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晚上,两个人照旧视频。


    闻葭向他那边望了一眼,却见他难得地没有在写毛笔字,只是坐在椅子内,很沉静。


    “怎么了,有心事吗?”


    这句话向来是他问她的。


    “没有。”许邵廷笑得云淡风轻,对自己被暂缓职务的事只字不提,只道:“许博征今天带我去见了一位长辈。”


    闻葭乖乖地等着他的后话。


    “是他朋友的妻子,”他停顿了片刻,像在斟酌接下来的话,“这个伯母,早年也是演员。”


    “早年?”闻葭彻底顿住吹头发的手。


    他的话让她想起了钟岚。


    许邵廷微微颔首,“她家里有一整柜的奖杯,跟你办公室那一面很像。从内地到香港,从香港到国外。”


    闻葭毫不掩饰眼中的仰望,“那我还得努力努力,办公室目前只有半柜。”


    他宠溺地笑一笑,“你跟她都很优秀,只是,”他少见地迟疑了两秒,“这位伯母,结婚之后就息影了,再也没出现在公众面前。”


    “她结婚的时候几岁?”


    “也许不到三十。”


    不到三十,就捧回了国际奖项,闻葭太清楚在十几二十年前,这座奖杯对于一个华人女演员、甚至对中国电影意味着什么。


    她为素未谋面的女性感到惋惜,像对钟岚那样,“为什么息影?是自愿的吗,还是…被要求的?”


    “后面一种。”


    果然。


    “那她…后来的生活还好吗?”


    许邵廷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毛笔,蘸墨,悬腕良久,才说:“现在的生活很平静,养养花,看看书,丈夫体贴,女儿也懂事。”顿了顿,补充道,“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好。”


    “就这样吗?”她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嗯,就这样。”


    许邵廷闭上眼,耳畔却响起许博征的话语:


    “一开始她看到自己的过往会唏嘘感叹,过了五年再去看,会后悔莫及,等到了第十年,接受不了自己变成这个样子,心理落差让她抑郁了整整八年。甚至想过要自杀。她有最好的医疗团队,看不好,她是心病。”


    几秒后再睁开,迎上她的目光,眼神温和,甚至带着一点轻松的笑意。


    他说的那样自然,仿佛事实就是如此。


    但闻葭太了解他了。她能看到他笑容背后一丝极力隐藏的沉重。


    他不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她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听起来她的婚后生活也很不错。”


    “是很不错,但我见到她的那一刻还是在想,她会不会后悔没有坚持自己热爱的事。”


    闻葭语气很坦荡,“也许这就是她追求的,每种选择都有它要走的路,不是吗?”


    “也是,”他轻松地说:“所以,重要的是当事人觉得值不值得。”


    许邵廷垂眸写了满纸的‘慎始敬终’四个大字,越写越乱,越写越潦草,心静不下来,他把话题移开,“不说这个了。余见山跟我说,剧组大概十一月底杀青?”


    “我觉得差不多。”


    “杀青后有休息的日子么?”


    “除去拍杂志封面,也许有,其他要看余见山具体安排。”


    许邵廷颔首,瞥了一眼腕表,到她睡觉的点了。他没再多说别的,只讲到时去机场接她。看着她躺上床,他才挂断视频。


    屏幕暗下去,他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褪尽。


    他独自坐在书房里,眼前浮现苏文霜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还有她坐在轮椅上单薄如纸的背影。


    他说了谎。


    但并非是为了私心,更大程度上是他觉得苏文霜的结局对于一个女演员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不忍让她听-


    在影视城苦熬了一个多月,闻葭的戏份终于迎来杀青。


    剧组微博释出了一组杀青照,配文很简洁:


    #在冻结以前杀青#


    戏终,但生命未竟。


    感谢@余见山导演的指引,与领衔主演@闻葭@杨牧远,主演@覃嘉文@潘韵文的精彩演绎。


    “我们都要在冻结以前,热烈地燃烧。”


    杀青照跟闻葭在电影里的形象一致,黑发素颜,唇色浅淡,高领毛衣配亚麻长裙,一身极简的朴素,却也没掩盖住她优越的五官气质。


    她手捧鲜花,对着镜头微笑。


    评论区集结了粉丝、影迷以及路人:


    【二次开机好顺利,期待冯映雪,期待陈序!】


    【几个主演造型很有故事感,但我怎么有种BE的直觉…?】


    【余见山的片子必追】


    【这个题材可以冲奖了吧,余导好好带队啊,期待中国电影再创辉煌】


    【导演组很会选角了,杨牧远形象比之前那位更贴合,期待住】


    【从开机到杀青一路关注,真心为大家感到高兴!预祝电影后期一切顺利,票房大卖,奖项丰收!】


    闻葭抱着捧花,跟自发组织来庆祝她杀青的粉丝们合完照之后,才离开片场。


    下午五点,夕阳熔金,暮云合璧,影视城外的余晖下,停着一辆格格不入的劳斯莱斯。


    黑色锃亮车身,不见一丝灰尘。


    闻葭瞥了一眼车牌,见不是眼熟的数字,便没太当回事。


    直到车身旁的中年男人把她叫住:“闻小姐。”


    杨伯穿一身亮泽的黑色西装马甲,双手交握着站在车旁,向她颔首。


    闻葭脚步一顿,朝劳斯莱斯望了一眼。


    跟许邵廷那辆明显不是同一款,这一辆车身更长,更显张扬。


    “您是?”她问。


    杨伯毕恭毕敬,“闻小姐,董事长有些话想跟您说。”


    闻葭愣了两秒,心脏猛地一震,“抱歉,我还有其他安排…”


    “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


    她指甲也掐进掌心,下意识咽嗓子,往深色车窗内望了一眼,看见许博征凌厉的侧颜。


    他神情很从容,却没回望她,似乎有十足的把握让她上他的车。


    “请上车吧,闻小姐。”


    闻葭自知逃不开,做足了心理准备,迈步上前要拉开车门,被于凯晴拽住了,“我跟你一起去。”


    “没关系的,只是说点事情。”


    杨伯面相很和蔼,语气有种对小辈的关切,“这位小姐可以陪同。”


    两人一前一后地坐进劳斯莱斯。


    车内空间很宽敞,清爽洁净的香味扑鼻而来,但并非木质香,莫名带着一种压抑陌生感。


    内饰真皮整洁光滑,只是在这个天气的温度下显得有些凉意,让她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叔叔好。”闻葭关上车门,细声细语。


    她怎么也没想过,她跟许博征第一次正式见面,会是以这种形式。


    许博征仰头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一手搭着中控,一手很有气势地搭着膝头。


    平心而论,他算得上气宇轩昂,人至中年,身材却挺拔,保养得跟三四十岁的男性无差别,一丝不苟的发型间不见半根银白,尽管眼尾有细细皱纹,但仍能透过这些时间的痕迹,一窥他年轻时的优越。


    听到闻葭的声音,他缓缓睁开清明的双眼,微微侧脸,什么也没说,只是很有威严地点一点头。


    “叔叔您想跟我说什么。”


    “先不急,我定了家餐厅,兴许和你胃口,我们边吃边聊?”


    是问句,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听您的,叔叔。”


    路程很煎熬,四个人一路无言。


    前排的杨伯大气不敢出,冷汗滴落。


    于凯晴攥着自己的帆布包,布料不知道吸走了她多少手汗。


    闻葭不敢去看许博征,只好全程望向窗外,在脑海里预演了一万句他要跟自己说的话。


    要是许邵廷在就好了,至少她心里有底,不会如此慌张。


    车子约莫行驶了半小时,停在一家西餐厅前。


    门口挂着营业的牌子,但想进来的客人都被不留情面地拒了。


    于凯晴被杨伯带进了包间,同样用晚餐。


    她喜欢尬聊,管他生疏还是熟稔,杨伯也逃不过。


    “你们董事长会跟她聊些什么?”她问得天真。


    杨伯礼貌地笑,“很难讲。”


    “他一直是这样一个严肃的人么?”


    杨伯摇一摇头,欲言又止。


    杨伯跟许博征年龄相仿,自许博征二十五岁起就待在他身边,尽职尽责,见证了他大半辈子。所以杨伯知道,许博征年轻时并不是这副性子,纨绔得很,甚至没有少爷现在一半沉稳。


    可他又该怎么跟这样一个刚见面的小辈开口呢?


    “董事长其实并不严肃,只是坐在这个位置上,不得已。”


    于凯晴似懂非懂地喝了口红酒。


    原来有钱人的人生也不是自己能够做主的。她心里想着。


    边想,边担心地把目光投向包间外。


    许博征跟闻葭在大厅的一张双人桌前落了座。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压迫。只是坐着,什么也不说,喝一口茶,也让闻葭发怵。


    “不用紧张,闻小姐,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来,是为了跟你谈什么事?”


    闻葭一双手在桌下绞得紧,“无非是…我跟他的感情。”


    “是,”许博征放下茶杯,“不知道邵廷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给他的期限是半年,半年到,你们分手。”


    餐厅里一片死寂。


    闻葭心跳也停了半秒,稳住呼吸了才说,“没有,叔叔,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许博征轻微颔首,目光似有穿透力,轻而易举剖开她的镇定,“我不妨跟你直说。如果你和邵廷在一起,是为了许家能给你的资源、人脉,或者更直白点,为了他将来可能继承的那些东西,那我们可以换一种更高效、对彼此都更有利的方式。”


    闻言,她莞尔,装得淡定,不卑不亢,“叔叔。首先,我对您说的更高效的方式不感兴趣。我的事业,是我用一个个角色、一场场戏拼出来的。靠交易得来的捷径,走不远,也站不稳。”


    她死命掐着自己掌心,才堪堪把持住声线,“其次,我跟他在一起,绝对不是为了他能给我的资源,或者是什么人脉。”


    “是吗?”许博征意味不明地一笑,“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在逐步暂缓他在集团的一切职务呢?”


    说完,他把目光探进闻葭的眼底,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审视,细细揣摩着,直至看出了一丝讶异、错愕,惋惜之后,他才满意移开视线。


    她在他眼前跟跟透明似的,谅她再如何掩饰,那点情绪也无处可逃。


    “这件事,他应当也没有跟你说过?”


    闻葭一直笔挺的背在此刻缓缓松懈了下来,她似乎有些颓然,“没有…”


    是忘了讲?还是故意隐瞒,不想让她担心?她无暇去想清楚,只道:“是因为我吗?”


    许博征不置可否:“以他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处理集团公务,因此暂缓。”


    他略作停顿,又道:“如果继续这样,我不能保证他不会失去更多,甚至是继承的资格。”


    闻葭突兀地重重呼吸了一下,抬眼去看他。


    如果眼前是旁的人,闻葭只当听耳边风,但眼前是许博征,她相信他真的做得出。


    她缄默半晌,无心再周旋,聪明劲很不合时宜:“您的意思是,我跟继承权,他只能选择一个,对吗。”


    也许这才是他今天的目的。


    她最怕的还是来了。


    许博征没回答,只从容地又饮一口茶,“另外,我了解过你的背景。很努力,也很有天赋,走到今天这个地位,应当很不容易。”


    “您想说什么?”


    “你这样的女孩子,追求的应该是更广阔的舞台,更好的前程,我说得对吗?”


    “我和他在一起,从未想过要放弃我的事业。他也很支持我。”她顿一顿,“当然,我也很支持他。”


    “支持?年轻人的支持往往很廉价,因为它不需要付出代价。但当真正的选择来临时,比如,家族的需要和他个人情感产生冲突时,这种支持还能剩下多少,是个未知数。”


    “我希望你明白,他身份特殊,你们的感情不是简单的儿女情长,更不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这么直白,这其中牵扯了很多利益,割舍。”


    “所以您的意思是——”


    言止于此,旁的不必多说了,许博征推开凳子,站起身,气定神闲地整理整理昂贵的西装衣摆,


    “我不逼你们分手,只是做提醒,你们的感情,要考虑、要权衡的,还有很多。”


    话毕,他径直离开。


    很简短,很开门见山的一场对话,却因为过于直击要害,让闻葭一个人在双人桌前,坐了好久好久-


    回霖州的航班在次日。


    晚上七点落地时,许邵廷的车早已静候在地下停车场A区。


    剧组杀青的消息在微博上掀起波澜,有私生,代拍扒出了闻葭的行程,凌晨五点就开始在机场蹲点,伺机而动。


    闻葭穿得已经尽可能的舒服朴素了。白衬衫,驼色短风衣,水洗牛仔裤,一双短靴。


    妆也没化,带着口罩帽子,捂得密不透风。


    但尽管这样,进航站楼的时候,还是被认了出来。


    身边没有保镖,于凯晴拖着箱子被人群隔在后头,寸步难行。越来越多的人涌上前来,每个都拿着手机举着一顿狂拍,像一堵肉墙把她围着。


    一时间机场被围得水泄不通。


    最终是林佑哲带着一群保安疾步赶来,才给她腾出一条走路的道。


    他护着闻葭,一边在她耳旁低语:“闻小姐,许董在A区等你。”


    剩下的交给林佑哲,闻葭沿着腾出来的一条道带着于凯晴径直前往停车场,找到车牌显眼的迈巴赫。


    她四下望了望,绕到他那一侧,拉开门,自然而然地跪坐进他怀里,找个舒服的姿势蜷着。


    一个多月没见,他想她想得发疯,立刻拥住她,摘下她的帽子跟口罩,看到她的表情,轻笑一声,“怎么了?心情不好?”


