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夏日傍晚的天际往往……
夏日傍晚的天际往往都是绚烂的火烧云, 停滞不前的车龙被静静得染上色彩。
“放暑假了嘛,又搞活动,最近人比较多。”司机说。
王衎附和了句。
今天他原计划上午来当天走的, 白天临时有事耽搁了, 本应该改天, 但还是来了, 没有开车, 乘成动车,顺便打电话给民宿,问还有没有房间, 赵阿公接的,爽快地说有, 没问题。
聊完事情再到民宿时,天空只余地平线一缕魂魄似得的鸽血红, 正好遇见从地里回来的张阿婆, 手里提了好几袋东西, 王衎上前帮忙接过。
“哎呀老赵和我说了, 但说你要很晚才会来啊, ”张阿婆见到他很高兴, “饭吃了没?”
“还没。”
“早点打个电话过来,我还能给你留饭。没什么菜了,吃不吃面条?”
“吃的, 随便弄点就可以。”
“好的好的,我给你煮, 有点心,你现在自己垫一垫,别饿着, 正好今天晚上河那边放烟花,等会吃完,你要想去可以去看看,让敏周带你们过去。”
“……好。”
双溪镇被山野环绕,比城市里凉快许多,但毕竟入了夏,晚风带着炙热的余温,蝉鸣一阵接着一阵地鼓噪,在他们进门那一刻停了停,屋内一股清雅的茉莉花香。
前厅里,方敏周蹲在地上,给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手腕上戴上一串花朵编织的手串。
一旁的桌子上有一个装满了茉莉花手串的竹篮,另外还有些用剩的材料,方敏周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摆毫不在意地触地,地上散落着一些小小的花瓣。
小女孩好奇地扯了扯手腕上的手链,然后咧开嘴嘻嘻地笑起来,女孩的妈妈教她说谢谢,方敏周笑盈盈的,就是她在看到他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像掉了一帧,但立刻就衔接上了。
这有点像他们高中刚认识那会,他总是在方敏周面前显眼,她不高兴,他就高兴——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她不高兴,他也难受,转而想着办法逗她开心。
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
“小王要不要来一个?”张阿婆说,“很香的,男生也可以戴,没关系,我们今天早上刚摘的花,做成花环啊,等会拿到村子里给大家。”
王衎顺其自然地朝方敏周伸出左手。
方敏周似乎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默然从篮子里拿出一串手链递给他,他没接,她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又看了看他,像马戏团里驯兽师举着套圈,避开肢体碰触,把他的手腕套住。
王衎收回手后,又说了声谢谢,方敏周回了句不客气,收拾起桌面。
小女孩兴致勃勃地要帮忙,但在张阿婆进厨房给王衎煮面后,又好奇地跟过去,女孩的妈妈致歉,方敏周忙说没关系。
前厅只剩下她和王衎。
王衎蹲下一起捡起地上的花瓣。
肉眼可见的都捡完了,方敏周听见王衎对她说:“你裙子上还有。”
方敏周莫名感到一股羞恼,低头扯裙子找,一小片花瓣不知从哪处轻飘飘落下,被王衎先她一步屈膝捡起来。
重新站直后,两个人离得有点近了,王衎闻到了更浓的花香。
“扔哪?”他捧着一手心的花瓣问。
方敏周指向角落里的垃圾桶。
王衎走过去扔掉后,顺道拐进了餐厅。
吃完饭,张阿婆带他去房间,还是他之前住过的那间单人房,“下次你要来早点说,我们留间大点的房间给你。”
“没事,这间就挺好的。”王衎说。
他把包放下,把行李随便理了理,走出房间时,对面的门也正好被由内打开。
对视一秒,方敏周先走过下楼,王衎慢一拍跟上。
张阿婆赵阿公在院子里纳凉,张阿婆向他招手:“是不是要出去?阳阳带其他人先过去了,敏周你带小王逛逛,他在这儿不熟。”
方敏周像是应了声,又像是什么都没说,要拿竹篮,王衎说:“我拿吧。”
她又把手收回去了。
王衎又问阿公阿婆不去吗,他们两人笑起来,挥着手里的蒲扇,“哎哟,你们去吧,我们还是在自己家里待着舒服。”
方敏周:“走了。”
张阿婆赵阿公对孙女说:“走吧走吧,小心啊。”
看着方敏周径直走在前面,相比她之前的铁面无私,她今天似乎有些私人情绪,看起来是不太想见到他。
王衎很犯贱地心想这才对,怎么可能有人能和前任毫无芥蒂地相处。
她的老毛病没变,依旧会奉行一些违背人性的说法,以始终站在道德高地。
从坡道往下走再往前,有那么一段路都安安静静的,两边住屋院子里的花朵在昏黄的路灯下簇拥,只有虫鸣啁啾,直到快要走到桥边,皮肤发汗,人声才渐渐传来。
沿河的两边都摆满了摊子,有卖吃的也有卖玩的,还有些村子的特产,不比大城市步行街的繁华热闹,相对的也没有那么拥挤,边走边逛,比较闲适。
方敏周自顾自地走在前头,王衎偶尔驻足某个摊位看一看,再去找方敏周时,就看她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面无表情实则压着火瞪他,因为篮子在他手上。
等他重新跟上后,她又掉头拉出一段距离。
最后王衎跟着方敏周走到一棵大榕树下,是临时的志愿服务处,两条长桌子后面坐了三个阿姨,王衎把竹篮放在桌上,其中一个阿姨认出方敏周,同她拉起家常,方敏周变得很有礼貌地回应。
王衎无所事事,看到旁边有卖吃的,去排队端了两杯刨冰回来时,看到方敏周左看右看,像是在找他的样子。
这让他想起某年某月某日,他们在某个夜市,一人排一个队,人太多,东西买好了却找不到对方,后来才发现,人其实就在对面,那时候他找到她的时候,她也是和现在一样,原地打转像一只小象。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但他还记得彼时他说,她小时候一定被爸妈教育过一句话,“如果走丢了就站在原地等我回来找你”,然后被方敏周踩了一脚。那时她怒里带笑,这会儿在见到他后,却又像收起抽屉一样,敛起表情。
他走过去,把其中一杯刨冰递给方敏周,“买一送一。”
方敏周心下有点烦躁,但还是做表面功夫地收下了。
“走吧,带我逛逛。”
“你刚没逛吗?”
“刚才就随便看了下。”这么说着,王衎又在一个有着蓬松白胡子和白头发的大爷摊位前停下。
说是摊位,其实只有一块尼龙布铺在地上,布上摆满了各种编织物。大爷坐在小竹椅上,正龙飞凤舞地给一个小孩编玩具,随口招呼其他客人随便看随便选。
王衎看中了竹编的蟋蟀,问方敏周要不要来一只,方敏周说她不要。
王衎买了两只,另一只并没有给方敏周,提在手里。
山脊融入深蓝色的天空,汩汩的水声和嗡嗡的人声相应,王衎走在方敏周右边,落后半个身位。
这算不上之前遗留下来的习惯,只是这个距离最方便,尽管她并未侧头向他说话,依然一个劲儿地沿着河走,不知道要领他到哪里去。
从河面掠过的夜风湿润清凉,或许她是觉得,就这样把他带到河溪的尽头,再回来,便算是完成了她外公外婆交代的任务?
“你带我逛都不介绍下的吗?“王衎问。
方敏周回:“没什么好介绍的。”
“还是你不想和我说介绍?”
方敏周停步,王衎差点撞到她身上。方敏周转头看他,眼神中带有微妙的打量,王衎举起右手,连带着手里的刨冰和蟋蟀一同抬起,作投降状:“我事先说明,我说这话不是在阴阳怪气,你听得出来。”
“乡下不都这样,我也没有在阴阳怪气。”方敏周淡淡地说完,又转过身继续往前。
她大概在心里骂他,王衎猜到了。
“关阳呢?不用去找他?”
方敏周第二次回头看他,王衎满不在乎。
那晚她说完那些话,就留他一个人在房间,说她去找关阳。王衎不记得后来他在她房间待了多久,直到冰袋化了,彻底溽湿了毛巾,就像现在的刨冰一样湿了他的手心,他下楼开车离开。
这会儿不过好心提前提醒一下罢了。
方敏周默了默,王衎说他没有在阴阳怪气,但他显然是哪壶不开故意提哪壶,她尽量平心静气,“我和关阳聊过了……”
王衎抢白:“他敢和你说实话?”
方敏周深呼吸了一口气,竟然挤出微笑:“是没说,但这和敢不敢没关系,他觉得尴尬很正常,也就算了,我说了你说你自己没事,关阳说他会和你道歉的。”
王衎笑了声,“你那时候说我们认识,现在他知道我们有多认识了吗?“
“我说了,你是我前男友。”
王衎怀疑方敏周是故意挑的字眼,他再问:”你这不就是作证我说的话了?他能听懂你这是拒绝他的意思吗?”
“我只是把事情和他说清楚,就像现在把事情和你说清楚一样。”方敏周说,“不管怎么样,他打人是不对的,但他和你道歉之后,我希望你不要再说什么故意激怒人的话了。”
“比如?”
“比如你现在的‘比如’。”
王衎不说话了,吞了口甜腻的冰沙。
沉默地继续在夜里走着,两边摊贩渐少,最后只剩下树影幢幢。
走到没有护栏的桥头,桥下是一片绵延开阔的鹅卵石浅滩,水流相比后段急了一些,但不是汛期,不靠近没有危险。
方敏周终于停步,“在这看吧,人比较少。”
王衎没有吭声。
静待烟花的时候,突然,他们被一道扎眼的亮光闪了下。
“对不起对不起!”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是一对看起来还是大学生的年轻情侣,拍照开了闪光灯,不小心闪到了他们。
“没事。”方敏周说,往旁边走了几米,王衎也走过去。
风停时,烟花拖着长长的尾巴在靛蓝的夜空绽放,地上,河水昼夜不分地流淌着。
王衎抬着头,眼睛从灿烂的天空移到方敏周的侧脸上,光影落在她脸上,她静静的眼睛里藏着另一片小小的天空。
和方敏周待在一起,总会让他想起很多忘记的事情。
他们约定过一起去日本看烟火大会,没有确定时间,只是一个存在于未来的规划,最后未能成行。后来他自己去过日本,但没有看过烟火,他不知道方敏周是否还记得,又是否已经看过。
方敏周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水声、风声、惊呼声、烟花炸裂的声音,在夏天湿热的空气中交织,他们在漫天的绚烂下望了对方一眼,又同时重新仰头去看花火。
小镇的烟火秀不盛大,很快结束,变回安静的夜晚多了一丝热闹后的寂寥,大家开始往回走。王衎跟着方敏周,照旧是一前一后。
“那个……”有人喊住他们。
之前那对情侣跑过来,女生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手机给他们看,“我们刚才拍照的时候拍到了你们……我觉得还挺好看的,你们要的话,我发给你们?”
黑夜里幽亮的手机屏幕,live图,是刚才他们对视的那几秒。
被误会成是情侣了。
方敏周下意识地要解释,而王衎没说话,看方敏周尴尬,反而心情愉快了点,但下一秒听她从容地回道:“好啊,谢谢。”
照片被隔空投送到他们两个人的手机上,方敏周没有细看就收起了手机。王衎不用再刺她也知道,她只是懒得做过多解释。
清者自清那一套,被用到了他身上。
回民宿的途中,王衎把已经彻底化了的刨冰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茉莉花环还在他手上,蟋蟀随着脚步一跳一跳。
前半程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后半程有一搭没一搭的,是王衎又挑起了话题,唇枪舌战后的中场休息一般,两个人忽然就像许久不见的朋友一样,聊了聊近况,方敏周也接住了。
等走上了家门口的坡道,身后王衎喊她的名字。
方敏周停下来看他,王衎站在几步外,面容一如年少时模糊,“如果我不想和你只是当朋友怎么办?”
第72章 第 72 章 方敏周不喜欢她和王……
方敏周不喜欢她和王衎之间的暧昧——特别是当她发现自己仍然会为此心旌摇荡时, 她不得不警告自己,她是被分手的那一个,不要再有太多浪漫幻想。
她不明白王衎这么问目的, 准确地说, 她不明白王衎从头到尾所有的试探, 是余怒未消还是余情未了。
他要是还在生她的气, 她已经道歉过了, 她也不欠他什么,而要是他说他还喜欢她……她不怀疑,只是这喜欢中有多少不甘的成分?又或者是偶然的重逢, 让他突然很怀念年少的时光。
难以分辨,好比一道加了香菜和葱的菜, 再把这些香料挑出来,敏感的人还是能闻出气味。
她也一样。
她时不时会通过现在的王衎追忆十年前的王衎, 那个头发竖着、眼睛明亮、有各种各样表情的男孩子, 有一张青春稚气的脸, 整个人像面迎风鼓起的崭新的船帆。方敏周怀疑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可更多的时候, 他成熟的白衬衫和宽松的白色校服重叠, 她同样会看见过去的自己。
回忆被盘磨得锃亮,却也失去了真实的痕迹。
她在他眼里也不可能没有变化,想到这里, 方敏周觉得夜有点深了,烟花落幕的寂寞在心里积蓄, 叶尖的露水般坠落。
“你是想和我复合的意思吗?还是我误会了?”她直接问他。
王衎像是被她惊讶到了或是怎么,没了话。
方敏倒也不意外,心里笑了笑, 刚才那句话,换做以前的他讲,不会那么迂回。
“我觉得我们还是当朋友比较好。”
坡道两侧的路灯安静地遥遥相望着,天边一轮满月。王衎望着方敏周,观察、学习、应用她的冷静,“你的朋友分等级吗,我属于哪种朋友?”
