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女人被戳中心思, 透过指缝暗暗瞪了祝明悦一眼,再去看谢沛,发现对方好似压根没听她哭诉。
谢沛明显被我们家这三个字取悦到了, 看似发愣实则在反复咂摸。
女人又羞又恼, 小声骂了句:“关你什么事。”
祝明悦听得清清楚楚,他也不生气,胳膊肘子碰碰谢沛,恶狠狠的警告:“你不许去。”他无意干涉谢沛的人身自由,平日也是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基本从不多嘴,但这件事不一样,对方摆明把他当大冤种。
这事理应找村长组织上山搜救,再不济他林大麻子家是在村里没有关系密切的亲戚朋友了吗?出了事不去找他们帮忙反而事先找上了谢沛。
他明白这是知道谢沛自小上山打猎,对山林之中更为了解,才来求他。可这山林哪里是那么好进的, 尤其是夜晚, 数不尽的毒虫出没,即使只身带着火把视力也十分受限, 稍有不慎不是被猝不及防被蛇虫咬伤就是糊里糊涂的滚落山崖,都是会要人命的。
“好, 我不去。”他语气温和, 仿佛透着股愉悦, 他能清晰的认识到祝明悦是在关心自己的安危。虽自小生活在村中, 但他与这些人仅限于认识的程度,并没有过任何交集。他们从未在自己身陷囹圄时伸过手,自己自然也可以心安理得的拒绝他们的请求。
女人闻言,哭得更加绝望惨烈。
祝明悦不是那种爱看人吃瘪的人, 听着她一味站在门口哭个不停,心想这也不是办法啊,光哭有什么用,他思索片刻还是给她指路:“我们帮不了你,你还是趁着夜尚未深去找村长吧,兴许大家这个点还未入睡,也能多召些人一起上山。”
女人暗骂眼前人的不通人情,虽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临走前还是匆匆瞥了他们一眼,目光中透着憎恨。
祝明悦面色如常,恨就恨吧无所谓了,他们又不欠林大麻子家的。
二丫捕捉到了对方的恶意,抻头盯着她眼睛锐利似剑,仿佛下一秒就要飞扑过去啄她眼睛一般,吓人的紧,女人借着月色这才注意到祝明悦肩膀上有这猛禽的存在,心生恐惧脚步踉跄转身就往村长家的方向跑去。
等人走远,祝明悦才道:“回屋吧,外面冻死了。”
那两样东西搁在祝明悦卧室的箱子里,祝明悦的好心情被林大麻子家接二连三破坏,已经失去了方才的兴奋劲儿,只想赶紧地把礼物送出去,免得待会又得被耽误。他有预感那人没死心,说不得待会还得过来。
“打开看看。”
谢沛接过布包,打开后瞳孔微缩,恐怕世间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尤其他手上的是一把正儿八经的好刀。
他喉头紧缩,不过倒还算克制地看向祝明悦:“我,可以试试吗?”
祝明悦点点头:“走,去院里。”正好他也想看看谢沛耍到是什么样子。
刀锋在夜色笼罩下寒光四溢,映在谢沛脸上,眼底闪过狠厉,他紧攥刀柄忽地起势挥刀如虹,祝明悦看直了眼,刀刃划破空气引得寒风呼啸,吹得他发丝飘拂满脸也恍若未闻。
他印象中的舞刀还停留在而是隔着电视屏幕看到的武侠剧,剧中侠客同样也是刀光剑影,可亲眼见到的到底是比电视要震撼。
电视上的武打动作处处透着刻意的,经过精心雕琢过的美感,谢沛的不同,他是粗狂的原始的,处处透着狠劲,每一式都饱含杀气,哪怕他深知这股杀气并非冲他而来,也足够将他完全震慑,让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一炷香的功夫,谢沛收刀,身形如松伫立在院中心,祝明悦静伫一旁,从头至尾完完整整看完了这场视觉盛宴,结束了竟还有几分意犹未尽。
小院爆发孤零但热烈的掌声,“好看好看!这把刀,很适合你。”就像是融为一体般。
谢沛迎面走过来,眸光如炬,“谢谢,刀很好,我很喜欢。”谢沛是以打猎为生,对待猎物用不上刀,反倒是好脱手飞出去的武器好命中目标。然而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刀,是很多少年人的梦想,只是这个梦想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被尘封。
祝明悦有些好奇:“你是同谁学的?好厉害啊!”
谢沛:“自学,看画本。”画本是谢洪年少时一时上头花钱买的,上面画了许多招式,谢洪翻了两遍不感兴趣才扔在角落里吃灰,于是便便宜了他,他幼时性格孤僻,便时常待在房间看这唯一捡漏的画本,看得津津有味,里面的每一招没一式他都看了数不清多少遍早已烂熟于心。
祝明悦不禁咂舌,都说纸上谈兵没用,浅显的理论知识是无法支持实际操作的,谢沛这样的,还是天赋异禀。
或许是钦羡之情太过溢于言表,谢沛沉默了会才到:“如若想学,我可以教你。”哪怕学个皮毛也可以防身,如今局势愈发紧张,祭阴节后不到几天,朝廷从京城派发了一只军队,浩浩荡荡地途径甘州地界,所见之人皆人心惶惶,唯恐下一步便是要从甘州征兵南下了。
谢沛有预感,这一天离得不远了,他不怕打仗,只怕自己走后只剩祝明悦一人能否对付村中这些豺狼虎豹。
“还是算了吧!”祝明悦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回绝了,他还是算了,如果是后世那种碳纤维轻刀他勉强还能学着挥几招,这刀还是太重了,身体素质一般的人没法用。
他解释道:“我拿菜刀貌似更顺手。”剁菜和剁人其实没两样。
谢沛:“……”他竟无言以对,别的不说,祝明悦一把菜刀确实耍的贼溜,手不能提肩不能抗,但是可以生砍大棒骨,反差太大,不过祝明悦倒是将他说服了。
祝明悦:???
他好像在谢沛脸上看到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是他的错觉吗?
他干笑两声,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还有一样东西你落下了。”
锥型的镖体只有他的手那么长,龟缩在刀旁边确实很容易让人忽略。
谢沛接过铁镖,“这是?”他从未见过此物。
“绳镖。”祝明悦缓缓补充道,“没有绳子版。”
祝明悦先前一直在想,谢沛常年在山中疾跑与猎物博弈,遇到猎物不得近身时只能靠扔斧头,动物狡猾并非次次都能命中,谢沛就需要反复的捡斧头扔斧头,麻烦得很,扔到荆棘中更是会划破衣物或皮肤。
如果要为他做一把合用的武器,那就需要弥补这一缺点。
思来想去,才发现绳镖恰好符合。
绳镖同样适合远程突袭攻击,便携且易快速收回,而后两样是斧头或弓箭所无法做到的。
唯一的缺点就是绳子很难在荆棘从中精准穿过,但这一弊端对谢沛而言只要熟练掌握后似乎并不难做到。毕竟谢沛能徒手甩匕首,徒手甩个飞镖肯定不在话下。
谢沛对这把铁镖产生了同样浓厚的兴趣,“绳镖?”他看见了镖尾的洞口,指道:“穿绳子的?怎么用?”
祝明悦点头:“这是我偶然从一本书籍中看到的武器,没穿绳是因为绳子的长度因人而异,同体力与身高切切相关,麻绳长度一丈到三丈皆不等,你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调节。”
“你别看它不大,只要用得好攻击力还是很高的,可以随意借助身体随意抡抛。镖头磨得再尖锐些完全可以一击毙命。”
谢沛掂了掂,脸上满是跃跃欲试。他脑子灵光,光是听祝明悦简单的口头描述,脑海中就已经出现了几种镖绳的用法,他身高体健可以先尝试近两丈的绳长,可是家中没有这样长的绳子,他只能按捺着急切的心情忍到明日再说。
“不行,外面还是太冷了。”祝明悦紧了紧棉服,他畏寒,身体又不似谢沛那般经造,多吹会寒风,第二日必会感冒。
花落一件外衣搭在他的身上,热热的,充斥着淡淡的落叶清香味和谢沛的体温。
祝明悦觉得身体的寒气都被驱散了大半,“你不冷?”他把脖子也往里缩了点,丝毫没有把衣服还回去的打算。
谢沛见状觉得好笑,“不冷,你穿。”
祝明悦没再推辞,想也知道,谢沛这会儿肯定不冷,他刚舞完刀,身上必定冒了许多汗,他本身火气也大,觉得冷才怪。
“唉!”他叹了口气,把手插进口袋保暖,看着大门道:“你猜他们什么时候到。”
谢沛摇头:“快了。”
两人说绳镖时就隐约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嘈杂脚步声。
原本准备陪谢沛试完刀后便回屋的祝明悦果断决定先不回屋了,林大麻子家的定然不会死心,想必是会搬来村长做这个说客。
果不其然,脚步声到谢家门口就停下了,砰砰砰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祝明悦看了谢沛一眼,示意他去开门。
找到靠山的林大麻子媳妇似乎有了底气,仰脖挺胸,她不说话,只等村长替他把话说了。倒是村长有些不好意思,语气中带有歉意:“这么晚,打扰你们了。”
谢沛没出声,确实打扰了。
毕竟是村长,以后在村中的动作还得有他同意才行,谁也不敢得罪他,祝明悦上前客气到:“无碍,村长您有什么事就说吧。”
村长看看一旁的林大麻子媳妇,摆着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样,自己打定主意不开口反倒是想让他求人,让他着实反感,沉吟了会他才无奈开口道:“我来是为了林大麻子的事儿,谢沛自小上山打猎,应当对山上的情况更为熟悉,这不就想着让他随咱们一同去山上把人找回来。”说完他便看向了谢沛。
谢沛依旧不言,大有把决定权全权交给祝明悦的意思。
“唉,这……这毕竟是两个活生生的人,实在是不忍落。”村长是个会审时度势的,此时还有什么不懂,连忙把视线转向祝明悦,身段放低了许多,“我也不想大晚上麻烦谢沛,只是,这林大麻子家的像我苦苦哀求我来当这个说客,实在无法啊!我连正阳都喊起来了,这会就等在山下汇合。”
祝明悦逆着火把光能清晰看到村长说完这话后林大麻子媳妇的脸立刻僵硬了。
祝明悦差点笑了出来,有趣,实在有趣!
林大麻子媳妇自己不开口,反倒架上了村长来开口求这个情,其心可昭,不就是想着开口的左右不是自己,以后也不用承谢家的情,打的一手好算盘。
怎料村长不是她能轻易算计的,人可精着呢,直接挑明了不是自己想来求情,而是林大麻子媳妇架着他过来求情,自己把亲儿子都奉献出去了,还摆出一副为难样,这下林家不仅欠谢家的,还欠村长的。
祝明悦看够了她复杂的表情终于缓缓开口,同意是语气为难:“不是谢沛不想上山救人,只是这夜里山上实在危险,要不还是等明日天亮咱们再……”
第62章
“不行!”林大麻子媳妇终于沉不住气了, 村长当时也是这么同她说的,她废了好一番口舌就差下跪才将人说服,哪能让祝明悦搅和了。
村长方才听了祝明悦的话确实动摇了, 他为了起表率把儿子都带出来了, 孩他娘将他拽进屋里指着鼻子骂了一通,说他把儿子当自己工具使唤了。他也是无奈啊,林大麻子媳妇好说歹说都不行,在家门口哭天抢地,他作为村长没个动静让村里其他人怎么看?
事已至此他只能捏着鼻子妥协:“明悦啊, 此番行动确实离不开谢沛,你看这样成不?谢家不是缺田地嘛,以后但凡村里有人卖地,我都替你出面商讨。”
表面上看只是商讨,可他是一村之长,谁能不给他面子, 只要他出马, 事儿十有八九能成。
祝明悦思索了几秒,觉得还算满意, 他一直犹豫就是等着二人表态,村长做说客谢沛此番肯定是要上山的, 既然事已成定局, 他不如趁机捞点好处, 左右他是不会让谢沛白去的。
只是没想到村长先开了这个口, 林大麻子媳妇倒是不知什么时候缩到后面装死了。
村庄在漆黑的夜幕下亮起点点火光,家中但凡有青壮年的人家门都被敲响了,不到一刻钟就举着火把零零散散的往山的方向汇聚。
祝明悦搓了搓被冻僵的脸,看着谢沛认真到:“山中夜里说不上有猛兽出没, 一切以自身安全为主。”
谢沛点头,面前人的发丝随风乱舞,他抬起手,想将这些不听话的发丝别到而后。
“谢家小子,快跟上我们!”
手中动作被突如其来的催促声打断,在祝明悦耳尖前顿了顿,最终还是垂了下来。
祝明悦唤了句二丫,二丫就从屋檐俯冲而停在了谢沛的肩膀上。鸟儿不懂自己要去参与搜救,只当是和平常一样同谢沛上山打猎去。
祝明悦:“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
谢沛眉头微蹙:“不用等我,早点睡。”
祝明悦倚靠门框目送谢沛同浩浩荡荡几十人越走越远,心中感叹,他怎么可能睡得着,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夜晚的山林格外阴森可怖,虬枝盘曲如鬼影随行,寒风过隙,山林深处传来几声凄厉的枭叫,在林间回响,更添几分幽寂。
“谢沛,这山路你应当熟悉,不如你上前带路吧?”昏暗火光中不知是谁在开口。
谢沛恍若未闻,待在原地背靠树干闭目养神。
村长骂了句:“就你脑子好使,这山上平常都没人走,哪里来的路?眼睛都给我瞪大点,大家伙小心趟过去,护着点肉,别被树枝划伤了。”
有人还不死心,讪讪到:“没路谢沛也比咱们熟,让他上前领着咱们趟呗!”
“是啊,是啊。”
“总比咱们摸瞎强,这周围荆棘丛生,受伤该如何是好。”
李正阳正烦着呢,毫不留情地怼道:“你们怕受伤就要把别人推出去?谁教你们这么打算盘的?人家合该欠你的?”
“什么欠不欠的,咱们这不是为了找林大麻子嘛!”
“既然都是为找林大麻子,你叫的那么欢,你怎么不带头上前。”
这下也没人再敢说让谢沛领头的话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正阳正不痛快,谁敢当着他拿=那村长爹的面触他霉头啊。
李正阳嗤了声,按说这时候他本该和周公会面了,结果他爹一句话就把他使唤过来了。他就搞不懂,这连绵的大山,但凡懂点事的都知道要敬畏,除了猎户,谁敢赤手空拳呆了吧唧的往山里,对了还带了个孩子,这不是纯纯拖家带口给山神送供奉来了?
他打了个呵欠转头问谢沛:“咱们是不是得往上面再探探?”此处严格来说还在山脚,大家趟了半天其实也才走了百来米。
谢沛不急不慌道:“嗯,再等等。”
“噢噢。”李正阳虽然看不惯那些人着急忙慌要把谢沛往前推的嘴脸,但心底还是对谢沛十分信服的,这深山老林在场只有谢沛一人能知道如何行动。
又等了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头顶树叶簌簌抖动,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悄无声息地穿梭,众人不敢抬头,皆吓出一身冷汗。
李正阳胆大,把火把举高,努力仰头往上看,眼睛一亮:“是二丫!”