    “好累…睡了一路,还没醒透。”她兴致不高,瓮声瓮气,“还被私生拍。”


    恰好于凯晴放好行李,跟匆匆回来的林佑哲坐进前排。


    引擎启动,隔断屏静音升起,将后座隔绝成一方私密天地,许邵廷才道:“亲一下。”


    闻葭听话地勾住他,闭眼吻他。


    后排一时只有唇瓣相触的细微声响,吻够了他唇,她开始贪恋地吻他下巴,喉结,脖颈。


    直至觉得自己被撩拨得定力快要耗尽了,他一把将她提上来,复又去亲她的唇。


    “嗯…”她下意识地从喉咙溢出。


    他对她的身体是那么了解,轻而易举寻到敏感处,撩拨一会儿,又适时松开,替她整理衣服,边整理边问:


    “为什么不肯给我舌头?”


    她刚刚的吻始终浅尝辄止,只是让两人的嘴唇轻触,丝毫没有交换气息的意思。


    像温火,只燃,不烫。


    闻葭小动物般地‘唔’一声,低垂着眼,没说话,转而往窗外望了一眼。


    车子已经驶上了大桥,夜色璀璨,霓虹如织。


    但她认出来了,不是去馥山大道的路。


    “不回你家吗?”她问。


    “先不回,”许邵廷凝视她的眼睛,“先回我爸爸那。”


    闻葭呼吸微乱,轻声地:“你要带我去见你爸爸吗?”


    “嗯,该正式见一见了。”


    她下意识地攥紧他衬衫,“我们改天,好吗?”


    这语气小心翼翼,像怕惊动什么。许邵廷胸口一堵,“为什么?”


    “我不能见他。”


    “是不愿见,还是不能见?”


    闻葭低着眼眸,声线微弱:“愿意见,但不能见。”


    冗长的静默在车厢里蔓延,不知是谁的心跳跟气息先行沉重了一分?


    “为什么不能见?”许邵廷调整了呼吸,不知在消化什么,“告诉我。”


    迈巴赫随着许邵廷话音而停,停在许宅门口,厅内灯火通明,但没有半个人影,甚至没有人出来迎接。


    闻葭余光扫过,像是怕他不由分说地带她进去,急促地摇摇头,“我不能去见你爸爸。”


    “为什么?”许邵廷脑海里莫名其妙闪过一个念头,“…是许博征来找过你了?”


    “没有的。”闻葭摇头摇得笃定,“他没来找过我,是我自己的意思。”


    许邵廷深深地盯了她数秒,越盯眉宇越紧。她演技好得很,让他又一次没看透。


    门内,二楼的书房灯亮着,窗前两道身影。


    杨伯站在许博征身后,见他负手站着,蹙着眉眼盯着楼下的那辆车。


    迈巴赫停稳后,车灯熄了,但车门始终没有被推开。


    十分钟过去了,终于,许博征看见车灯再次亮起,继而是引擎的轻响,似乎要重新起步。


    闻葭最终还是没有下车。


    但许博征的表情没有任何的放松,反而越来越凝重。


    这是一个对他来说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结果。


    但是,他似乎并不满意,也不欣喜。


    他叹了口气,离开窗前。


    车内。许邵廷无力地阖了阖眼,再睁开,“开车吧,回别墅。”


    后排隔断屏又重新升上。


    许邵廷语气沉稳,“跟我说实话。”


    “他没有来找过我,只是…”闻葭吞咽一下,有些胆怯,“我这段时间考虑了一下我们的关系…”


    她不敢去看他,不知道他唇角跟下颌线都紧紧地绷着,眉宇也舒展不开。


    “什么意思?闻葭。”


    她抿了抿唇,继而浅笑,“许董,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是你杀青的日子。”他毫不犹豫地答。


    窗外很繁华,有金银照得她清丽的面庞忽明忽暗,她莞尔着摇头,但这笑意中分明带着一丝疏离跟恍惚。


    “不是的,你再好好想想,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闻葭深吸一口气,吸到身体最深处了,不自觉地发抖,迫使她眨眼,“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签了一份合同,今天,刚好是到期日。”


    她话说完,车后排死一般的寂静,因为两颗心脏隔着层皮,谁也听不见谁的咚咚作响。


    “真快。”他说。


    “也就是说,今天是我们解约的日子。”


    许邵廷仿佛不愿去听,生平第一次想逃避,往车窗外望了一眼,“嗯,解约的日子,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在持久的安静中,闻葭感到鼻尖似乎发酸,随之而来的是眼底的滚烫,“许邵廷,你知道吗?前段时间…我见到了我的一位前辈。她让我在这几天想了很多很多。”


    闻葭几乎是颤着声线,“她原本应该有很好的前途…但是她放弃了事业,结婚了,嫁给有钱人,现在只能站在丈夫身边,没有自己的身份,不能抛头露面,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我…我不想变成她这样…”


    许邵廷胸膛明显起伏了两下,静了良久,很陌生地看她。


    他以为自己向她隐瞒苏文霜的现状就万事大吉,却没想过她早已见识过另一种残忍。


    只是他不知道,她还是骗了他。


    她所说的,根本不是她最主要的理由。


    她真正无法说出口的是——她不想让他因为自己而放弃继承人的身份。


    许博征那番话威慑力还是过大了。如果继承权跟她之间只能选择一个,她会毫不犹豫地退出。


    因为她太清楚,他的童年,没有任性的权利,他的人生,铺满了严苛的规划。那些被剥夺的玩乐、情感和自由,都成了浇筑在那把继承人交椅下的基石。他走的每一步,都冷静而克制,所有的努力与牺牲,都指向一个明确的目标,成为那个被选定的人。


    如果他因为她失去了,那么他曾经失去的、被剥夺的,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她不能让自己,成为否定他过去全部人生的那个理由。


    也不能仗着自己的爱,把他拉下高台。


    但她不能说出口。说了也只会换来他跟许博征再一次的冷眼相对。


    “我不会让你变成她那样,我会给你自由。”他回应得平静,听不出波澜。


    “这很难很难。”闻葭懂事地替他理了理领带,扬着唇,努力不让眼眶的湿润流下来,“你我都会很累。”


    “我不在乎。”


    闻葭细微地摇了摇头,“许董,你迟早要结婚生子的,你需要的,是一个能相夫教子的妻子,我不会是那个合适的人选,”她脸颊上滑下一行液体,“我不想很多年以后,后悔没有继续自己热爱的事,做一个被困在宅院里的女人,做一个没有自己身份的女人。”


    尽管这并非她真实的理由,她还是说得头头是道,冠冕堂皇,但似乎缺少了分底气。


    “这就是你不愿见许博征的理由吗?”


    “嗯…”闻葭难过地垂眸,“只是因为这个,我有很好的事业,我也要为我的以后考虑,不是吗?”


    就让他觉得她自私好了。


    就让他觉得她残忍好了。


    他不能做决定,就让她来。


    直到这一刻,许邵廷才知道许博征看得有多透。


    明察秋毫,洞若观火,算到闻葭不会愿意放弃自己的未来,更算到他不愿看见她变成另一副样子。


    是不是还算到他们两个人总有一天要因为这件事走到这一步,所以带他去见苏文霜?


    如若她说的是旁的,他怎样都不会放开她,但是她偏偏说的是这个理由,掠夺了他挽留她的勇气。


    “我一直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许邵廷自嘲地勾一勾唇。原来是她算到。


    “这就是你为什么那么知好歹,懂事。”


    “你一直是这么想的,对吗?”许邵廷抚着她脸颊,屈指替她抹一抹眼泪,“一直这么清醒,对吗?”


    闻葭忍住抽噎的欲望,呼吸颤颤巍巍,低下头,“嗯。”


    “所以你那个时候才说,不要为了你放弃任何,不值得。”


    “嗯…”她还是没能忍住把脸埋进他胸膛的欲望,贪恋他温度,“对不起…许邵廷,我们都该有更好的以后。”


    她很愿意仰望他。


    许邵廷生平第一次听不明白一句话,“没有你,我怎么有以后?”


    她很理智,不愿在他怀里做多停留,将头抬起,“你会有的。”


    车内氛围一如既往的旖旎,但是她的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这两束烟花,是否消逝得太快,太转瞬即逝?


    “许邵廷,”她认真地唤一唤他,“你就当我们演了一场戏好了。”


    她没敢说,她一开始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签下的合同。


    演戏而已,这没什么,她最会。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真的在戏外爱上他了,爱得很深,这么深。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很清醒,却是清醒地沉沦。所以在瑞士挂情人锁的时候那样犹豫,所以在听他说想娶自己的时候,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所以让他不要为了自己放弃任何。


    她什么都清醒,唯独在他说官宣的时候糊涂。


    哪怕这是一段不会长久的关系,她也想有人见证,这是她微小而深切的私心。


    “演戏。”许邵廷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


    闻葭几乎快要被某种痛感压抑得呼吸不过来,她闭着眼,声音像羽毛,


    “现在,你就当我演够了。”


    许邵廷愣怔了很久,好让人费解的几个字。


    他蓦地释怀地笑,点点头,“你演够了,那我怎么办?你想过吗?”


    “对不起…对不起…”她语不成句。


    “所以你的意思是——”


    “到此为止。”


    两颗心脏在同一瞬间分别停滞了一秒,两秒,三秒。


    如果能永远停顿在这一刻该多好?谁都不想迎接下一秒跌到谷底的失落。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还是想起很多年前,下雪那天,她在漫天雪花里转圈的样子,天真,可爱。无数个梦里,他梦见她回望住他,他也没想过,那一瞬间会让自己惦记那么多年。


    他还是想起那天在他家试衣服,她仰头为自己打领带的样子,那个时候,他以为他们会有无数个那样的时光,像普通情侣那样。


    他还是想起两个人认识后第一次吃饭的场景,烛光那么晃眼,那么熹微,他却将她的脸看得真真切切,在心里说,想保护她一辈子。


    他还是想起那晚她躺在自己怀里看照片的样子。他似乎还有很多很多照片没有给她看过,但是没机会了。


    是他爱她的方式错了吗?


    许邵廷怎么都没有想明白。


    这一刻,两个人想到一起去,但只有她选择说出口,“我们谁都没有错,错的是现实,还有身份。”


    许邵廷被一股要命的心痛击穿,已经无暇去分析她说的‘身份’是什么意思。


    闻葭见他没做声,极力地吸一口气,泪流了满面,却还是向他微笑,“许董,你会不会跟我分开后第二天就去跟别人结婚?”


    车子驶进了别墅区,很黑暗,所以她没看到,许邵廷微微偏过头,面颊上悄无声息地滑下的两行泪,不知落在了哪处。


    “不会。”他的声音仍旧那样沉稳,给她踏实感。


    但是感觉总是会消失的。


    车子终于缓缓停下,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你…可以答应我吗?”


    她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私心。


    “我答应你,不会。”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喉咙发着紧,声音那么低沉沙哑。


    闻葭闭着眼点一点头,任由眼泪流下,“那就好。谢谢你。”


    “你只在乎这一天吗?”


    “够了,够了…”闻葭的喉咙哽到发酸,“我不奢求那么多…你总是要结婚生子的,不是吗?肯为我留一天,也很好。”


    他缓缓说:“在我想象的所有结婚生子的场景里,只有你,没有别的女人。”


    “我不能耽误你的。”


    这句话是真心,却不是他以为的因事业而放弃他,而是她认为,他不该因她放弃身份。


    可许邵廷心脏已经痛到极点,根本无暇分析她的话语,只是成全式地点点头。


    他也想她好,也不愿意看到她凋谢溃败。


    在身份跟现实面前,谁都无能为力。


    前排也很安静,于凯晴仿佛有什么预感,破天荒地没有咋咋呼呼,她朝林佑哲看了一眼,“林秘书,麻烦你了。”


    林佑哲拉手刹的动作也顿住,回以一贯斯文的笑,“不用客气。”


    后排的车门隔了好久才被打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来,他止步于院子的栅栏前,看见第一次送她回家时,开得盛的三色堇。


    “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他站在她身后,问。


    “被你爱过我已经很满足,你要忘记我。”泪痕黏腻得难受,闻葭没说旁的,只是又一次重复,“我说过,你就当我演够了。”


    闻葭没敢看他的表情,只是丢下这么一句话,径直转过身要走。


    她说得比想象中的冷静,轻松。


    总要有一个人来做决断的,就让向来犹豫不决的她来做一次。


    “好,我成全你。”


    他知道这是他们绕不开的问题,第一次这么无力地妥协。


    “闻葭。”他不甘心地把她叫住,“我们会不会再见?”