方敏周觉得王衎的追问很没必要,她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也许曾经关系很好但后来就少了联系的高中同学吧,我想我们之后应该也很少有机会碰面了。”
“是很少有机会,还是你根本不想看见我?”
方敏周默然。
“那这还算朋友吗?”
方敏周深呼吸,“我和很多同学毕业后就没怎么见过面,但也还是朋友。”
王衎笑着点了点头,提起另一件事:”我前天回樟城,碰到了孙彤。”
方敏周一愣,王衎又说:“看来她和你也是很久不见的高中同学。”
方敏周无视他言语里的讥诮。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和孙彤上一次见面还是她在北城的时候,孙彤来出差,她们约了顿饭,再上一次见面,就要追溯到大三的暑假,她去港城比赛,但那次是未曾想过的巧合。
“多久没见了?”
“两年吧。”
“还好,没我们之前久。”
方敏周抿抿嘴,也笑。
“你刚才说那么多,但你其实大三的时候就想和我分手了是吗?”
这个问题,出乎方敏周意料。她有一瞬间的失重,像被回忆提了提,纷纷落落掉了一地碎片。
方敏周不知道王衎和孙彤聊了什么,应该只是寒暄,孙彤更不可能在王衎面前说太多,方敏周只能猜王衎这么问,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倒推出的结论。
“不算……”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不算是什么意思?”王衎很平静,但方敏周还是听出了他的隐忍的怒气。
那么,可能更多的还是余怒未消吧。
“我那时候只是觉得,你和我都很忙,所以我想过,是不是暂时……分开一阵子比较好,先专注各自手头上的事情,但不是真的要分手的意思。”
“所以后来我再一提,你就同意了。”他换了陈述句。
“是啊,不然呢?”
她突然久违地又感到对王衎的恨意,但那恨转瞬即过,因为不知道恨谁,那时的王衎还是现在的王衎,不知道心疼谁,那时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
夏日夜晚的路灯昏黄暗淡,那个江城的午后春光烂漫,她始终记得彼时的震惊和无措,之后的时间歪歪扭扭,留下一条漫长的自我疗愈的疤痕。
心口穿针般的疼,丝线在手中拉长,等待下一针落点。
王衎望着方敏周,她的眉眼一如那天的不为所动。
就像她说的,后来他们都变得很忙。
大二的暑假他去外地写生,大三的暑假方敏周去外地比赛,她的大学四年,他们明明很珍惜每一次的见面,但争执分歧却在不经意间愈演愈烈。
她不喜欢她的专业,但不常和他抱怨,相反,还一直保持不错的绩点并时常敦促他。
王衎那时候猜她是不想加重太多后悔情绪,因为他们曾经为志愿的事吵过架,她可能觉得她要是后悔,就显得当初她的决定也没有多么正确,她很在乎输赢。
而他在她面前也是报喜不报忧,不过当大学过半,身边同学越常痛骂专业时,他确实还是少数几个乐呵的,是大家眼里的头铁分子。
方敏周决定转码,他说不上太意外,就是帮不上忙只有口头支持,但口头支持也没必要,反而很打扰,因为那时候方敏周太忙了。
她和他坦白地聊过,语带歉意,又安慰他,说过段时间就好了。
王衎都不知道和他谈恋爱原来是这么耗费心力的事情,见不了面,但日常的电话和消息都不能保证,但他也理解,开玩笑说他其实也很忙的,天天通宵画图,“我是像挤海绵一样挤时间地来找你的好不好,你不要觉得我很闲。”
“好啦好啦,知道你是大忙人。”她顺着他的话。
他真的理解。
大三那年暑假,她比完赛,他带她在南城玩。炎炎酷暑,在茶餐厅喝冷饮的某天,她问他毕业后有什么计划,说自己有点想出国。
她是以商量的语气,问的也挺小心的,但王衎知道这是通知,因为即使他不愿意,她也不会改变想法。
他虽然有时候会在方敏周面前吹牛,说自己要成为多么多么厉害的建筑师,但其实也没多大的野心。
建筑要蓝图,生活也要蓝图,他未来的蓝图,就是大学毕业后,他和方敏周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哪儿都行,至少,不像北城和江城一样隔得这么远。
飞来横祸似得,眼看着要熬到头的异地恋要变成更可怕的异国恋,还是在一个本来大家都在考虑前途的节骨眼,他的心情像一杯打翻了的饮料。
方敏周明年就毕业了,但他还有一年,即使之后他们又都毕业了,到时候方敏周又是什么打算呢?要不他还是看看学校大五的时候还有没有交换项目?
他说可以啊,如果你要去的话,他也可以去查查资料。
后来就是方敏周拿到了留学offer,她终于能够喘一口气了,他们太久没见面了,那小半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他为数不多能说的喜事,是一个比赛拿了奖,方敏周很替他高兴,说要来江城找他,大家一起庆祝一下,但那天,她迟迟没有出现,电话也没人接,好不容易打通,是她学长的声音,说她有事,迟点再联系他可以吗?
事不过三,这是卓睿第二次代方敏周接通电话,上一次是他们去港城比赛的时候,他说他们在聚餐,方敏周去了卫生间。
那次方敏周很快回拨了电话给他,听起来的确是刚从卫生间回来,这次她也很快改了第二天的航班,但几句话后,他们就分手了。
时过境迁,回想起来已经很恍惚,失望过也愤怒过,痛苦过也委屈过,但王衎现在才想明白,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说分手,比起任性的试探和自以为是地替她着想,更是他出于自卫地先捅了方敏周一把刀子。
到头来,最最快乐的是十九岁的夏天。
王衎忽然的沉默让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奇怪,重逢后的王衎变得像一个兵器架,他一靠近,方敏周不自觉就会有防御心理。她有些尴尬,迟疑是不是她话说太重,可又怕王衎酝酿出更难听的话。
良久,她听见王衎低声问她:“如果我一直不说分手呢?”
爱啊恨啊怨啊念啊,变成一串风铃,在时间的长河里叮铃作响。
方敏周不由自主地避开了王衎的眼睛,她听见自己心里的一声轻叹,她想,原来王衎也想过这个问题啊。
她咽了口唾沫,目光从鞋子重新放到王衎身上。
“我之前和你说过,分手之后我有反省过我自己,我那时候……比较想当然,觉得只要两个人互相喜欢,什么都不是问题,总觉得以后还有机会,但其实后来那段时间,我们和分手也没什么区别了。”方敏周顿了顿,她不是小孩子了,良药苦口,她不能还耍赖不喝,“所以,我后来想,你那个时候提分手是对的。”
王衎的心抽痛得厉害。
“这件事情上,你是对的,你比我果断,早点分,还能多保留一点美好的回忆,不然再耗下去,反而可能会变得很难看,这点来说,我应该认真地和你说声谢谢,我们……也还是当朋友比较好。”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方敏周在心里补充。
虽然她深深地怪过他。
这些话,她说给王衎,也说给自己。
呼吸都让胸口发疼,王衎望着方敏周,想问她,她说这些话会不会太狠心了一点,狠心到他有点不愿意相信她毫无怨言,但这话说出来,显得他多么自作多情。
暗暗的树影被晚风吹拂,王衎眸光闪动,方敏周以为他有话要说,但他迟迟不开口。
她忽然又猜想,或许他并没有那么生她的气。
“孙彤最近怎么样?”她换了话题。
又是等了一会,才等到王衎开口,“挺好的,她来一医交流。”
方敏周犹豫了下,还是问了,“……你去医院了?”
王衎动了动嘴角,“……陪我爸体检。”
“……叔叔身体还好吗?”
“还好。”按方敏周的意思,问候长辈身体都是客套话范围,王衎无法讽刺这个问题是否逾界,“……你爸妈呢?你之前说,你妈生病了。”
“去年的事了,现在都挺好的。”方敏周说。
站着聊太久,小腿都有些僵直了,不见王衎还要说什么,方敏周转过身继续往家走去。
王衎想再说些话,他应该再说些什么,但头脑空白,喉咙干涩。多奇怪,他无法左右自己的身体,灵魂出窍般地看着方敏周走远,一如从前。
要十七岁的时候,可以厚着脸皮叫住方敏周,问她有没有听懂他唱的歌,快二十七岁了,稍一碰壁却只敢懦弱地站在原地。
走到院门前,方敏周才发现王衎没有跟上来,他的轮廓被黑夜模糊,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点不忍心看。这拉开的距离,好像他们错过的这几年。
但其实也不是错过,只是他们走向不同的路罢了。
事情的发展脱轨,像一个踉跄而从手中飞出的盘子,带起无法补救的多米诺骨牌效应。
遥遥对望,他向她走去。
七月的天太闷热,渴盼着有一场雨,可以代替眼泪。
第73章 第 73 章 方敏周虚扶……
方敏周虚扶着的院门突然被从内打开, “姐?”
是关阳。
方敏周刚应了声,却见关阳原本兴致勃勃想要分享什么的神情忽地一变。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王衎面带微笑, 只是皮笑肉不笑的, 像个面具。
门口正好在最近一盏路灯的照明范围内, 审犯人一般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很清晰。
“你……”关阳眼里蒙上了一层受挫的阴翳, 没能说下去, 紧紧抿住了嘴唇。
他就这样堵在门口,方敏周进退两难,不可能不尴尬。她假装毫无察觉地问他还没睡呢, 又委婉地提醒他该道歉。
关阳脸色绷紧,受辱了一般, 不情不愿地飞快吐出了那三个字,不等王衎说没关系, 已经气冲冲掉头走开。
方敏周无声地叹了口气, 进到院子里, 而王衎还站在门外, 她有点疲惫地喊了句“进来吧”。
王衎迈进院内, 随口一扯:“你不会心软吧?”
方敏周有些胸闷, “你想多了。”
他们回来的有点晚了,大家都已经回了房间,只有几盏声控夜灯亮着。
“贺温纶不行, 关阳不行,我也不行。”王衎问, “能问问吗,你现在的择偶标准是什么?”
又来了。
方敏周打开自己的房门,“我从来没有标准。”
说完, 她直接关上了门。
靠在门板上,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开灯。振作精神先去洗澡,洗完澡冷静了点后,考虑再三,还是给孙彤发了消息。
她是大三下才下定决心转码,但也不敢轻易放弃本专业的课,试图两手抓,有商赛也还是报了名。
暑假去港城,同队的一个学姐有朋友在港读书,约了吃饭,学姐带上她一起。她们在校园里随便找了个学生问路,没想到就是孙彤。
方敏周吓了一跳,第一眼差点没认出人,也是第一次在孙彤脸上看到惊讶的表情。
在这之前,她们还见过一面,是大一的寒假。她和爸妈去乡下农家乐吃席,她们远远的就互相看见了对方,她正犹豫要不要打招呼,孙彤已经把目光撇开。
上了桌,有不熟的亲戚对着其他方敏周更不熟的亲戚介绍她成绩多好,她尴尬不已,生怕被不知道在哪里的孙彤听见,随后又看见孙彤在门外,和一个端盘子的阿姨似乎有些争执。
有人经过,挡住了方敏周的视线,等人走了,孙彤和那个阿姨也不见了。
她们长得有些许相似,方敏周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高中同班的两年,她没见过孙彤的父母。
而那时的孙彤和港城其他学生没有两样,和那个冬天、更久远高中时的孙彤更是截然不同。
她长胖了一点、肤色深了一点,显得健康结实了不少,换了一副细框眼镜,还是短发,不过修剪了层次,改为偏分,即使表情仍然淡淡的,却少了戾气,多了份利落的气质。
她指了路后就要走,本来又是一次擦肩而过吧,但方敏周鬼使神差地和用新学的粤语,同她说了句”好久不见”,她又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令方敏周莫名觉得有点好玩。
隔天,孙彤带她去了一家餐厅。
她们意外地聊了很多,意外地聊得很顺畅。
当孙彤毫不客气地说她太贪心时,方敏周愣了一下,没了被冒犯的生气。
她不再掩耳盗铃,而孙彤说得没错,她什么都不想放弃,结果如何还不知道,但已经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
那顿饭的后来,方敏周努力地把食物吃光,彼此沉默时,她随口说了句餐厅正在播放的音乐很好听。
在王衎的影响下,她变得能听懂一些粤语,隐约听出是一个女声唱着“行过去,行过去”,没想到孙彤知道这首歌。
尽管这顿饭后,方敏周才真正开始认识孙彤,但她的印象还没彻底改过来,难免还以为,她还是那个坐在第一排死读书的女孩。
她们交换了联系方式,那天晚上,孙彤在朋友圈分享了这首歌。
一座城市可能永远不会下雪,一个人决定不会永远年轻。她们时隔许久偶然遇见,毫无准备地都过了二十岁,迷茫焦虑地眺望未来,实际心底仍然有一份本能的野心,像歌词里所唱的那样:路弯弯/步姗姗/由无知走到这里。
如此走过无数关。
后来方敏周不常和孙彤联系,逢年过节都没有客套的短信,除了两年前的那一顿饭。上一次聊天则是在去年,妈妈做手术的时候,她问了孙彤一些问题,手术顺利结束后也和孙彤说了一声,她说祝阿姨早日康复。
那年从港城直接去南城和王衎见面,她和王衎提起过这次偶遇,具体聊了什么没多说,他调侃她们女生之间的友谊真奇妙,她还琢磨这算不算友谊。
在输入框敲敲打打,方敏周给孙彤留言,简单讲了下经过,问王衎是否说了什么,又问她还在不在樟城。
孙彤在隔天清晨回复她,她说她已经回到港城,因为只来两天行程忙碌,所以没有联系她。至于她和王衎,简单寒暄了几句近况,“然后他问我,大学的时候知不知道你要出国的事情,我问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又不说了。”
方敏周回复好的,没什么事情,约孙彤有空再见面。
问这些干嘛呢?她有些无奈地想。
凌晨两点多,还有金莹的留言。金莹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问她最近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去趟江城。
她们还在找合适的办公间,根据客户情况和各自的资源情况,看来看去,还是江城比较合适。
昨天金莹和一个同在学姐吃饭,她建议她们可以看看江城创业中心的政策,通过专家项目评审的创业团队可以得到3-12个月的免费办公室以及其他支持,金莹很心动,但决定前还是需要去园区实地考察一番。
方敏周回复金莹,她最近都有时间,然后打开电脑处理了一些工作邮件和消息后,下了楼。
时间还早,餐厅里,外婆擀了面条,正在熬汤头,方敏周过去帮忙,问外公呢过,外婆说外公不省心,小王去工作,他也跟着去看了,“腰还没好,也跟着乱凑热闹。”
“这么早?”方敏周问,“早饭吃了吗?”