二丫在空中盘旋,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叫声,忽地俯冲下来翅尖触碰到李正阳冲他招手的那只手心。
李正阳分外欣喜:“爹,二丫刚刚亲近我了!”自从知道二丫和普通鸟不同,它不但能看家护院还能和谢沛上山打猎,他就眼馋得紧,他若是也能拥有一只,定要把它当宝贝供着。
只是二丫对外人高冷,虽经过他三番五次的逗弄后,在二丫面前混了个眼熟,想要上手摸一摸却也是不行的。这次可能是在场多是陌生人,对自己这个熟人的招呼,勉强做了个回应,已是让他受宠若惊。
村长抹了把脸,简直没法直视。
二丫短暂的停驻在谢沛的肩膀处蹭了蹭他,随后再次冲上空中。
谢沛也猛地睁开眼,沉声吩咐:“跟着它。”
“好嘞!”李正阳率先应和,“听到没,都跟着二丫走。”
众人面面相觑,二丫是谁?是那只大鸟吗?让他们跟着一只没开灵智的畜生走这……“跟个畜生走,不太好吧?”
李正阳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他的心头爱鸟,当即横眉:“什么畜生,二丫比你聪明多了,他能上山打猎你能吗?人家飞得高看得远,你若是也能,大家都跟着你走。”
众人哑口无言,却谁也不敢贸然跟着这只大鸟前行。
二丫停在左前侧方向的老松树枝干上,叫了几声似是在催促。
李正阳哼了哼,朝二丫的方向慢慢走去。
谢沛用斧头砍掉挡在前路的荆棘,踩着枯枝败叶走了过去。
留下的人都看向村长,用眼神询问他接下来应当怎么办。
村长板脸:“都看着我干啥,我脸上有路啊!麻利点跟上去啊!”
寂静中顿时响起窣窣作响地杂乱脚步声声。
大概往山上走了近一里路,众人都有些乏累了,尤其是在这种惊险紧张的氛围笼罩下,身心俱疲。
“让咱们先歇会再找吧,不差这一会。”说话的是个看上去和祝明悦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模样不太稳重,不知道是不是赶鸭子上架被喊过来凑数了。
他说完就喘着粗气自顾自往地上一坐,背靠大树开始歇息。
有人训斥道:“快起来,你也不怕地上有爬虫。”
“虫子有啥好怕的,你们胆子也忒小了。”他伸手在旁边的地面随意扫荡,试图把碍事的枯叶扫远点。
见他如此,除了谢沛无动于衷外,大多人都忍不住心动,山路难行,累得腿脚都止不住打颤,是该歇歇了。
正蠢蠢欲动之时,地上的小少年突然像弹簧似的弹射起来。
“啊——”凄惨的尖叫声响彻整座山林。
众人汇聚火把俯身看起,一条比蜡烛要粗点的长蛇上半身直立,呈攻击状态对着某一围观之人。
猩红的毒信在光照下格外可怖,一双獠牙滴涎,仿佛下一秒就会倏忽弹射而起,攻向第二个人。
“救救我!”少年捂着伤口处哀求道。
谁也没有应和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没有人敢当着这蛇的面有任何小动作。
谢沛略微看了一眼,面色波澜不惊,程亮的斧头寒光闪起,蛇头无声滚落在滴,飙出几道血线。
众人都松了口气,唯独被咬到的少年,颤声呜咽:“完了,我要死了。”甘州山多到数不胜数,蛇虫自然泛滥,每年甘州地界都会出现不少例毒蛇咬人事件,被咬的人中百无一声。想到着,他哭得愈加悲痛,哭声如牛嚎震天响。
哭得真难听,谢沛觉得心底烦躁得很,原来不是什么人都能像祝明月那样哭得人心生怜惜。
他皱了皱眉:“虎斑颈槽蛇,微毒,不致命。”
村长也上前一步仔细端详:“是个野鸡脖子,确实没毒。”
哭声戛然而止,少年油然生出一股劫后余生之感,擤掉鼻涕呆愣愣地笑了起来。
原本安静的蛇身突然扭动了几下,众人条件反射地往后逃窜。二丫从树上俯冲而下抓起蛇身返回枝头开始享用这白得的夜宵。
村长: “此处不能久留,咱们快快行动,把人找回来也好回去睡个安稳觉。”
被吓了这一遭,谁还敢在原地逗留,恨不得马上将人找回来,快些离开。
谢家家中,
祝明悦打了不知第多少次呵欠,生理上明明困得睁不开眼,脑袋摇摇欲坠,心理却还保留着清醒的状态。
隐约中好像听到了一声喊叫声,似有似无,他甚至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出现的幻觉。
给自己倒了杯温茶,他坐在卧室桌前手撑下班慢慢啜饮。
也不知谢沛进山可是一切顺利……
就这样呆坐着,不知不觉就外面天色竟泛起鱼肚白。
天亮了。
祝明悦掀开窗,头探出去吸了口冷气,才默默洗漱完去厨房做饭。
谢沛还未归,李正阳想必也还在山上,今日镇上的铺子怕是开不成了。还好先前同贺安约定过,辰时末若还未过去,便是家中有事打烊一天。
柴火噼里啪啦的烧着,祝明悦一面守着灶火一面时刻关注着前院,但凡听到一丝动静都要跑出去看看是不是谢沛回来了。
早上煮的芋头粥,另外还有三个鸡蛋,他吃了一个剩下的是要留给谢沛的,放在锅里用柴火温热着,哪怕再过两个时辰也能入口。
直到晌午时分,远处山下终于出现了一行人的身影。他悬着的心终于沉下去,他知道,这一行人里定然有谢沛。
第63章
人是救回来了, 只是林大麻子掉进了猎户挖的陷阱里,被竹刺刺穿了小腿,被抬回来时大片裤子被血浸湿, 可能是失血过多加上吓破了胆的原因, 已经意识不清醒嘴里还含糊不清的说好冷。
他娘子跟随在侧给他盖上厚重的棉服,还嘟囔了几句:“这棉服多厚实,怎么会冷。”
祝明悦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人抬去镇上,抽了抽嘴角,估摸着再晚点找到就成硬邦邦的尸体了, 能不冷嘛。
小孩倒还算幸运,没有掉进陷阱。据说当时他爹让他下山找人求救,这么点大的孩子能干啥,跑快了都能跌上几跤,更何况这山林危机四伏,连路都没有, 小孩在山中乱窜了许久, 最终被蛰伏的树根绊倒滚落到半山腰。
二丫最先寻到的他,找到人时两只眼睛还睁得滴溜圆, 除了身上几处青青紫紫的摔痕没有其他损伤,就是明显状态不太对劲, 好像是吓傻了, 精神恍惚, 别人唤他名字也不知道应, 问他为啥要跟他爹上山,才有了点反应,四肢挣扎着要吃肉肉。
再问他爹在哪,又不说话了, 还嚎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谁捂他嘴他就咬谁的手不撒口,大家拿他没法又怕动静引来山中猛兽,最后还是村长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肉饼才堵住他的嘴。
看着小孩疯疯癫癫却吃得津津有味,李正阳瞥了他爹,这饼子是昨日在铺子里吃的午餐,他们三个人统共就做了十个,都是用的早上采买的新鲜肉,饼做得实在,咬下去肉香四溢。祝明悦没什么胃口就吃了一个,又包了两个准备带回去给谢沛做干粮,剩下的他和贺安各吃了两个就没舍得吃了,贺安说要带一个回去给他娘尝尝,他也想着带两个回去给他爹娘吃,他跟着祝明悦确实不缺油水,他爹娘缺啊。
这不,把饼带回来了,他娘见里面肉扎实得紧直叹祝明悦做人太仁义。她舍不得全吃,当晚和丈夫分了一半,剩下一个和往常一样又省到了丈夫的衣兜里了。
他娘要知道这饼最终没进丈夫嘴里反而进了别人家熊孩子嘴里,肯定后悔不已,恨不得把肉饼换成她自个炕的能噎死人的硬面饼子。
村长感受到自家儿子投来的视线,有些兴许,只人他回头千万别和他娘告密,就说爷俩在山上饿了分吃掉了。
他有心替他爹隐瞒还瞒不住呢!这会儿小孩吃完饼子折腾了许久又饿了,认准了村长,死命拽着他嚷嚷还要肉饼子吃。
村长被缠得脱不开身,顶着闻讯赶来的自家婆娘的死亡凝视又不好拿孩子怎么样,急得额头冒汗。
李正阳正抬着林大麻子,分不出精力拯救他爹。
祝明悦看着门口前鸡飞狗跳,觉得有些好笑,回屋把谢沛的肉饼掰了半块送了过去,堪堪把村长从小孩手里拯救出来,村长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祝明悦看着小孩神情呆滞,像个机械似的啃食肉饼,心中生出几分为不可察的怜悯:多吃点吧傻孩子,一双爹娘都往镇上去了,把这么大个孩子给忘了,孩子都被吓得呆傻了也没人管。
他也没打算提醒一句,毕竟自家在村里不受待见,说了也没人信。即使信了又如何,这种吓傻的在古代尤其民间会被一致认为是缺了三魂六魄中的一样,没有科学的医治方法,家里人做个招魂仪式,效果几乎为零。
希望这小孩能自己慢慢恢复吧。
这次能顺利找到人,二丫功不可没。
不仅找到了孩子,还带着众人避过许多危险地带和陷阱,最后在救援昏迷的林大麻子过程中还把对方叨醒捆上绳子,方便大家拉绳营救。
祝明悦摸摸它蹭了点血的鸟头,用湿布把血擦干净,又奖励他大半盆切好的鸡肉,看它吃得头也不抬显然是此番消耗太大又饿了。
他又给谢沛去厨房盛了碗芋头粥,剥了两鸡蛋递过去,“凑合吃点吧,吃完快去补个觉。”
谢沛点点头,三下五除二把饭解决了,接着看着眼前人道:“你也去睡。”祝明悦眼下的青黑色太过明显,恐怕犯了傻劲在家中等候他一夜未眠。
祝明悦跟着胡乱点头,他确实困得不行,从昨天一早到现在都未合过眼,感觉再不睡觉就要猝死了,他可不想年纪轻轻死了又死。
这一觉睡得格外深,说不上多香甜,但身上的疲乏消散了大半。祝明悦趴在床上裹紧被子骨头软软的,还是不想起床。窗外天色已经暗了,看样子他这一觉醒来已过申时。
他有些怅然,如果能睡到第二天该多好,可惜没如果,他早上喝的粥不顶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在肚子里奏起交响乐。
他一鼓作气起身更衣,打开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饭香,李正阳蹲坐在厨房和二丫小声说话,谢沛沉默地烧火做饭。
听到动静两人都齐齐看过来,李正阳:“你终于睡醒了。”
“太困了”祝明悦揉揉眼有些羡慕,“你们精力真旺盛,昨晚整夜没合眼这才睡几个时辰就够了。”
李正阳摆摆手:“哪用睡那么久,睡多了是要遭人骂懒货的。”
懒货祝明悦:……
李正阳和二丫增进了会感情,和祝明悦说了几句就准备走了,他是过来给谢家送肉菜的,他临去镇上前被他娘拉过来嘱咐买半斤肉回来,肉买回来他娘就用白菜叶子炖了一锅,盛了满满一海碗叮嘱他送去谢家。
“婶子太客气了,”祝明悦见他要走,就要给他带点回礼过去。
谢家现如今日子过得滋润,这回礼哪是随便能收的,果然李正阳就看祝明悦掏了半拉小嫩鸡出来了,他连忙往外走,边走边喊:“你别给我,我要要敢收回去我娘保准要打死我,再说了,林大麻子家的孩子现在赖上咱家了,哪家伙谁叫他都没动静,只有要听见个肉字就立马眼冒金光,我娘拿他都没办法,给他吃了肉汤拌饭还不知足,现在正防他呢。你把鸡给我,跟给黄鼠狼上供没甚区别。”
祝明悦想了下,把鸡收回去了。
村长那肉饼真是给坏了事,直接把那孩子养刁了,赖上他了。
他们一家子心地都不坏,自己偷偷吃让那孩子看着的事儿还真做不出来,只是那孩子虽然现在有些痴傻,根子却被教坏了,一时半会是改变不了的。次次纵容也不是个办法,只会换来他更加心安理得,反倒你突然不如他的意,他就会毫不犹豫记恨上你。
时间过了几日,上阳县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祝明悦只觉得被窝外的空气格外寒冷夜里被冻醒了迷迷糊糊把身子裹成一团又睡着了。清早起床推窗透气,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入目是连绵不绝的皓白,漫天雪花仍扑簌簌地飞洒,不时有几片夹杂在风中吹落在他脸上,将他冻得原地打了个寒颤。
谢沛还是一如既往起得比他早上许多,锅灶上腾着热气,打开是早晨现煮的大米饭,饭上还热着两盘菜,一盘猪油渣炖白菜还有一盘是辣椒炒鸡蛋。都是重油重辣的,极寒天气和其他季节不同,就得多吃点油和辣椒抵御寒气才行。
谢沛此时在后院练绳镖,他在屋内都能听到翁鸣的镖头破空声,他给自己盛了满满的饭又夹了几筷头菜慢悠悠靠在屋檐下边吃边看。
少年不仅刀用得利索,绳镖也同样用的极好,他自己也愿意钻研,时辰那日过后更是趁着他补交的时候去了镇上精心挑了适合的麻绳回来。
约莫两丈长的绳子在他手中竟能做到收放自如,只是旋身的功夫铁镖以银蛇吐信的速度发射出去,随后他手腕轻抖,镖头就凌空转向,砰地闷声响起,祝明悦连饭都忘了吃,视线循声而去,不由瞪大了双眼,这镖的威力也太大了,大半的镖身此时都已经没入木头之中,这木头却还竖立在原地没因巨大的冲击力倒地。祝明悦惊叹不已,这不就说明谢沛的镖打得太快,连木头倒地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击中了。
若不是他手上还端着碗筷,他都想拍掌喝彩了。
“太厉害了!这满打满算才练几天吧。”
谢沛闻言收势将绳子往回一拽,借着股巧劲盘到了手臂上,面不红气不喘地走到祝明悦面前,表情很是认真:“不太行,发力还未找准,暂时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他珍惜地擦拭着手中的镖,语气中是淡淡的可惜:“它完全能将木桩劈成两半。”
祝明悦哑口无言,
是这样的吗?他这个自诩更了解绳镖的,短短几天时间对绳镖的认知竟然落后于谢沛了。
果然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实践出真知啊!
他都不知道绳镖的威力能大到那种程度,话说回来,怎么感觉谢沛好像很遗憾的样子。没入木桩和将木桩劈开有什么区别啊!把木桩换成任何人和动物以血肉之躯抵抗,无论是哪种程度估计都死翘翘了吧!