    夜里没什么风,许邵廷却觉得自己快要站不牢,攥紧拳头才堪堪稳住自己的重量。


    “也许还会,也许不会了。”


    他点点头,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最后一次抱住她,“有任何需要,你都可以找我。”


    他的怀抱永远都对她敞开,只是她不愿再进入了。


    感受到怀里的女人点了点头,他强忍住吻她额头的欲望,最后抚摸了一下她头发,松开她。


    “你要幸福。”她先开口。


    许邵廷径直转过身,闭着眼,颓废茫然的面庞上,第二次滑下泪水,掉在石板路上。


    他没有回答她这句话。


    他想不明白,没有她,自己该要怎么幸福——


    作者有话说:-


    她也想不明白


    (许博征的行为动机后面会讲明


    第67章


    每年的十二月,都是VELRA的品牌收官季,品牌总部不仅要对过去一年进行复盘,更要为新一年的战略铺路,其中最关键的一环,就是完成代言人的更迭。


    大牌向来是高傲的,VELRA的代言期限通常只有一年,唯有那些格外受宠、咖位足够、商业价值惊人的艺人,才可能拿到两年甚至更长的合约。


    为了这一两年的时间,圈内无数小花小生挤破了脑袋地抢,倒不仅仅是因为一个代言人的头衔,而是为了一个登上由VELRA推封的杂志。


    丁倩汝作为VELRA唯一的亚太地区设计师,早年在法国进修的时候,就着手于拓宽品牌的中国市场,所以除去设计师这个职位之外,她也是VELRA中国区的市场总监。


    今年六月起,就有无数经纪人、经纪公司向她的邮箱发送自荐信,想要接洽一下,争取拿下VELRA新一年的代言人,再不济,品牌大使、品牌挚友也是可观的。


    只是结果不尽如人意,这些邮件都被统一冰冷的话术驳回——


    感谢垂询。VELRA新年度代言人已确认。


    对于VELRA这位神秘的年度代言人,圈内没有任何风声走漏,直至两天前,VELRA在官博发了一张剪影,这才把矛头指向闻葭。


    这个代言的机会,是丁倩汝先前承诺给闻葭的,她兑现得毫无压力,只是向经理耳旁吹了几阵风,开了几场会,审批便顺利通过。


    这一季VELRA推封,选择跟顶级女刊《MAVEN》合作,圈内能同时获得VELRA跟《MAVEN》的青睐的,少之又少。闻葭是自VELRA成立以来,第三位达成此成就的代言人,也是第二位女性。


    此时此刻,VELRA中国总部大楼。


    丁倩汝一身秀场款大衣,步履生风地走出办公室,乘电梯直达化妆室所在的楼层,亲自迎接这位代言人大咖。


    化妆室内,大灯明亮,眼影盘、腮红盘、阴影盘或开或合。发胶瓶、喷雾瓶,或倒或立,桌上各类卷发棒夹板的电线歪七扭八,缠绕在一起,凌乱万分。


    VELRA的造型团队全员出动,在桌边围了一圈,各司其职。


    闻葭坐在这群人的中央,顺滑的黑发上数个夹子,将她头发挽起,她正静闭着眼,任由董易雯为自己抹护肤品。


    丁倩汝高跟鞋声音由远及近,造型团队见她来了,默契地让出空间。


    “好久不见亲爱的,”她走到闻葭身后,双手亲昵地搭在她肩上,“前两天跟你助理接洽,她说你刚杀青还没出戏,状态不理想,今天呢?感觉怎么样?”


    闻葭终于睁开双眼,她的皮肤依旧白皙,没什么瑕疵,只是双眼下一片淡淡的乌青些许显眼,不该出现在她脸上。


    她轻轻牵起嘴角,声音几不可闻:“好很多。”


    走近了,丁倩汝才弓下身,仔细端详了她的眼晴。


    她眼皮微微浮肿,像被雨水浸润过的花瓣,不再轻盈。


    “亲爱的你哭过了?”丁倩汝似有愕然,但她没深想。


    闻葭垂眸,不知是为了掩盖浮肿的眼皮还是为了掩饰住情绪,“嗯。”


    她的兴致不高,淡色的唇抿着,线条纤细而脆弱,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在拍杂志封面的前一天落泪,是女明星的大忌。谁都想呈现最佳的状态,如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流眼泪?


    丁倩汝脱口而出:“分手了?不可能吧?”


    她是开玩笑式地问的,所以说了个自认为绝对不可能的答案。


    毕竟,她看见了,闻葭无名指上还戴着枚夺目张扬的六千万粉钻呢。


    怎么可能是分手?


    “不是分手,”闻葭淡淡摇头,“杀青戏拍得比较悲,缓不过来,这几天回想起来,总是忍不住想哭。”


    闻言,站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于凯晴抿一抿唇。


    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她知道,这句话里,只有‘杀青戏拍得比较悲惨’这几个字撒了谎,其余的都真真切切。


    只是下一秒,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说的全是实话,毕竟,跟许董分手,怎么不算一种杀青戏呢。


    她背过身去,不愿看到闻葭这副装云淡风轻的模样。


    “我就说嘛,”丁倩汝倚着桌沿,满意地端详自己的代言人,“所以前两天状态不好,是因为这个?”


    “嗯,”闻葭重新闭回了眼睛,“只是因为这个。”


    “其实本来应该多给你一点时间做调整的,”丁倩汝走到她身后,双指轻柔地扶着她太阳穴,抬起她头,看着镜中的她,“但是我们Ada总有点迫不及待见你。”


    “没事的,总不能一直在原地做调整,”闻葭微微颔首,语气平静,“人总要向前走。”


    丁倩汝‘嗯哼’一声,总觉得眼前的女人比之前见面的时候沉静很多,但也少了几分明媚,仿佛在刻意压抑着情绪,她捉摸不透,于是把话题扯开,“话说,你公司剪彩的视频我看了,裙子很眼熟哦,是许董给你买的那件吧?”


    “你眼睛真尖,”闻葭终于肯勾起唇笑,但是这笑是下意识的,因为她捕捉到了丁倩汝话里的某两个字。


    只是下一秒,她蓦然意识到了什么,旋即又把嘴角的笑收了回去。


    “很衬你哦,全球独穿。”


    闻葭没继续讲话,低下眼,掩饰性地拿起一旁另一本杂志翻了翻。


    这本杂志也是内部资料,刚编订完最终内容,还没批量打印。


    “这里怎么没有我穿的那件?”她把杂志带有新品图片的那几页翻遍了,之前在许邵廷家试的那几件几乎都在,却独独没有她剪彩时穿的那件藏蓝色礼裙。


    “嗯?”丁倩汝奇怪看她,“许董没跟你说过么?”


    “说什么?”


    她俯下身,沉着声音在闻葭耳边,“许董把那条的设计买断了,不会发布了,不然我怎么说你是全球独穿?”


    末了,她补充,“原本也是行不通的,但是他赞助了整一场秀,只有这一个要求。别说出去哦,我们Ada总破了例。”


    “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不久嘛,好像离你剪彩没多远。”


    闻葭翻杂志的手一顿,莞尔,“是吗,他确实没跟我说过。”


    丁倩汝抿一抿唇,“…我以为他跟你说了,我会不会把他的惊喜剧透了?”


    “不会,你放心。”


    不会再有惊喜了。


    “那就好那就好,”丁倩汝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话说,前几天许董…”


    闻葭没听清她后面说了什么,因为眼眶热得很突然。


    她昂起脖颈,想要把突如其来的难受咽回去,但适得其反。眼泪似乎要破眶而出了,她嘴边那点笑意褪尽,趁着董易雯转身换护肤品的瞬间,蓦地站起身,不自在地说:


    “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丁倩汝的话像一份过期的礼物,是精美绝伦的,却散发着陈旧气息,后劲很足,她迫切地想找一个无人的角落,独自面对这份沉重、迟来、且再也无法令她欢欣的惊喜。


    整个VELRA造型团队的人互相大眼瞪小眼,不明所以地望着她的背影。


    闻葭脚步踉跄,走得又快又急。等于凯晴追出去时,她已闪进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洗手间只有她一个人在,一片寂静。于凯晴推门进去时,只看见她纤瘦的背影摇摇欲坠。


    她一手强撑在台面上,细细的胳膊几乎要支撑不住她重量,向一边倾斜去,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嘴巴,将所有呜咽堵在喉咙深处。


    哭腔都被压抑回了身体里,只能化作剧烈的颤抖。


    于凯晴看得分明,有泪滴掉在了水池里面。


    她扶住她,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背,帮她捋气息。


    她上一次见到她这样哭,还是杀青回来那天。


    那天晚上,闻葭一进别墅什么话也没说,晚饭也没用,径直躲进房间。


    直到十一点,于凯晴直觉不对劲,敲门没人应,拿备用钥匙破门而入,却发现闻葭凌乱地坐在浴缸边,手臂搭在边缘枕着脑袋,昏睡了过去。


    脸颊两边挂着泪痕。


    她不是自己睡过去的,而是哭得力竭了才睡过去的。


    于凯晴远远地看着浴缸边的那道身影,她身子瘫软着,脖颈低垂,类似一种花朵的根茎,被折断,枯萎了就是这种状态。


    那一刻,她觉得闻葭好陌生,好遥远,如同一具被定格在绝望瞬间的、美丽而易碎的标本。


    于凯晴不傻,刹那间,她全都明白了。


    那之后,她经常撞见闻葭偷偷抹眼泪,但从未有一次像此刻这样,哭得绝望——


    她一个劲地摇头,被手掌捂住的唇齿间,模糊地吐出几个字,“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于凯晴鼻尖一酸,把她的身子扯过,极力揽进自己怀里。


    模仿记忆中许邵廷拥抱她的方式,一遍遍轻抚她的长发,想给她一点安慰。


    但是她做得不好。


    许邵廷比闻葭高出那么多,而她跟闻葭身高相仿。


    她给不了那样完整的庇护。


    “我好想他…”


    四个字,小心翼翼的语气,足以让于凯晴鼻尖发酸,她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总不能说自己也想许董。


    只说:“许董肯定也在想你的。”


    闻葭仍旧在她怀里摇头,“怎么办…我该要怎么办…凯晴…”


    她是真的在发问,也是真心费解,她不懂,没有他的日子,自己该要怎么办?


    似乎是身体被生生剥去了层皮,死不了,但是碰哪里都剧痛。


    以前在他身边的时候没感觉,抽离了才发现,自己有这么贪恋他。


    “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


    闻葭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哭了多久,也许眼泪也流干了,才整理好表情,回到化妆间。


    她没让任何人看出异样,只轻声:“不好意思,刚才身体不太舒服。我们继续吧。”


    继而向丁倩汝微笑,为自己的突然离开感到抱歉,“你刚刚说了什么丁总?我没听清。”


    丁倩汝合上杂志,回忆了一番,“噢,我说,前几天许董还联系过我,说有事想请我帮忙,你知道是什么事么?”


    “不清楚,”闻葭答得云淡风轻,“工作上的事,他很少跟我提。”


    丁倩汝微微摇头,“应该不是工作上的事,他特意说让我按照上次庄园的地址去,说实话亲爱的,我有点怕他,总觉得跟他相处怪不自在呢,但是你在的话就还好,像上次那样。”


    “我不会在。”闻葭斩钉截铁。


    丁倩汝不明所以地抬眼去看她。


    “我姐马上又要进组拍戏了。”于凯晴见缝插针补充。


    “你怕他什么?”闻葭问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口问的那样。


    “伴君如伴虎啊,有钱人总是很难服务的。”这是丁倩汝在职场这么多年总结下来的经验,很简短,也直白。她向闻葭眨一眨眼,说了句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girls’alk,你不要出卖我哦。”


    “不会。”闻葭这几天总是不专注,又开始神游,“你不用怕他,他很好,不会为难你。”


    “你是他女朋友,当然这么说喽。”


    “不是的,我以前也很怕他的。”


    丁倩汝不解,“…你是女朋友,你怕他什么?”


    怕他没有爱,也怕他高高在上的地位,但她没想过,她畏惧的,反而成了让她们分开的原因。


    她聪明地换了个说法,“跟你一样,伴君如伴虎。”


    “那后来呢?”


    “后来…”闻葭看向镜中的自己。


    后来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他了,爱让人变得勇敢,我渐渐不怕他。


    “后来就发现他,其实不像看着那样让人…害怕。”


    他也很爱笑,也很温柔,也有脆弱的时候,也有一些迫不得已,也有真实的喜怒哀乐,也会疲惫,也有一些不擅长的事。


    也会哭。


    他会哭吗,她有些不确定,那天在车里,她手心突然出现一些滚烫的液体,她也分不清是不是他的眼泪。


    “那…跟他说话有什么要注意的么?”丁倩汝似乎是真的对于许邵廷的主动邀请有些受宠若惊,总怕自己得罪到他头上。


    “没什么要注意的,”闻葭目光麻木不仁,“做你自己就好。”


    她顿顿,似乎在回忆,“他其实…很擅长倾听的。你只要把想说的说清楚,他不会为难你。”


    “谢谢你亲爱的,告诉我这么多。”


    闻葭浅笑着,没继续接话。


    其实,她知道他更多。


    他喜欢安静,喜欢小岛,最想买的岛屿在加勒比。喜欢刺激,喜欢危险,喜欢疼痛,痛是少数能让他觉得自己在秩序之外也能真实活着的东西。


    他也喜欢玩赛车。


    她现在才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没看过他玩赛车的样子。


    不是说总有机会的吗。


    怪不得何令仪总跟她说,所有承诺在兑现以前,都是很脆弱的。


    无暇浓厚的底妆,让丁倩汝看不到她微微泛红的鼻尖。


    只是眼眶的红还是难以掩盖,但是红得那样恰到好处,像淡粉的花瓣尖,反而成了标本的点缀。


    两个小时后,妆造才彻底完成。闻葭穿的礼服极其繁琐,只能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走进摄影棚。


    “闻老师,身上的首饰摘一下。”造型师在做最后的确认。


    她身上其实没什么饰品,除了一条项链,乖乖地摘了,还有一个,她不愿意摘,“这个可以留着吗?”