“随便吃了点,过段时间要台风,说是看看东西都到齐了没有,要是还差的得赶快订,这工作还挺辛苦的,一直要盯着。”
方敏周没说话了。
十点多,外公和王衎回到了民宿,又径直去了谷仓。
方敏周被外婆差遣,送去早上煮好放凉了的绿豆汤,看到王衎在和工人讨论着什么。他穿白色短袖和黑色休闲长裤,和读书时差不多的衣服,却沉稳许多,像做实事的人,不再那么花枝招展。
他看见她时反应平平,收起了昨晚那股不饶人的痴怨劲儿,方敏周觉得这样挺好的。
到了饭点,王衎和他们同桌吃饭。他经过她身边拿碗筷,方敏周闻到了他身上的沐浴露香味,才发现他还洗了澡换了身衣服。
喊关阳吃饭,他说自己不饿没胃口,外公外婆感到奇怪,但过了会儿,关阳还是过来拉开椅子坐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塞米饭,外婆问他:“阳阳,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关阳含糊道。
“是不是天气太热了?饭吃不下去就吃菜哈。”
外公也抱怨着今天太热,说着嘴馋起来,想要喝点酒。
外婆斥他大白天的喝什么酒,外公说这样下午干活才有力气,问王衎要不要喝,王衎说他不喝酒,关阳插嘴说他可以喝,又被外婆骂小孩子喝什么酒。
“给我倒点吧。”方敏周出声。
外公满意地给她倒了杯,又问王衎:“小王真的不喝?”
这会儿王衎却从善如流地拿过杯子:“来一点吧,不用多。”
方敏周:“……”
赵庆友和王衎相谈甚欢,看关阳不高兴,以为他是想喝酒想喝得不得了,偷偷给他本来嘛,多大的人了,还有什么不能喝的。张秀芬发现后,哭笑不得,说老头子带坏小孩,赵庆友笑嘻嘻地说喝点小酒对身体健康。
最后反而只有方敏周没碰酒杯。
方敏周酒量不错,但对酒精无感,加上她下午其实还有远程会议,刚才那么说,只是怕外公一个人喝酒无聊。
而关阳在喝了几口酒后,一改沉默,时不时呛白王衎几句,王衎表面上很有风度地回话,实则四两拨千斤地把话题绕走。
方敏周听得饭都要吃不下去了,想着赶快吃完离席,被外婆悄悄靠近问,怎么觉得阳阳怎么好像有点找小王麻烦呢?
方敏周:“没有吧?”
孙女都这么说了,张秀芬也不好再怀疑,实在看不下去了把酒瓶收起来,“够了够了,大中午要喝得醉醺醺的?”
“这么一点怎么会喝醉?”赵庆友笑着说,忽地“哦呦”一声,“阳阳,你脸这么红呢?”
方敏周抬抬头一看,这才发现关阳从脖子到脸甚至胳膊都泛着一层红。
“这下好了,让你们别喝别喝,这酒度数很高的!”张秀芬叫起来,压下火,问关阳难不难受,“头晕不晕?”
关阳撑着额头摇头,“……我忘记了。”
“忘记什么?”张秀芬问。
关阳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字,“……车,送人。”
方敏周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王衎今晚要走,按理,他们要送他到火车站,“没关系,我送他就行了。”
关阳听清了,迟钝地看向她。
方敏周看出他的心思,外公外婆都还在,她有点紧张他说出什么难以挽回的话,一边让外婆备点蜂蜜水,一边走到关阳身边:“还能站起来吗?我送你回房间休息下。”
关阳呆呆地又抬起脸,仰望着走到他旁边的方敏周,好一会儿,整个人颤了颤,然后努力地撑着桌子站起来。他的房间在一楼,方敏周扶着他慢慢走过去。
“小心点啊。”外公叹了口气,也有点懊悔,转头问王衎,“你怎么样?你这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对啊,也醉了?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酒量不行啊……”
“没。”王衎勉强笑了笑,“我挺好的。”
第74章 第 74 章 关阳的房间门没有锁……
关阳的房间门没有锁, 他经常忘记,这点外公外婆说过他好几次,但他不在意。
方敏周打开门, 问他:“想吐吗?”
关阳连忙摇头, 甩得过猛, 反而真的有点恶心了, 立刻捂住了嘴, 方敏周见状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关阳浑身一僵,像只弓起脊背的猫,但即使此刻他大脑运转得极其缓慢, 也知道方敏周对他只是关心而已。
因为只是关心,所以才不会刻意避开一切肢体接触。
她很快就把手收了回去, 让他侧卧在床上休息,她则走到窗前把窗户关上, 打开空调, 又回来帮他把枕头垫高了一点。
正午阳光灿烂、蝉鸣鼓噪, 窗帘一拉上, 室内瞬间昏暗安静了几度, 关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轻声辩解:“其实我会喝酒……”
见方敏周淡淡笑了笑,他有些着急,“我真的会, 是这酒度数太高了……”
“嗯,而且你喝太急了, 下次小心点,以后也少喝点酒,对身体不好。”方敏周说。
“……以后是什么时候?”
“等你上了大学之后, 朋友一起吃饭聚餐,有些人很会劝酒,你不要为了争男子气概跟别人比这些,喝醉了难受的是你自己。”
关阳听出方敏周更深层的劝告,但他没力气细想,全身发软发热,他闭上眼睛,但下一秒马上用力睁开,不舍得方敏周离开,想和她再多聊聊。
“我能考上大学吗?”
“可以啊,怎么不能。”
“考上有用吗?”
方敏周蹲在床边,视线同关阳大概持平。关阳并不像十八岁的她,或者王衎,或者任何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特质,但是那份对未来的迷茫是相同的。
她真想告诉关阳,人一旦迷茫,可能这辈子都会迷茫,就像一旦识了字,就不再是文盲,这是成长中不可逆的副作用。
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烦恼,但每个阶段也会有每个阶段的收获。穿过整片麦田,只要能够拾到一束麦穗,不论大小,就很好,那是对应的困惑的参考答案,不过也只是参考而已。
但这些话对现在的关阳来说太虚了,所以她肯定地回答他:“有用。”
关阳眼皮沉重,但还是撑着眼睛,有点舍不得地看着方敏周。
他来民宿打工前本来做好了枯燥的准备,见到方敏周有些意外,以为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关系拉近,是过了一段时间后,有客人在退房时故意挑刺找茬要求打折。
做服务业难免会遇到沤客,本应该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但对方吃相太丑陋,看阿公阿婆还低声下气地道歉,关阳脑子一热,和人吵了起来。
方敏周从外头匆匆赶回来,关阳本以为她会批评他,但她没有,反而站在了他这一边,态度强硬地表示任由差评举报,他们问心无愧,不受气。
体校的生活很苦,他几乎是被打骂着长大的,后来受了伤不能再走体育这条路,进了中专读书,身边同学们大都也浑浑噩噩,老师们也应付了事,再没有人管自己,回到家里也只有爸妈的批评。
这是他记忆以来第一次被外人坚定地维护。
方敏周当他是小孩,他不是,但他又的确像只雏鸟似的,对她产生了情感依恋。
她其实也就比他大十岁而已——不,十岁都不到,可是,一想到她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他还会被教练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关阳就完全认识到这之间的差距。
他在敏周姐的人生里,只经过短短几个月而已。他再怎么赶,她始终无法平等地看待他。
关阳内心深感挫败,不由得喊道:“姐……”
方敏周应了声,关阳又没了话,她站起来,拖了把椅子到床边。
“……你们是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吗?”关阳忽然问。
方敏周刚想问他说得谁,反应过来后,选择诚实告知:“我们是高中同学。”
关阳没有声音地“啊”了一声。
他们认识的时候,竟然比他现在还小;他们认识的时间,竟然有十年这么长。
他的黯然显而易见,但目光殷殷,像头趴伏的受伤的小鹿,被这样热烈地注视着,方敏周感到压力,她尽可能地不想伤害他。
“你有没有对我很失望?”
“没有。”
“你有没有觉得我很丢脸?”
“没有。”
“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幼稚?”
“没有。”
一问一答,方敏周用了十足的耐心。
“你觉得我们像不像?”
方敏周笑:“当然不像。”
关阳却有些失落。
“你们会重新在一起吗?”
方敏周怔然,没想到关阳会问这个问题,他真是喝多了,“不会。”
“真的吗?”
“真的。”
“你没有骗我?”
“没有。”
也许是得到了心满意足的答案,关阳闭上了眼睛,等了一会,他不再说话,方敏周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时,听见身后关阳说:“……你骗我。”
声音很轻,因为轻,听起来有些委屈。
方敏周假装自己没有听见地往门口走去,拉开虚掩着的门。
王衎静静地站在门外,端着一杯水。
方敏周呼吸一滞。
飞沙走石、山崩地裂都是一瞬间的事情,突然发生的才是灾难。
他什么时候来的?听到了多少?
他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水杯递过来,方敏周默然接过,回到室内,看关阳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方敏周把水杯在床头柜上放下,让他记得喝,再退出房间时,王衎已经不在了。
也不在厨房。
“阳阳怎么样?”外婆问,“小王帮我把蜂蜜水拿过去了啊。”
“没什么事,睡一会就好了。”
外婆不免念叨起小孩子不懂事,又问方敏周要不要再吃点,方敏周说不用,帮外婆一起收拾碗筷。
直到傍晚吃饭,方敏周才再看到王衎。
关阳人还是晕的,外婆另外给他熬了粥,又张罗着给王衎带点什么回去。外公还想再喝酒,被外婆勒令禁止,一顿饭吃得平静。
这份平静一直延续到饭后,方敏周开车送王衎去车站。一路上,没人说话,也没放音乐,只有导航的女声时不时响起。
方敏周始终望着前方,即使遇上红灯,手也是放在方向盘上。
她开车很谨慎,驾龄上来了依旧如此。
大学和王衎旅游的时候他们租车,轮流着开,但她开的时候,王衎老是嫌她慢,她则很不屑男生一打篮球就自喻灌篮高手、一开车就妄比秋名山车神的毛病,两人在音乐声中斗嘴,王衎还美名其曰是陪聊提神。
发现自己又有沉溺往事的趋势,方敏周调高了导航的音量。
今天路况还好,但一路红灯,让人免不了有些焦躁。红灯悬在深蓝的夜空中,无声地倒计时着。
长辈总怕他们误点,催促着“你等车车不等你”之类的话,所以他们很早就出发了,等到了车站,距离王衎的车次开车还有半个小时。没感觉到旁边人的动静,方敏周这才扭头看去——王衎居然歪着脖子睡着了。
方敏周有被吓到,意外至极,以至于一下午隐隐的不安都在这一瞬间荡然无存,可在确认王衎是真的睡着且眉头微皱时,她反而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犹豫着,方敏周把车往前开了开,停在一棵树下,关了车灯,车子被一小片树影笼罩。
再看了下时间,她打算如果十分钟后王衎还没醒,她再叫他。车站小,检票很快,来得及。
就是车内变得更加安静了,静得她能听见王衎的呼吸声。方敏周又看了眼王衎,然后把目光移到自己这边的窗外。双溪镇真的很小,车站附近人流稀疏,灯光寥寥。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王衎,但他皱着的眉眼却挥之不去。她不记得他曾这样愁眉不展过,相反,他睡觉的时候很乖,乖到能用“恬静”形容,长长的睫毛垂着,她还好奇地试图数过根数。
是做了噩梦?最近太累压力太大?还是车里睡觉不舒服?