祝明悦深吸口气,对谢沛的执念表示极度不理解,不过还是给予了极大的赞扬和鼓励:“几天时间做到这样已经非常好了,我相信假以时日你肯定能做到。”
谢沛点头:“应该快了。”
祝明悦无语,总而言之牛掰的人说什么在他眼里都像是吹牛逼,要不是谢沛依旧一脸真诚的模样,他绝对认为他很欠揍。
不对,现在的确很欠揍。呜,为什么这样的武学奇才偏偏不能多他一个。
他干笑两声:“那你再多练练,我要去镇上了。”不说了,他要和李正阳这个连鸟都讨好不来的小废物抱团取暖去了。
拒绝了谢沛的劝阻和陪同,祝明悦在村口和李正阳会和了。
白皑皑的大雪埋没地面,还好并不算特别深,勉强还能前行。到了镇上就好多了,家家户户都会自觉清扫门前雪。
饺子铺前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只见贺安正在拿钥匙开门。
李正阳搀扶祝明悦走上前:“你小子还知道来早点把雪给铲了,干得不错!”
贺安表情茫然:“不是我,我也才刚从外边采购过来。”他踢了踢脚下大包小包的菜肉。
李正阳懵圈了,看了眼祝明悦又环视四周:“不是你那还有谁?难不成咱们摊上好心邻居了。”
话音刚落,祝明悦与贺安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不言而喻,都像是在看傻子。
李正阳挠挠头皮,也觉得自己能说出这种话来着实不像个聪明人,这条街他都来这么长时间了,商邻们见他家生意火爆,都坚定认为是饺子铺抢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生意,起初暗戳戳找茬的有不少,经过那次恶斗歹徒,不少人明里暗里看到他那在县衙当小头领的兄弟和饺子铺似乎关系匪浅,就歇了小心思,可恶意还是免不了的,不在他们门前偷偷淬唾沫都不错了,还给他们铲雪,想得倒是美。
那么问题来了,雪到底是哪个热心群众帮忙铲的。
祝明悦拍了下他的胳膊,提醒道:“别想了,先干活吧。”
天气愈发寒冷,镇上的人都好吃口热乎饭喝口热乎汤,吃完身子暖乎乎的才得劲。
她家的饺子又有肉又有面汤里还舍得下油水,顾客自然比以往还要多。
说实话,祝明悦感觉入冬后他们三个都快忙不过来了。
他还好点,除了包饺子煮饺子以及每日点钱外,其他的事贺安他们一律不愿让他干。
贺安就惨了,赶早去采购食材,接待客人,收银,收拾桌子送客他都得包揽,虽说他给涨了工钱,贺安也是心甘情愿地干活,可他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感觉自己像个压榨未成年劳工的黑心掌柜。
谢沛倒是和他提起过回铺子里干活,被他拒绝了。
一来谢沛那会儿和二丫上山打猎,每月靠卖野味和动物皮毛都能卖上几两银子,遇到运气好的时候,还远远不止这些。他把人拘在饺子铺给他打下手,家里就少了一笔可观的收入来源。
二来谢沛和李正阳的职能撞了,像砍骨头剁肉馅运泔水这种事李正阳都能做,他现在就缺那么一个能分担贺安身上担子的。
他盯着贺安刚进铺子就忙成陀螺的身影叹了口气,是时候给饺子铺物色个伙计了。
他对人要求不高,不求和贺安一样做事细心面面俱到,只求别毛手毛脚,少吃点差错就行了。眼瞧着小贺安自从投奔了他累的几个月都不见长个了,实在让他心生愧疚。
大雪停了一阵到了夜里又开始下起来,贺安特意起了个大早,天色漆黑就举着油灯出发去铺子外扫雪,正好他心里有些疑惑不解借此机会说不定能探究一番。
第二日开门,祝明悦刚到铺子就被贺安拉住了,他眉头轻挑:“掌柜的,你猜怎么着,我今早看到扫雪的人了。”
“哦?是谁?”祝明悦和李正阳来了兴趣,纷纷看向他,想从他口中听到答案。
贺安神秘兮兮的:“我今早也过来扫雪了,结果被人捷足先登,我来时门前都被扫了大半了。”他又手指指后院的方向,“就那几个小孩。大的带着小的,不知到从哪搜罗的老树皮,个个蹲在地上铲的起劲。”
那几人见着他和老鼠碰上猫似的就想逃窜,不知道大的给他们说了什么,结果又都怯生生跑回来,不敢看他也不敢和他搭话,闷着头把余下的雪给铲干净才屁颠屁颠的跑没影了。
贺安望着他们没入黑暗的背影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心酸,这么一群无父无母无家安身的孤儿,在着乱世中艰难求生,还晓得知恩图报,不容易啊!
祝明悦听后心中不免有些动容,他当初给孩子一口吃的,不过是看在他们实在可怜,每天就是一些素饺子掺两个荤饺子搅一锅汤供着,他知道这些孩子其实吃不饱只能靠这些勉强渡命罢了,也不指望他们能对自己心存感恩。
只是没想到,那些孩子竟然自发在这天寒地冻中帮他铲除门前雪。
李正阳:“都是群苦孩子啊,还懂知足,每回我去后院送泔水,他们没吃饱也不会眼巴巴求你多施舍点。”
祝明悦心下微微一动,抿了抿唇道:“今日送泔水,把他们都叫进来吧。”
“好,”李正阳眼睛发闪起亮光:“等打烊我从后院把他们带进来。”
正说着,店里迎来了新客。
“冻死我了,掌柜的,你们这儿都有些什么吃食。”
李正阳赶忙去后厨起火熬汤剁馅。
贺安把毛巾搭到肩上,摆出店小二标准的笑脸:“客官您请,牌子上都有写,想吃什么您尽管点。”
那人随意看了眼牌子收回视线道:“呀,我这没念过书,不识字呀!”
祝明悦上前耐心给他解释:“咱们这儿主要卖饺子,猪肉白菜馅,纯猪肉馅,羊肉馅和纯素馅饺子,大份小份应有尽有,您看要点些什么?”
男人仔细想了会才开口:“猪肉馅的羊肉馅的都给我来一盘小份我先尝尝味道。对了你这儿能点菜不?这鬼天气,就想吃点辣乎的。”
祝明悦顿了顿,问道:“客官莫非是从南方过来的?”
“哈哈,掌柜的好眼力,一路上他们看我长得高大都说我是北边来的,只有你看出来了。”男人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警惕,随后佯装无事般爽朗大笑:“也不算特别南,汲河往下的汲州。怎么了,莫非掌柜对那边熟悉?”
祝明悦笑着摇摇头:“只听说过,不算了解。前段时间有不少从宁江过来的客人,都爱好吃辣,就记住了。”
“店里有些油泼辣子和剁椒咸菜,都是不花钱的,待会我让人给您送过来。”说完他便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走进后厨,临走前意味深长的朝贺安投去眼神。
贺安心领神会,端了两碟辣椒小菜过来,若无其事地和男人套近乎,
“您尝尝如何。”
男人拿筷子头沾了点辣子塞嘴里细细品尝,惊喜道:“真不错,够味!”
贺安眼皮抬起:“那就好,不够我再给你端些过来,大哥您这一路打南边过来可够艰苦的吧?南边过来的人可不少。”
“唔还行,这季节北上的人少。就是想逃难,平民在冬日也是寸步难行,也只有家境优渥的人才敢走出去。我倒说不上家境优渥,但自认还有几分本身傍身,年轻时走南闯北在甘州结交了三五好友,此次过来便是投奔来了。”
贺安眼睛滴溜转,再次扬起笑脸:“原是如此,我看先前不少初来上阳县的,各个都道自己是从那宁江过来的,斗胆跟您说句实话,我对他们可没什么好印象,祭阴节前后发生的几次抢劫事件,官府都拿他们没法子,抓了几伙犯事的无一例外也都说自己是宁江人。”
男人面色如常:“哦?你个小二是如何知道的。”
贺安弯下腰凑到他耳边:“不怕告诉你,我家中兄弟就是府衙当差的,我啥都知道。”
男人嗤笑:“那你们县衙可就审错了,回头不如将犯事的重新审问一遍。”
贺安:“此话怎讲?”
男人的没有中隐隐出现怒气,看得出来因为有他这个外人在所以不便发作。
“哼,这世道真是什么蛇鼠都敢借着宁江人的身份在外张扬行事了。宁江早几个月就被那群南蛮子攻破了,靠近边境地界的县乡百不存一,城池也被南蛮人封锁管控了。说句难听的,宁江地界的老鼠都蹿不出去,那群在外说自己宁江来的人是有多大本事出得来?也就是忽悠忽悠你们这些不明所以的人。况且……”
贺安歪头:“啥?”
男人有点浮躁,挥挥手打发他:“没啥?这都不是咱们这些老百姓该管的。”
贺安知道这人摆明了不想和他多聊,识相地退开了。
祝明悦将煮熟的饺子捞出沥干,转头递给李正阳:“你把饺子送过去,后厨先别管,帮贺安把前面顶一会。”
李正阳:“哎哎好嘞!”
等他走出去,贺安才凑上来低声汇报:“掌柜的,我都打听好了。”他将方才那人说的话全须全尾又道了遍,末了总结道:“我感觉他不坦诚,有事瞒着咱。”
祝明悦笑了:“有事瞒着不是很正常?现在这世道有本事独自上甘州的又有哪个是普通人?”
贺安点头:“倒也是。”
祝明悦:“你果真看他生气了?”
贺安:“这还有假?我看人很准。”
祝明悦是相信他的,贺安能做好店小二当然是懂得察言观色的。
他若有所思,
“那人一进门就说谎了。”他肯定道:“咱们的菜单牌子不甚显眼,你甚至还没指牌子在哪,他便看过去了,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他绝对不是不识字的人。”
听祝明悦这么说,贺安觉得豁然开朗:“对,我就觉得他哪哪都不对劲,很别扭。他特地点明说自己是汲州过来的,我就骗他最近几个在上阳县闹事的都自称是宁江人,他脸色突然就变了,很不高兴。”
祝明悦轻笑:“见不得家乡人被诋毁所以生气才正常。他恐怕根本就不是汲州人,而是宁江人,又或是说,他是从宁江来的。”
“那不对啊!”贺安有些不解:“这有何好隐瞒的,直说便好了。”
祝明悦:“我起初问他是不是南边来的,他便面露警惕防备之色,说明他不相信任何人,更不会对你说真实来历。后面显然是被你的话激怒了,急于澄清,所以后面说的应当都是真话。”
他给贺安递了被温水,自己也喝了两口润润嗓:“这样一来就好解释了,宁江被南蛮占领了,而他却在这个时间点从宁江逃出来,咱们百姓什么不知宁江情况,但官府却是知道内情的,他不想被官府盯上盘问便有所隐瞒,在知道你有个在官府当差的兄弟更是不愿与你多说了。”
贺安拍拍脑门懊恼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拿兄弟说事。”
祝明悦安慰他:“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不论你说与不说他都已经对我们心生警惕了。”
前方顾客越来越多,李正阳撑在前面已经有些吃不消了,祝明悦便让贺安回到岗位上把人换回后厨。
能在戒备森严的城池只身逃脱,恐怕不是贺安同他说的那样单纯有“几分本事”那么简单。
这事虽只是个小插曲,他但明白那男人绝非等闲之辈,此番潜入甘州必定不是逃难而是,带着更大的图谋,至于其他的,他闭了闭眼,那便不是他能妄加猜测的了。
只是不知这波谲云诡的局势该何时结束,颠沛流离的老百姓们何时能回归自己的家园,更不知宁江沦陷后朝廷何时准备征兵南下,而谢沛又能否幸免于难……
晌午过后,铺子终于送走最后一批顾客打烊了。
祝明悦这次破天荒煮了许多的饺子,没有搅拌成泔水模样。
李正阳空手去了后院,打开后门,果不其然几个孩子脏兮兮地蜷缩在外面,大眼睛期盼的盯着门看,终于盼给他们送泔水的叔叔出来了,连忙起身迎上去,只是很快反应过来对方这次没有拎泔水出来,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不吵不闹乖巧的退回原地。
李正阳看得心都碎了,又想起自家还赖了个林大麻子家的孩子,人倒是没那么傻了,就是不把自己当外人整天吵着要吃肉,闹得他们全家这几天气色都很差,他娘找过林大麻子媳妇两次,见面就是哭哭啼啼的卖惨,绝口不提要把孩子领回来。
他实在受不了,把孩子拎回去了。转眼的功夫孩子自己蹬腿跑回来了。
打又打不得,他气得饭都少吃半碗。
对比下来面前这些孩子简直就是人间好孩子的典范,比林大麻子家教出来的好得不止一星半点。
他走上前摸了摸其中一个男娃的头,努力温声细语道:“我们掌柜的叫你们进去。”
呜哇!手下被摸头的男孩吓哭了,当场埋头小声呜咽。
李正阳:……他有那么可怕吗?
为首的半大女孩扬起初显坚毅的脸不卑不亢问他:“是因为清扫雪地的事吗?那是我们应该做的,不必感谢。”
“呃”李正阳愣怔了会做出解释:“我也不清楚,但应当不单是为了这事,应当是有事找你们商量。”
祝明悦只让他来喊人,具体要做什么他一概不知,但据他了解肯定不是为了感谢他们那样简单,如果只是这样,他直接多煮点饺子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我们进去,”女孩毫不犹豫,她相信那个只近距离见过一次面的大哥哥是个好人。
贺安把饺子分成好几份,每盘都荤素搭配放了十多个。
刚端上桌李正阳就领着孩子进来了。
屋子里放了专门给顾客供暖的火盆,小孩们从冰天雪地中走进来,刹那间如同进入暖春,皆惊奇不已。
年纪最小的好奇地东张西望,其他到了懂事年纪的都表现的礼貌拘束,既不敢乱动也不敢乱看。
祝明悦径直走到为首的半大女孩前,“如若不是贺安亲眼目睹,我竟不知是你们连续两日来我铺子前清理积雪,多谢了。”
女孩方才面对李正阳还能做到镇定自若,这会儿对上了祝明悦,却多了些拘谨不安。
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为得体,“是我们该谢掌柜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祝明悦看出他们的窘迫,不愿多说免得让他们徒增压力,只吩咐道:“今日还剩了些饺子,放着也是浪费,你们吃吧!”
女孩看着桌上,每个盘子都装得半满,胃口不大的成年人吃都够了,何况是他们这些小孩。
这家饺子铺生意兴隆她是知道的,别人的吃食铺子恨不得生意做到晚上,这家晌午就打烊,丝毫不拖拉,傲气得很,又怎么会剩下这么多食物。
掌柜的这是怕他们不敢吃,故意诓他们呢!