    她张开手掌,给造型师看无名指上那枚钻戒。


    熠熠生辉,璀璨夺目。很明显凝结了一些什么。


    造型师拿不定主意,去看丁倩汝的眼色。


    这是珠宝藏品,并非大牌,不存在品牌互斥,丁倩汝欣然应允:“没问题,亲爱的。”


    她到底还是藏了一些私心,不知是想给自己看,还是给他看。


    于凯晴再次背过身去,口罩下的唇抿得死紧。她仰起头,紧闭双眼,深深呼吸。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不甘。


    她站在角落里,偷偷地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屏幕显示的是简短的几个字:


    「她好吗?」


    这条消息,是她两天前收到的,但她迟迟没有回复,不是因为不想回复,而是因为,没有身份跟资格。


    但是此刻,她再也忍不了。


    忠诚、共情、无力感在一刹那涌上。


    她在闻葭身边待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萌生出一种“不懂事”的冲动,自作主张地回了:


    「许董,她不太好。」


    第68章


    馥山大道的清晨很静谧。


    这里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富人区,因为只有一户庄园,光地皮就价值六十五个亿,是富人有钱也拿不下的地段。


    沿着大道蜿蜒而上的,是一道低矮的黑色铁艺栏杆,其样式极简,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分量。


    栏杆内侧,经过精心修整的墨绿女贞墙密不透风,高度恰好阻隔了所有试图探究的视线。


    庄园就坐落在这一道道女贞绿篱墙内。


    这是清晨五点。


    天还只有蒙蒙亮,花园里的长椅上,一道男人的身影凝固地坐着。


    他一手环着胸,一手曲着搭在扶手上,撑住低垂的额头。


    他的眉宇紧蹙,眼皮静阖,睫毛在眼睑下有一片阴影,却还是没有掩盖住一片疲惫的淡青色。


    管家在窗前看见自家少爷的背影,匆匆赶到花园内,躬身低语:“少爷,去睡一会儿吧,晚点还要见客人。”


    虽说平常许邵廷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就起床,但管家知道,这几天情况尤其反常——


    他从驻守在岗亭的迎宾员那里得知,少爷已经足足三四天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这两天倒还好,只是三四点进花园坐,前两天,干脆在花园坐了整个通宵。


    他只是这样静静坐着,不看书,不说话,只思考,但也没人知道他在思考什么。


    管家见他纹丝不动,忧心忡忡地摇一摇头,识趣地转身离开了。


    终于,到六点了,佣人们都开始忙碌,像往常一样为他备好早餐,管家又一次踏进花园,“少爷,去用点早餐吧。”


    许邵廷虎口卡着额头,修长的两根手指随意地挥了挥,“先不吃。”


    他声音带着倦意,尤其沙哑。


    又是半小时,那道僵坐的身影终于动了动,站起身。


    他穿着睡袍,不掩高大,只是这份挺拔里,透着一丝显而易见的颓唐。


    黑发没有像往常一样用发泥定型,垂落几分,显得年轻,或者说随和了许多。


    漫不经心的凌乱,是外人没有见过,只有她见过的模样。


    暂缓职务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他该谢谢许博征,因为他的大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


    只是一如既往地想她。


    他缓步踱进二楼的衣帽间。


    这个衣帽间并非他常用,却很宽阔,跃层式设计,没有西装衬衫马甲之类的,而是挂满了他各式各样的赛车服。


    这些赛车装备每天都有佣人来打扫整理,即使他一年没有碰过,也丝毫不见灰尘。


    许邵廷拿出一件红白相间的赛车服,换好,他动作是那样慢条斯理,似乎终于在麻木不仁的几天里找到一件感兴趣的事。


    拉链“唰”地一声抵达领口,充满速度美感的制服显得他愈发肩宽腰窄,身形优越。


    笔挺西装赋予的端方禁欲,在此刻被赛车服加持的肆意不羁所取代。


    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并非割裂,更像一枚硬币截然不同的两面。


    一切就绪后,他走到透明柜前,手指滞空划过,最后停在一只相同配色的头盔前。他拾起,不疾不徐地向庄园后门走去。


    庄园的背面,有一条冗长且弯曲道路。


    他没告诉过她,当初他买下这块地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座半山上,很适合建私人赛车场。


    赛道依着山腰蜿蜒伸展,全长有三英里,十余个弯道错落分布,似一条灵动的绸带,缠绕在绿意盎然的山间。


    赛车场建成后,有无数主办方想要租用这条顶级赛道,承办专业赛事,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这里从不对外开放,只偶尔在深夜,会响起引擎的嘶吼。


    这是许邵廷为数不多的能够全然放松的时刻。


    比看书更让他专注,比思考更让他放空。


    场地门口停着五辆赛车,流畅的线条,低底盘匍匐着,像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偏爱那辆限量的迈凯伦F1GR,经过涂装改造过的车身黑红相间,前脸进气口像一张咆哮的巨口,充满了原始的侵略性。


    车门向上打开,优美得像一对翅膀。许邵廷妥帖地将头盔戴好,坐进车内。


    低矮的车型,对于他这样身高腿长的男人来说,多少是有些逼仄的,但是此刻,这种窒息的逼迫感竟让他有些安心。


    他气定神闲地将手套戴上。双手扶着方向盘,却迟迟没有启动。


    头盔下一双深邃的眼若有所思,他下意识往场地外的方向望了一眼。


    动作是本能的一瞬,在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只不过是因为他耳畔回荡了一男一女的两道声线——


    “什么时候开给我看?你开起来,一定很酷…”


    “总有机会。”


    他眨了眨眼,视线迅速扫过,直到不甘地确认了那片空无之后,


    他转过头,毫无留恋地启动引擎。


    迈凯伦配置是顶尖,每个月的维护费就有七位数,即使沉寂一年,性能依旧巅峰。


    许邵廷左手手指收拢,稳稳包裹方向盘。右手利落地推挡,踩下离合,引擎发出一声低吼。


    他脚跟轻转,脚尖将油门一踩到底,强烈的推背感瞬间将他按进赛车座椅。


    换挡动作行云流水,手腕一抖便完成切换,没有丝毫犹豫。


    他偏爱这种传统的H型换挡杆,需要他踩下离合器进行换挡。这是最纯粹、最富有参与感的体验。


    轰鸣声在半山腰间盘旋,足足有十几秒才彻底平息。


    极限的速度,让迈凯伦在仅仅几秒之内,冲出了数百米。


    可是,头盔之下的那道目光却冷静至极,丝毫不见在玩极限运动时有的兴奋,甚至有几分抽离,跟散漫。


    他再次利落地动了动手腕,换到了速度更高的档位,仿佛只要够快,就能摆脱什么东西。


    车速不断攀升,仪表盘上的指针剧烈右摆。


    风声在窗外呼啸成一片模糊的噪音,他想要的速度终于到来,能把那些堵在胸口的东西都扯碎了,甩在身后。


    在达到速度顶峰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自由,一切痛苦跟悲伤都随着车窗外的风而飘散。


    有一种极致的、短暂的、近乎幻觉的解脱。


    终于,迈凯伦跑完了一条直道,即将进入一个大转弯,许邵廷利落地打转方向盘,稍稍松开油门,速度猛然降下来的一刹那,


    一张脸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


    不是他主动回忆,是不由分说地闯入。


    那么清晰,清晰得残忍。


    他看见她弯着眼睛对自己笑。


    下一秒,又看见那天晚上,她哭着问自己,会不会第二天就去结婚。


    那一刻,所有被速度强行镇压的痛苦,凶猛地反扑回来,化作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骤然的剧痛让他窒息,呼吸停滞。


    就在这惊痛的真空里,世界仿佛慢速,他忘了手中的方向盘、忘了油门、忘了离合、忘了弯道,忘了所有。


    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车身失控地横摆而出,一个凌厉而绝望的漂移,最后横亘在赛车道中央。


    尖锐的鸣笛声,让呼啸凛冽的风都自惭形秽。


    驾驶室内,许邵廷双手扶着方向盘,头微微埋着,他眼睛紧阖,但并非是因为迈凯伦的失控。


    而是因为心脏的那阵骤痛。


    太痛了,让他呼吸不能,让他舒展不得。


    “闻葭…”他人生第一次,近乎喃喃出声-


    几天后,丁倩汝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抵达许邵廷的半山庄园。


    管家敲响书房的门来禀报,“少爷,有客人来。”


    书房里,许邵廷正凝神望着电脑屏幕。


    虽说许博征暂缓了他的职务,他该好好放松的。


    但他却不愿真的放松下来。


    他需要用忙碌来麻痹自己,失去对于时间的知觉。


    他抬起眼,兴致不高,“推掉吧。”


    “对方说是你主动邀请她的,登记的名字叫丁倩汝。”


    听到名字,许邵廷一直平静的眼眸这才有所触动,他关掉电脑,起身走出书房:“带她进来吧,让她稍微等一会儿。”


    一楼,丁倩汝被管家请到了会客室。她妥帖地将铂金包放好,没别的,里面装着许邵廷特意嘱咐她要带过来的东西。


    约莫等了十五分钟,热茶到了恰好能入口的温度,丁倩汝看到男人从楼梯间缓步走下来。


    他是迎着阳光踏下楼梯的,面庞让人看不真切,身后跟着一片阴影,颀长,挺拔,远远地瞥着,只会让人觉得这样的男人,确实是值得被仰望的。


    “许董,上午好。”丁倩汝看他在逆光中走来,主动礼貌地打招呼。


    她其实有点战战兢兢的,尽管闻葭说过不必怕他,但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还是让人没法忽视。


    并非是单纯的身高带来的,而是久居上位沉淀而来的。


    闻葭是怎么做到不怕他的?一时间她想不明白,脑海中只浮现一句话。


    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许邵廷主动伸出手,“幸会。”


    直至走到身前了,丁倩汝才看清他的脸。


    他的相貌还是很英俊帅气,一如既往的端方,比她见过的所有男明星都要优越一大截。


    只是,比上次见面消瘦了很多。


    似乎也疲惫很多。


    丁倩汝回握住他的手,有种莫名的心惊。


    “坐。”


    她坐下,从包里摸出一本东西。


    是《MAVEN》杂志的初版样本。事实上,杂志的内容是一个月前就定好、编辑排版完了的,闻葭拍的封面,甚至算是尾部工作,拍摄结束之后,便被马不停蹄地送去《MAVEN》总编办。


    五天后,拿到初版。


    在此刻,被递到许邵廷手里。


    封面上的女人,穿着极具设计感的礼服裙,裙身如鱼尾般优雅舒展,搭配着华贵的皮草装饰,整个人仿佛沉浸在一种妩媚的氛围里。


    许邵廷看着,近乎珍重地接过。


    对面丁倩汝小心翼翼地打量他,却看不懂他眼神,似乎参杂着悲怆、痛楚、释然。


    看自己女朋友有必要这么悲伤嘛。


    她搞不懂,吞咽一下,“许董今天请我来…是什么事?”


    许邵廷淡笑,“杂志预计什么时候发售?”


    他口吻一本正经,似乎真的是在跟她谈商务。


    “明年第一季度。”


    他合上杂志,毫不犹豫地:“我贡献二十万的电子刊销量,发售二十四小时内。”


    丁倩汝一口茶险些呛住。二十万销量是什么概念?这可是顶级女刊,销量直接跟商业价值挂钩,能被各路粉丝算进实绩里面的硬核数据,是品牌方眼中最直观的吸金力证明。


    “二…二十万…册?还是金额?”


    “二十万册。”


    当初那种恨不得当场给他跪下的感觉又杀了回来,丁倩汝定了定神,用表情跟言语给他跪了,“许董…好手笔…我会跟我们Ada总说的,也会跟MAVEN主编说的,非常谢谢您的支持。”


    这个代言人真是请对了。


    佣人进会客室为两个人添茶了,交谈短短地暂停了片刻。


    丁倩汝心情大好地抿了一口,再抬眼,蓦地听见对面男人问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她最近还好吗?”


    仅仅只是几天,他就用了‘最近’这个词。


    他以前不是这样度日如年的人。


    丁倩汝眨巴眨巴两下眼,“许董…您说谁…?”


    她视线缓缓下落,看见许邵廷拇指指腹轻柔地抚过杂志封面上女人的脸,下一瞬,又看见他抚过她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他的动作是那样轻缓,近乎疼爱、珍重。


    “闻葭,她最近好吗?”许邵廷垂眸,平静地又问了一遍。


    丁倩汝手里茶杯一抖,鸡皮疙瘩起了全身。


    “什…什么…意思…?许董…您跟闻葭…分手了?”