方敏周没忍住又看向王衎。
这么多天来,好像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最主要的是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
他风吹日晒地跑来跑去,皮肤状态倒还好,黑了点,睫毛还是长长的,就是眼底确实有一片不明显的青色,嘴唇颜色也还算红润。
所以到底为什么皱眉?
突然,王衎的手机响了,方敏周浑身一震,整个人僵住,立刻板住脸,却见王衎挣了挣,眉头皱得更紧,竟然没有醒来。
铃声停下,方敏周怀疑王衎是被梦魇住了,不由得轻轻推了推他,他这才朦朦胧地半睁开眼,认出她,从有些茫然的惊惶中放松下来,又闭上眼睛,带着笑地自然地抓住了她的手,声音还有点低哑但语气亲昵地说:“到了?”
方敏周愣住。
下一秒,王衎脸色一变,慢慢地,重新睁开眼睛,但笑意顿无,像是此刻才完全清醒了,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滑稽到方敏周都不用担心自己有无破绽。
她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半晌无言,方敏周稳住情绪后,正要请王衎下车,他的电话又响了。响了好几声,他才有所反应,却是直接在车里接通,“喂,妈。”
方敏周:“……”
电话那头,王衎妈妈说了很长的话,王衎不声不响地听着,末了回了句:“不用了。”
方敏周听不清阿姨说了什么,但王衎的态度大抵激怒了她,手机里漏出的声音变大,王衎又说:“我现在刚准备回江城。”
“我在双溪。”
“乘动车,没开车这次。”
“方敏周送我到车站。”
方敏周本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方敏周。”
自始自终,王衎都没有看她一眼,他说再多惊世骇俗的话都不用考虑当事人在场。方敏周准备自己先下车了,王衎又收起了手机。
车内空调冰凉,气氛起了雾。
和王衎在一起后,方敏周见过他的父母,也又见过他的表姐,他们都对她很好,但分手后,自然断了联系。
“下车吧,路上小心。”她说。
王衎迟迟没有动作,方敏周呼吸越来越紧,又要催促,听见他说:“是的,我是想和你复合,你没有误会。”
方敏周的心重重坠落一寸。
他那时候含糊其辞,她心里略有嘲讽,但真的听到答案,却也不高兴,每次在她屡屡下定决心后,他就又来动摇她。
王衎像法官宣判结果一般,没什么波澜地继续说道:“我妈刚才打电话过来是想拉我吃饭,说白了就是相亲,我拒绝了,包括这几年我也没有认识新的人,很忙是一点,也没什么想法,我说这话不是指责你的意思,毕竟是我说的分手,你有新的开始是应该的。”
方敏周扯了扯笑,还真以为王衎要多开诚布公,结果又在说反话,“你应该去认识下新的朋友。”
“朋友,朋友……”王衎咬牙切齿地笑了笑,目光紧盯,“方敏周,你让我不要说故意激怒人的话,你呢,你狠话说够了吗?说什么分手你也有责任,你明明恨死我提分手了吧?要不我干脆让你捅两刀算了,怎么样?这样够解气吗?”
王衎的怒火先是让方敏周愣了愣,听明白后,被他气得发笑,这是求复合的态度?简直匪夷所思!
“下车。”她冷声道。
“我会滚的,不用急。”王衎回敬,“我几乎每周都要来一趟双溪,你应该也不会觉得我是只为了工作吧?不过等下个月活动办公,谷仓也弄好了,我也没理由来了。你看到了,我依旧很幼稚,也没多大本事,不过总比没有定数的毛头小子稳定一些——哦,我指以前的我自己。”
方敏周刚要说话,又被王衎打断,“但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如果你还是拒绝……”他顿了顿,冷峻的脸上浮上一种复杂的神色,很快沉下,嘴角微动,“我不会再死缠烂打着你不放了,所以我建议你谨慎回答。”——
作者有话说:周末有事,存稿没能改完,请假两天[摆手]
第75章 第 75 章 车站的红色隶体大字……
车站的红色隶体大字在黑夜中矗立发光。
方敏周不合时宜地想王衎得去检票了, 另一方面,她被王衎的威胁搞得大为光火,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件商品, 招摇着喊着“最后一件”, 以激发人对稀缺资源的本能渴求。
方敏周望着引擎盖上落下的树影, “我拒绝。”
这三个字吐出口, 她感觉自己心都在颤抖。言不由衷的时候, 心就像是在走刀尖,但她必须要说,计较也罢报复也罢, 而在王衎冷笑着问她“这个时候还说气话有意思吗”后,方敏周或许应该羞惭, 但她确实感到了一丝放松——既然王衎也说到没做到,他说的又有几句真话。
“你真搞笑。”方敏周说, “我拒绝, 你说我说气话, 那你的意思是, 我就只有答应的份?”
“我忘了, 你不吃激将法这一套, 我应该说,如果你还有一点喜欢我的话,给个机会, 我们再试试——行,现在你又不说话了, 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方敏周,承认你对我还有感觉很丢脸吗?”
良久,方敏周回:“你醉了。”
尽管他身上几乎已经闻不出酒味。
王衎不反驳:“嗯。”
方敏周忽然笑了笑, “听说真的醉了的人都会说自己没醉。”
“你听谁说的?”
“我见过喝醉的人不是你这样。”
“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喝醉,我醉了就这样。”
“哦。”方敏周应了声,“我确实没见过,你什么时候还经常喝醉了?”
“烂醉好几年。”
他又胡说八道起来,方敏周掰扯不下去了,“分都分了"
王衎不屑地轻笑,“你以前刨根问底的精神呢?反正都还单身,虽然我也不敢说我现在能做到多好,但总比其他不认识的人了解你,以前做错的地方正好重新改过。”
说得轻巧。
说得深情。
“你在怕什么?”
王衎的追问让方敏周有些喘不上气,好像全身皮肤都被透明胶带捆住了一般,情绪变成一锅无法沸腾的水。
王衎等了又等,等到后来,好像闭着眼睛在走路一样,即使知道没有危险,却也怕起来。
他打开车门,“你考虑下吧,下次见面的时候,再告诉我。”
他落荒而逃。
一些事,事赶事,一些话,话赶着话。
明明这趟来之前就抱着求和的想法,却总是说着说着,变成了违心的话。
听见方敏周同关阳说不会再和他在一起时,他真的伤了心,毕竟这总不会还是假话,但车上颠簸的一个梦,还是让他断不了念想。
他憋了口气潜入深海试图与方敏周较量,她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鱼,绕着他、绕过他。他认输了,所以也无所谓了。干脆吐出所有氧气沉入海底,落得一身轻松。
但接下来几天没有哪天睡得安稳,甚至不比在方敏周车上那半个小时。睡不着的时候就工作,就像他们刚分手那一两年一样。
周五下午彻底无事可做,从高速运转的状态停下来,王衎脑海里反而只剩下一件事:整整一周,方敏周一点消息都没有——不止这一周,她一直不曾主动联系过他。
落地窗外的阳光愈灿烂,王衎内心不好的预感愈强,仿若有一只乌鸦在他头顶盘桓啼叫,
妈妈打来电话,问他生日要怎么过,在江城还是回樟城,他说还不知道,到时候再看,妈妈含糊着,才提到方敏周。
这几年,他长大了,接管了家里的生意,爸妈变老了,又经历过生死的关卡,各人的性格想法以及家里的权势气氛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以前他明确地和爸妈表示过他不会管家里的事,他对做生意没兴趣,在方敏周面前说着大不了啃老,一是玩笑,二是不想让她担心他们的未来。
现在想来也是好笑,觉得家里的钱就是他的底气,却一味地索取而不愿意承担责任。
他爸好像也这么骂过他,扬言一分钱都不给他看他怎么办,他总是拿这套说辞恐吓他。那时候他们特别是他爸,指望着他毕业后就回家,但在他真的回家后,却觉得“拖累”了他。
和方敏周分手的原因,他和爸妈说是因为感情淡了,加上两个人规划不同,他们半信半疑,但他没办法装得更像了。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他只是特别强调过,方敏周不知道家里的事。
她知道的话,只要他不提分手,大概率就是这么异国下去,但何去何从,那个时候的他,真的没了信心和勇气。
短暂地重拾过一次,在方敏周出国后的一天,他看到国外的新闻,忽然深刻地意识到,彼时的方敏周已经到了另一个国度,要乘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远超于北城和江城的距离。
只有她一个人。
异国他乡,很快又是她的生日。
他买了机票,把工作和应酬都挤在一起,终于在最忙的十二月空出来几天时间。深夜的飞机,早早收拾好了行李就在脚边,却在沙发上干坐到夜幕降临,再是黎明。
他问方敏周害怕什么,但其实,他知道也经历过,他明白她所有的犹豫。
王衎拿了车钥匙走出办公室。
迎面遇到端着咖啡的贺温纶,“去哪?”
“双溪。”
“又去?”贺温纶惊讶,“你这跑得也太勤了吧?”
“还好。”
贺温纶刚要张口,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多看了他两眼,王衎任他打量。
“你这小心疲劳驾驶啊……”
王衎扯嘴角一笑,语气不咸不淡:“你咒我呢?”
“哪能啊?你想什么呢?”贺温纶说完,再一次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王衎的肩膀。
回到自己的桌前,转了一圈椅子,贺温纶死活想不起来方敏周是哪里人。印象里是樟城的,她外公外婆又在双溪,但无法断定,朋友圈也看不出踪迹,最新一条是招实习生,也不知道招到没有。
王衎和方敏周……贺温纶被自己的猜测刺激得心痒难耐,最次也得是郎有情而妾无意,不然王衎这一趟趟跑得是看望老人吗?不过真没想到,王衎年纪也不小了,追起人来还这么黏糊,比他真诚多了——怪不得最近对他都没有什么好脸色,但这也不是他的错嘛,还好没有发生什么。
无处求证,贺温纶心血来潮打开网页搜索方敏周的名字,真让他搜到她在大学的一些记录。灵光一闪,贺温纶又在“方敏周”之后加了个“樟城”,搜索结果第一页有一条来自樟城一中的校园新闻。
某届艺术节表彰名单中——硬笔书法优秀奖:高一八班方敏周。
贺温纶骂了句粗口。
手下飞速滑动页面,几眼扫过,抓住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
十佳歌手之一:高一九班王衎。
贺温纶手肘撑桌,一把薅住自己的头发,即使真的被他猜中了,此刻竟然是惊大过喜。
不对不对,他反应过来,这不能说明什么。
校园历史新闻太多,翻了几条毫无收获后,贺温纶找去了樟城一中的贴吧。
——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班级合唱比赛合照,贺温纶目瞪口呆,万千感慨堵在喉咙。
惊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蠢毙了。
想到自己还说要帮王衎介绍,贺温纶有点想打开窗户跳了——可转念一想,王衎怎么回事?是故意看他笑话,还是气他气到不行了?好歹也是朋友,总不至于要杀他。
所以,接下来他应该装作知道还是不知道?
但消化过后,此时此刻,贺温纶最想要赶去双溪镇看热闹。
看看时间,王衎应该还在路上。不管他和方敏周之间到底有何渊源,看王衎如此“三顾茅庐”,贺温纶幸灾乐祸地认定事情进展一定很不顺畅。
的确很不顺畅,王衎扑了个空。
张阿婆讶异他的到来,匆匆招待,以为他又是来帮忙的,自然没有主动提起方敏周,而当王衎坐下吃饭顺便想找个话题问起时,张外婆被被其他客人叫了过去,最后,关阳把面碗在他桌上重重一放,“我姐不在。”
王衎不作声,抽出筷子。
“她这周都不在。”关阳阴阳怪气地补充,大有让他赶快滚蛋的意思。
王衎心情不佳,更受够了被一个小男生接二连三地挑衅,最可悲的是他还真的为此产生了危机感——他平静冷淡地回:“我知道。”
关阳显然不信,“你知道?那你还……”
“我是来工作的,倒是你,”王衎说,“该收拾收拾准备考试了吧?“
关阳脸上青红交加,看起来恨不得吐一口口水到他的面里。王衎视若无睹地夹起面条,待关阳恨恨离开后,才搁下筷子。
没什么胃口。
过了会,王衎重新拿起了筷子,很快把面吃完,再自己把面碗洗了。
张阿婆刚好回到厨房,“哎哟,碗放那里就行。”
“没事。”
“那不行,你是客人,哪有让客人洗碗的,味道还可以吗?”
“很好吃。”
“好吃就好吃,下次碗放着我们来洗就好了,那要不要来点西瓜?”
“不用了阿婆,我出去打个电话。”
“好好。”
王衎走到后院,拨通了方敏周的电话。
第一次,没人接。
欧阳茜见方敏周的手机第二次亮起,“骚扰电话?”
是也不是,方敏周说:“王衎的。”
欧阳茜舀羹汤的动作微微一顿,但还是流畅地给彼此都盛好汤,面色比刚才舀过的汤面还平静:“我现在应该做出什么表情?惊讶的,还是愤怒的?”
方敏周被逗笑,与此同时屏幕熄灭,她的笑又淡淡收起来。
下一秒,王衎再一次打来电话。这一次,方敏周接通了。
既已挑明,方敏周也不想躲着欧阳茜,显得他们真有什么事情一样,“……喂。”
电话那头王衎顿了顿,“你没事吧?”