孩子们确实饿狠了,再懂事的孩子看到喷香的食物也控制不住嘴里分泌的口水,咕咚咕咚的声音迅速响起。
女孩摆出小大人的姿态道了声谢,才下令道:“吃吧。”
第64章
几个孩子往衣服上蹭手, 试图把手上的脏污擦干净,迫不及待的抱着大盘子哼哧哼哧吃得头也不抬,吃完饺子又咕咚咕咚喝汤, 那汤是用大骨熬的, 为了提鲜还放了虾皮,顾客都喜欢喝,孩子更别说了,一个个恨不得把碗底舔干净,吃饱喝足后乖乖坐在椅子上, 眼睛亮亮的。
为首的女孩倒是斯文些,吃完领着孩子对他鞠躬道谢。
祝明悦头皮发麻,皱了皱眉想将人扶起来,但人太多了他实在扶不过来,索性往贺安身边一闪躲开了。
李正阳见状笑了笑:“咱们掌柜的不喜这一套。”
孩子们闻言都去看祝明悦,他微微点头, 对李正阳的话表示认可。几碗饺子而已, 况且说到底只是为了感谢他们帮忙铲雪,实在没什么好谢的, 这躬鞠的让他受之有愧。
他轻咳两声直奔主题:“我这铺子里还缺个人,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他稍作停顿干脆一次性把话说清楚:“一个月一个月六百文, 中午铺子里包一顿餐食, 打烊后如还剩残羹剩饭都可以带回去。”
他还记得贺安当初是给的七百文, 这小姑娘看起来比贺安还要小两三岁, 身板也小,干得活必定没贺安多,如果只因为同情心理,给出的工钱和当初的贺安一样, 对他来说不公平,”即使贺安心思单纯并不会多想,他昨晚老板也不能做这种厚此薄彼的事。
不过细细算下来,这小姑娘其实已经算是得了便宜,铺子里每日的残羹剩菜再从工钱里补贴点,就够喂这群小孩了,余下的钱还能再镇上租个单间屋子,这样一来,温饱就都解决了。
哪知小姑娘咬了咬唇:“我不要工钱,我会好好做工,每日给我们些残根剩饭就好。”
祝明悦笑了,这是把他当什么了,压榨童工的黑心老板?
连李正阳在一旁都看不下去了,恨不得上前给小姑娘的脑袋瓜子来一下,“咱们铺子一向忙碌,掌柜的给你开多少工钱你就收着,把活干好比什么都强,你每日在铺子里能吃饱,但这群孩子还得靠你养活呢!外面这天半夜都能冻死人,你就准备带着他们在外面受冻?”
小姑娘摇头抹抹眼中泪花,她当然是舍不得了,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老家又多是同个庄子的,从半路就跟着她颠沛流离,又特别懂事听话,她早就当亲弟妹们对待了。
“我会好好干活,绝不会偷懒,若是偷懒半刻,就让我被雷劈。”她郑重的发起毒誓。
祝明悦:……
李正阳:……
他们都不敢这么发誓,否则下雨天怕是连门都不能出了,分分钟就会被劈成渣的程度。
有个比她还要矮半个多头的男孩也喊到:“我也可以干活,我一文钱也不要。”
李正阳拿他打趣:“得了得了,你这小家伙还没我腿高,桌子都擦不利索,我看你抓紧长高点才是正道。”
男孩闹了个脸红,捂着脸羞得半晌说不出第二句话。
大家都被逗乐了,哄笑起来。
祝明悦等他们笑够了才插了个嘴:“我先预支你头个月的工钱,趁着外面天还亮,去找找屋子趁早租下来,也好把他们都安顿好。至于这两天,就在铺子里将就一下。”铺子没有床,只能趴伏在桌子上睡,不过好歹遮风挡雪比露天要好。
饺子铺就这么多了个员工,在那以后贺安的担子就轻松不少,别的不说多少是能喘口气了。
说起来小姑娘和李正阳还是同姓本家,名叫李翠儿,大家都管她叫小翠。她爹以前是遂远郡城中的布铺的账房先生,有几分学识,她从小耳濡目染跟着学会了算数,也认得些字,虽然不多但基本够用。
贺安观察了半个月,发现李翠儿除了刚来那两天还有点放不开手脚,后面就好多了,待人招客做的有条不紊找不出一丁点差漏,就放心随她去了,特别忙的时候,实在腾不开手贺安也会把算账交给她。
又过了段时间,临近过年,街上渐渐变得比先前祭阴街还要热闹。
午后送完最后一批客的饺子铺,
“什么?这还没到过年,正是挣钱的好时候,怎么就关门了?”李正阳震惊不已,几度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贺安也很是不解:“是啊掌柜的,不是干得好好的?这些天街上人都比以往要多,咱们每天接待不了那么多的顾客让其他吃食铺子占了便宜,但饺子卖的确实比先前还要多。”
祝明悦摊在椅子上,累得像条死鱼,任他俩搁自己面前蹦跶,反正他是一点不想动弹了。
良久他摆摆微微颤抖的手腕,声音有气无力:“干不动了,实在干不动了!”
李翠儿抖抖唇,弱弱地道:“掌柜的,你不是只需要在后厨包包饺子煮一煮就行了吗?”
言外之意可谓明显,祝明悦做的活是最轻松的,连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都觉得轻松。
“说的倒是轻巧,”祝明悦面带痛苦状:“你和贺安精力倒是充沛,忙成这样了,还不愿和人家开口说一句铺里坐不下了。真是来者不拒啊,也不知道是怎么说服他们搁铺子里蹲着吃的。”
他每回从后厨往外看,地上也是乌压压一片,眼睛就止不住发黑。
这现象出现过几次他就说过贺安和李翠儿几次。
没想到这两人胆子肥了,左耳朵进右耳的出,根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有一次还被他逮到了两人在背后说他坏话。说什么掌柜的傻傻的,送上门的银子都不愿意要。
祝明悦表示:他不傻!
人不是机器,不能一直高强度运转,纵使是机器也是要定期停运维护,人也是需要休息的!
他幽怨的眼神扫过面前三人:“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累垮了。要干你们干去吧!”
李正阳兴奋搓搓手:“那你回去休息吧,这几天铺子交给我们。”
祝明悦:“……”
见多了老板压榨员工,没见过员工上赶着自己压榨自己的,这种情况在后世就是赤裸裸的工贼,为天下人所不耻的存在。
“呵呵”他冷笑:“骗你们的,铺子现在开始打烊,元宵节后重新开门。”
三人皆心痛不已,鬼哭狼嚎:“白花花的银子啊!”
贺安更是心脏抽痛指着门外街道:“掌柜的,你这样做不是白白让其他铺子得利了吗?”
祝明悦打起了马虎眼:“咱们一年到头都在抢人家生意,年末了让给他们算了,贺安你和你李大哥多学学,心胸不要这般狭窄嘛!”
李正阳:……说我吗?
他情不自禁挺起胸膛:“对!让他们赚几天也无妨。”
对你大爷!贺安瞪了他一眼,什么嘴脸,方才他们仨在后院商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贺安这下气得也不提此事了。
祝明悦暗暗勾了勾唇角心道,离间计果然好用,这几个家伙在他眼皮子底下密谋还当他不知道呢!
一想到明天可以在家舒舒服服的睡个懒觉,之后大半个月都不用早起来镇上“上班”,他就要高兴到飞起。
不行,要矜持,他忍着笑意对贺安道:“除了这个月的工钱提前发了,还是照一个月的算。你们也辛苦了,除此之外没人额外发六百文,算年终奖。”
“年终奖是啥?”李翠儿眨眨眼,转头懵懂询问李正阳,这钱能不能要她可拿不准主意。
李正阳却摇头:“不知道啊!没听说过。”
但是听上去就很诱人啊!六百文可不是了,都抵得上李翠儿的工钱了。
至于能不能要,李正阳则是粗声粗气说道:“掌柜的大气!”笑话,祝明悦都已经壕到懒得赚钱的地步了,这钱不要说不得他还得生气。
李翠儿紧随其后:“谢谢掌柜的。”
贺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道了声好,听得出来还是有些郁闷消不开。
祝明悦看在眼里不觉得不高兴,这小子就是太重视他了,觉得自己有恩于他,就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帮他多赚点银子。
他轻声宽慰他:“拿着钱趁现在外面正热闹着,出去多逛逛,添置些东西,你也有时间多陪你娘说说话不是吗?”
提起这个,贺安心中郁气果然消了许多。还是掌柜的仁义,事事替他们考虑。
反观他却在背后说掌柜的有钱不赚是傻蛋,他有罪呜呜呜……
祝明悦:???这又是怎么了?为何又用这种愧疚的眼神看他,贺安这小子这是在他背后说了他多少坏话!
祝明悦如愿窝在家中过了两天极为舒坦的日子,谢沛干活他睡觉,谢沛做饭他烘火,滋润得都快找不到北,期间还把生日也给过了。
只是猪还有吃不惯细糠的时候,大概是谢沛将他伺候的太好,整天什么事都不用做,平日忙惯了的祝明悦在躺到第三天的时候竟然破天荒地觉得腰背酸痛。
干活也累,躺平也累,他被自己这副不争气的身体气笑了。
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念念不舍地放下手中的话本下了床。
不管了,现在才巳时刚到,正好叫上李正阳去县里逛逛,马上过节了,想必县里正热闹着,谢沛把米面油之类的都添置好了,他还可以再买点糕点肉类。
给谢沛留了张字条,他就出门了,路上有零星几个看到他的人,都还像往常那样避他如猛虎,只是这些人又惧怕他又想远远地盯着他看,还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他指指点点。
祝明悦为了避嫌没有敲村长家门,只让二丫去他家上空溜了两圈,效果极为显著,跟下了鱼饵似的分分钟把李正阳这个翘嘴钓出来了。
李正阳这家伙出来看到祝明悦倚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跑了过去,眼里带上了惊艳,开口说话的口气却截然不同:“明悦,怎么是你?”
祝明悦挑眉:“怎么,你很失望?”
李正阳挠头,眼睁睁看着完成使命的二丫毫不留恋的径直飞回谢家的方向,才敷衍解释道:“也没有很失望。”他还以为二丫终于被他一片真心打动主动找他玩来了。
祝明悦:“……”问也是自取其辱,反正他在李正阳心中的含金量已经不如二丫了。
李正阳见他一时没说话,从上到下彻底打量了遍祝明悦,嘴巴啧啧作响:“你这一身可够显眼的,怕是值不少两银子吧!”
不过祝明悦的气质确实撑得起这么一身,尤其是那杂色的长耳狐皮毛,称得祝明悦面如冠玉,唇若涂脂,好看得分不出性别。
“不知道,”祝明悦抬手用袖口蹭了蹭脸蛋,毛茸茸的特别舒服:“谢沛打了只狐狸,找人鞣制做了件披风。”
也是昨日谢沛送他的生辰礼,除此之外,还有兔毛手套,又暖和又漂亮,他还给两只手套缝了个绳子,可以时刻挂在身前,想带就带。
李正阳一时不知道该羡慕谢沛还是羡慕他,默默感叹二人关系处的亲如一家,祝明悦在赚钱上倒是擅长,就是某些方面没常识。
比如这狐皮披风,宽度正正好把祝明悦护得严严实实,长度也及小腿了,肯定不是一只狐狸就能制成的。执意到底要多少,他也不清楚,只惊叹谢沛好本事。
村里频频发生狐狸偷鸡的事,只是狐狸这东西狡猾得很,次次都逮不住,谢沛不但逮着了,竟然还能拿来给祝明悦做披风。
他躲开树上落下的雪籽,开口询问他:“你今天有空吗?”
李正阳点头,“有空啊,这冰天雪地的能有什么事。”他有些不明所以,便又立马问道:“你想干啥?”
祝明悦:“陪我去趟县里行吗?我在家待着骨头都快待散了。”
“好啊好啊!”李正阳闻言眼睛都亮了,他也在家待腻了,头天还好,第二日他爹娘就哪哪看他不顺眼,还嫌他中午吃得多。
他自己花钱买肉回去,想让他娘做给他吃,结果他娘转手把肉给腌了说要留着过年用,他肉汤都没看到,说几句家里饭菜没油星子,还被他爹教训了。
说什么他胃口大似猪圈里的猪,一顿能吃一槽饭还想吃肉,除了祝明悦心善不嫌弃他,换谁家都养不起。
李正阳暗自腹诽,听祝明悦说,谢沛饭量比他还要大些,祝明悦根本不嫌弃,回回都让贺安看到好五花肉多就买些回来,谢沛爱吃。
话说同样是家里人,他这个亲儿子过得还不如人家的小叔子地位高,说多了都是一把辛酸泪啊。
“你等我会儿,我去找我娘拿些银钱,也问问家里还缺点什么。”
祝明悦惊讶:“你钱这么快就花完了?”
李正阳被他这么一问就更伤心了,他摇摇头:“没有,就买了两斤肉。”
“那你……”
祝明悦话没说完就被李正阳扬手制止,“好了,别说了。”往他胸口痛刀子捅得没完没了了。
他羡慕嫉妒:“我的工钱月月都得上交的,”忍不住又阴阳怪气哼哼一句:“不像你,谢沛就从来不要你钱。”
祝明悦顿了顿,到底还是没把话说出口。算了,不和他一般见识,他要说谢沛不但不问他伸手要钱,还主动把卖野物卖皮子的钱交给自己,李正阳听完不得当场爆炸。
他还指望李正阳能陪他一块去县里呢,随意嗯了两声,摆摆手催促他:“你快去找你娘要钱吧!”
李正阳又气又委屈,什么叫要钱,他那分明是拿回一部分属于自己的钱。
上阳县内果然热闹非凡,
上次祭阴节,街上买的亡人的东西居多。这回就大为不同了,街头街尾都是一片红彤彤,喜庆极了。
他和李正阳商量好了,他得先去趟南风馆,给徐临光提前拜个年,这次没带饭菜但带了许多自己做的干货,有咸鸭和熏肉,还有咸鸭蛋,谢沛也觉得好吃。
正值年前,平日里再不着调的人也要被迫拴在家里,南风馆清冷了许多,楼下连招待迎客的都没几个人,走来走去的看得不真却,但他确定老鸨是也不在。
他把帽子往下压了压,往里踏去,立马有人迎了上来。
“客官您里边儿请。”
清脆的声音响起,祝明悦抬眸,心下顿时一喜,是唤雪!
唤雪穿得依旧薄薄的,只在外面系了个披风,盯着他外衣的眼神多了几分热切。
祝明悦压着声唤了他一句:“唤雪?”
唤雪脚步一顿,只觉得声音有点耳熟,他视线从衣服移到了那张脸上。
祝明悦的眉眼被帽檐挡了大半,此时又低着头,看不到全脸。
他就觉得这人真白穿得真好看啊,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同他认识过。
他语气小心翼翼:“请问我们认识吗?”
祝明悦同他解释:“上次见过面呢,我上次祭阴节前夕来找过徐临光。”他抿抿唇怕他想不起来又旋即补充了句“就是穿红衣的那个。”
“你是那那位红衣姑娘!”他小声轻呼道。
他这么说,唤雪就想起来了,那日能让徐临光免费接待的红衣女子他至今印象仍然深刻。不怪他觉得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那姑娘当天蒙着面纱根本看不清面容嘛!
“你今日来是要见徐公子的吗?”
祝明悦探视四周,随后点点头:“是呢,劳烦您替我转告一声。”
谁知唤雪却遗憾到:“姑娘,你来迟了些,半个月前徐公子就离开南风馆了。”
祝明悦呼吸滞住,良久才问:“那他还回来吗?可有说何时回来?”