    许邵廷这才抬起眼眸,望向她,释然地笑了笑,“是,看来她没跟你说,我跟她分手了。”


    丁倩汝鼻腔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一刹那,她回想起拍杂志那天,自己在闻葭面前说的话,似乎一字一句都不应该。


    继而,她下意识地往客厅望去,仿佛看见一年之前,男人就坐在沙发里,女人欣喜雀跃地跑到他跟前,提着裙摆转了个圈,说,“我最喜欢这条。”


    天真得像小女孩那般。


    那个时候,她转圈,所以看不到他的目光,可是丁倩汝站在局外,看得真切且分明。


    他的目光是那样深沉、专注,带着一种接近虔诚的温柔。


    温柔深情到让丁倩汝难以相信此刻这一男一女已经分手的事实。


    怎么会这样?


    她没敢问,只连连道歉:“对不起许董,她确实没跟我说,我不知道…”


    “不怪你。”许邵廷笑笑,自言自语,“一直那么要强。”


    丁倩汝在这一刻才恍然,这才是他今天请自己来的目的。


    只是为了看她一眼。


    她看着他凝望住杂志封面的眼神,喉咙哽住,缓缓开口:


    “她很好,许董。”


    丁倩汝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想看见她好。


    许邵廷勾起唇,似乎欣慰,“那就好,谢谢你。”


    后来,丁倩汝在庄园待了整整一个小时,许邵廷没有再提起过那个名字,只是跟她聊了些VELRA的事情。


    临走时,佣人领丁倩汝到会客室门口。


    丁倩汝停住脚步,抿抿唇似有斟酌,她转过头,“许董,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停顿几秒,她道:


    “那枚戒指,是她自己要求戴的。”


    许邵廷看杂志封面的目光彻底愣怔住,但他还是很快收拾好,向她儒雅地笑,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真心实意的笑,“多谢你告知我。”-


    赵兴岚知道许邵廷平时忙,所以不太愿意打电话打扰他,有事情,会选择直接来庄园看他。


    但这几天,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胸口堵得慌,却不是因为她不沉稳的小儿子,而是因为因为她向来沉稳的大儿子。


    这天半夜,她还是没忍住,忧心忡忡地起身踱到客厅,顾不上什么打扰不打扰,给许邵廷拨了个电话。


    “妈妈。”


    凌晨两点,他的声音却是异常清醒。


    赵兴岚心中一凉,十六岁之后,许邵廷再也没这么叫过她,母子亲密,不拘泥于尊称,他平常只叫她Helen,再不济也是一句赵女士。


    “邵廷,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赵兴岚一边顺着胸脯,一边说:“我这几天总是睡不好,一直担心你。”


    “没有,妈妈,”许邵廷强行牵起一抹笑,“我很好。”


    “那为什么现在还没睡?跟妈妈说实话,你不好骗妈妈的。”


    许邵廷一袭睡袍,搭腿坐在主卧沙发内,他该抽烟的,可眼前的烟灰缸内半根烟蒂也无。


    “只是在处理之前留下的一些工作。”


    赵兴岚叹一口气,“你该放松一点。”


    “嗯,”许邵廷轻缓地闭上眼皮,“看来爸爸没跟你说。”


    “说什么?”


    “没什么,”他睁开眼,“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你担心我,我也会担心你。”


    挂完电话,他踱步进书房,仍旧写毛笔字。


    这次他写的不是什么慎始敬终,也不是什么高谈阔论的名句。


    只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带着他执念的两个字。


    写完了,他也没舍得揉皱扔掉,而是静放在那边,等墨迹干透。


    砚台旁边摆着一支钢笔,是七夕那天她送给他的礼物。她说要送他最常用的物件,每天都能看到,看到就会想起她。


    他确实想起她了。


    也想她。


    他摸出一张崭新信纸,因为没有信封,所以并不准备寄给她。


    钢笔尖悬在信纸的开头,他在称呼上犯了难。


    该怎样叫她?


    叫闻小姐显得生疏,叫宝贝会不会冒犯?


    思来想去,他没写称谓。


    「分开那天你说,要我幸福,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想不出一个答案。没有你,我到底要怎么幸福?前些天我看到了你的杂志,你还是很漂亮,看到的那一刻我终于释怀,你确实该做这样的大明星,可是我也不愿承认,我只释怀了一秒,因为我自私地想,想要你抛开这些身份,回到我身边。


    我真的想你,每晚每晚地梦到你,但是更准确地说,这不是梦,是回忆。梦里我看到你喜欢我送你的礼服裙,看到你喜欢我送的钢琴,看到你戴着我送你的钻戒,看到你倔强、要强,懂事,看到我们挂的情人锁生锈,但我似乎无能为力让它再变崭新,梦里我很无助,被惊醒。


    有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入睡还是该清醒,梦中,我看到以前的你,现实,我看不到你。


    分开那天你说,我们有可能会再见,也有可能不会,现在,我想谢谢你给出我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至少给我留了一个念想。但我不愿它只是念想,我想见你,哪怕只是远远地、远远地看一眼。


    但是我知道,你倔强又要强,不会愿意见我。


    前些日子,凯晴跟我说你不太好,后来,我见到了丁倩汝,她说你很好。我很为你开心,虽然我知道她也许在骗我,但我希望你越来越好,这样,我们的分开就是值得的。


    闻葭,我曾经以为,那场雪会很漫长,现在才明白,我们之间,只活了一场雪那么长。


    为什么只有一场雪那么短暂。


    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想跟你淋一场不会停的雪。」


    为什么他们之间只有一场烟花那么转瞬即逝。


    再给他一个机会,他想给她放一场不会消逝的烟花。


    信写完了,他合上钢笔帽,复又不甘心地打开。


    雪总是要停的,总是要消融的,比起让雪花消失,他更想让雪下得有意义一些。


    他提笔,在信纸的最后写下:


    「我仍在等,雪落满我们走过的每一步。」


    第69章


    闻葭这几天睡得不好,半夜频繁惊醒,一睁开眼,便下意识地探向旁边,然而比身侧一片冰凉先来的,是两颊上的两行滚烫。


    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眼泪总是自然而然地流,只要那张熟悉的面容在脑海中一闪,就鼻尖发酸。


    何令仪照常每一两天就给她打视频通话,铃声响,闻葭都要整理好一会儿才敢接。


    她努力笑得明媚,声线放得轻柔,一切都表现得恰到好处。但是又哪有妈妈不了解女儿的,何令仪什么也没说,只是挂了视频后,去翻她朋友圈,一切如常。


    只不过那条她最新发的朋友圈消失了。


    又去翻她工作室微博,发现那条剪彩视频也消失了。


    她悄悄摸摸地给于凯晴发消息,什么也不问,只说好好照顾闻葭。


    闻葭也不想给于凯晴添麻烦,乖乖地吃饭、运动、睡觉,只是于凯晴看得出来,她是把情绪憋在了心里。


    到后来,她担心她的状态,干脆挪窝到她房间跟她一起睡。


    这天晚上,外面刺骨寒风呼呼地刮着,闻葭从温暖的被窝起身,没吵醒于凯晴。


    她在阳台待了会儿,穿得几乎单薄,却不觉得冷。窝在摇椅里,看着手机屏幕上他的朋友圈。


    那条官宣的朋友圈他该删除的。他这样的男人,办事手腕向来漂亮,不该留痕迹的。


    但他没删,留在那,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还是没忍住,把那张照片点开来看,玻璃窗倒映出的一男一女,连她自己都觉得般配。


    继而,她静悄悄地踱到客厅,在那台钢琴前坐下。


    她对它还是那么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翻开琴键盖。


    沉静月光映着苗条的身影,披散的黑发衬得她手臂愈发清瘦,几乎显出嶙峋的轮廓,让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按下琴键的力气。


    低垂的脖颈绷出一截漂亮的颈椎骨。


    她缓缓地弹着,明明是很欢快轻松的曲子,竟也莫名其妙地,让她掉了一滴泪进琴键之间。


    反应过来之后,慌忙地抹去。


    他说这台钢琴的寿命会有很久很久,即使一直不弹音色也不会变,但是现在她有点迷茫,不知道眼泪掉进去了,会不会走音?


    她怔着眼,在钢琴上趴了很久。


    琴弹够了,她走进书房,从抽屉里摸出一本东西。


    是Daniel转交给她的。


    她翻开,目光只克制地停在其中一张上,一寸不放地描摹起男人的面容。


    她不敢多看,给自己定了规矩,每天只看一两张。


    他不是明星,她怕往后的日子自己再也看不到他,相册会成为她温习他的唯一途径,因此像个守财奴,对这点新鲜感格外的吝啬。


    看够了,她才肯将照片翻过来,背面是一片空白,她照常拿出一支铅笔。


    字迹像心绪一样潦草:


    「许邵廷,我好想好想你,我已经不知道这是我们分开的第几天,但我知道,这应该是我无数次翻开这本相册。


    我刚刚想起Daniel说的话,他说,要把相册交给你未来的伴侣。


    如果有一天你结婚了,我到底要不要把它交给你的妻子?


    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把它藏起来。


    可是我也不愿去想,你的妻子要是知道了,你会怎样哄她?也许还是很温柔,很耐心。


    我很小气自私,一点也不想成全你跟她。


    但我没办法,只能成全。」


    这并非是分开后她第一次在照片背面写字。


    书桌上散着另外几张照片。


    第一张背面:


    「许邵廷,我没有告诉你分手的原因,你会不会怪我?你应该高高在上,不该被我拖累」


    第二张背面:


    「许邵廷,我时常在想,如果我跟你都是普通人该多好,或许真的可以去小岛上过想要的生活。」


    第三张背面:


    「许邵廷,昨晚做梦我真的梦到了我们一起生活在小岛上,小岛阳光很好,我们住在一座白色的房子里,推开窗就是碧蓝的海。每天我在清晨的海浪声中醒来,总能先闻到咖啡的香气,然后落进你的怀抱。


    我梦见白天你教我钓鱼,我真的没什么耐心,总是偷偷看你的侧影多于看海面的浮漂。又梦见傍晚我们并肩坐在沙滩上看日落,看天空从橘红渐变成紫粉。


    梦里没有现实的重量,只有海风、阳光,和你的目光。


    到最后梦无可梦的时候,我就知道天快亮了,我要醒了。


    我会好好吃饭,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你也要。


    我很平静,只是总觉得那个小岛上的阳光,大概要在我心里晾晒一辈子。」


    第四张背面:


    「许邵廷,那天我跟你说我们可能还会再见,其实我是骗你的,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那天我说要你忘记我,其实我是骗你的,我一点也不想你忘记我,哪怕是你真的娶妻生子了,我也不想你忘记我。


    那天所有话中,只有一句希望你幸福是真的。」


    写完,她把照片珍重地放回了塑封膜内。


    最终,像溺水的人抱着块浮木一样,抱着那本相册睡着了-


    何令仪到底还是放心不下闻葭,次日一早,便自己驱车来到了小别墅。


    晨光中,闻葭正跟于凯晴坐在餐桌前吃早餐。


    她抬起头,“妈妈,怎么突然过来了?”


    何令仪也装没事人,“好不容易等你杀青,来看看你。”


    她只是口吻上轻描淡写,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抬起,疼爱地摸了摸自己女儿的头发。


    “这几天做梦梦到你吃不好睡不好,我很担心。”


    “梦都是反的,妈妈。”


    “那你吃得好,睡得好吗?”


    闻葭用调羹的手一顿,面色不改,“没什么不好。”


    何令仪一针见血,“那为什么把头像换成黑的了?”


    闻葭一本正经,“暗示别人我这段时间休假,工作消息别找。”


    “行了吧,”何令仪轻声打断,“我看你就是心情不好。”


    “确实心情不好,最近在看新剧本,把握不好角色,有点烦,”闻葭擦一擦嘴角,淡定地问:“妈妈,你觉得,爱一个人,是要为他的以后考虑,还是为两个人的感情考虑?”


    这话题转得猝不及防,何令仪动作一滞,下意识瞥了眼于凯晴。


    于凯晴什么也不敢说,一张脸埋得低低的,专心致志地对付着碗里的燕麦。


    “…是我新剧的角色,女主发现自己只能在男主跟他的未来之间选择一个,她想自私地跟他在一起,又不忍心耽误他的未来。”


    “剧本怎么写的?”何令仪清清嗓子问。


    “剧本写的是…她理智地选择了分手。你觉得她的做法是对的吗?”


    平心而论,何令仪这辈子没为哪个男人面临过这样的抉择,只能客观分析:“跟他在一起也是爱他,为他的未来考虑选择分手也是爱他。囡囡,感情里面没什么对错。”


    “嗯,那你觉得哪一种更爱?”


    何令仪拖腔带调,“肯定是选择放手更爱,选择放手,她也要承受很多痛苦。”


    在这一刻,何令仪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想佯装不知,奈何鼻尖一酸,立刻将目光从闻葭身上瞥开了,生怕再多看她一眼,泪水就要掉下来。


    “剧本后面是怎么写的?”她稳了稳情绪,又问。


    “不知道,”闻葭摇头,“我只看到前半部分,你觉得,这两个人还会走到一起吗?”


