言好语不要钱地送,还拎着鸡鸭肉上门请童氏吃酒,童氏见她一副亲近的模样,也不好一口拒了,便叫胡万春顺便来问问青娆,这是否是个可用的人。
被提到陈阅姝身边伺候后,青娆将自己的一些手艺教给了杏花,后来也得了她不少照顾,膳食上从来没有一日是不精心的。
她念着旧情,便笑着点头:“那丫头吃了俞妈妈不少苦头也没学到东西,跟着我倒是学了些皮毛,她性子是踏实的,婶子若是手底下有位置,便不妨照顾一二。”
灶上的手艺本就不好学,杏花一早就知道俞妈妈是个吝啬的,只顾着照顾亲侄女,但还是忍了那么些年,可见是个能吃苦耐劳的。
胡万春一听就明白了,那杏花说的大概有八九分真,如此一来倒是个可用的——青娆刚开院,日后一应事务都不能再打着正院的旗号行方便,在各处安插人手,慢慢培养起来,总有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到。
说完这事,胡万春又提起今日来的正事。
“你这院子里还有十二个缺,今儿带来的这些人,都是我精挑细选过的,和旁的几个院子都没什么大的沾连,你从里头挑一些合眼的,留下来就是。”
襄王府传了几代,府里的人四处结着干亲、姻亲,若说这么些人都和内宅里毫无关联,实在太假——毕竟,家生子占着大多数,青娆不可能都去用外头买来的。
但今日能送到青娆跟前的,都是出不了大错的人,关联已经是相当微弱了。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旁的也就罢了,只是有两个人是特别的。”
“表叔请说。”青娆作倾听状。
“一个叫杜薇的,是副总管柴兴德的亲外孙女,另一个倒是原先正院里的,你大抵认识,名字叫白露。”
青娆一听,不免吃了一惊。
柴兴德副总管,这位可是高永丰之下的第二人,手里分管着七司,掌管礼仪接待的回事处和银钱往来的司房都归他管,货真价实的实权人物。
这杜薇既然是柴兴德的亲外孙女,怎么会被送到她这个刚开脸的姨娘这儿?
胡万春见她一脸茫然,便晓得她对自己如今的得宠还没有清晰的认知。
先夫人新丧,国公爷几天几夜都没合眼,即便是被人劝着歇了些时辰,再见到也仍旧是满面黑云,外院服侍的人无不战战兢兢。
偏是这当口,先夫人的丧事刚料理完,国公爷就进了正院一趟,却是给青娆张罗起搬院子的事情来,还不嫌麻烦地亲自挑了东西让高永丰送过来。
内宅里的丫鬟仆妇或许还没回过味儿来,高永丰、柴兴德等人却早瞧出了不一般。
听闻那日国公爷从正院出来后,脸色就好看了不少,还特意嘱咐了高永丰好几句让他着意照看昭阳馆搬迁之事。
外院的那些人,谁不是人精。高永丰能亲力亲为地过来卖面子,柴兴德不落人后,送人过来也是寻常。
胡万春就笑道:“你这里得宠,柴总管也放在心上,晓得这是个好去处才会把外孙女送进来。且杜薇年纪比你这里原先的两个小丫鬟大好几岁,干不了几年就得放出去嫁人了,论起年纪来行事倒是会比小丫鬟妥帖些。
“再者,柴总管分管着几个要紧的地界,从前和宅子里的几位主子沾连都少……”
闻言,青娆微微颔首,看了一旁脸色有些变化的丹烟一眼,倒是犯难了一瞬。
柴兴德的亲外孙女,自然得给个一等的位置。但原先,她是打算把身边这两个丫鬟都提成一等的。
也罢,孟夏到底年纪还小,虽然如今做事有章法了许多,到底性子还不够稳当,放个过两年就能放出去的杜薇在她前头,对她这性子来说不是坏事。
倒是白露,青娆让人把她特意喊进里间问话。
这白露,原先就是正院里的二等丫鬟。若说三等及粗使等人不晓得主子们的打算,还说得过去,可白露不仅是二等丫鬟,还是陈阅姝陪房里选出来的陈家家生子,定然晓得将来陈家还要有姑娘嫁进来。
正院的那些人,如今虽然不少乖乖地被散到了各处,但心里都打着算盘:若是陈家真能再嫁个姑娘过来,贴身的几个或许没了位置,但正院里原来的那些差事能抢回来的把握却大,如今的落魄,也只是一时的。
像白露这等人,最明智的就该是等着四姑娘嫁进来,再为新主效力。
青娆便单独问她:“你何必来我这儿?我这里了不起给你一个二等的位置,正院不会永远无主,你哪怕是留在正院看库房,日后的前程也差不了。”
她从前和白露打过交道,只记得这是个性子持重的,不爱同别人多嚼舌根子,便直来直去地问了她。
白露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道:“奴婢无心伺候正院的新主,奴婢的主子,只有先夫人一人。”说罢,她像是才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忙结结实实跪下来给她磕了个头,认错道:“黛眉姐姐说,姨娘这里少人手,奴婢愿意为姨娘效力。”
青娆被她头一句噎了一下,等她提起黛眉,才哭笑不得起来。
这竟是个翻版的小黛眉,对陈阅姝忠心不二,连她亲生的姐妹都不愿意伺候。
她想了想,就明白了黛眉的意思:册子陈阅姝给了她,但等闲她指挥不动册子上的人,白露便是她特意留在昭阳馆,充当两方桥梁的人。
“我明白了,行了,你下去吧。”
又过了一会儿,她将孟夏喊进来,问起晾着这些人的期间有没有不规矩的人,又问起谁的表现更好。