“不知”唤雪摇头,“走得挺突然的,什么东西都没带,其中恐怕只有鸨母知道一二,咱们这些人都是不知的。”
祝明悦心下了然,徐临光定然是有什么急事,才会走的如此仓促。
他思索片刻后抿抿唇,“既然如此,便不打扰你了。”说完从袖子取出二十枚铜板送到他手上。
唤雪倒没和他推拒,他们除了基本的衣食住,其余的收入全靠提奖,如今南风馆生意惨淡他能得一个铜板都是好的,自然是很高兴。
他左右看看,见没人才忙不迭把钱收进兜里,随后对祝明悦笑了笑:“姑娘且在门口等我会儿,有样东西是要给你的。”
祝明悦猜到是徐临光临走前托人给他留了东西,待在门口等了会儿,见唤雪捧了个包裹走了过来。
中途被人拦住盘问,打开包裹一看,铁青着脸转身就气汹汹走了。
唤雪走到他面前是还偷笑了,“这是徐公子离开前让我交于你的,特意叮嘱我保管妥当,若等到你来时便交到你手中。”
祝明悦接过,包裹里是个小匣子,和他家中存银子的匣子一般尺寸。
他没有当场打开看,只冲唤雪微微颔首:“谢了。”
“不谢。”别说祝明悦每次来都会赏他钱,就冲徐临光交他包裹是,那恶狠狠威胁恐吓他的嘴脸,他也不敢不将这包裹妥善保管好亲自交给面前的人。
临走前唤雪将他叫住,好心劝道:“临近过年,正是街上人多鱼龙混杂之时,姑娘切记不要在外多逗留,虽然你今日办成了男儿家的装扮,也是放不住那些有心之人的。”
这是在内涵老鸨吗?祝明悦应了声,同他挥手告别,觉得有些无奈,他都穿成这样了,唤雪竟然都丝毫未质疑过他的性别,还一口一个姑娘的叫着,临了还道他是女扮男装,看来他上次的女装还是太深入人心了。
街头
李正阳蹲在地上嘴里衔了根枯草正百无聊赖地等他,看到他的身影忙起身迎了上去。
他一口吐掉枯草,奇怪到:“今日怎的这般快。”
祝明悦拎起原封不动的干货往他眼前样了样:“人不在南风馆,我就回来了。”
“那这又是啥?”李正阳看着他护在怀里的包裹,外面的补也不怎么严实的样子,要散不散的。
他眼疾手快就伸手掀了布,也就两秒的功夫,脸色瞬间变了,把布重新盖上了,嘴里不停念叨着他听不懂的话。
祝明悦愣住了:……
第65章
祝明悦就纳闷了, 徐临光这匣子上是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吗?怎么一个两个都大惊失色。
他也好奇,当着李正阳的面又把布重新掀开,
然后罕见的沉默了。
盒子上明晃晃刻着一行字:祝明悦亲启, 违逆者暴毙。
不对, 悦字还给写错了,写成了明月的月,徐临光是知道他名字的,一看便知道是写的时候恶趣味上来了,故意写错气他的。
回想起先前拦住唤雪的那人, 只看了一眼就铁青着脸走开了,祝明悦的表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
这法子亏他能想得出来,都咒人暴毙了但凡有点迷信的谁还敢打这匣子里东西的主意。
还真是一如以往的符合他阴暗刻薄的人设,连路过条狗都要被他顺带上骂两句。
祝明悦决定把布再裹得严实点,避免会出现第三个受害者。
李正阳嘴里叽里咕噜反反复复念叨了好一会才终于松了口气,脸色也从猪肝色恢复如常, 只不过开口却忍不住腹诽道:“我祖母与仇家对骂几十年了都说不出那种话。你朋友这嘴也太——太”他想说太毒了, 转念想到这是祝明悦的朋友,而且是他手欠在先, 到底没说出口。
但意思却不言而喻,祝明悦看他吃瘪后有怒不敢言的样子就想笑, 徐临光嘴巴毒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哪天真变得彬彬有礼, 那才坏事, 绝对是被夺舍了。
“好了,别生气,他也不是针对你,他只是在平等的辱骂每一个人。况且这匣子你都没开, 诅咒无效的。”祝明悦好心宽慰他。
倒也是哦,李正阳想了下觉得说的有道理。
祝明悦接着转移话题:“你刚刚念的是什么?经文吗?”他确实有点好奇,没想到李正阳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竟然还会这些。
“哦,那不是经文,”李正阳摸摸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对他解释:“是老天爷保佑,诅咒无效反弹的意思。我祖母不是经常与人起争执嘛,吵到激动处不免也是要互相咒骂,骂完回来就让我们全家念这个。”
祝明悦:……
这防御值都拉满了吧,看来李正阳还是不理解他祖母,这攻击力和徐临光估计有的一拼。
两人在街上逛了好一会儿,还顺道进了家沿街的小酒楼点了两个菜。一道豆腐烧肉和珍珠白菜汤。
所谓的珍珠就是猪肉丸子,没放淀粉腌制所以口感略有些粗糙,汤却意外可口,祝明悦喝了一碗吃半碗饭就饱了。至于肉丸子,吃了两颗就不愿意伸筷子。
他倒是想起肉丸子的其他吃法,也不一定非要做汤,还可以油炸着吃,面里加些剁碎的肉和白菜萝卜之类的,出锅时又香又脆能直接当零嘴吃,吃不完的留着下回炖白菜也不错,除了费油外一点不麻烦。
豆腐烧肉看上去浓油赤酱,其实并不怎么入味,祝明悦更不爱吃,还好最后一点没浪费,全部都被李正阳包圆了,他好几天没沾荤了,他娘做菜还舍不得放油,吃起来喇嗓子,所以现在吃什么肉都香喷喷。
两人该买的都买了,祝明悦路过瓷器铺,买了十多个样式好看的菜碟和茶杯。见路边有人卖鱼,大冬天的也不常见,就买了两条。一条今晚就做了,另外一条留着过年用。
他们家过年红烧鱼是桌上的必备菜,寓意为年年有余,这个朝代的春节虽叫法相同,但时间却不同,就是不知过年餐桌习俗是否差不多。
李正阳见他买也跟着买了条回去,心想他娘不让他赶年前吃上猪肉,总不会连鱼都不舍得给他吃吧!
午后在街头凑了几场热闹看了波耍杂两人就回去了。
“你要不留在这吃个晚饭再回去?”祝明悦用商量的语气同李正阳客气道。
李正阳耸动着鼻子,深起了两口菜香,很是不舍地回绝了:“不了,回去太晚我娘该着急了。”
“回去和你娘知会一声。”祝明悦也不是说特别想留他在家中吃饭,主要是感觉李正阳从送他进屋闻到菜香后就馋到不行了。
他当是什么菜把他勾成这样,原来是谢沛炼油时炸的猪油渣,还冒着热气,灶头还有盆炒腊肉。祝明悦随手捡起油渣往嘴里扔了一颗,炸的很到位,撒点盐就很好吃了。
李正阳馋的不行,就给他倒了一把,他嚼吧嚼吧混着口水咽下去,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蒸在饭锅上肥瘦相间晶莹剔透的腊肉,“行了,我回家去了。”
他是真羡慕祝明悦,别人不了解,只有他知道这两人每天关上门过得都是什么神仙日子,家里米面肉油都吃不完,谢沛这人对谁都没好脸色,唯独对这个嫂嫂却很有几分在意,祝明悦这从外面回来就有现成的热乎饭吃,不像他回去照样还是白菜芋头饭,还要被他爹娘反复唠叨。
祝明悦把给徐临光准备的那块腊肉解下来塞他手上:“带回去,就当是我给村长和婶子提前送的年礼。”
李正阳想收又不敢收,犹豫不决之际就被祝明悦一路推出门外。
大门一关,李正阳盯了会手上的腊肉,再看看紧闭的大门,高声道了句谢拎着肉乐滋滋回去了。
不怪李正阳被馋得眼睛都离不开,这腊肉当初是谢沛按要求专程去山上寻的柏树枝,两人光熏制就陆续用了两天,用的肉也是谢沛喜欢的五花肉。
谢沛厨艺也有些长进,把油都煸炒了肉质肥而不腻,祝明悦这种不太能吃肥肉的也能吃上几块。
祝明悦吃完就洗漱上床睡觉,白天精力都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躺床上就感觉到了困乏。黑夜寂静无声,他含着笑进入黑甜梦乡。
半夜隐约间响起一阵簌簌声,迷迷糊糊中好像有凉风往他被子里灌,他睡得正香,紧皱眉头从头到脚都裹进被窝。
还是冷,感觉风不是在往被窝缝隙里灌了,而是整个被窝都被刺骨的冷风渗透,隔着被子冲祝明悦扑面袭来。
祝明悦在睡梦中打了个寒颤。
他是被谢沛弄醒的,昏暗摇曳的烛光中,谢沛将他抱在怀里,给他披上了那件毛茸茸的狐毛披风,在他还懵圈之际将他送到自己屋里塌上。
谢沛身上寒气十足,被窝却还留有余温。
他把被子给祝明悦掖好,轻声哄道:“继续睡。”
也没给他解释好端端的为何把他抱进自己屋里,不过祝明悦想不起来要追问他些什么,本来夜半三更就困的厉害,脑子还晕乎乎,像糊了层浆糊,谢沛让他继续睡,他就砸吧砸吧嘴又睡了。
他也不知道这一觉睡了多久,只知道梦里又回到了当初葬身的那片沙漠,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漫天黄沙让人心中的绝望蔓延到了五脏六腑,他动弹不得,只觉得嗓子干得冒烟。
好热,好想喝水啊……
他无力的倒在滚烫的细沙中,感觉自己可能又要死了。
下一刻炽热的太阳忽地被阴雨笼罩,滚烫的血液终于感到了一丝凉意,大雨倾盆而下,他双手捧着雨水拼命往嘴里灌输,而后便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祝明悦,醒醒!”谢沛的脸沉似浓墨,一只手捏着未喝完的半盏茶水,另一只手轻轻拍打床上之人的侧脸。
祝明悦此时脸上红扑扑的,额前颈后的细发都被汗水浸湿。
他艰难的将眼睁开一条细缝,看清眼前熟悉的人全身都放松下来。
“谢沛,我好渴,给我点水喝好不好?”祝明悦说话已经带上浓重的鼻音,听上去软乎乎的,脆弱的让人的心泛起细密的疼痛感。
“等会”谢沛略微感受了下茶水的温度,毫不犹豫地起身给他重新倒了一杯,“慢慢喝,不要急。”
嗯嗯,祝明悦胡乱应道,抱着茶盏急切地小口啜饮。
喝完一杯仍不解渴,他眸中泛起委屈的水雾,几乎哀求道:“我还想要。”
谢沛将手中毛巾蒸干给他的额头换上,这次却不同意他的请求,“你喝了快一壶了,不能再喝了。”
他神情很复杂,祝明悦仰头盯着他,却一时看不透,两人眼神僵持许久,谢沛的无奈终是化作一声叹息。
他俯身,温热的指腹划过祝明悦的下颌线,在他的下巴尖处蹭了蹭,力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乖一点。”
祝明悦本来就很脆弱了,身上疼痛得像是被马车撵了一遍,他只是想渴了想喝水而已,为什么谢沛都不愿意满足他。
眸中的水雾凝聚成团,从眼角滑落,祝明悦又哭了。
谢沛只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走出房屋。
祝明悦:???就这么水灵灵的走了?
他望着天花板脸上浮现了一瞬间的呆愣,还未清醒的意识也逐渐回笼,他想起来了,自己昨天半夜被谢沛抱到他的床榻上,还心安理得的睡着了。
祝明悦嘴角微微抽搐,随即陷入沉思,思来想去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睡一觉的功夫莫名其妙就躺在谢沛床上,还莫名其妙的病得下不了床。
谢沛去而复返,进屋时手上还端了碗黑乎乎的药,苦味掩都掩盖不住,祝明悦立马嫌弃地转了个身只给谢沛留了个单薄的背影。
他才不要喝这玩意儿。
但现在他是病号,躺在床上任人宰割,事事都由不得他做主。
谢沛好笑的只用一只手就将他重新扒拉回来。
药凑到他嘴边,祝明悦眨巴着大眼眼泪都憋回去了,哕地一声干呕。
谢沛蹙眉,这副草药他方才在厨房已经尝过了,真有那么难喝吗?
他不解祝明悦就更不解了,内心崩溃呐喊,他已经很惨了,求求不要再折磨他的味蕾了!——
作者有话说:明悦宝宝好惨,睡一觉房子塌了,以后该睡哪?好难猜哦!
第66章
“把药喝了就不会难受了。”谢沛不觉得喝药是什么难事, 良药苦口利于身,味道苦点也是正常的。但他不能直说,免得祝明悦听了又要掉眼泪, 只能干巴巴的劝他。
祝明悦也不是那种喜欢无理取闹的人, 又发着烧情绪比平时似乎更为敏感些,谢沛这么久早就吃透了他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又耐着性子多哄了他几句。
最后看着对方乖巧的主动接过药,一只手捏着鼻子,脸被哭得皱巴成一团当他面把药喝了, 临了还抿着嘴把碗底冲他样了样,谢沛严肃的表情才有所缓和。
唉,好乖。
他就这么望着,感觉不知不觉间心里软的不像话,轻叹一声,不知从哪又掏出个油纸包, 打开后从中拿了颗蜜枣递到祝明悦唇边。
祝明悦从舌尖苦到舌根, 胃里还阵阵泛恶心,之所以一直抿嘴不语就是怕自己一张开嘴就往外倒苦沫子。看到谢沛手心的蜜枣恍惚间如同看到了救星般, 也不管这玩意是他往日嗤之以鼻的,忙不迭小鸡啄米似得将蜜枣叼走了。
湿润的舌尖, 在谢沛手心一触即离, 快到连祝明悦自己都没发现。谢沛指节蜷缩微微攥拳, 指尖在手心那处蹭了蹭, 似有一股异样的情绪抚过心头,令他眼神暗了些许:“我去煮粥。”
祝明悦点头,想了想又软声道:“我想吃白水煮蛋,要吃两个。”
谢沛应下, 给他重新掖好被角端着空药碗就离开了。
他走后,祝明悦有全然躺下了,蜜枣已经被他咽下肚了,砸吧着嘴里残留的甜味,祝明悦心情也好了点,烧退没退他不清楚但至少嘴里的药味被冲散了。
他东想西想,想起谢洪卧病在床的那段时间,心道谢洪也不全然是矫情,换他天天喝这种苦腻的草药,他心情也好不起来。如今竟也和他一样又要吃糖又要吃鸡蛋的。
他当时伺候谢洪的时候都快烦死了,日日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逃出村,现在换他成了病号,也不知道自己这么矫情谢沛会不会也会烦他。
大概是喝下肚的药开始起作用了,祝明悦身上又冒出细密的热汗,热得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这场风寒来势汹汹走的也快,祝明悦身体素质饶是不如谢沛怎么说也是个青少年,不分日夜的睡了近两天,到了第二日下午突然就觉得浑身松快了不少,就是腿脚还有些绵软无力。
脑子也清醒了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让谢沛给他烧水,他迫不及待地要沐浴更衣。
谢沛照顾了他两天,期间给他端粥熬药,照顾的无微不至,除了……
祝明悦在被窝下手伸进衣服内摸了摸,手感滑腻腻的,都被汗糊住了。身上一股子汗味,倒也不算臭,就是把被子也浸得湿湿的,他龇牙表示嫌弃。
谢沛有给他擦汗,甚至擦得挺勤,但考虑到两人之间的关系比较尴尬,谢沛从来没有将他当作过正常同性朋友那样相处,很多地方也不便逾矩,比如脖子以下的部位便管不了了。
但祝明悦要求自己洗澡这件事也惨遭拒绝了。
谢沛端来一脸盆冒着热气的水进屋,
祝明悦当即不乐意了,含蓄的问道:“家里柴火是不是不够用了。”他记得柴备的挺足,谢沛光在后院就码了整个墙脚。
谢沛闻言无情道:“够用。”
祝明悦眉头拧起,开启控诉模式:“那你端这么一盆水过来,也不够我洗澡啊!顶多也就洗个头。”
他半躺在床头,抓了两把已经泛油光的黑发,而后两只胳膊努力抱成一圈语气夸张道:“我才不要面盆,我有这么大的木桶,就在我屋子里的,装个小半桶我将就将就也行的。”
没想到他都已经让步到如此地步,却换不来谢沛的一个眼神。谢沛眼皮都不抬,依旧无情拒绝:“那也不行。”
祝明悦大呼:“为什么不行,我现在感觉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行动完全可以自理,”
谢沛终于舍得抬眼看他,
祝明悦收到视线,语气当场弱了下来,但仍然嘴硬:“至少洗个澡是完全没问题的。我又不要你帮我洗,怎么就不行了!”