    话说出口,她才知道自己问了个多没意义的问题。


    “为什么要纠结这种问题?剧本怎么写你怎么演就好了。”


    何令仪不想让她再越陷越深了。


    “为什么不能纠结?”闻葭吸一吸鼻子:


    “妈妈,演的人也会不甘心。”


    何令仪蓦地背过身去,一只手不知道在脸颊上抹什么。


    餐厅静默了两秒,闻葭的声音又响起:


    “你说得对,妈妈,我不该纠结这种问题的,剧本怎么写我就怎么演,才是我的本职工作。”


    于凯晴在一旁边吃边听,这对母女话里有话、拐弯抹角,听得她云里雾里。


    她以为闻葭真的不纠结了。直到晚上,听见一句:


    “凯晴,我过两天要去瑞士一趟。”


    “去瑞士做什么?”


    “去散散心。”


    “不是不纠结了吗?”


    闻葭向她微笑,“所以去瑞士,再最后纠结一次。”-


    十二月初的苏黎世,天空不算澄澈,甚至有些发灰的意味。寒意是干燥的、锋利的,弥漫在这座城市的每一处。


    闻葭呵出一团白气,坐进出租车,给司机报了个酒店的地址。


    她在房间换上了上次拜访河畔的那件风衣,继而出发利马特河。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Mühleseg桥前面。


    利马特河畔还是很惬意、浪漫,只是她形单影只,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身上的风衣带随意地垂着,偶尔被风吹飘起,她将手插进口袋里,缓步踱至桥中央。


    那片情人锁依旧醒目,数量似乎比她上次跟他来的时候,要多了一些。


    不知道这一年里面又诞生了多少对有情人。


    那位卖锁的大叔依旧孜孜不倦地招呼着每对过往的情侣,直到他目光落在了闻葭身上。


    “嘿,女士。”他朝闻葭笑笑。


    闻葭停住脚步去看他,用英语问:“你还记得我?”


    大叔呵呵笑了两声,带着几分夸张:“我能记得每对在我这儿买锁的情侣!祷告上帝让他们天长地久。”


    她不知该怎么接他后半句话,只能回复前半句,“好记性。”


    “况且,你长着一张美丽的东方面孔,却留着一头纯金的长发,很难让人忘记,现在,你把它染回黑色的了,如果我没猜错,你应当来自韩国?或是中国?”


    “中国,”闻葭轻轻抚过肩头的黑发,“可是我上一次来,是将近一年前。你也能记得吗?”


    大叔‘嗯哼’一声,“这里的时间很缓慢,慢到我每天看着人来人往,反而把每个人的故事都记得更清楚了。”


    “所以,我也记得当时站在你身边的那个男人。”


    闻葭垂下眼睫,将手拢在唇边呼了口热气,再放进口袋,又听到他说:


    “他很高,很帅气。”


    她鼻尖冻得微红,素颜的脸在冷风下显得更苍白。闻言,她莞尔一笑,没有接话,也不敢听他继续问下去,径直转过身,再次走向那片锁。


    她目睹了一对白人情侣满心欢喜地将两把紧扣的锁挂上。


    “这个挂上了,还能解开吗?”怔着目光,她问。


    那对白人情侣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这问题似乎很不吉利,向他们解释,“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跟我的男朋友分手了,想把它解开。”


    对面的白人男子紧了紧牵着女友的手,说了句万能的sorryohearha,继而道:“如果你特意回来这一趟,只是为了解开它,我认为,这或许就是这把锁存在的意义了。”


    说完,他牵着女人离开了。


    路人比她通透,大叔比她豁达,她勾起唇笑了一笑,打消了继续问大叔这把锁能不能解开的念头,只是伸手,把刻着他名字的那把金色的锁握在手心。


    金属被寒风浸透,冰得有些刺骨,但她一刻也没放开。


    不是不舍,相反,是带着某种告别的决绝。


    桥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冬日的风掠过桥面。人们转头看一眼她,又继续赶自己的路。


    大叔站在对面,眼眶是很自然的取景器,路人的身影在灰色的天色里流动,轮廓模糊,面目不清,是虚化的背景。只有她定定地站在那片闪烁的锁墙前,像镜头里唯一的焦点。


    行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直至把锁捂热了,她缓缓俯下身,在他的名字上,印下一吻。


    继而头也不回地走掉。


    她走得那样决绝,没有任何回头的意念。所以她没看到,就在她身影消失在利马特河畔的那一刻,一辆黑色的宾利车停在她刚刚下出租的地方。


    男人迈步而下,走向桥头,仿佛受到某种无形指引,径直朝情人锁走去。


    他步履很沉稳,不带任何犹豫。


    直到卖锁大叔也把他也叫住。


    “嘿——”他盯着眼前的男人看了好久,细细端详着,确认自己没有认错。


    许邵廷驻足,微眯了眯眼,问了他一个同样的问题,“你还记得我?”


    大叔脸上写满错愕,连英语都忘了说,用德语喃喃,“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许邵廷能听懂,“巧合?”


    “我不仅记得你,还记得你的女朋友,”大叔吞咽了一下,难以置信地补充,“巧合的意思是,她刚刚来过这。”


    灰蒙蒙的天空之下,许邵廷缓缓抬眼去看他,压抑了多天的平静神情,在此刻波动,难得说英语说得一字一顿,“刚刚,指的是…”


    “righnow.”大叔没等他说完,先开口。


    许邵廷感觉那颗麻木已久的心脏似乎有新鲜血液注入,复又开始疯狂地搏动。在这胸腔的震动中,他倒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退到那一片情人锁前,转身,目光急切地扫过那片锁墙,精准地找到了属于他俩的那一对。


    让他庆幸的是,这两把锁仍旧紧紧地依偎着彼此。


    他伸出手,先触碰刻着她名字的那把,冰凉。


    指尖颤抖着,再抚上刻着自己名字的那把,温热。


    许邵廷的心跳快得无法控制,他猛地回身,语气近乎迫切:“她一个人?”


    “一个人。”


    “你知道她来这里做什么吗?”


    “不知道,”大叔耸一耸肩,“我只看见她一个人在这站了很久很久。”


    许邵廷瞳孔骤然紧缩,“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大叔毫不犹豫地指了指自己的左侧。


    许邵廷连谢也没来得及道,快步离开了桥上。


    经过宾利车边,交握着手的司机看他大衣被风吹得厉害,刚叫了声‘许董’,那道颀长的身影便已融入街头稀疏的人流,只留下一个背影。


    许邵廷知道,这个方向通往班霍夫大街,他们一起漫步过的那条街。


    一瞬间,他思考了很多。


    她为什么来?是像他一样,准备来这边散心、找回忆?还是……为了某种彻底的告别与解脱?


    他不敢深想第二种可能,步子越迈越快,但很沉稳,昂贵的定制皮鞋踏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猛地拐入了班霍夫大街。


    正是下午时分,天色是压抑的灰白,绵绵细雨像扯不断的丝线,将整条街笼罩在一片朦胧水汽中。


    街道因这天气而行人寥落,许邵廷目光急速地、贪婪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道身影——撑着伞缓缓而行的老人,驻足在橱窗前的游客,快步穿梭的上班族……都不是她。


    许邵廷强迫自己冷静,试着将视线放长远,聚焦于行人的发色,试图找到一抹纯粹的黑。


    他眨眨眼,终于,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个穿着风衣的纤细背影,在街对面一闪而过。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立刻抬脚,要向街对面走去。


    然而,一辆蓝白相间的电车不合时宜地沿着轨道,缓缓从他眼前驶过。


    恰好横亘在他与那道身影之间。


    车影绰绰,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世界被切割成晃动的、不连贯的碎片。他死死盯着对面,试图穿透屏障,锁定那个身影。


    电车在他眼前行驶到车尾了,蓦地,透明窗户消失了,他再看不到对面。


    不过眨了几次眼的功夫,电车彻底驶过,世界重新拼凑完整。


    可街对面,空空如也。


    许邵廷沉沉地呼吸了几下,来不及思考那么多,用微信给她拨通话。


    他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将手机紧贴耳畔,寒风将他的衣摆和领带朝着一个方向猛烈吹拂。


    通话始终无人接听。他不甘心,拨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后一次,他没等铃声响完,径直挂断,打了几个字发送:


    「你在苏黎世。」


    他是用的陈述句,很笃定。


    「告诉我你在哪。」


    半个小时过去,这两条消息,石沉大海,他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他握着手机,走两步看一眼屏幕,行五步又重拨一次通话。


    就这样一步一顿,将班霍夫大街上,两个人一同漫步过的每条小路都寻遍了。


    几乎要在这异国的街头呐喊出她的名字。


    却还是没有见到想要的身影。


    风停了。


    领带垂落,衣摆收敛,呼吸渐匀,心跳沉缓。


    许邵廷握住手机,步履仍旧沉稳,身姿仍旧挺拔,只是周身气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温度,只是脸上表情只剩下一片克制的空白。


    他慢条斯理地往回走,回到利马特河畔。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班霍夫大街主街的转角后,旁边一条仅容数人并肩的小街阴影里,


    一个穿着风衣的女人极力地捂着唇,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的背影,正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着-


    她看到他了。


    就在收到他通话的那一瞬间,她回头望,凌乱的发丝间,望见了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身影。


    他那样急切,那样专注,甚至没有分毫视线投向这条阴暗的岔路。


    匆匆一瞥间,他侧脸紧绷着,是她从未见过的仓皇与决绝。


    她很想他,但是她再也没有勇气走向他。


    闻葭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发软的身体。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与冰凉的雨丝混在一起,咸涩一片。


    他在找她。这个认知像一把锋利锯子,反复切割着她的心脏,切割得细密,交织出血色的雾。他那两条简短却极具分量的信息,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在苏黎世。


    可是,然后呢?


    重逢需要勇气,而告别需要更大的勇气。


    她此刻躲在这里,究竟是缺乏前者,还是正在艰难地酝酿后者?她分不清。只觉得冷,由内而外的冷,雨水似乎浸透了风衣,一直凉到了骨头缝里。


    他们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两个人。


    就算再见也只能问一句,你好不好?


    得到了好或不好的答案,又能怎么样?她想不明。


    再见也不会改变既定事实。再见是毫无意义的。只会拖累彼此。


    她也不想让两个人都再见到、再分别、再痛一次。


    她把这段关系看得太透,她是来告别的。


    不能前功尽弃。


    不能见他。


    那天后来,闻葭在小街里伫立了很久,直到眼泪干了,她戴上口罩,买了一把伞,一个人走完了整条班霍夫大街,最终,回到那个他跟她表白的餐厅。


    这一次,她没有特权,服务生也不似卖锁大叔那般有好记性,能够认得出她。


    她在门口徘徊踌躇半晌,最终还是踏进了餐厅。


    好运的是,雨停了,她被安排到了上次那个二楼露台的位置。


    “女士,仅你一人吗?”金发碧眼的服务生挽着托盘,礼貌地问。


    闻葭轻轻点头,“一个人。”


    那个时候,她才发觉,原来这个餐厅平常这么受人欢迎,楼上楼下都座无虚席。


    那个时候,她才发觉,原来这个餐厅原本的菜品只是典型的西餐,并不像那晚一样,合她胃口。


    那个时候,她才发觉,原来这个餐厅并不如她印象中的浪漫,没有蜡烛跟鲜花的刻意加持,她那份精致的想象便也无处依附。


    座位旁,玫色的花朵四季不败,仍旧开得娇艳,她伸手,捻一捻花瓣尖上的雨水,继而将目光放远。


    投向远处的天际,那天心形烟花绽放的位置。


    投向老教堂顶端的钟。


    再投向那一天,站在楼下为他们欢呼的人们的位置。


    她的目光带着记忆,那样精准且恰到好处,可是有时候,生活中的惊喜是需要一点意外的,但凡她的视线稍稍偏移,就不难发现,跟玫色花朵平行的方向,


    一辆黑色的宾利车,静静地停驻着。


    车内,男人微微偏仰着头,透过深色的车窗与繁花的间隙,看见了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身影。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让他找不到她的角落,他说到做到。


    许邵廷仰靠在座椅上,视线一瞬不错地锁住女人的身影,车里一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她知道他也在瑞士,她知道他在找她。


    但是她不肯见他。


    或者说,是再也不敢见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移开目光,修长手指已经打开了宾利的车门,他却顿住了往下迈的步伐。


    他脑海里不断有致命的问句在浮现。


    她真的愿意见自己吗?真的要逼她做她不愿做的事吗?


    他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最终,他重重地关上车门,再一次去仰望那道身影。又是良久,也许是一段足够把她影子深深印在瞳孔里的时间。


    他收回视线,咬着齿关,一字一顿地命令:


    “开车。”——


    作者有话说:大家先别急,现在的剧情是为之后服务的。目前许董认知中的分手原因是葭葭为自己的事业而考虑,那么在他看来,这是两个人都无法改变的局面,他会尊重她的选择,所以不会选择鲁莽地直接杀到她面前。


    许董是克制隐忍的男人,信中也说过远远地看一眼就好,加之两个人要见面要解开误会是需要一个契机的,马上这个契机就会出现了!许董会知道当初葭葭提分手的真正原因,那个时候对他来说,局面就是可以改变的了!