方敏周一愣,她能有什么事?“没事。”
倒是他,连环call……她隐约猜到了原因,但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
可他也没说什么时候来。
电话那头王衎没了话。
沉默间,方敏周突然想起来,大学的时候有一回她因为开会没接到王衎的电话,他很是生气过,两个人因此又吵了架。
王衎停顿的时间太久,久到欧阳茜都看了过来,方敏周等待着,等来他一句不冷不淡的质问:“所以你是故意不接我电话?”
方敏周面对王衎的心情就像玩积木游戏,抽出一块愧疚、叠加一块愤怒,摇摇欲坠,却又成份复杂,“我在吃饭。”
“在哪?”
“江城。”
王衎被气笑了。
江城?
他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跑来双溪找她,她去江城却都不和他说一声?
“方敏周……”他喊她名字,但抱怨的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资格,王衎放松咬紧的牙关,低了声音,“你什么时候回来?”
方敏周还没回答,他换了个问法:“你要在江城待多久?”
“还不知道,我有事。“
夜风溽热,王衎无声地深呼吸了一口气,不想追究方敏周是否说谎,扯了扯嘴角,“你这么不想见我,我可以理解为是拒绝的意思吗?”
半晌,方敏周说:“我还没想好。“
他还能说什么?
“好,你慢慢想。”
方敏周把手机收进了包里。
欧阳茜眨眨眼睛:“现在我是真的好奇了,你们这是什么情况?”
方敏周吃了块水晶糕,用甜的食物把心口的难受压下去,很想简单地把事情概过,却不知不觉间越说越长。
这周她来江城和金莹参观江城的创业中心,报了名,下周四评审路演,中间她确实有时间回双溪一趟,但今天约了欧阳茜吃饭,金莹又约了客户下周见面,周三晚上还有个创业沙龙,方敏周自然而然地在江城滞留了。
也许这是一种逃跑,因为她真的还没有想清楚。
她还是方敏周,他还是王衎,欧阳茜也还是欧阳茜。诚然,他们经历了更多事、认识了更多人,失去了一些东西,也得到了一些东西——一切,可以称之为成长,可是春去秋来,年轮再增长,还是同一棵树。
撕开久别重逢的保护膜后,他们还是原来的自己。
方敏周害怕重蹈覆辙。
因为她始终记得分手当晚在烤肉店边吃边哭的自己,她很心疼二十二岁的方敏周,她不想再伤害她。
第76章 第 76 章 盖棺定论要等人死后……
盖棺定论要等人死后, 经由他人客观评价,一般人轮不上,方敏周也还没死, 所以这几年, 她顶多更认识了一点世界, 更认识了一点自己。
有些大道理经不起推敲。
比如读书的时候, 爸爸经常教育她“只和自己比”。他说这句话有他的用心良苦之处, 可一个“比”字,还是不可免俗把她架于比较的坐标轴,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不对的。
而评价既然是由外界构成, 向内求只会看倒一片空荡,可年少时的自己又虚荣地顶着从容自洽的枷锁, 所以她曾经那么在意自己的不足。
她很容易发现别人的优点,由此产生的比较, 又会用伪善的言论克制, 实际上, 她嫉妒过很多人, 甚至包括元月, 只有对欧阳茜, 方敏周少有的始终怀有一丝钦佩,大概是因为欧阳茜的泼辣干脆和离经叛道是她喜欢欣赏的特质,但她没想过成为欧阳茜。
方敏周不常和欧阳茜聊情感问题, 不想欧阳茜觉得矫情。欧阳茜反而时不时会同她分享,直接粗暴, 从不闪烁其辞。
但她要说,欧阳茜也不会嘲笑她。
“要不是看你还会接他的电话,你看我现在是什么表情。”欧阳茜幽幽地说。
方敏周只有笑。
大四毕业季, 她在和欧阳茜聊天的时候,才告诉欧阳茜,她和王衎分手了。
那时她趋于一种镇痛后的镇静中,而欧阳茜在得知是王衎提的分手后,先是惊讶再是十足恼火,方敏周都担心她要去找王衎算账,要到欧阳茜再三保证不会后,才半信半疑地放下心。
欧阳茜以为是王衎变心了,她解释说不是。她有自己的猜测,如今看来,确实八九不离十。
一株植物,环境适宜时生长,环境恶劣时枯萎,感情在日复一日的考验中,有的积水成渊,有的水滴石穿。
只是那时候,虽然她知道王衎没有变心,却也以为他对她的喜欢变淡了,如轮船触礁了一般,沉船是无法逃脱的命运,不然他不会要分开——可即使现在知道当初的他有在赌气,可过去这么多年,她也无法再回到初恋时百分百信任他的状态了,无论是重量还是纯度。
这样的复合,会是王衎想要的吗?
他把她想得太无欲无求了,她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勇敢。他对她可能也有同样的担忧,所以才会百般试探她,因为他从以前就觉得她没有那么喜欢他,而她一直觉得很冤枉。
面对欧阳茜,方敏周说她想等忙过这段时间再说,她的拖延,欧阳茜没有异议。欧阳茜一向我行我素,不从别人口中寻求认可,也不给别人建议。
方敏周大学想要转专业、计划出国再到准备回国,包括后来的offer选择,欧阳茜从来只是听,没有多余的话,完全地支持她。
方敏周的爸妈和其他朋友,以及尚为男友时的王衎当然也支持她,但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担忧,也会给出自己的想法,而欧阳茜不参与,她和方敏周说过,她是觉得,每个人在面对选择时,内心其实早已都有倾向。一个人或许会不太了解自己,但最了解自己的人,又一定会是自己。
虽然她也说,是她懒且冷漠,并不愿意为他人的人生负责,“选对了还好,万一选错了,反过来怪我怎么办?”
方敏周学不会她的幽默。
“不过呢,也别考虑太久了。”欧阳茜补了一句,因为她觉得方敏周考虑得越是慎重,就说明她把王衎看得越是重要,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方敏周不置可否,“要是真的重新再在一起,我可能也不会像以前一样那么喜欢他了。”
说完,她发现欧阳茜用一种类似怜惜的目光含着笑望着她。方敏周心里发毛,让她有话就说。
欧阳茜说,每个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和想法都不一样,“爱一个人才会担心自己喜欢的不够,明明做了很多,还觉得自己没有付出。”
方敏周心一惊,嘴上还是调侃:“你这话把我给吓到了。”
欧阳茜打趣一笑:“因为你喜欢上王衎了,所以高中的时候才会给他补课啊,要不然你管他死活。”
方敏周:“……”
她想辩白几句,欧阳茜又说:“所以我对是他提分手这件事情很生气,现在也生气,不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我护短,我也知道王衎多喜欢你,但他提分手,我就觉得是他辜负了你的感情……你不会就要哭了吧?”
“哪有。”方敏周笑,她眼睛干得要命。
欧阳茜也笑了,“不过我想他自己应该也很后悔吧。”
欧阳茜说自己不是护短,实际上她是,方敏周觉得自己并没有欧阳茜所说的那么好,这并不是她妄自菲薄,只是如果她真的有那么好,她更加无法解释她和王衎为何会走散。
一顿饭吃到最后,她有些释然也有些惆怅。任何问题都没有解决,只有情绪在酒意下被无限地放大,大到整个人都飘向虚幻的太空。第二天阳光普照大地时,她揉着头苏醒。
昨晚金莹和她的朋友聚到更晚才回酒店,方敏周洗漱完,点了两杯咖啡,自己喝了其中一杯强制开机,开始撰写项目书的框架。
金莹午饭点醒来后直呼她是神仙。
整个周末,两个人都窝在酒店里工作,除了准备项目书外,时隔许久见面,把这几个月工作室业务运转上的一些问题都仔细疏通整理了一遍,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业务的扩大上,需要挖掘并维护更多的客户。
繁忙中,方敏周偶尔会想起王衎。
周日晚上她和外婆通视频,外婆坐在院子里纳凉,祖孙俩如同平日般聊着天,老人家的话题围绕着吃穿住行,关心方敏周在江城热不热,问她晚上吃什么,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方敏周一一回答。
准备挂断视频的时候,方敏周听到背景音里外公和王衎的声音。听起来,他们像是刚从外面回来。外婆出了界面,叫道:“敏周的电话啦!”
屏幕晃动,出现外公的脸,“晚饭吃了没啊?”
外婆在屏幕外抢答:“吃了吃了,这都几点了。”
方敏周也笑着再说了一遍:“吃了。”
外公拉长音:“哦,吃了就好。”
王衎的声音不再出现,他本人也没有出现在屏幕中,方敏周松了口气。
可挂了电话很久后,方敏周发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
周四上午,项目评审顺利结束,事后项目负责人给她们发消息,称赞她们的项目书做得很好,不出意外的话问题不大,方敏周和金莹放下重担。下午,方敏周陪金莹面试新的实习生。
金莹之前的实习生转了兼职,她另外想要招一个,虽然是名不经传的初创团队,但因为酬劳不错加上时间自由,还是收到了不少优质简历。
本来谁要用人谁直接拍板就行,但这次两个人既然刚好在一起,金莹便拉上了方敏周,方敏周想旁听,金莹看不得她清闲,把简历转发给方敏周,让她务必问两个问题。
三点半的面试,方敏周午睡醒来后工作到三点二十,简单整理下仪容,预留了几分钟看简历,而在看到简历的那一刻,她很想找个借口离开。
“面试官你好,我是徐冉,目前就读于江城大学传媒专业……”电脑屏幕三个小窗,其中一个窗口,长大了的徐冉落落大方地在做自我介绍。
据她本人所说,是其他人转发了她们的招聘海报,而她本人对创业项目很有兴趣,所以想来试试。
方敏周上一次见到徐冉在大三的暑假尾巴,她记得那天她和王衎约会,顺便请刚上完游泳课的徐冉吃饭。游泳馆附近有一个麦当劳甜品站,甜筒第二个半价,王衎买了两个,她和徐冉一人一个。
那时的初中生徐冉已经看懂了她和王衎的关系,默不作声,舔着冰淇凌自以为没被发现地直偷偷打量他们,弄得方敏周很不好意思。
十岁到二十岁的成长剧烈快速,二十岁到三十岁的成长温和缓慢。
方敏周不确定徐冉有没有认出她,她如果没有提前看到简历多了冷却时间,突然这么一照面,真不一定能够对号入座,而她在加入会议时,心虚地故意用了英文名,结果金莹在问完问题后喊她,直接暴露了她的真实身份,“敏周,你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
方敏周面不改色地介绍了下自己负责的内容,让徐冉聊聊她想要在实习中收获哪些创业方向的经验。
听徐冉略有磕绊地组织语言,方敏周一边记录一边想到一句老话: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她碾压式的冷静,使她越发能看出徐冉的紧张。
女孩在听到她名字时的眼睛,瞪得比屏幕刚开启时更大。尽管她立刻垂眼掩饰,回答完问题后还是不禁流露出懊悔的神情,而之前徐冉应答金莹时的表现很不错,口条流利且言之有物。
到了反问环节。
脸颊微红的徐冉张了张嘴,眼神微偏,问了一个需要由金莹回答的问题。
方敏周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77章 第 77 章 毕业季是分手季。 ……
毕业季是分手季。
大四那年, 先是保研成功的罗佳和毕业要回家乡的男友和平分了手,按罗佳的话来说,因为不出意外, 所以没太多伤悲, 但之后吃饭喝了点酒后, 她还是掉了几滴眼泪。
其实也不全因为爱情。
大一入学时的盛夏骄阳, 过了四年, 不再直射在他们这批学子身上。
后来方敏周也分手了,她的眼泪在回到学校前流了个干净,便也能装做没事人。
她或许也早有预感。
室友们感慨惋惜的同时也安慰她, 毕竟毕业季是分手季,逃不掉魔咒不稀奇。再骂几句男人出气, 互相鼓励彼此、重振士气,以辞旧迎新的心态迎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面试结束, 金莹对徐冉评价不错, 觉得小女孩人很机灵, 性格也聊得来, 且学校就在江城, 虽然这份实习可以线上, 但万一有什么事,还是同城来的方便。
方敏周无法客观持以反对意见,因为徐冉确实优秀。三岁看大, 七岁看老,九岁看什么?总之比她舅舅二十岁的时候强, 她大一大二的时候也还懵懵懂懂的,但她也不能说:这是她前男友的外甥女。
方敏周不确定金莹还记不记得王衎,但法律的职场回避制度不适用于她们公司。
“不过我怎么觉得……她还挺怕你的?”金莹琢磨。
方敏周:“有吗?”
“有点, 估计是你没表情的时候脸太臭了,压力面呢?诶,这样笑一下好多了。”
金莹问她的想法,方敏周不说,“之前的实习生面试我也没参加,还是你自己决定吧。”
“那你干嘛还参加面试?”
“不是你硬拉我的吗?”