谢沛无动于衷,他继续央求:“好谢沛,求你了,我现在一身汗味,难受死了。”
谢沛面上有了丝松口的迹象,他正准备再加把劲,就看见谢沛纠结的摇摇头:“不行。”
祝明悦:……所以你再纠结什么?不是拒绝的挺干脆吗?
祝明悦抬头往天,生无可恋,任由自己慢慢重新丝滑的平躺下去,眼角渗出两行清泪,他偏头,只留给谢沛一个圆溜溜的后脑勺,俨然是一副不愿再交流的样子。
小倔脾气又犯了,谢沛眼中浮出笑意,嘴角也随之出现了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淡淡解释到:“你风寒还未完全痊愈,今日不要洗澡,避免寒气入体。再喝两幅药,等好全了再说。”
祝明悦竖着耳朵听,听到自己不但不能洗澡还得继续喝药,嘴撅得更高了,他扭动了下身子还是不愿意说话。
谢沛看他的背影也觉得甚是有趣,慢悠悠到:“而且……”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祝明悦的心跟被猫抓了似的,好奇的紧。怎么还不说啊!而且什么?快继续说啊!
简直急死人了,他窝囊地转回身,轻嗽两声试图缓解尴尬,而后超不经意地催促:“你要什么,怎么不说了呀?”他眨巴着大眼睛目露期待,仿佛方才的所有不愉快都是浮云,闹小脾气的也不是他。
谢沛本就是逗他,目的达成了就开口:“而且你的木桶,”他顿了顿脸色出现罕见的一言难尽,“没了。”
“没了?”祝明悦干瞪着眼:“怎么就没了,不就一直放在我屋里,那么大那么结实的一个桶难不成还能被偷了。”
好好笑啊,谁会半夜潜入他们家只为偷走他的木桶啊,太好笑了哈哈哈,不对!祝明悦嘴咧到一半,笑容僵在脸上,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劲。
他都被连夜搬到谢沛屋里了,他的木桶没了好像没什么不对劲,他扯扯嘴角问道:“我的桶,不对,我的屋子怎么了。”
“塌了,”谢沛又贴心补充一句:“你的木桶也被砸塌了。”
大哥,别补充了好吗!他的屋子都没了,谁还有心情去了解个小破桶的下场啊!
他心里苦涩啊,比连和三碗草药还要苦。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喝草药也不要他的房子塌。
察觉到屋里的怨念冲天,谢沛安慰:“这几日一直刮风下雪,不便修缮,待到天气晴朗我会给你盖好。和原来的一样。”
祝明悦腿肚子还软,就颤颤巍巍的要下床,谢沛将他扶住,皱眉劝阻:“外面风大,不要外出。”
祝明悦摇头:“我不出去,你总得让我看看我那屋子塌成什么样了吧?”
谢沛垂眸沉思片刻,给他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大包子,“可以了。”
祝明悦:……行吧,这个世界上恐怕除了谢沛,没人会把他的身体看得这般金贵。
谢沛几乎是将他半扶半抱带出了屋,等穿过堂屋快到他屋子前,就从半扶半抱变成了几乎全抱。
面前空荡荡的,之声一小面外墙还顽强的扎根原地,与其说屋子,不如说是一摊废墟,站在废墟中茫然四顾,空荡荡的,他当即又留下了两行热泪,然后一阵刺骨寒风袭来,热泪变成冰凝结在脸上。
祝明悦:!!!他不敢哭了,瘪了瘪嘴硬生生把眼泪又给憋了回去。
他抠掉脸上的冰渣,喃喃道:“我的屋子就这么没了。”
不但死得惨烈,甚至死后连个全尸都没有,屋顶的茅草都被风吹跑了,现在估计都吹出上阳县界了,呵呵。
他微微抬头望谢沛:“你家这屋子到底盖了多少年了,怎么能这么不经吹。”他倒是听说过台风把树吹折,窗户或屋顶掀飞。却没见过把整个屋子吹塌的。
谢沛如实回答他:“具体多少年不知,可能是从我曾祖母活着那时就盖了。”
一屋送三代,人走屋还在。
这下祝明悦更无语了,这都多少年成了,就是钢筋水泥搭的也成危房了。
这么说它倒还算得上十分争气,硬是把谢家熬到只剩个谢沛了。不过谢家的屋子再坚强到底还是被他熬走了,倒也巧,偏偏只熬走了他自己住的这间。
他不死心道:“我屋里除了那个衣匣子,你还有抢救出来其他的吗?”那衣匣子他方才在谢沛屋里看到了,除了家中的存款,徐临光托人给他的匣子也都在里面他还没来得及打开看看,兴许是太沉了没被吹走,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谢沛看着他认真道:“你。”当时冲进屋时,睡得和死猪一样,当时就觉得不对劲,用手一碰,发现猪还没死,但快烫熟了。
祝明悦无言以对,心道好冷的笑话啊,寒冬腊月的还是少说为好,也不怕把人冻死。
他闭上眼,长叹一口气,其中是无尽的忧郁。
他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是那些村民口中的灾星了,连屋子都能被他克走也是没谁了。
谢沛当他还在为屋子的事情伤心,眉头皱得更深,为他理好披风又冲他强调了一遍:“我说了,等天晴就重新盖,会盖得和先前一样。”
祝明悦这时却突然睁眼:“别了吧,这屋子上年头了,剩下的也迟早要塌,不如让它死的体面点,咱们自己把它推了,全部重新盖。”
谢沛真是误会他了,他对谢家的屋子可没什么好留念的,说到底又不是他家的祖宅。而且住得毫无舒适感可言。
只是觉得好倒霉哦!怎么好端端的睡一觉屋子就没了。
他睡的这间屋,是谢洪生前睡的,已经是谢家最好的房间了。而谢沛现在睡的是他爹娘生前睡的,房屋不大,屋里只一个朝后院的小窗,白天也很昏暗。
谢沛以前才悲惨,爹不疼娘不爱,还有个喜欢欺辱他的兄长,便只能睡在最小的搁物间,里面放了杂七杂八的农具,除此之外就只能放个担架大小的小床,也是直到谢洪死后,他才睡进了正经的屋子。
即使这样,也算不得多舒适,只能说谢沛住了这么多年已然住习惯了。祝明悦却一直没住习惯,他的房子两面朝窗阳光还算充足,即使这样潮湿雨天仍然会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味。
既然房子已经塌了,他是傻了还去一比一复刻。
他要住青砖瓦房!他要住两进两出!他要住豪宅!
谢沛愣怔住了,他从未有过把谢家祖宅推掉重盖的想法。
自从有记忆开始,他对这处就没有任何的情感或是归属。祝明悦提出推掉重建,谢沛却油然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新盖的屋子是围绕他和祝明悦为起点的家……
祝明悦生出了好一番豪气壮志,恨不得现在就平地起高楼。余光瞥到谢沛的表情似乎不太自然。才想起这屋子是谢家的,他没资格做主。
他轻声提醒他:“谢沛?”
谢沛回过神,手臂将他的肩收紧:“回屋再说。”
外面确实冷,祝明悦坐在小马扎上烘火,把身体烘暖和了,才与他商量:“谢沛,你愿意拆了重建吗?”
谢沛摇头语气毫无波澜:“没什么不愿意的。”
“真的?”祝明悦彻底放下心:“那我想在这处盖个青砖瓦房,”
谢沛一语点醒:“钱不够。”
祝明悦:“……两进两出的”
谢沛:“地不够。”
好吧,梦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才刚生出希望的萌芽就被谢沛一瓢冷水泼萎,扼杀在摇篮之中。
祝明悦不死心,他真的很想住大房子啊,“真的没有办法吗?”
“可以买地,往后院延伸。”谢沛解释,他谢家的房子前后院加一起其实也很小。如果要按祝明悦的想法盖两进两出,起码需要一亩地。
祝明悦点头,抛除谢家原有的地,买地花不到几两银子,除了各家的田地,其他土地都是公家的,他甚至不需要和其他人交涉,只需让村长出面办就行了。
钱也不用太过担心,谢沛的钱加上他的怎么也有一笔不小的数目了,可以拿这些钱先盖着,开春他的饺子铺又能开门盈利了,边赚边盖,还怕盖不完?
祝明悦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谢沛听,谢沛向来都是表示没有任何意见的。
只是当下确实不适合盖房,一来是外面天寒地冻的根本没法施工,二来他们要盖的不是普通的土房子,想盖的气派点就得去县里找民匠。
这些民匠因为有手艺根本不缺活干,平日除了承差官府服役外,还会接一些富户的私活,想找他们还需要挨个找上门约好开工时间,麻烦得很。
再者盖房需要的砖瓦,还得去县里买,现在地上积雪也多,运输稍有不慎就造成损失,再紧着赚钱的窑场都不会在这时候出货。
总归是要盖的,不差这么点时间,不如等天气彻底晴朗再做打算。
至于现在,
祝明悦回头看了眼他已经睡了三天的谢沛的床,犹豫道:“今晚你会来睡吧,我去搁物间睡。”
谢沛:“不必,我睡习惯了。 ”
祝明悦噎住,听起来就好惨哦!
他来谢家,谢沛就让他住最好的屋子,他的屋子塌了,又将自己的让给他。谢沛总是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他,哪怕自己苦点。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炉火噼里啪啦的烧着映在他脸上,将脸照得发红发烫。
他两手捂脸试图降温,却怎么也降不下来,话在嘴边几度欲出,却说不出口。
谢沛这时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道:“我去做饭。”
看着他的背影即将离开,祝明悦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突然叫住他:“谢沛,等等!”
谢沛脚下顿住,留给他一个背影,似乎想听他要说些什么。
祝明悦咬唇:“记得帮我煮两个鸡蛋。”
谢沛:……
沉默了许久,他才看到谢沛微微点了下头,这下是彻底离开了。
徒留祝明悦一人留在原地,被自己的话雷的外焦里嫩。
天呐,太荒谬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在鬼言鬼语些什么,他明明要说的不是这个,为什么到嘴边变成了煮鸡蛋。
他是什么很馋的人吗?
谢沛确实给他煮了,还是捡得大个的,祝明悦心不在焉的用筷子戳着滑溜溜的胖鸡蛋,末了还问他一句:“你吃吗?”
谢沛:“不吃。”
“哦我差点忘了”祝明悦自顾自道:“你只吃肉。”
说得好像谢沛在他喝粥时背着他吃肉似的,谢沛脸上多了些疑惑,这又怎么了,突然变得神神叨叨的。
祝明悦一连吃了两个鸡蛋,速度还很快,噎得要翻白眼。
谢沛这回连气都来不及叹,手忙脚乱给他灌水。
好不容易顺下去了,祝明悦弱弱的捏住他的衣服,又不让他走。
谢沛莫名其妙:“你到底想说什么。”
祝明悦:嗝!
二丫站在窗台处,中气十足:嘎!
屋里屋外响起诡异的二重奏。
谢沛:……——
作者有话说:成亲前的谢沛:祝明悦他只吃软不吃硬。
成亲后的谢沛:其实有些时候还是会吃硬的。
成亲前的祝明悦:他很有分寸,脖子以下的从来不碰。
成亲后的祝明悦,:畜生,专攻脖子以下!
第67章
厉朝的习俗, 是春节头天开始扫尘。
家中里里外外都要清扫干净,寓意为扫污除晦。
李正明也已休沐在家,兄弟两人正站在大门外将屋檐角落的蜘蛛网。
他娘拿了把笤帚朝两人径直走过来, 在两人身上象征性地各自拍扫了一圈。
“娘, 你干啥?”李正阳不解道
他娘今儿还算高兴,说起话来笑呵呵的:“这屋子要除晦,人自然也是要的。”说完也给自己扫了两下。
兄弟二人相视,彼此都看到对方脸上的无奈。他娘做事就是那么随性,想一出是一出。
“哟, 村长家的,在扫灰呢!”门口路过个女人,左手拎着几个油纸包,又手牵着个尚还控制不住口水的小孩。
“啊,是嘞!”李正阳他娘当即应道,顺口也问了句:“你这是带孩子上镇上去了啊?”
女人仿佛就在等她问这话, 闻言抖了抖手里的油纸包, 眉眼乱舞兴高采烈道:“去镇上了,家里肉剩的不多, 这不孩子他爹让我再多买些回来,我一看镇上肉铺的好肉可不少, 一下就买多了, 还好这天气肉禁放, 吃不完就留着慢慢吃, 总能吃完的。”
李正阳他娘笑了笑,越是没什么的就越要炫耀什么,她活这么大岁数还能不知道对面心里的意图?怕是一路走一路与人家攀谈,生怕人家不知道自己过节买了些猪肉回来。
村里攀比风气极盛, 过节能吃上肉巴不得村里其他人都知道,没钱的也要去镇上割丁点大的,舍不得用来煮菜,就清水煮熟每天饭后往嘴上抹上一抹,嘴唇油光发亮再出门,为的就是不在别人面前低人一头,走路腰杆也能挺直些。
她还年轻的时候见过更夸张的,就是去镇上趁人不注意,去摸砧板上的肥油,摸一手往全家嘴巴上挨个蹭蹭,那味道离鼻孔近啊,那股子腥臭味就往鼻孔里面钻,想呕都不能呕,逢人还得表现出一副吃肉吃到满足的样子,简直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为啥她记得那么清楚,那是因为干这事的就是她爹,家里穷又要面儿,年年都这么干,后来她嫁到这边,生活就好了,别的不说,过节沾些荤腥还是完全可以的。
今年家里日子就过得更好了,她这一双儿子,小儿子进了府衙当差,俸禄虽不高但稳定说出去还体面,大儿子托祝明悦的福,去了镇上做工,他脑子不怎么好使但胜在干活卖力,祝明悦工钱都给他涨到近一两,这过节不干活还能白给六百文,李正阳回来同家里说这叫年终奖,他拿着那笔年终奖又是买鱼又是卖肉,家里肉只要别敞开了吃,节后都吃不完。
这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她反倒不乐意出去炫耀了,炫耀过了头反倒遭人嫉妒。
看别人在她面前炫,她也不恼只是呵呵一笑,顺着说几句对方想要听的奉承话,想尽快将人打发走。
哪知道女人听舒服了,竟不愿意走了,站墙角往那一靠就要和她唠村里的八卦。
说什么李猪儿他爹娘趁年前给他张罗了个小媳妇,是山那边的村子的,家里穷的揭不开锅才被嫁过来。姑娘过了年就十六了,李猪儿偏偏等不及,吵着要现在就把人接过来和他过日子。
又说林大麻子能下地了,当初伤口脓肿高烧不止都以为不行了,结果他婆娘整日地哭,硬是给他哭醒了。听说醒来第一句就是让他婆娘消停点。
外面风大,女人张嘴就吃了好些灰进去,不过完全不在意,她说得上头了,没有什么能阻止她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
“呸呸”她把吃进嘴的灰吐出去,立马接着说:“林大麻子是醒了,但腿估摸着是没得治了,倒是和李猪儿看着相配,一个瘸左边那条一个瘸右边那条。”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哈哈地笑出了声。
李正阳他娘听到林大麻子就来气,这都什么人呐!就是出了问题也不能完全不管孩子啊,那孩子天天到饭点就来他家蹭饭,好说歹说就是不愿意走,又不能真拿他怎么样,只能好脾气给他口饭吃,吃个饭还不消停,非得吃肉。你说没肉他就指着房梁上挂的腌肉命令你现在就给他煮吃。
她脾气再好也不能总给肉吃啊,他自家人吃肉都还没吃够呢!