    第70章


    闻葭躲到苏黎世散心这件事,终究没能逃过无处不在的中国人的眼睛。这群国人倒极有分寸,全程都没上前去打扰,只将她未戴口罩的脸庞与行踪,拍得清清楚楚。


    不仅拍了,还顺手传上了社交平台。


    于是她的名字,又一次荣登各大平台的娱乐版热搜。


    【@娱乐每日报:网友苏黎世偶遇闻葭!刚刚收到投稿,有网友在苏黎世大街偶遇闻葭,照片中她身穿浅色风衣,打扮十分低调。网友说是全程独自一人,周围完全没有工作人员。


    据悉,闻葭近期未有公开行程,此次或是个人旅行。


    #闻葭苏黎世##闻葭状态##闻葭偶遇#


    (理性讨论,尊重艺人私人行程哦)】


    营销号放出的照片,几乎记录了她一整天的足迹。班霍夫大街、利马特河畔、餐厅二楼露台,最惹眼的,是她站在情人锁前的侧影。


    唯一没被捕捉的,只有她躲进小巷阴影里的那几分钟。


    以她一贯腥风血雨的体质,不用想,评论区自然再度沸腾:


    【姐是去散心吗?】


    【怎么看着状态不大好啊,姐不会失恋了吧?!】


    【奇怪了,女明星状态不好就不能是跟工作相关吗,非得跟恋情扯上关系???】


    【戾气小一点吧,人家也没说什么,图九那个地方我去过,挂情人锁的,自己一个人在情人锁前面,也很难不让人怀疑不是失恋啊。】


    【圈内人路过,小声说有这个可能哦,(闻姐朋友圈有关男方的都删了,这是可以说的吗)】


    【说都说了,再多说点!!!闻姐原本发了什么!!】


    …


    这一切发酵的时候,当事人正躺在回国的航班上,沉沉睡着,倒着时差。


    几个小时后,飞机落地。


    于凯晴带司机来机场接,远远就看见一个神色明媚的女人从VIP通道走出来。


    明媚到…于凯晴差点没敢认。


    她迎上去接过行李,上下打量一番:“…你被夺舍了?”


    “没有啊,”闻葭微笑得很自然,“为什么这么问?”


    “去的时候分明是一副蔫掉了的样子…”


    “你都用蔫这个字了,难道我要一直蔫下去么,凯晴,我已经想明白了,我真的不能一直被感情绊住。”


    在餐厅露台边坐的那一个下午,苏黎世的风早就已经把她鞭打了无数遍。


    她想通了,既然她忘不掉许邵廷,就默默放心里,等到他真正有家庭的那一天,老天自然会帮她割舍。


    再不舍也得割舍。


    于凯晴看着她,松口气,“想明白了就好。不过,在你想明白的这几个小时里,网上又因为你想不明白,快炸锅了。”


    闻葭接过她递来的手机,随意翻了翻那些热搜话题和评论区里的失恋猜测,甚至还有所谓圈内人的爆料。


    她没有愠怒,反而轻轻一哂,“他们猜对了一半,我确实是去和过去告别的。只不过,不是他们想象中那种哭哭啼啼的告别。”


    回到别墅,她二话不说地摘掉戒指,再次锁进保险柜。


    无名指那里空荡荡的,却还残留着一圈不为人知的印记。


    被禁锢很久的皮肤,吐纳着久违的自由,竟发着细微而执拗的痒。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指头根部。


    公司的事被耽误了一阵,之前承诺张林芝好好带钟睿,也食言了。


    她没办法继续颓废下去,于是当即给钟睿打了个电话。


    “明天空出来,带你去见个导演。”


    带钟睿见余见山这件事,是她早就考虑过的。


    钟睿如今跻身内娱小生前排,他外形出众,时尚资源优渥。多在古偶剧中打转,在最容易出大爆剧的片子里扎堆,却始终没有一部出圈的作品。要想更进一步,转型电影咖是条明路。


    但是余见山又是何等高傲的一个人,向来看不上这种后辈带着目而攒的私人饭局,起初毫不犹豫地拒了。


    最后是闻葭软硬兼施、磨破嘴皮,以一句“余导,信我,你绝不会失望”才勉强说动他。


    次日傍晚,闻葭补完觉起床,没化妆,只抹了口红提提气色,继而换了一身衣服,准备出发去接钟睿。


    走到玄关处,于凯晴拉住她,替她戴好帽子口罩,“刚上过热搜,还被传分手,狗仔都蹲你哦。”


    闻葭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私人饭局,她刻意没麻烦司机,准备自己开车去钟睿的住处。


    钟睿跟她不一样,在圈内有稳定的位置,他正处在事业上升期,通告满城市全国地跑,住的地方没她那么清净,是近市中心的一套大平层。


    闻葭按照导航的指令,开了将近五十分钟,保时捷才驶进地下车库。


    钟睿又哪里敢让她久等,提前五分钟就在电梯厅外站着了,只是保时捷在他眼前停了数分钟,他都无动于衷,直到闻葭揿了揿喇叭,他才压低帽檐,向车子走去。


    闻葭半降车窗,向他扬下巴,“上车吧。”


    老板亲自来接他,没有再为他当司机的道理,他识趣地笑:“姐,市区晚高峰的路很不好开,我来开吧。”


    闻葭欣然应允,挪到副驾待着了。


    钟睿向周围望了一眼才坐进驾驶室,“我一开始都没敢认这是你的车,我以为你会带司机来呢,停车场天天有人蹲着,要不要我去打个招呼?”


    她笑得云淡风轻,“被拍不是坏事,起码还有热度。等哪天不被拍了,才是真的完了。”


    “你跟张姐真像。”


    “哪儿像?”


    “性格。”


    “她可是一年之内无痛分手三次的女人,”闻葭从包里摸出口红,对着镜子补,话里有话,“我不像她,我没她那么豁达。”


    钟睿抿了抿唇,握紧方向盘,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虽说闻葭现在是他前辈,又是他老板,但两个人岁数相差无几,算是同龄人,他自然也对网上关于她的那些分手传言有几分好奇。


    只是他不能问。


    毕竟,张林芝特意嘱咐过他,绝对、绝对不要在她面前提感情的事。


    钟睿不自在地清一清嗓子,只好把话题往工作上扯,问她要带自己去见谁。


    “余见山,听过么?”


    钟睿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余见山…本人?”


    闻葭这才真心实意地发笑,“不然呢?”


    餐厅订在一家日料店,离市中心不远,车程十几分钟。


    两人一同下车,肩并肩走着。闻葭走在路的外侧,有车经过,她莫名愣着神,连喇叭声也屏蔽,直到快要跟高速驶过的车擦过了,钟睿眼疾手快地拉过她的手臂,将她护着,往路的内侧带。


    “姐,小心点。”


    闻葭眨眨眼,笑容宁静,“走神了,想别的去了。”


    这话说得含糊,钟睿不敢深究,只谨慎地接道:“市区车确实多。”


    一男一女被接待进餐厅,在窗边落了座,闻葭先将餐点了,坐了约莫半个小时,服务生才把余见山引到座位上。


    “余导好。”钟睿忙不迭站起来跟他打招呼,打完也不敢贸然落座。


    “坐吧坐吧,别拘束。”


    余见山摘掉围巾跟手套,往桌上一放,“咱先吃饭,吃饭的时候别谈事情,伤感情。”


    日料是余见山所好,闻葭不太感冒,草草吃了半碗牛丼饭便搁筷。


    餐毕,服务生撤走餐盘,换上热抹茶,短暂的沉默才被打破。


    余见山目光落在钟睿身上,语气闲闲:“闻葭可是在我这把你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说说看,你凭什么觉得你能演我的电影?”


    钟睿语气诚恳,“余导,我不敢说我能演。我只知道,如果能有机会参与您的作品,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角色,对我而言都是学习和突破。”


    余见山轻笑一声,带着点不以为意:“漂亮话谁都会说。你那些古装偶像剧,我看过几眼。热闹是热闹,外形也是老天赏饭,在镜头里足够抢眼。但这种剧…”他顿了顿,没把后半句“毫无营养”说出口。


    但意思已经到了。


    闻葭一直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仿佛没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力。听到这儿,她才放下茶杯,“余导,您说的热闹和外形,是市场给他的标签,也是他走到您面前能被您看见的敲门砖。我知道您要的是演员,不是明星。所以我带给您的,也是一个有韧性、肯吃苦、并且在那些您说的那些热闹里,一直在磨炼自己的演员。”


    她看一眼钟睿,语气诚恳,“钟睿的戏是有匠气,但那是因为他没遇到能凿开那层壳的好导演。他缺的,只是一个像您这样的导演,去点醒他,去挖掘他。”


    “是吗,”余见山喝口茶,笑了笑,视线重新回到钟睿身上,“那你觉得,你的壳是什么?”


    钟睿深吸一口气,紧张感还在,但眼神变得专注起来,“可能是…过于依赖外型和程式化的表演模式。大家喜欢看我的样子,我就下意识地去维持‘好看’,反而忘了角色该有的挣扎和瑕疵。就像一件打磨得太光滑的瓷器,只能做工艺品,少了点生命力。我也一直为这事苦恼。偶像剧拍多了,容易陷入模式化。”


    余见山见过太多夸夸其谈或妄自菲薄的年轻人,这个回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表情缓和了些,“最近看了什么电影?”


    钟睿报了两部电影名字,都是余见山早期不太出名但备受业内推崇的作品,“特别是您那部《冬逝》,我看了三遍。第三遍才稍微看懂一点,那种时代洪流下个人情感的无力与坚守,拍得太…”他似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最后干巴巴地说了句,“太厉害了。”


    他没提那些获奖大片,偏偏挑了这部最能体现余见山风格与情怀的作品。


    余见山放下茶杯,看向钟睿的眼神里,审视的味道淡了,探究的意味浓了。他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转向闻葭,“你想捧人,我理解。新人冒头,我自然是乐见的。我们做电影的,做梦都怕看见青黄不接,人我算是见过了。只能说有塑造的空间。但我不可能直接给角色的。戏比天大,一个角色背后牵动的是整个剧组几百号人的心血,合适不合适,还得再掂量。”


    闻葭心头一松。


    她清醒地知道,余见山愿给掂量的机会都算是大发慈悲。否则以他的脾气,根本不屑多言。


    “理解理解,我肯定要试镜的,余导。”钟睿忙不迭补充。


    “等我消息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的戏,试镜也不走寻常路,到时候别给我喊苦。”


    “谢谢余导,我一定全力以赴,不怕吃苦。”


    余见山老神在在颔一颔首,继续对闻葭,“你这么大费周折带新人来见我?我没给定数,你不恼?”


    “您有您的规矩。”


    “你有没有想过,钟睿想拿个角色,不过是你跟他说一声的事,这部片子有他的钱在,你不是知道?何必这么弯弯绕绕?”


    餐厅窗边的这个角落一时悄无声息。


    闻葭跟钟睿都知道这句话里的‘他’,指的是谁。


    闻葭背脊微微一僵,斟酌着,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自己跟许邵廷分手的事。


    只是她掩饰得天衣无缝,没让余见山瞧出任何端倪。


    钟睿看着闻葭恍惚的侧脸,轻声接话:“余导,是我自己想要您一个公平的机会。”-


    又是一年圣诞将至,云析上下都知道,这段时间,许邵廷不会在国内。


    只是今年,员工们暗暗纳罕,顶头上司消失得未免太早了些。


    十二月初开始,便再也没有在公司现过身。


    许易棠为了讨要圣诞礼物,诡计多端三番五次地跑到公司去找她大哥,推开董办的门,都是空空如也。


    整个公司上下只有林佑哲知道实情,但是他被许博征下了封口令,半个字也不准透露。因此每次许易棠来,或者董事会其他人问,他都只好用一句‘今年瑞士事情多,许董提前去了’,来打发所有人。


    包括赵兴岚。


    许易棠不甘心,圣诞节当晚给许邵廷打了通电话,打不通,才想起来他不在国内,只好转战微信视频。


    接通的那一瞬,她脸上的明媚笑意缓缓凝住。


    “你怎么了?哥哥。”


    男人懒洋洋地反问:“怎么?”


    “…你看上去很累。”


    “是么,”许邵廷无所谓地笑笑,“事情多。”


    他看向屏幕那端的少女,“你打电话来什么事?”


    许易棠沉吟半晌。


    她想换一辆新的轿跑,又舍不得动自己的小金库,于是准备用圣诞礼物的借口,到她大哥这里狠狠地捞一笔油水。


    只是她娇纵归娇纵,他宠溺归宠溺,拿人手短,她不能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于是准备从能让她大哥开心的事情上入手。


    绞尽脑汁后,她问:“我嫂子呢,在你身边吗?我想她了。”


    许邵廷玩打火机的动作也顿住,嗓音沙哑,“不在。”


    他少说了一个字,他原本想说的是,不在了。


    许易棠不以为意,哼哼两声,“你竟然舍得让她不在你身边?”