“也是。”
徐冉通过金莹加她的好友,方敏周不意外。
她先于徐冉发去消息,问她什么时候有空,想请她吃饭。徐冉先发来感叹号,说有空的,再是一个可爱小猫咪的表情包。
还没开学,但因为要来看演唱会,徐冉这几天刚好在江城,
她们干脆约了第二天的晚饭,线下见到面,徐冉有些腼腆,还是像以前一样喊她姐姐。方敏周讶异徐冉又长高了不少,尽管她知道,她已经长大了,但此时此刻,才像是站在了时间的量尺边。岁月流转,刻痕斑驳,仍然轻易可辨。
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有时很厚,有时又会在互相接收到对方友好信号的瞬间被轧倒。餐厅的菜品味道不错,几道菜后,徐冉的话就多了起来,依稀可见小时候古灵精怪的模样。
“姐姐,”徐冉义正言辞地要声明一件事,“我找你不是为了面试,没有过也没事,我只是觉得好巧,所以才问莹莹姐姐要了你的微信。”
“我知道。”方敏周说,“我也没有参与面试最后的评估。”
“好的好的。”徐冉也舒了口气,又说道,“我一开始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呢,但后来越看越眼熟……我本来也很犹豫要不要找你的,感觉不太好,但是……”
她欲言又止,方敏周心想真为难她了,“不会啊,我跟你舅舅分手之后,我其实也想过,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记得你还说过要来北城找我玩。”
虽然她舅舅确实一个避不开的话题,但敏周姐姐主动提及,徐冉心里还是不免咯噔一下。
她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初中毕业的时候还想去北城找你玩的……本来大学也想去北城的,可惜还是来了江城。”
方敏周笑了笑,“后来你去过北城了吗?”
“嗯,去过,和我朋友。”
“好玩吗?”
“挺好玩的。”
“那就很好了,以后你还想去的话,可以叫上我,我们再去。”方敏周说,“在江城读书也很好,最重要的是,你现在就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徐冉的脸热起来。
她记得敏周姐姐以前也经常这样柔声表扬鼓励过她,即使那时候她具体说了什么她已经忘了。
就像敏周姐姐说的,她也没想到她们会再见面。
中考完的暑假漫长得如同白昼,有一次她问舅舅,敏周姐姐呢,想找敏周姐姐玩,结果被当时舅舅的表情吓了一跳。后来才知道,他们分手了。
她问过原因,他态度很不好地说她小孩子乱管闲事,她也同他生了气。
她妈妈反过来让她别计较,说他心情不好,至于分手,是因为两个人对未来的规划不一样,等她长大了就懂了。妈妈和爸爸离婚的时候,她也追问过原因,妈妈的落点也是她长大后就明白了。
那到底是什么时候?
但她也有了点歉意,因为那段时间外公生病,她知道舅舅很忙也很难过。
她和敏周姐姐之间其实并未有多么深厚的情谊,那些年也只是偶尔假期见个面,太久不见,回忆里她的模样也已日趋模糊,可是随着她的成长,印象却越来越深刻。
她时不时会想起她,特别是在她情窦初开的那阵,想起亲眼目睹过的她和舅舅相处的片段,有些事情后知后觉:
坐在麦当劳里,舅舅老是偷瞄她,她拨过一缕碎发挡住红红的耳朵,若无其事地继续给她讲题;科技馆星空展厅里她给他们拍照,两个比她大的人别扭又矜持,舅舅还幼稚地偷偷比划手势……徐冉有怀疑过自己的记忆是否出现了差错,但之后就在舅舅的手机里无意间看到了这组照片,是她所记得的模样。
还有一次,他们去游乐园玩。排队进鬼屋时她走在前头,心里害怕,回头找人,看见敏周姐姐慌里慌张地把舅舅的手甩了开,舅舅一脸不爽地重新拉住,敏周姐姐瞪舅舅,舅舅瞪她,她也莫名不害怕了,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后来她想,可能因为自她记事起,妈妈和爸爸就是朋友的相处,舅舅和敏周姐姐,无意间填补了她对亲密关系某种认识的空白。
此外,在她懵懂的青春期前奏曲里,敏周姐姐又扮演了一个特别的角色。
尽管她和妈妈的感情很好,和舅舅关系也很好,家族里其他的哥哥姐姐们也很照顾她,但敏周姐姐不一样——本质上,她和她毫无关系,她更像一个比她大一点的朋友,始终比她多走一段路,她们之间有更多同频的感受。
小学的时候,她以为高中的自己就是敏周姐姐这样,也因为她,她开始想象未来也去北城读书,现在再见面,她又正好创业,问什么,她都能答,似乎又为她的未来提供了一个参考,让徐冉颇有些遗憾在压力最大的高中没有机会和她好好聊聊天。
她舅舅那几年偶尔嘴贱、经常沉默,顶多把他还保存着的书和笔记借给她。她在上面看到过另一个人的字迹,清秀而端正,她一直怀疑是敏周姐姐的。
本来徐冉是真的不在乎面试结果,就算方敏周开口不要她,她都能理解,换成是她,也不舒服公司里多了个前男友的亲戚,可是聊着聊着,她开始祈祷自己能够通过面试。
吃完饭,方敏周结了帐。步行先送徐冉到学校附近,她的大学朋友在校外租了房子,这几天她就住在她家,餐厅离江大不远。
徐冉想带她逛江大校园,但考虑到天黑了,约了改天,方敏周说好的。
而徐冉说完了才忽然想起来,舅舅就是江大毕业的,应该早就带敏周姐姐逛过,不禁有点尴尬。
偷偷瞄了眼敏周姐姐,夜晚的林荫道下,看不出异样。
徐冉其实很想问她和舅舅的事情,但怎么也不好开口,硬是憋住了,而敏周姐姐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反而问她,是从哪里看到的招聘信息。
徐冉坦白,是舅舅转发给她的,“但他没说是你的工作室,海报上也只有莹莹姐姐的联系方式……可能是因为知道我在找实习,就发给我看一下。”
“这样啊。”方敏周淡淡地回。
“你们……还有联系哦?”
“分手后很久没联系,但前段时间重新遇上了。”
徐冉又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她不记得敏周姐姐说话有这么直接,短短一句话,信息量巨大,虽然她在舅舅面前总是很有威严的感觉。
注意到徐冉频频看过来的目光,方敏周但笑不语,过了一会,她说:“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她的好奇被洞悉,徐冉也不再扭捏,“……我舅舅是不是在重新追你啊?”
方敏周觉得王衎的种种言行称不上“追”,她回:“算是吧。”
徐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按理,她应该帮她舅舅美言几句,这肯定也是他转发招聘海报给她的目的,只是……她确实长大了,恋爱过分手过,不是他一个麦当劳或者肯德基就可以收买的小孩了,不可能盲目地就要撮合两人。
“你不继续问了?”
徐冉赧然地摇摇头,“姐姐,我希望你和我舅舅都能幸福,但不管以后你们在不在一起、关系怎么样,我不想你因为他不理我……”
方敏周没想到徐冉会这么说,心里一酸,摸了摸她的脑袋,“对不起。”
徐冉眼眶发热,“哎呀,你不要说对不起啦,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但还是要和你说声对不起。”方敏周认真地说,“还好我们重新见面了,以后有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找我。”
徐冉低低地应了一声。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多么脆弱,说断就断了,可曾经联结过的感情,像手掌拂过了蜘蛛丝网,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着。
而蜘蛛结网明明非常勤劳而迅速。
“不过……”徐冉还是决定为自家舅舅争取一下,“你还是可以考虑下我舅舅?他变了很多,你有没有觉得?”
“……有点。”
但方敏周说不上自己喜不喜欢这种变化。
“而且……你们是不是大四的时候就分了?”
“你知道的这么清楚?”方敏周笑她。
徐冉吐了吐舌头,“反正你们那时候不是已经分手了嘛,但他还有保存你的毕业照。”
方敏周脚步一顿,看向徐冉。
“我当时还纳闷,为什么没有你们的合照,都忘了你们……”
“什么样的毕业照?”方敏周问了句。
“就……你在和你同学拍照。”
照片像是被裁剪过,仅留了单人,她的侧脸、她的背影,说实话,有点像偷拍的照片,但她也不能拿去问她舅舅照片的来源。
敏周姐姐望着她,徐冉却觉得她在透过她看其他人……在她的眼神下,徐冉感觉自己好像说了些不该说的——她只是随口,并没有想过就此产生的后果,“我是想说……虽然你们分手了,但我觉得,他一直没忘记你啦……”
照片的细节被她吞进了肚子里,在胃里撞来撞去。
“你哪里看到的?”
“……他的手机,”徐冉说着摆起手,“我没有偷看,他那时候住院,我无聊拿他手机给他拍照,不小心看到的……”
方敏周既然要和徐冉吃饭,对于关于王衎的一切话题自然都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刻却还是一愣,“……住院?”
第78章 第 78 章 方敏周的反应让徐冉……
方敏周的反应让徐冉惊觉, 她舅舅的很多事情,她可能都不知道。
也是,她说了, 分手之后他们就没再联系。
那天探病所见到的白色墙壁、白色床单和白色的脸, 重新浮现在徐冉脑海中。
好像是她高二暑假的事情, 大夏天, 病房却冰凉凉的。她在大人的议论中拼凑出原因:酒喝多了, 全是为了应酬,也不尽然。
“……听说晚上睡不着觉。”
“哎,还是压力太大了。”
大人们声音压得低, 像一股极速流下水池排水口的咕噜液体。”酗酒“这个词,在她的语文生词表里, 可当纸张上的铅字变成了活生生躺着的人,一切都让彼时的徐冉内心充满了惊慌不解。
整个晚上, 准确地说, 是从昨天面试的第一秒钟起, 敏周姐姐态度都很磊落, 因此这一刻, 她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像一道闪电, 劈亮了藏在暗处的混沌。
看她还试图掩饰着,不知道为什么,徐冉内心升起一股莫大的悲哀。
她强颜欢笑, 努力事情简单轻松盖过:“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应该还好啦……毕业之后我舅舅他不是回樟城了吗?那时候我外公生病要静养, 他也开始接手家里的事情,酒喝得就有点多,好像是胃出血吧, 住了几天院——不过之后他就戒酒了,现在逢年过节我们聚餐他都不喝了,也不抽烟……”
徐冉觑着敏周姐姐的脸色,话说得越来越小声,真不知道自己说这些是对是错。
良久,她被问:“你外公,现在身体还好吗?”
徐冉忙点头:“没什么事,现在都挺好的。”
方敏周垂着脸,也点了点头。她面无表情地透出一股茫然,令徐冉感到紧张。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了江城大学的门口。
徐冉还想说什么,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循声看去,是她的朋友,也刚好回来,骑着小电驴在她们身边停下。
一个是姐姐,一个是朋友,徐冉稍一介绍,敏周姐姐已经重新换上笑脸:“先回去吧,到家之后给我发个消息。”
徐冉犹豫着答应。
看到车篮里的袋子,和朋友稍一商量,折回去硬是塞给了她,“我觉得还挺好吃的,我们学校开了好多年的店。”
说完赶紧跑回车后座坐下,挥挥手,“姐姐,你到酒店了也给我发个消息。”
“好的,路上小心。”她说,“冉冉,谢谢你。”
徐冉下意识地回了句“不用”,可等朋友的小电驴驶出几米后,她才疑惑敏周姐姐道谢的郑重,她不可能只是为了一袋甜点而已。
她回头,快速掠去的街景尽头,敏周姐姐还站在她学校的门口。
她应该没有搞砸事情吧?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朋友问她:“刚刚那个是你什么姐姐?表姐?”
徐冉思考了一会,“不会意外的话……”
“什么?”
“是我未来的舅妈。”
“啊?”
“以及我未来的老板。”
“什么情况?”
夏夜的晚风迎面吹来,徐冉心情变得愉快,“回去再说。”
朋友闻言拧紧了车把,速度开到最快,又不禁担心道:“我们不会被交警抓吧?”
徐冉:“……”
“应该不会吧,这么晚了。”朋友又自问自答。
徐冉:“快点快点,马上就到了——”
小电瓶驶入小区。
方敏周收回视线。
时间不早了,江城大学的行人寥寥,她站在边上,明明已经很饱了,还是从袋子里拿出来一个甜点。
拿的最普通的豆沙饼,还是熟悉的味道。
大学的时候吃过很多次,确实很好吃,确实开了很多年。
她记得最开始是有一次王衎来北城找她的时候顺带带来的,他吃不出甜品的好坏,只是听朋友推荐,而她吃了一口非常惊艳,后来他每次都会给她带。她来江城,也拉着他特意去等过一盘刚出锅的豆沙饼。
绵密香甜的豆沙,吃到最后,眼泪涌了上来,方敏周还是没忍住蹲下哭了一会。
他为什么不说。
方敏周回到酒店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的行李还在,金莹是今晚的飞机,已经走了。
她撑着眼睛,打开电脑先过了遍这周的工作和下周待处理的事项,然后刷牙洗澡睡觉,但失了眠。
失眠是一种奇妙的体会,大脑清醒却无法沉下心思考,好像有一只笔在乱涂乱画,但空白的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干脆起床,开了灯看充满罐头笑声的综艺,天将亮,退房去了动车站。
她本来就打算今天回双溪,昨晚想提前回,但没了车,只能改成今天的早班。
可坐在车内等待发车的那几分钟,她一度有逃下车的冲动,因为愧疚而产生的恐惧,但她坚持着没动,直到车门关闭。列车向前,推动着她也跟着向前,变成一把开弓箭。
车上人不多,大概有一半的空位,有三四岁的小孩调皮地在过道奔跑,摔倒了,嗷亮的哭声里,家长一边安慰一边道歉,有老人关切几句,其他人,一些戴着耳机打游戏和看剧,一些外放手机刷视频,声音不算太大,偶尔几声尖锐的笑声。
窗外的风景飞驰而过,与昨晚出租车外的截然不同,她却陷入了同样的心情,或者说,在徐冉那番话后,就一直在同样的泥沼里。
发着呆,她莫名有些想笑,列车恰巧驶入山洞,黑亮的玻璃窗上清晰地倒影出她的表情。方敏周发现她的确是笑的,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王衎来双溪找了她几次?每一次都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忐忑、焦躁、愤怒,还有什么?