好不容易给他弄走了,这事落在她心头却成了个忘不掉的疙瘩。不痛不痒就是每逢想起都不得劲,想当时林大麻子出事,她家的男人可都去帮忙了,这不是恩将仇报嘛!
女人看她脸色沉了下去,还当她刚才太幸灾乐祸的太明显,立马不笑了,还假惺惺道:“哎呀,林大麻子也是可怜,话说当天出事的时候,他家娃儿不小心进了谢家门,都说就是那时候沾染了灾星的晦气,后来上山才出了事。”
话刚落,一张蜘蛛网扑到她脸上,李正阳惊呼:“婶子实在不好意思,正扫蜘蛛网呢!”
李正明也是满脸歉意看她,同样道了句:“婶子别介意。”
叫谁婶子啊!她是成了家有孩子不假,但她也不比李正阳大多少啊!女人拨掉脸上的蜘蛛网,心里有些不快,但又不敢跟他多有计较,也就是这是村长家,换别人家她多少得骂两句。
结果她这头还没发作呢,李正阳他娘的笤帚就先到了。
“我帮你把脸也扫一扫,看这脸都落多少灰了。”
女人猝不及防差点被笤帚扫脸,连孩子都忘了牵,急忙躲过去。
李正阳他娘笑呵呵地道:“不要我扫就算了,跑这么远作甚,我这笤帚难不成是山上吃人的老虎?”
女人讪讪地笑了两声,“那倒不是。”只是,谁家正常人会拿笤帚扫脸啊。
她又是呸呸吐掉嘴里的灰,还边抱怨了起来:“我就不该为了抄近道走谢家门口那条路,肯定是沾染了那姓祝的身上的晦气,怎么泥沙尽往我嘴里钻。”
李正阳他娘见笤帚都堵不住她的嘴,还搁着无知无觉和她吐槽祝明悦,也不看看她这脸色像是想听的样子吗?
她以前确实是对祝明悦那孩子有偏见,不管是不是灾星,少接触总归是有好处没坏处。
结果他这大儿子是个叛逆的,偏不信那个邪去招惹人家,她暗地里如何劝阻都充耳不闻,天天祝明悦长祝明悦短的。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她家也没出什么事儿,她才稍稍放心。后来李正明在衙门那边升了职,在后来李正阳因着和祝明悦交好,得了个在镇上做工的活。
倒霉事她家是一点儿都没发生,反而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她迷信还是很迷信的,毕竟根深蒂固的思想改不了,但她却又此转变了思路去看问题。
李猪儿为啥会摔瘸了腿?不是因为进了谢家沾了晦气,而是因为触犯到了祝明悦。林大麻子家又为何落得这种下场,那也不是因为他儿子不小心进了谢家,而是因为他教子无方让自家孩子冒犯到了祝明悦。
反观自家两个儿子都和祝明悦亲近为啥什么事都没,那是因为他俩都乐意和祝明悦交好,所以一个升了官一个赚了钱。
这样看,所有的事就都说得通了嘛!
她自觉自己已经全然通过这一系列现象看透了村里所有人都看不透的事情本质。
她将笤帚扔到一边,就要上手抓那女人袖子。
女人这次放警惕了许多,灵活地往后一躲。
李正阳她娘:……
“你过来嘛!我跟你说个秘密。”
女人不信,她能有什么秘密,别是又要将她骗过去给她扫脸。
李正阳他娘眉头竖起,若不是看她总这么诋毁祝明悦她实在看不过去,她才不会把这事儿往外传,万一分走了她儿子的福运可咋办。
“你过来嘛,我能吃了你?”
女人有点憷她,李正阳他娘和两个儿子一样都长得高壮,再加上这表情确实挺唬人的。
不过她得过去啊,总不能得罪了人,她磨磨蹭蹭走到她面前,极不情愿问道:“婶子,你要说啥秘密?”
李正阳恰在此生从后面冒出头:“婶子,可不兴喊我娘婶子,乱辈分了。”
乱你大爷!女人咬牙切齿暗自腹诽,她家和村长家都不带沾亲带故的,哪来的乱了辈分。明明是这狗东西先乱喊自己婶子,都把她辈分叫老了。
她瞥了对方一眼,眼里带着厌烦。
李正阳他娘就跟看不出来似的,凑到她耳边神秘兮兮道:“其实祝明悦那孩子不是灾星。”
就这?女人撇撇嘴:“那还能是啥?难不成是和咱们一样的普通人?”
李正阳他娘摇头:“非也非也!他和咱们普通人可不一样,他是福星。”
女人怔在原地,反应过来后发出狂笑,差点笑岔了气才亲拍胸脯说:“我看婶子你是魔怔了。”
李正阳他娘不高兴,“你骂谁魔怔了?”
她想起李正阳似乎和姓祝的那位走的近又阴阳怪气道:“你儿子定是被姓祝的那人迷惑了心神,连带着你也变成这样了。”
李正阳闻言准备怒怼,却被他弟阻拦住,李正明朝他摇摇头又看了眼他娘,示意他别冲动,还有他娘呢!
李正阳冷静下来,想想也是,方才差点冲动了,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和个婶子吵架,传出去名声可不好听。
这种事情,还是他娘上好使。
他娘也确实不负所望,和女人吵了起来,倒也不是为了他,只不过是纯粹气不过别人不信她的话罢了。
她说的有理有据,奈何对方就是不相信,不但不相信最后还说她脑子出问题了。
女人也是气的不轻,换平时她哪敢这么和村长家里人吵架,她后悔自己就为了炫耀一番自家买了肉特意跑过来,李家人就是疯子,都被姓祝的迷惑了。
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他祝明悦若真是福星,那谢家的屋子能连夜塌了。”
说到这个李家仨人都罕见的沉默了。
谢家屋子被吹塌的事儿他们村基本都知道的差不多了。
李正阳他娘自打坚定认为祝明悦是福星后就不停的为种种迹象找理由。
例如这屋子塌了,她反正是认为这屋子年老陈旧早该塌了,为啥塌的不是谢沛那件,那是因为祝明悦是福星,旺他。
这理由多少有点强词夺理了,她心里是这么想的,但真说出去别人肯定不信。
她鼻腔重重哼了声,表示不想同她解释。
那女人见仨人都没话说了,像是打了场胜仗一般脸也不红了,反倒身心舒畅极了,终于扬眉吐气起来。
她扬起头颅,拎着肉走了,临走前还用同情的眼神扫视了他们三个,末了还假惺惺道:“找个神汉看看吧!我也是为你们好,别被妖物彻底迷惑了。”
在她看来祝明悦就是妖怪啊,还是不祥的,能给人带来厄运的妖怪。长得那副好样貌,就是为了勾引人靠近罢了。
李正阳他娘没吵赢还生了一肚子闷气,对着她远去的背影狠狠呸了声泄愤:“什么东西,割个几两肉有啥好炫耀的。”
她回头看向两个儿子,想了想便道:“你们去个人到谢家看看,屋子塌了不是小事,看看能帮上什么忙就帮帮人家。”
这事哪还用她说,李正阳闻讯当即就屁颠屁颠赶过去了,结果连门都没登上。
这会他娘也说让他过去看看,他自然还是要过去看看的好。
左右离得不远,走一趟也不费事,兄弟两人就都过去了。
祝明悦躺在床上看话本看得昏昏欲睡,正点头瞌睡之际听到门外的敲门声。
“谢沛!明悦!你们在家吗?”
是李正阳啊,祝明悦清醒过来,天知道谢沛简直无趣死了,他找半天话题对方都蹦不出几个字,他能理解谢沛已经在竭尽所能试图回应他了。他实在无聊,话本都看腻了,觉也睡腻了,就盼着有人能给他聊天解解乏。
谢沛去开的门。
李正阳进来先和二丫打招呼去了,李正明和谢沛不是很熟,只淡淡打了个招呼。
李正明问道:“你嫂嫂在家吗?”
谢沛愣了下,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了,乍一听只觉得有些心烦意燥。
他匆匆的将这种突如其来的烦躁压制,才开口:“他前两日感染了风寒,如今快好了。”
想到祝明悦催促他快去开门时那满脸期待的模样,谢沛便道:“进去看看?”
李正阳进门看到床上的人都惊了:“怎地变成这般瘦。”
祝明悦一连折腾几天,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膘又都消减了。
“怪我,就不该陪你去县里,定是那日被风吹了感染的风寒。”他开始自责。
祝明悦唇角抽动:“和你没关系。”甚至和那日去县里也没关系。
是他当天身体玩的乏累所以睡得沉,连屋顶的茅草被风刮飞了都全然不知,冻得在被窝瑟瑟发抖结果就发热了。
还好谢沛当夜察觉到了异常将他先抱走了,否则他就要活生生被压死。
他是这样解释的,但奈何李正阳不听,他就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导致了祝明悦生病。
他来时就拎了个食盒过来,里面不是什么菜,是他娘让他带的白菜肉包。
特地等李正明休沐回来才包的,用的还是精面,别的不说,口感比她平时最拿手的炕饼不知道好多少,因为用的肉所以舍不得多做,但让他来拜访谢家却大手一挥拿了十个。
这包子送到祝明悦心坎上了,他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他急切伸出手:“快快,我尝尝婶子手艺如何。”
李正阳要给他,中途却被谢沛拦下,“里面放了辛辣之物吗?”
“呃……”李正阳看到祝明悦在拼命朝他使眼色,正准备开口应付过去,
李正明却开口替他如实回答了:“家中口味重,都嗜辛辣,因此放了许多菜姜和辣子。”
祝明悦、李正阳:……
谢沛微微点头谢过,在祝明悦幽怨的眼神中接过食盒送去了厨房。
李正阳小声安慰他:“不吃也罢,等你好了,我让我娘给你做。”
祝明悦欲哭无泪,没有人能理解他,他是馋李正阳他娘亲的手艺吗?当然不是!他只是现在嘴里没味,馋得慌啊!
仨人聊了有一个多时辰,大部分时候都是李正阳说话,别人在听就是了。
期间李正阳还多嘴问了句:“你屋子塌了睡谢沛这屋,那谢沛睡哪?”
祝明悦没回他,佯装没听清,耳尖却悄悄红了。
好在谢沛镇定开口替他解围:“家中还有间搁物间。”
李正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祝明悦偷偷瞥了谢沛一眼,抿唇偷笑,谢沛真是打得一手文字游戏,直接将李正阳忽悠住了。
他只是说家里有一个搁物间,却又没说自己晚上要睡那里。
事实上他昨天就和谢沛商量好了,谢沛晚上依旧睡这间房,在外人眼里他俩是叔嫂关系,其实说到底还是两个男人,挤挤又如何,彼此又不会少块肉,只要他们守住秘密不往外说,谁也不会知道。
昨晚同睡一处,谢沛睡得比他还要规矩呢!躺床上身体崩得贼直溜,貌似从头到尾都没动过……
谢沛送人出门时,李正明还记得来意,对他道:“你嫂嫂的屋子塌了,以后该如何,需要重新修葺吗?”
李正阳紧随其后表示:“届时记得叫上我,我会打夯。”
说是修葺,其实就是重建,只剩一小截墙体这种情况实际上是根本没法修葺的。
谢沛温声回他:“不了,等开春就将剩下的屋子都推到,再重建。”
既然提到了这件事,谢沛便顺带说起了要将后院的地买下的事。
李正明就在衙门当职,买地的是除了他爹外他也是多有了解,“这倒不麻烦,银子准备妥当就行。”
两人告辞后,
李正阳半路终于忍不住感叹:“真他娘的有钱啊!”
李正明看他哥像是羡慕坏了,暗自好笑:“咱俩多努力,再干两年也能给家里多建几间青砖瓦房。”
李正阳点头,明显动了这个心思。李家不大,严格来说村里就没有哪户人家屋子修的宽敞气派的,都是能节省成本就节省,各家都住的紧巴巴的。
他家就是三间屋子,以前他们兄弟两挤一起,他祖父母没了后才各自得了一间房,但房子很小,和谢沛住的那间差不多大,他私心还是想要建个空间大点的。
谢家,
祝明悦仗着没有外人又开始胡搅蛮缠,“反正我就要吃有味道的,我不要喝粥吃鸡蛋。”
谢沛早已经习惯了他如此磨人,根本不为所动:“等你喉咙好了再说。”
祝明悦还想抗议,
谢沛识破了他的想法,挑了挑眉:“夜里我也会盯着你。”
祝明悦想到了什么,又是小脸通红。
第68章
祝明悦自知理亏, 支支吾吾的又不说不出话了,知道这是内涵他昨晚深夜偷摸起床想去厨房找找吃的。
唉,也不知道谢沛是不是铁打的, 白天那么精神就算了, 夜里也那么精神,他已经很小心翼翼了,结果脚都还没落地就被逮个正着。
不得不说,谢沛在饮食上对他严格管控还是有效的,自发烧开始肿了好几天的喉咙在第二日也就是春节这天彻底好了。
祝明悦觉得身体中能量前所未有的充沛, 摩拳擦掌准备起节日大餐。
当天早上天未亮谢沛就起来了,尽管他动作很小心依然将处于兴奋状态的祝明悦吵醒了。
谢沛系好腰带对他说道:“时间尚早,可以再睡会。”
“不了。”他挣扎着起来,先是坐在床上缓了会,等谢沛都穿好了才揉揉眼动作缓慢地往身上套衣服。
春节到底是和平常不一样的,村里都热闹了许多, 这会儿连各家的烟囱都冒起青烟。
看来他还是起晚了。
谢沛把肉剁好了, 他就着手开始揉丸子,谢沛起火烧油他就下锅炸1丸子, 两人配合的十分默契,速度也就快了。
肉丸子颗颗滑入油锅, 霎那间发出“刺啦”的声音, 祝明悦闻着油想慢慢顺着搅拌, 等表面呈金黄色就挨个捞出。
早饭来不及煮粥, 他就吃了两块糕点,肉丸子捞上来他光看就嘴馋了。忙不迭捡起一颗,也顾不上烫就往嘴里扔,把自己烫的龇牙咧嘴。
他双眼冒光:“好吃。”捡了一颗送到谢沛嘴边, “你快尝尝。”
谢沛微微偏头动作自然地顺势将丸子叼走,
“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吃。”
谢沛点头,于他而言祝明悦做的菜便没有不好吃的,何况还是肉。
祝明悦听到想要的答案,满意了,没忍住又往嘴里塞了一颗。
谢沛火候控制得好,肉丸子外表被炸得焦脆,内里却不失鲜嫩,咬下去肉汁瞬间在口中迸发,肉质紧实弹牙,混合着淡淡的白菜和葱姜的清香味,令人口齿生津。
美食面前,祝明悦只觉相见恨晚,他们家天天都吃肉怎么就把炸丸子这道经典的菜给忘了呢!