    男人自嘲地牵起一点笑,“我没能把她留在身边。”


    打火机砂轮轻响,许邵廷衔了根烟在唇边。


    这一刻,许易棠确认了她大哥的反常。


    首先,她活到现在,从没听他说过这样妄自菲薄的话。


    其次,从小到大,她没见他在自己面前抽过烟。


    谅她再不解风情,也该懂了些什么,关于礼物,也不敢再开口。


    可许邵廷又怎么会看不穿她。


    他吁出一口烟雾,“圣诞节想要什么?哥哥给你买。”


    许易棠表情僵住,声线不自然,“没…没什么想要的…”她良心发现,天真地说:“只想要你开心一点,哥哥。”


    “多谢你。”许邵廷牵起笑。


    兄妹俩的电话很短暂,挂断没两分钟,他的通话铃声又再次响起。


    他无奈地摇一摇头,想是许易棠“回心转意”,终究舍不得那份礼物,


    直到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备注。


    陌生又熟悉的两个字。


    指尖的烟蒂簌簌地抖落下烟灰。


    他没立刻接通,而是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直到发现心跳怎么也平复不了,他等不急了,才颤抖着一只手接通的。


    她没开视频,声音通过漆黑一片的画面传来,她叫了声他名字,“许邵廷…”


    男人在瑞士的别墅里,壁炉燃得旺,他静静地听着她的呼吸,‘嗯’了一声,强装镇定地应:“我在。”


    “唔…”


    他的声音还是让她那么安心,她瓮声瓮气地嘟囔一下,没继续说话。


    “你喝醉了。”


    哪怕隔着十万八千里远,隔着冷冰冰的屏幕,他也毫无犹豫地断定。


    “我没有醉…”她脸蒙在被子间,算不得清醒,


    “祝你圣诞快乐。”


    她原本想说,祝我们相遇快乐。


    可醉意朦胧的大脑像一团浆糊,谅她掰着手指,也算不清他们具体相遇了几年。


    只好作罢。


    “圣诞快乐。”许邵廷笑了笑,“你打电话给我,只是想说这个么?”


    闻葭在这端,无声地摇了摇头。


    其实,在今天之前,她已经度过了很多天完全没有他的日子,她以为自己已经顺利地把他忘了。


    只是今天她喝了点酒。


    那些被理智严防死守的思念,像雪崩时第一块松动的山岩,轰然滚落,白雪顷刻间淹没了所有清醒的边界。


    她是被埋在雪花下面的人,命悬一线,只想求救,顾不得理智,颤颤巍巍地给他打电话。


    “不是的…许董,”她翻过身,鼻腔终于能吸进新鲜空气,眼角有点泪水,应当是被酒精刺激的,她倔强地擦掉,“我打电话是想问你,你最近是不是在瑞士?”


    “嗯,在瑞士有一段时间了。”


    “出差吗?”


    她不能说自己知道他被暂缓了职务,只能这么问。


    “出差。”


    他也不能告诉她自己被暂缓了职务,只能这么答。


    “瑞士…下雪了吗?”


    他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窗外,山的雪峰在月色下泛着清辉,鹅毛般的雪花无声飘落,覆满了庭院、松枝和圣诞树。


    “下了,”他看着那片纯白,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很大。”


    “哦…”她似乎轻轻笑了一下,气息微弱,“真好。我这里,没有雪,只有雨,冷冰冰的…”


    他听着她话语,仿佛能看见她蜷缩起来的样子,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别感冒。”


    她枕头间越来越湿,但她很能忍,不让他听出一丝一毫颤抖的声线、细微的哭腔,“你那天…给我发消息说我在瑞士…”


    “你没回。”


    “嗯,”她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水晶灯,轻笑,“我没回。不是故意不回。是我看不懂你的消息,因为我不在瑞士,我没有去。”


    她确确实实是喝醉了,话语零碎,又是组词式的往外蹦,想到什么说什么。


    电话两端静默了半晌。


    她将手机放到眼前,贪恋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描摹他的五官。他样貌真的很好,她总也看不腻,比以前更消瘦,但也更深沉。


    许邵廷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极力咽下某种钝痛后,撇开目光,“嗯,我知道,后来我发现是我看错了,有个女孩长得很像你,我以为是你。”


    “你追上去了吗?”


    许邵廷喉结动得愈发明显,他没回答她,“我想看你,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不好,”闻葭抹一把眼泪,“我们已经分手了。”


    “只一眼。”


    闻葭想拒绝的,却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摄像头,她喝醉了,却还是很机灵地整理了一番表情,只是眼角的一点粉红还是出卖了她。


    惺忪的神情映着白皙的脸庞,发丝有些凌乱地铺散开,脸颊透着不自然的酡红,是醉意,也是情绪翻涌的证据。


    很漂亮,很清丽。


    看得许邵廷呼吸一顿。


    他彻底灭掉烟,指尖隔着屏幕摸她脸庞,那样温柔,一如他的语气,“别哭了。”


    “我没有哭呢。”


    许邵廷忽略她的谎言,“不在家吗?”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


    他知道她进组了,并且剧组就在霖州本地取景。是于凯晴悄悄告诉他的。


    “我还要工作赚钱的,许董。”她故作轻松地说。


    他点一点头,“你变瘦了很多。”


    “你也是。”


    “我是为角色变的。”她狡辩,仍旧微笑着,“现在我给你看我了,你该回答我,你那天看到一个长得很像我的女孩,有没有追上去?”


    回应她的是冗长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开口,“追上去了,追遍了我们之前走过的每一条路,没找到她。”


    她该为自己隐藏得好而窃喜的,但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说好了不纠结的,说好了要忘掉他,说好了要往前走。


    说好了哪怕忘不掉也要悄悄放心里的。


    但她发现自己竟然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好难好难做到。


    “许董,以后不要做这种傻事了。”


    “还会再有下一次吗?”他问。


    “我也不知道…也许不会了。”闻葭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流下,摇一摇头,“对不起,我不应该打电话给你的,很冒昧,下次不会…”


    她关掉摄像头,要狠心挂断视频之际,被男人叫住。


    “闻葭,”他温柔地凝视着屏幕上一片黑暗,


    “我很想你。”


    她想说她也是,闲下来的每分每秒都在想他,想得睡不着觉,想得食不知味,想得剧本也看不进。


    但她说不出口。


    也不能说出口。


    “你要好好生活。”


    思来想去,只剩这句最衷心的祝福。


    又该挂断视频了,男人再一次叫住她:


    “我可以等你。”


    闻葭头埋在枕头间,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许邵廷在这端没听见她的声音,第一次萌生出不符合他的执着,


    “我可以等你不想做大明星了,回到我身边。”


    闻葭咬住嘴唇,用痛感让自己清醒,死命地摇着头,这次,径直把视频挂断了。


    她独自在房间里,泪滴在床单,终于可以放声哭出来,“对不起…许邵廷,真的真的对不起…”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这不是他们分手的真正理由-


    从瑞士回国的当晚,许博征也前脚接后脚地抵达馥山大道。


    这次父子俩没在书房。


    许邵廷搭着腿坐在客厅的沙发内,许博征站在窗前,两个人相望着。


    许博征看出来了,他儿子状态很不好,从他进门到现在,眉宇没松懈下来过,连他的烟也不接了。


    “我暂缓你职务,让你想清楚,”他摇一摇头,“你倒好,到瑞士去散心。”


    许邵廷心里明白,许博征愿意给他考虑的空间,其实就是默许了他的感情。他哼笑一声,重复道:“让我想清楚。”


    “我从带你去见苏文霜那一刻起,就是在默许你跟她谈恋爱。”


    无数个夜里,许博征辗转反侧想明白,许邵廷首先是自己的儿子,才是许家未来的主人、继承人。


    他到底还是动了一点做父亲的私心。


    “没用了,”许邵廷目光跟语气都是麻木不仁,“已经分手了。”


    “她提的。”


    “是。”


    “她为什么跟你分手?”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


    许博征转个身,面朝落地窗,指尖夹着一只雪茄烟,却半天没吸,良久问道:“这是她跟你说的分手理由,是吗?”


    “嗯,“许邵廷自嘲地牵一牵嘴角,“你很厉害,算准她会因为事业放弃感情,也算准我不忍心看到她变成苏文霜那样,所以带我去见她,好让我死心,让我利落地分手,我该谢谢你。”


    许博征指尖抖落烟灰,过了很久开口,“邵廷,这也许不是她跟你分手的主要原因。”


    “你想说什么?”许邵廷神色依旧平静。


    “她还在云港的时候,我去找过她。”


    “所以呢?”


    “我劝她想清楚。”


    “她是想清楚了,很清楚,说不能耽误我,说我也会有很好的以后。”许邵廷静静地坐着,拢着自己额头,掌心深深地抵着自己眼窝,“所以我不理解,为什么对她偏见那么大,笃定她是因为看重我的身份,才跟我在一起。”


    “她确实不是因为你的身份才跟你在一起,现在我可以确定。”


    许博征这才从窗前转过身,凝视着儿子,他眉间的愁一点也不比他少。


    “什么意思?”许邵廷蹙起眉,缓缓抬起头去看他。


    一刹那,他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但他不敢继续往深处想。


    “我去找她,提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她值得更大的舞台,”许博征缓缓地坦白:


    “第二件,我说暂缓了你的职务。我本意是让她知道,为了她你已经付出了实际代价,看她是否会为你着想。”


    沙发上那道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顿。


    有一把匕首。


    有一把匕首精准地刺入他最不设防的地方。


    那一瞬间,许邵廷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不是剧烈的刺痛,而是所有支撑被瞬间抽空后,缓慢而无声的塌陷。


    “只是我没想过,她会直接跟你说分手。或者说,我没想过她会第二天就提分手。”


    上位者当惯了,做任何事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决心、不计后果的决绝。但是此刻,他知道自己的方式错了。


    他意识到自己想试探闻葭,想考验两个人的感情,不该用这样的方式的。


    自己的那番话,对于一对相爱的男女来说,是相当致命的。


    许邵廷强忍痛楚,缓缓站起身,几乎快要站不稳,后退了两步,“所以,分手那天她跟我说,不能耽误我,说我会有很好的以后,说我们谁都没错,错的是身份。”


    他咽一咽嗓子,“原来指的是这个身份。”


    “是吗…?”他反问。


    “也许。”许博征叹口气。


    许邵廷的思绪好凌乱,在脑海里回忆分手那天的每一帧。


    “怎么会这样?”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我应该早就意识到的,那个时候我没懂,我为什么没懂?”


    他在问自己,他在责怪自己。


    许博征眉头深深地锁着,仿佛不忍心去听他说的一字一句。


    许邵廷缓慢地点头,“所以,你跟她说她值得更大的舞台,不过是给她提供一个跟我说分手的理由罢了,”他一字一顿,“不愿意让我放弃继承权,才是她跟我分手,最根本的原因。”


    “邵廷,我跟她说那些并不是一定要逼她跟你分手,只是试探,或者说考验,我甚至已经做好了等她来向我为你求情的准备。只是我看得还不够透,没想过她会这么决绝。没想过她会为了成全你,选择直接放手。”


    许博征没办法继续说了,双手撑着沙发,第一次深深地埋首,“我没考虑后果,我不可否认,她是因为我的话,才离开你的。”


    许邵廷自嘲地笑了笑。


    父子俩之间该剑拔弩张,该针锋相对的。


    但是此刻客厅却安静得可怕。


    “她回霖州那天,你带她回家,我在楼上看着。看了很久很久,最终没看见她下车,那个时候,我知道我弄巧成拙了,我并不满意这个结果,因为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原本不想说,以为你去瑞士能想通。想着干脆瞒着你,不能再让你承受一次心痛。只是我现在亲眼看到,你状态真的很差很差,总也恢复不过来。”


    许博征后悔莫及地摇着头。


    这是自许邵廷二十岁之后,他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


    仿佛心空了一块,最后外化为灵魂被抽走,只剩一具空荡的躯壳。


    “所以,”许邵廷稳住自己的躯壳,“她跟我分手,都是为了我。”


    他站在那里,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一种排山倒海的钝痛随之而来,绵密而沉重,像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想起那晚她说,“我不能耽误你的。”


    他想起那晚她说,“你会有很好的以后。”


    原来,她并非自私地抽身而出,而是将他推回了他的“很好的以后”里。


    他当时为什么没听懂?


    为什么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失落里,却没有去深究她那近乎悲壮的理智从何而来?


    “对不起,是我弄巧成拙。”


    许邵廷屏着自己的呼吸,慢慢匀出之后,又自嘲地勾勾唇,冷静地说:“不怪你,她一直知道有这么一天。”


    许博征错愕,抬起头,神色凝重,“为什么?”


    合约的事,他没办法说,他恍惚地摇了摇头,似乎还没从刚才那场精神凌迟中回过神来。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心灵上的重击,比很多年前那场快要夺去他生命的车祸,还要痛苦一万倍。


    他真的迷恋这样的疼痛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许博征看着他身影,“邵廷,现在也许还来得及。”


    他没接话,踱到书房,身体被灌了铅,步伐沉重而缓慢。


    他坐在书桌前,将分手那天她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回味了一遍,近乎自虐——


    “错的是身份。”


    “对不起,我们都该有更好的以后。”


    “我不能耽误你的。”


    很残忍的话语,但也让他愈发的清醒。


    “我该听懂的,我为什么没听懂?”


    好半晌,等心底的风雨雷暴暂息,刺痛过劲,许邵廷再度开口:


    “不能就这样算了,”他摇头,自言自语,“我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给余见山发了条消息,继而抄起西装外套,不由分说地往书房外走。


    还没踏下旋转楼梯,林佑哲的信息进来。


    是一张图片消息。


    许邵廷点开看。


    一张微博的截图,上面赫然几个词条大字:


    #闻葭疑似恋情曝光#——


    作者有话说:好了好了好了,下一章世纪大复合!《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