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道:“你是个能干的,只是承务处送来的人里头,有个是柴总管的外孙女,怎么着都得给她一个一等的位置……”
孟夏是家生子,但柴总管一门都是显贵人,她是没打过交道的,更没认出来里头有这等金贵人物。等听了青娆的描述,便晓得这人也沉得住气,方才出错的人里没有她,脸上便露出失望神色。
先时丹烟跟着姨娘出去,挂了彩回来,自那日起二人间就逐渐有了先后,她也看得出,丹烟在姨娘心里更重些,姨娘又特意跟她说了这话,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她想了想,很快提振起精神,撑起笑道:“姨娘,奴婢明白您的苦心,奴婢的确也年轻了些,经不起事儿,日后奴婢会多和杜薇姐姐学习的。”
杜薇背景大不假,可她年纪也摆在那儿,姨娘行事果断,待下人却和善,总不会将她留成老姑娘才嫁出去。等她一放出去,自然就轮到她了。
青娆见她很快鼓舞士气,也露出一抹笑容,从头上取下一支雕花金簪赏了她,孟夏忙欢天喜地接了下来。
等主仆三人并着胡万春一道进院子一看,将两个不规矩随意乱看的丫鬟择了出去,又挑了模样、口齿、规矩,选出十二个来。
选了人,青娆便一并宣布了定等。丹烟、杜薇定为一等,孟夏、白露定为二等,其余的十个则没有定等,端看她们近日的表现,得用的提为三等,不得用的便还继续做粗使活计。
此言一出,有些背景的丫鬟顿时面露苦色,却不敢再说什么话。这主子面上瞧着和软,实则并不好说话。
方才被择出去的两个,有一个还是司房得脸管事的亲女儿呢,照样没落得什么脸面。
除了柴总管和先夫人的人,其他人竟然都在她这儿没有面子可论,由此可见她底气有多足。玉喜轩的那一位,可全然不是这样的做派。
丫鬟们心里算着,面上再不敢露出半点不恭敬不规矩的神情,安安分分地听着几个大丫鬟的吩咐,忙碌而上进地各司其职起来。
杜薇得了一等的身份,心里高兴,却也知道自己是占了旁人的位置,等孟夏落了空,便悄悄给她塞了个红宝的戒指。
孟夏一看就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杜薇一出手就这么大方,推拒着不肯要。
杜薇却笑吟吟地一定要塞给她,嘴上告罪道:“好妹妹,晓得你受了委屈,权当是我给你赔礼了。只是我外祖父身份摆在那儿,我进了院子不好给他丢脸,这才应了姨娘的话,否则论情分论规矩,我还不如妹妹呢,怎么有脸忝居妹妹之上……”
杜薇年纪比她大,却没有架子,一番话说得圆滑又谦逊,再看被她戴上的红宝石戒指,心里喜欢得不成,残存的那点气也消了。
孟夏便也扬起一个笑脸:“姐姐这话折煞我了。您本就比我懂得多,又是高门户里出来的,日后姨娘指望着您的事还多着,这个一等您怎么当不得?”
杜薇见她识趣,方才在主子面前也没拉脸,顿时也高看她一眼。二人趁着收拾床褥的功夫闲话着,很快就亲亲热热地道起姐妹来,杜薇也从孟夏口中,听到了一些关于庄姨娘先前的事。
她和丹烟平起平坐,日后指不定还要论出个高下来,所以她没找丹烟打听。
方才看庄姨娘行事,全然不像个丫鬟出身的,身上半点畏首畏尾的气度都没有。她心里就提着些小心,总是要从旧人口中多探听些,才肯放下心来。
她外祖父柴兴德是主子面前一等一的得意人,地位仅次于高永丰,他看重的人,日后的前程差不了。杜薇被送进来之前,也早被外祖父耳提面命了一番,叫她不许在院子里耍威风,服侍庄姨娘,要再恭敬不过。
“原就是丫鬟出身的,在正院里当差也没少受苦头,千般算计才熬到今日。你借着我的光能体体面面地进院子,但若是在丫鬟们面前拿大,没准就惹了主子的眼。即便是要拿大,你靠的也不能是我,而是你家主子的青眼。否则,你闯下祸来,我也未必能救你。”
想到那些话,杜薇对待眼前的小丫鬟就更和善了些。
院子里的人与事,都被青娆看在眼里。无论是当主子还是当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生存规则。
她摆好了上头几位丫鬟的位置,谁更出挑,谁是明珠蒙尘,便得她们自己八仙过海,走到她跟前来。若是没那个本事叫她瞧见,那就是不当用。
宅子里的下人是使不完的。从前,她也是其间的一员,如今,她则将这些下人收拢成自己手里得力的刀,一点一点,为她作为姨娘庄氏的生存,添加筹码。
但这些,也都是其次的。
她的荣辱,在陈阅姝这个靠山轰然倒下后,终究还是系在了这间府邸里最有权势的人身上。
瞧瞧逐渐阴暗下来的天色,她喊了杜薇到身边,要她去大厨房找童妈妈要一味党参乌鸡汤:“拿到后送到外书房去,看国公爷在不在。”
杜薇本端着个笑脸,一听这话,立时吓得腿都软了。
外书房那地界,可不是随随便便能进去的。
她没想到,庄姨娘竟然比她想象中胆子还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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