他为什么一直不说。
列车在一个又一个站台停下,有人上车有人下车,熟悉的樟城方言出现,预示着即将到达的目的地,她的心在反复打磨中,只剩下了急切。
希望车速快一点、再快一点,上一次这样着急的心情,是五年前从北城飞往江城的时候。
那天,她也是尽可能地订了最早的航班,可也要下午才能到。
上飞机前,王衎都没回她消息,随后万尺高空的两个小时,她的胃又开始痉挛。吃了一颗止疼药,可能是心理原因,药效迟迟没有作用,她全程弓着背,冒了一身的汗。
飞机落地时,稍微缓过来了一点,立刻打车去了江城大学。
方敏周后来也在想,那天她为什么那么害怕?仿佛提前知道她要失去王衎了一样,竭尽全力地想要追回什么,可是当王衎终于出现,他的冷漠却让她跟着沉默了。
她知道王衎在等她的解释,她本来也应该道歉,说好要来为他庆祝,却放了他鸽子,可尽管如此,她以为王衎看见她至少是有一点点高兴,而不是看她连陌生人都不如。对陌生人,他至少不会皱眉。
温暖的春日午后,阳光如金色蜜糖般透亮,晃得方敏周眼前发白。她手脚冰冷,沉默了多久,就罚站般站了多久,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于她是一种羞辱的示众。
她委屈愤怒王衎的态度,因为这段时间累积的情绪,因为王衎对她一直很好,所以她可悲地产生了任性的念头:她想知道,如果她真的就是毫无理由地缺了席,王衎会怎样,难道真的就不原谅她了?这就是他的底线?
陷入情绪漩涡中里就会失去理性,但方敏周又还没有失智到那个程度,她督促着自己快说点什么,终于想好了——王衎的一个女同学恰巧经过,向王衎打招呼,又看到一旁的她,愣了下,但认出了人,微微一笑。
方敏周也嘴角上扬着致意,心却沉了下去。
之前她和王衎的几个朋友见过面,知道这个女生是王衎的同班同学。
“你昨天怎么没来?”女生问了句。
方敏周再也笑不起来,王衎也没有说话。
女生看了看他们,大概自知失言,但还是带着礼节性的笑,提醒王衎等会聚餐别迟到,她先走,顺带了一句“可以带家属”。
沿着逆流,处处是障碍,放在平常最正常不过的几句话,却让当时的方敏周怨气冲天。
她反过来想要王衎给个解释了——原来她也会控制不住自己,可是她曾经那样义正严辞地批评过王衎的妒忌心。
她不应该、不能吃醋。
她喊他,要解释道歉:“王衎……”
“方敏周。”王衎说,“我们分手吧。”
她懵了一瞬,太阳明亮,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但那天的阳光真的一点温度也没有,或者是因为本来就是下午,太阳就要落山了。
胃一抽痛,下意识地又要吐,立刻转过身,然后就走开了。
那时候,其实还以为王衎会赶上来追她,但走得很远很远,远到她回头都看不到江城大学的校门时,她也找不到王衎了。
刚来江城,又订了最早可以回北城的机票,但也要等到晚上十点,所以她去了一家烤肉店吃饭。
胃还是很难受,按理她要节制,但她拼命地吃最多的食物,以为自己这样就是在发泄了,可是当餐厅里的歌一首接着一首时,眼泪还是一颗一颗地掉下。
怕被发现,她迅速抹去,继续往嘴里塞东西,吃到再也吃不下去后,去卫生间吐干净,回来结账。
江城的气候与樟城类似,尚未到雨季的春夜像一头温驯的小鹿。
她往机场的方向走,没有打车,机场走路是走不到的——不,可以走到,走上一天、走上一夜,任何地方都可以走到,大海的尽头是陆地,陆地的尽头是大海,一切都有终点。
行道树的树荫连成一块蔓延的黑布,被虫蚁蛀了一些小洞,被风雨晒洗得略有些透光,但仍可以遮天蔽月,蒙着她,没有人经过她,就算经过,也没有人可以看清她。她一边走一边哭,地上黑乎乎的树影重重叠叠、摇摇晃晃,哭到累了、走到累了,她打了车。
那之后,方敏周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来过这座她曾经向往后来留恋的城市,而世事难料,她又将在这里开启她新的事业、新的生活。
广播响起:“前方列车即将抵达双溪镇。”
此时此刻,她则回到了双溪镇。
第79章 第 79 章 关阳来接人……
关阳来接人, 除了她还有一对今天入驻民宿的年轻情侣。
方敏周坐在副驾驶座,同后排的两人介绍一些游玩项目,车内气氛还不错, 但关阳情绪不佳, 方敏周刻意忽略了。
明天是他在民宿工作的最后一天。
车子抵达民宿, 外公外婆迎上来, 关阳帮忙把行李搬到楼上, 方敏周去自己的房间。她对面那间房房门敞着,她顺手推开,里头床铺整洁, 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我早上刚把这间打扫过,之前小王住这, 昨晚刚走。”外婆说。
原来已经走了……方敏周平静地想,关上门, 回到自己的房间。
窗台明净, 外婆知道她回来, 换了新的四件套。
方敏周坐在房子犹豫着给王衎打个电话, 后来真的打了, 但嘟了几声后没人接, 发车前的紧张感重新扼住了她的脖子,她挂断了电话。好一会儿,嘟声还在心里回响。
她转而给王衎发消息, 说没什么事,只是想和他说一句, 她刚回来双溪。
等了五分钟,王衎没回,方敏周猜他可能是有事在忙, 强迫自己不再乱想,稍微收拾了行李后,下楼帮外婆准备午饭。
一个多小时后,方敏周的手机响了。她正在切菜,洗净手,走到院子里接通。
她站在屋檐下,几步外的日光热烈,把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照得像金子一样发着光。
热浪滚滚,王衎的声音倒是挺冷的:“方敏周,你耍我呢。”
方敏周平和地回:“你自己来的时候不说,走的时候也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又不在了?”
“你不是一样?”
方敏周默了默。
“所以,”王衎的语气微变,“你找我?”
静静地站着,心跳却变快,方敏周舔了舔嘴唇,“你之前问我的,我考虑好了……”
“等下。”王衎打断她。
方敏周:“……”
“见面说吧。”
方敏周不明白,王衎坚持:“见面再说吧,不然我听不出来你是不是说谎。”
方敏周气也不是笑也不是,“面对面也可能说谎啊。”
王衎凉凉地说:“你知道就好。”
每每听出王衎话里话外的讽刺,方敏周就都想骂他,但怒气起来的同时,自己心里也难受,更何况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和他吵架。她没有反呛回去,而是告诉他:“我接下来一两周应该都还会在双溪。”
王衎那边没了声,再开口,语调又轻了下来:“我回樟城了,然后还要出差一趟,可能周五过来。”
方敏周刚要应,想起来,“周五有台风。”
“没事,我早点过来。”
“……好。”
挂了电话,方敏周靠着墙,望着姹紫嫣红的院子发呆,感觉不到夏日的高温似的,又或者是她享受于此刻太阳的滚烫。
隔天外婆炖了鸡汤给关阳送行,又包了一个大红包。关阳不要红包,犟得脸都红了,方敏周也劝了一句,他愣了愣,像是真的生了气,直接跑回房间去了,留下外公外婆面面相觑。
方敏周把红包拿过来,拍拍外婆的肩膀,“没事,我去。”
她敲门,没有人答,她喊了声,门才被打开。
关阳没想到敏周姐会来找他,他发完脾气就后悔了。他的脾气实在是差,想改也改不好。
他挠着脑袋站在门口,突然意识到让敏周姐这样站在门口不好,但房间里一团糟……他侧了侧过身,极为窘迫地说:”……有点乱。“
方敏周看到地板上摊着行李箱,东西都还没有理好。她没进去,而是把红包递给关阳,”外公外婆的心意,收下吧,没关系。“
关阳低下头,红包封面正对着他,他这才发现上面的鎏金大字是”前程似锦“。
他张了张嘴,心情乱麻似的。
敏周姐另一只手又递来了一个白色盒子:”这个是我提前送你的升学礼物,好好学习,好好享受大学生活。“
关阳内心震荡,抬起脸,敏周姐微笑地望着他。她的笑容温柔体贴,但也带着他可以读懂的客气与礼貌。
“姐,你上周……”他问,“你去江城,是为了避开他吗?”
关阳总是不直指王衎的名字,方敏周每次都要反应一下,“不是。”
关阳别扭地说:“他前天刚走。”
“嗯,我听外婆说了。”
“那你是为了避开我吗?”
方敏周摇头,这次是真话:“不是,不然我昨天也不会回来了不是吗?我去江城,是有工作上的事。”
关阳听了,表情稍缓,但随即又显得有点落寞。
方敏周看在眼里,但什么都没有多说。年纪小的时候考虑事情似乎就是容易以自我为中心,并不一定是自私自傲,而是自我的情感太充沛,以至于难以跳脱出视角的束缚。
她伸着两只手,把红包和盒子都朝关阳再递了递,这动作其实有点搞笑。她送的是最近一款比较热门的相机,关阳喜欢可以自留,不喜欢可以出手,算是她另外包的红包。
关阳最后收下了礼物。
方敏周笑笑:“下次有空的话再来玩。”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挤出笑。
乡下的日子慢慢悠悠的,一天似乎比一周还长。
方敏周和金莹的创业项目通过了审批,得到了六个月免费办公室的入驻期,方敏周又去了趟江城,然后顺道回了爸妈家一趟。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爸妈对她创业一直没有什么信心。
“现在什么年代了,是不是?以前那个时候,随便弄点东西找两个人就可以开公司,但后来一个个也都破产了。”
在他爸看来,做生意要灵活要聪明,“但是不能太老实太善良,爸爸说这话,并不是要你当个坏人当个奸商,而是……”他语重心长,“你现在自己当老板了,一是一二是二,人情要讲,但也不能让别人觉得你很好说话。”
方敏周说她知道。
怎么知道的?不知不觉间吧,是自己习得的道理。
可能是初高中时同学之间那股隐隐约约的较量,上了大学,因为奖学金和保研名额更直接被摆上了台面,后来入了职场,她幸运得遇到了不错的同事和领导,但其他组勾心斗角的事迹她也都听说过。
方敏周一边耐着心敷衍爸爸的唠叨,一边却想起小时候他教她背三字经,摇头晃脑地念念有词:“人之初性本善……”
妈妈后来和她说,别听你爸说这些,他其实都算着呢,如果你要钱,我们多少能够你凑点,你就放心去做。
方敏周默了默,半开玩笑地问:“那万一我爸不同意呢?你给我钱不?”
她妈睨了她一眼:“给,怎么不给。”
方敏周这才笑了。
台风天,方敏周在双溪镇再见到王衎。
但两个人并没有闲情逸致马上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台风临时改道直扑江城樟城一带,预警升级为红色,几乎是近几年最严峻的一次。
方敏周看风越来越大,提前给王衎发了消息,让他别来了,而他回她已经在路上了,然后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院子里。
正在搬东西进屋的外公外婆看到他惊呼,而他越过他们,望了她一眼,说得随意:“出差路过,顺便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办市集所需的材料都好好地转移到了仓库,但忙当然是有的,且一忙就停不下来。
双溪镇四处环山,很多年前因暴雨发生过滑坡,老人们谈起这件事情仍心有余悸,从此不敢懈怠防御工作。
这几天家家户户忙着检查加固门窗,院里田里有种东西的,争分夺秒地抢收,一些住在低洼处的人家,直接转移安置到镇上的小学。
村委会人员不够,来叫人,方敏周去了,让王衎留在民宿。他力气大点,能避免让外公再闪着腰。
住在城区里的时候,只要待在室内似乎就不必担心,方敏周从未像现在这样参与过台风应急工作。
爸妈和她通话的时候担心也有点埋怨,方敏周说她就是帮着清点应急物资储备,山塘水库巡查的前线工作她没经验,村委的叔叔阿姨们也不会让她去做。
爸妈在电话那头叹气,让她注意安全,当她还是小孩子一样,虽然小的时候每到台风天,爸妈确实都不让她出门。
忙了一下午回家,天空乌云密布,风雨欲来,台风预计是晚上到。听外婆说,外公和王衎还在后院,她过去一看,外公不知道去哪了,只有王衎和其他工人正绕着谷仓检查。
她站在高一点的地方,过了一会,王衎看到了她。
遥遥望了眼,他忽地用大拇指向她比了个方向——民宿的方向,然后继续对着旁边的工人叮嘱。
他真的变了很多。
方敏周想起高三开学后不久的一天,也是台风,下午的课还没上完,学校宣布提早放学。突如其来的惊喜,几栋教学楼此起彼伏地欢呼,刚打印出来的热腾腾的卷子拿在手上都不嫌烫手了。
回家时她却和王衎小小地吵了一架,因为王衎执意要送她。她把自行车骑得飞快,不愿与王衎并行,但再快,遇到红灯停下时,他总是立刻就贴了上来。
那天晚霞烧的盛大,马路空荡荡的,风狂啸而过,再强的怒火都被吹灭了。知道有王衎跟着她,慢慢地,反而多了层不情不愿的心安。
如此到了她家楼下,她扭头看向王衎,也不好意思再发火,只是着急,催他赶快回家,王衎漫不经心地耸耸肩,问说:“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方敏周没心思和他闹,她说:“快点啦,真的要下雨了。”
他骑车绕着她转了一圈,“这叫——世界末日都要在一起!”
说完,扬长而去,校服被风吹得鼓起来。
她呆在原地面红耳赤,他又扭头看她,整个人沐浴在黄紫色的霞光里,得意洋洋地笑起来,松开一只车把,挥了挥手,“明天见!”
方敏周记得自己当时直想冲他喊一句别耍帅了,哭笑不得地望着他飞驰的身影消失在暮色深处。
又说世界末日又说明天见,到底是要怎样。
她给王衎的房间铺好了床,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房间里还没开灯。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方敏周收回视线时,冷不丁地,看到王衎双手抱胸倚着门框。
第80章 第 80 章 方敏周显然被他吓了……
方敏周显然被他吓了一跳, 但很快镇定下来,在她要去开灯前,王衎先走过去, “怎么是你给我铺床?”
他问得不偏不倚, 貌似纯良, 但只是貌似。
方敏周脸热了点, 也不想着去开灯了, 昏暗的光线刚刚好,她抬眼看向王衎:“我外婆忙忘了,你别想太多, 我给很多房间都铺过床。”
王衎被噎了下,“……你顺着我的意思说一句好听的不行吗?”
“你想听我说什么?”
方敏周是认真地问, 但听在王衎耳朵里,又是刺挠的一句。
他有时候真讨厌方敏周的伶牙俐齿, 可是余光瞥到旁边铺到平整的床, 顿时又没了气。一想到方敏周是如何抚平的这张床单, 他就浑身爬痒, 仿佛自己也被她的双手轻轻抚摸了一遍。
他喉结滚动, 不自觉欺上一步, 距离拉近,他看见方敏周像是有点紧张地抿起嘴唇。她在紧张什么?
风雨吹开没有合拢的阳台门,王衎忽地清醒了点, 想到之所以回房间是为了洗澡。干了一天的活,出了好几趟汗。
又后退, 从地上的行李包里随便拿了一套换洗的衣物,“你不是要答应我重新在一起吗?那你没必要还要把话撇得那么清。”
他话说得自信,实际心里直打摆子。走到浴室边上都没听方敏周回嘴, 迈出的步子都变得软绵绵的。他回过头,黑落落的窗边,又看不清方敏周的脸。
王衎打开浴室的灯,但暴露的是自己,“你要是其实是要拒绝我……”
他说着笑起来,被这种可能性气笑。
但方敏周摇了摇头,王衎怔然,心脏被延迟按下了重音,狠狠震鸣。
“你先洗澡吧。”方敏周轻声说。
王衎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盯着她,“……你这样让我怎么先洗澡?”
方敏周像是听见笑话似的,“该怎么洗就怎么洗啊。”
“你过来。”
方敏周没有犹豫地走了过来,走到浴室的灯能够照亮包容两个人的范围里。王衎看出她的表情硬邦邦的,像小孩子用铅笔画出来的一样,看他的眼睛虽然带笑却有一种复杂的忐忑。
看出并没有那么平静,王衎好受了许多,可是为什么又有心疼的感觉?他怀疑方敏周知道了什么,她却突然摸了摸他的脸,还是那句话,“你先洗澡。”
王衎半边身子都僵麻了一半,要问的话都忘了,凑近她,“你嫌我脏啊?”
“嗯,有汗味。”方敏周说,又有点无奈地笑道,“你这让我怎么说好听的话?”
王衎咽了口唾沫,沉沉地打量着她,觉得她在故意招惹他,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么说的挑逗意味。
他不甘示弱,低头闻了闻她的脖颈,淡淡的洗发水还有洗衣液的味道,和记忆里的似是而非。她微微眨眼,至少表面上很淡定,王衎身体却燥热起来,要不是不妥,会想把人拽进浴室里一起洗。
也不是没这么干过,只是……他按耐住呼吸直起身,还是慢慢来比较好。
方敏周坐在沙发上,过了会,才想起来开灯,再把门窗关好,但这样,浴室里的水声就更明显了。哗啦哗啦的,像是浇在了她身上。
越听越听不下去,很是折磨,有点想走,又不想事后被王衎借机嘲笑。她想,真的是分开太久了也不自觉压抑了太久,只是听他洗澡都会害臊,他之前说把不好的事情改正,怎么开始,她一点头绪都没有。
忽然听见外婆好像在楼下喊她,方敏周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往门口走了几步,确定了外婆是在喊她,赶紧应了,与此同时浴室里的水声也停下。
“我外婆喊我,我先下去。”方敏周在浴室在说。
王衎迟了几秒回应,外头已经没了声音。
他洗完澡出来,房间里亮堂堂的,风雨更重地敲打着门窗。王衎等了一会,摸了摸床单,又和衣躺了一会,方敏周还是没有回来,意识到这样可能等不到她,下了楼。
今天民宿没有客人,那位叫关阳的小子也已经走了,但他没看到方敏周,只看到她的外公外婆忧心忡忡地站在大厅里望着门外。
他问怎么了。
他们像才发现他,“哎呀老陈,在家里喝酒,喝着喝着人晕了,家里人也没有,找到我们这来借车。”
“我也不会开车,这个么夜里眼睛也看不清了,就让敏周过去看看了,这还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送人到医院了?”
“要送也就送到镇上医院,还送到市里去?主要是电话也打不通,带了没带?”
“带了带了,她出门前我还特意看着了,就是你们喝喝喝,”张秀芬越说越着急,嚷起来,“我就让你们不要喝不要喝,一天不喝都受不了……”
“我喝啦?”赵庆友声音也大起来,“我哪里有喝?老陈他自己本身就高血压。”
王衎在老人家的争吵中拼凑出大概的情况,心越听越凉。
他算了下时间,从他还没洗完澡算起,也有小半个小时,村镇小,医院开车过去顶多十分钟,主要是台风夜,意外无法预测。
他给方敏周打电话,确实无人接听,他低低骂了句脏话,挂断电话时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那边赵庆友要去找雨衣,“我现在就去看看,我当时说要一起去么你们又不让,就这么几步路还走不到吗?我……“
“你去什么啊?”张秀芬叫道,“到时候摔到外面了,还要送你去医院?“
“摔还能把我摔死了?!不知道搞什么……“
王衎继续拨打方敏周的电话,到第三次,还是没有人接通。
他总是这样,一打不通方敏周的电话,就有无数可怕的猜想不受控制地跑入他的脑海中,毕竟世事无常,以前他抱怨,方敏周说她不可能随时都等着接他的电话——王衎不敢再想下去,他拦住赵庆友,”阿公,我去吧。”
赵庆友一愣,面露犹豫。
张秀芬看看老头子,看看王衎,”没事,再等等,说不定等会就要回来,我去院子里看看……“
“你去院子里看能看到什么!”赵庆友不高兴地喝道。
王衎已经穿好了雨衣,他随手拿起门口的一把伞,“我去外面看看,你们在家里等消息吧,说不定敏周马上就回来。”
说完,他推开门走进风雨里。
倾盆的雨,在黑沉的夜里激起白蒙蒙的雾,路灯的光亮都被吞没,风刮一刮,一闪一闪的。积水在坡道上汇成了小溪,没过了他的脚踝,等走下坡时,积水就已经涨到了他的小腿处。
王衎抹了把脸,几乎是摸索着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坡下桥头的老陈家,也没有人,旁边的河溪一改常态,沸腾地狂奔而去。
王衎说不上自己什么感觉,有什么念头刚冒出来,立刻被狂风暴雨压了下去。这样也好,他要稳住,不然也要被风吹跑。他重新拿出手机,屏幕全是水,好不容易按出了方敏周的号码,贴在耳边,在忙音里往镇医院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气恼起来,又变得悔恨,越走越快,明明不远的路,却怎么也走不到,最后竟然有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天地茫茫,他找不到方敏周在哪里。
他脸上全是水,眼睛被迷得刺痛发干,滂沱的雨雾中,他忽然看见有个人朝他迎面。
“王总!”是村委会的李文书,风雨声太大,他扯着嗓子,“这么大的台风,你怎么还在外面?”
王衎有点回过神来,他念了两遍”方敏周“的名字,说清事情原委,他说他没找到她。
“回去了呀!”李文书惊讶地说,“本来她要开车,我觉得太危险了,找了其他人,后来和那个谁,让老林和她先回去了。”
雨衣帽檐的雨水滴在他脸上。
李文书也有点担心了,把王衎拉到一旁躲雨,“你打个电话回民宿问问。”
王衎还是先再拨了一次方敏周的手机,没人接,再打回民宿,电话一被接通,他听见张阿婆上扬的声音:“小王啊?”
王衎的心一瞬间静了静,“嗯,外婆,敏周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了,刚回来,哎哟,她手机进水了,真的是!你现在在哪里啊?”
“我在村委会这里,刚好碰到李文书了。”
“哦哦哦,那你……”
“敏周回去了就好,我等会也马上回去。”
张阿婆不住地抱歉:“好的好的,哎哟……真不好意思,赶快回来,我给你们煮了姜汤。”
王衎说好,望着走过来的那条被雨水淹没的道路,这会儿却觉得风平浪静。电话那头外婆喊着方敏周的名字,好像是想让她过来和他说句话,他不知道为什么一惊,说没事,先挂了。
这会儿,才心有后怕。
“怎么样,回去了?”李文书问。
王衎点头。
“回去了就好、回去了就好,你看看你这样……”李文书说着,看了看王衎,止了声,再开口,是让他来办公室坐坐,“有毛巾擦一下,等会有车回来,我正好送你回去,顺路。”
王衎道了谢。
李文书又给他倒了杯茶水,给他倒了杯茶水,没聊几句,有电话找他,打完,王衎缓得也差不多了,李文书收起手机,“走吧。”
从民宿走到村委会大概要十分钟,开车的话就很快,但雨太大,李文书开得很慢,玻璃窗水淋淋的,雨刷根本来不及。
车子刚过桥,王衎突然按下了副驾驶的车窗,“等下。”
风雨瞬间灌进车内,李文书慢下车速,“怎么了?”
“……墙倒了。”
李文书一惊,看向窗外,顺着王衎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河边的围墙缺了一块,掩在雨里和树下,差点看不到。
他连忙把车开过去,车刚停稳,王衎已经打开车门冲进了出去。李文书把车停好,紧跟着下车。远远看见的时候还一片模糊,离得近了,一大片颓垣断壁,让人心惊。
这墙好端端的,怎么就塌了?要是只是塌了还不要紧,刚这么想,就听到王衎大声叫道:“李叔打电话!有人!”
黑压压的天空忽地劈头一亮,随即一声闷雷炸响,李文书腿一软,反应过来后着急忙慌地上下摸手机。
雨太大太大了,屏幕按好几下才有反应,刚才着急下车,都没穿雨衣,这没一会全身上下就淋透了。
“坚持一下!”那头王衎已经开始手刨挖人了,“除了你还有没有人!”
得到回复后,王衎朝他喊道:“李叔,一个人!”
李文书在湿透的衬衫上蹭了下手机,这下电话终于打出去了,他赶紧告知具体方位,119和120都呼救后,再打给村长,然后立刻也过去救人。
被埋的人刚好埋在一个三角区,王衎已经把一些石块碎瓦挖开,从缝隙里露出了对方的头脸,李文书认出人,不禁叫道:“老林!怎么是你啊!”
王衎手下不停,但惊诧地仔细看了眼老林。
老林人还有意识,流着眼泪不断地念着“救救我”“我不想死”。
微弱蚊呐的呼叫声被大雨吞没,如果不是他们路过,根本不会有人能听见。
“老林,没事没事,我已经叫人了。”李文书忙说。
又挖出了一个洞,王衎伸手清理老林脸上的泥土,“林叔,你放心,我们一定救你出来,你现在先保存体力,不要吸进去太多泥土。”
“对对对。”李文书紧跟着继续宽慰老张。
他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手下不敢有丝毫懈怠,王衎更是拼了命,好不容易等到村长带着人赶来,几个人合力把压着老林最大的一块石板搬开,这个时候救护车也赶到,医护人员提着担架把人搬走,村委会里找了个人和匆忙赶来的老林老婆随车,剩下的人才松了口气。
有人给李文书和王衎披上雨衣,指了指他们的手惊呼:“哎哟,你们这要不要处理一下啊。”
李文书低头一看,才看到自己破烂的十指,而王衎的手更是伤痕累累。
王衎说:“不要紧,我回去处理下就行。”
村长看了看这个小伙子,正要感谢,又是一声惊雷,炸得大地都抖了抖。
——倒塌围墙边上的老树倾轧而下。《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