饺子铺经营了这么长时间,生意又那么好,只卖饺子倒是可惜了,可以适时出点新品了,他觉得这炸丸子就听不错的,又好吃做起来又不费事,就是有点废李正阳。
那也没办法,他在心里为李正阳的胳膊默哀三秒。年初家里就要盖新房了,他不能再躺平了,得多多赚钱才是。
村长家中,李正阳手握菜刀突然打了个喷嚏,他娘当场给他来了一巴掌骂道:“剁仔细点,当心把口水喷进去了。”
李正阳直接扔了刀,捶打起酸麻的胳膊:“娘,换正明来剁馅吧,咱家的肉就非得剁碎了吃吗?我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
他娘哼哼道:“你在镇上不是天天剁,让你做点老本行都做不了,也不知道人当初干嘛招你做工。”
他爹恰巧路过两人,张口就是嘲讽:“吃得比猪还多,如今看来活干得却不如和好。”
这种程度的吐槽偏偏从他爹口中说出往往才最为致命,李正阳听了气得身子都晃了晃。他不服气:“人家明悦都说我剁馅剁的好,他也从不像你们这样紧着我压榨,还让我一直做剁馅这种活。”
他爹往他屁股上又是结结实实一脚:“滚你娘的,让你剁个馅就给我认真剁。”
“娘,他让你滚。”
李正阳他娘瞪了他丈夫一眼,
于是李正阳的屁股再次挨了踢。
他攒了满肚子委屈,吸了吸鼻子却觉得鼻子又有些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按厉朝的风俗习惯,年饭是要中午时候吃的。
祝明悦把丸子复炸了一遍沥干油放到篾盘里,边吃边做菜。
一旁的火炉子上正在炖着酱牛肉,浓烈的鲜香味溢出,飘得满屋都是。祝明悦开始还会下意识间吞咽口水,不过很快就免疫了,因为他的糖醋排骨紧接着也做好了。
荤菜除了猪肉牛肉,还得有鱼有鸡鸭才齐全,冬天的时蔬不多,外加谢沛属实不太爱吃素,所以除了这些个荤菜之外他只额外炒了盘冬笋和乌菜,这可能是他们的饭桌上唯二的素了。
菜都做的差不多了,只等鸡汤炖好就能开饭了。等待的时间里他也没闲着,炒了大碗的芝麻,又揉了糯米面。
他老家那边过年是有吃汤圆的习惯的,通常是在除夕夜和大年初一的早晨。
他家最常吃的就是芝麻馅,他不爱吃这种齁甜的东西,他奶奶就哄他吃,说吃了汤圆来年阖家团圆和美。
他长大后又得知有些地方会把汤圆叫作元宝,寓意来年财源广进招财进宝。
只是一个小小的汤圆竟然寄托着人们那么多美好的期望,他很不解,但也养成了吃汤圆的习惯,即使后来家中只剩他自己了,大年三十也会乖乖给自己煮上一碗速冻汤圆吃。
祝明悦捻起点芝麻放入口中,口齿生香。
他把面团切成一个个面剂子,放在手心搓圆,取了些芝麻塞进去后就收口。
顷刻间白白胖胖的小汤圆就包好了,他捏着汤圆给谢沛看:“你吃过这个吗?”
谢沛在他意料之中摇了摇头,没吃过,也没看过。
祝明悦笑道:“想来你也没见过,估计只有我老家那边才吃,明天早上就吃这个吧。”
他一次搓了许多,等冻起来后等什么时候想吃可以煮几个很方便,他还准备送些给村长家。
他前脚刚有了想法后脚李正阳就过来了。
他拍掉头上的雪籽把护在怀里的食盒放在桌上,“你上次说想吃包子,我娘这次又做了点,特意没放太辣,还有蒸肉丸,你也尝尝。”
他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了,谢家的饭菜准备的也太丰盛了,别提罐子里还炖着东西,光是摆在灶上的荤菜就已经够多了。
他家也就做了两道荤菜,一个是祝明悦上次送的炒腊肉,还有一个就是蒸肉丸子,包子不算,包子除了让他送到这儿来的,余下的都是要等拜年回娘家时送年礼用的。
就这他感觉自己这盘肉丸子都送不出,太寒酸了。
不管送的是什么那毕竟都是人家的一片心意,祝明悦又怎么会嫌弃呢,他欣然接受,“你来得正是时候,正好我也做了点炸肉丸子你带些回去些咱们换着吃。”
他将食盒的包子和蒸丸子拿出来,装了点炸肉丸子,又另外装了够四人份的汤圆还教他怎么吃。
“这个叫汤圆,里面我包的芝麻馅,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惯,总之想吃的时候就直接水煮,和下饺子一样。”
他这样说李正阳就明白了,他没吃过汤圆还能没煮过饺子嘛,他上手戳了戳,汤圆还没上冻,一戳一个陷,“精面做的,还能有啥吃不惯的,怎样都好吃。”
祝明悦笑了,目送他回去,鸡汤也炖好了,揭开盖子咕噜咕噜的直冒泡。
祝明悦尝了点,不咸不淡味道刚刚好,他朝谢沛道:“开饭吧!”
这是谢沛这十八年来过的最丰盛的一个年,以前家中过年最多是买块巴掌大小的肉,最后也基本都进了谢洪的嘴。
爹娘去世后,他选择了伪装,伪装着自愿受谢洪苛待,伪装道直到谢洪死了也不会有任何人会怀疑是他亲手将人了结的程度。
可伪装也是有代价的,将自己硬生生饿到瘦骨嶙峋便是代价。
幸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谢沛望着祝明悦眼中似有暗流涌动。
祝明悦莫名其妙:“看着我干嘛,我脸上有菜?开动呀!”
祝明悦看着满桌的菜食欲大开,自风寒过后他都几天没碰过有味道的菜了,病一好就赶上过年,可不得多吃点。
“家里是不是还有半坛子酒?”真要下筷时祝明悦突然问他。
谢沛:“嗯,你要要喝?”
祝明悦有点期待:“喝点没事吧?”他前些日子就成年了,谢沛比他还要年长一个月,也是成年了的,喝酒应该没事。
谢沛微微蹙眉,他竟不知祝明悦还会喝酒。
祝明悦解释:“不喝便不喝吧,其实我只是没喝过有点好奇罢了。”他说的是实话,仅仅是对成年了才能做的事充满了好奇心,趁着今天过年,可以略微的尝试一下。
他爸妈都会喝酒呢,连他奶奶每逢节日高兴时也会和两盅。不过他们喝却不许自己喝,还教育自己没到成年碰都不许碰。
祝明悦从小就是个乖乖宝,从来没碰过,也是方才脑子里突然萌生这种想法,并不强烈。
谢沛倒不觉得喝酒有什么,毕竟他们处于的朝代十四五岁成亲生子的都有,酒这种东西就更不会限制年龄了。
“我去拿。”他同意了,祝明悦只是想要喝点酒而已,看样子先前并未喝过,喝一点不伤身也无妨。
古代普遍都是喝粮食酒粟黍酿造的,也有酿果酒的,但基本都是在富人阶层中流通。
谢沛手上这坛显然是粮食酿造的,闻起来确实有醇香的粮食味,他眼睛亮的,满是新奇,在杯沿处轻轻抿了下,并不像闻起来那样醇香,更多的是辛辣味。
谢沛也是第一次喝酒,祝明悦用余光偷偷看他,发现对方不似他反应那么大,泰然自若的样子显然是对喝酒这件事接受良好。
祝明悦该死的胜负欲就上来了,梗着脖子将杯子中的酒一饮而尽。
看似很豪迈,实际上杯里只有一点点而已,谢沛是真的只打算让他略微尝尝味道。
祝明悦感觉喉咙到胃跟被火灼烧了似的,总之不太舒服,他装作没事人样嘿嘿一笑,“吃菜吃菜!”
还好吃了几口菜后,终于是把那股不适感压了下去。
只是吃着吃着却又觉得不对劲起来,他放下筷子专注盯了对面许久似是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谢沛,你能不能不要乱晃嘛!我眼睛都要被晃花了。”
做得十分板正,仿佛纹丝不动的谢沛木然抬头:……
他冤枉,晃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祝明悦自己。
祝明悦那小身板不但来回晃动,眼神也很不对劲,哪有正常状态的人眼神会这般迷离。
谢沛疑惑了,他真的只是给他倒了小半杯吗?为什么那么点酒也能喝喝醉。
他无奈走到他面前俯下身:“祝明悦,还能听到我说话吗?”
祝明悦委屈死了,往他身上捶了一拳,力道很轻:“你还晃,好讨厌哦!”
谢沛无语,直接上手固定住他的双肩,“现在还晃吗?”
祝明悦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晃了,不晃了。”
还好,还能听到他说话。
谢沛语气不自觉放轻:“你喝醉了,我带你回屋休息。”
祝明悦呆愣住,花了好大会才艰难消化了他方才说的话接着就摇头:“不要,我还要吃饭,不要回屋。”
“我,我也没醉。”都神志不清了还知道嘴硬。
谢沛气笑了故意道:“既然没醉,那还喝吗?”
“不喝了不喝了!”祝明悦要吓死了。
谢沛:“那就回屋休息。”
祝明悦:“不要。”
谢沛:“回屋。”
祝明悦:“不要!”
谢沛皱眉:“回屋。”
祝明悦:“呜呜呜”本来只是委屈,现在又哭了。
谢沛:……
他有罪,就不该纵容祝明悦喝酒。喝醉酒的祝明悦似乎比生了病的祝明悦还要难伺候。
他妥协了:“那你要吃什么菜,我给你夹。”
祝明悦:“你别扣我肩膀,好疼的,我要自己夹。”
谢沛连忙松了手中力道。
失去谢沛固定的祝明悦立马摇身变成摇摇乐,倒是还知道傻乎乎对着桌面,只是伸了几次筷子都夹空了。
谢沛就静静看着他拿筷子对着桌子乱戳,也不说要出手帮他。
几次下来祝明悦就先破防了,哭唧唧控诉:“谢沛,真的完了,盘子它一直晃,它不让我吃菜。”
谢沛闻言才不紧不慢地再次将他双肩扣住,“现在呢!”
祝明悦睁着水汪汪的圆眼,眼中的泪光犹可看见,“现在好了,好神奇哦!你一扣我,它就不动了唉!”
祝明悦又自己的倔强,费劲吧啦把自己喂饱,还解释了句:“我吃多了,好像有点晕碳。”说完低下头,脸险些扣进碗里。
谢沛眼疾手快将他的脸托在手掌,祝明悦觉得暖和,还在他手上蹭了蹭,心满意足的闭眼准备睡觉了。
谢沛一手小心翼翼托脸,空出一只手环住他的腰肢,轻轻地将人拎直了。
然后在一看,刚刚还睡着了的祝明悦这会儿竟然睁开了眼。
嘴里还振振有词:“谢沛,你果然是个坏蛋。”
谢沛语气充满无奈,心累解释:“我不是。”
祝明悦扁扁嘴:“你,你别不承认,那我问你,我刚才睡的好好的,你干嘛要把我弄起来。”
“我没有。”谢沛嘴角微微抽搐,好在他对祝明悦尚还存有耐心,换成任何其他人,他早撂挑子不伺候了。
“骗子!”祝明悦怒斥他,“那我为什么不在床上。”
对啊,谢沛也在想祝明悦为什么不愿意回屋。既然祝明悦提了,他顺杆子道:“我错了,我现在送你回屋。”
祝明悦认真矫正道:“不是回屋,是回床。”
“好,送你回床。”
好不容易将人送到床上,又不消停了,拽着他的手不让走。
他脸此时已经红透了,红色甚至朝着耳朵蔓延开来。
谢沛给他喂了点水,又问他:“感觉如何,难受吗?”
祝明悦掰着他的手指玩,闻言回他:“不难受呀!我想喝点甜甜的水。”
谢沛知道他说的是蜂蜜水,想抽出手指去给他弄。
结果这一举动又把人惹生气了,“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
谢沛瞳孔地震,心中震惊无比,他该爱吗?他伸手去摸祝明悦额头,想看看是不是又发烧了,把脑子烧坏了。
谁知祝明悦一把打开他的手,恶狠狠道:“我不要你碰我了,我要休夫!”
第69章
“休夫?”谢沛知道他醉的厉害, 只是没想到这一醉还激发了他胡说八道的本事。
他食指扣着祝明悦下颌迫使他直面自己:“祝明悦,你看好了,我是谁。”
祝明悦眨眨眼:“谢沛吧。”
看来没认错人, 他俯身与他的脸靠得很近, 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打在祝明悦脸上:“那谢洪又是谁?”
“离我远点,好痒的。”祝明悦嫌弃的推开他的脸,开始认真思索谢洪是谁,过了半响他才试探性回答道:“是你爹?”
说完还自顾自点头,对自己的回答表示高度认可。他记忆模糊了, 脑子里完全搜索不到这号人,但他聪明啊,既然都姓谢,那应该是父子,难不成是儿子?可是他貌似还没生孩子。
谢沛牙齿咬了咬,发现自己对祝明悦的容忍度还是太高了。
祝明悦无知无觉, 翻了个身:“我要睡了, 你爹过来记得帮我给他问个好。”
呵,头七都过了, 谢洪只能躺坟里注定是来不来了。
谢沛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给他掖了掖被子, 竟鬼使神差张口道:“你再同我说一遍, 我的谁?”说完他嘴角似乎比方才又多了一丝弧度。
祝明悦背对着他都快睡着了, 感受到有人给他掖被子, 自觉往被子里钻了钻,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崔大哥。”
谢沛嘴角的弧度僵硬住:……
崔大哥又是谁,从哪冒出来的?
应该是逃难前认识的,他先前从未在祝明悦口中听说过, 大概是和谢洪一样都死了吧,他恨恨地想。
……
位于京城的一座府邸之中,高大的奴仆脚步急促,暗红色的灯笼笼罩在每个人极度紧绷的脸上,人来人往间无人交谈,气氛极为凝重。
屋檐下站着两个男人,一位是略显佝偻的老人,另一位身姿挺拔却有些清瘦。
老人抚了抚胡须:“我前些日子已经派人南下前往宁江,宁江城门被封禁,南蛮首领派人驻扎在城内看守,我的人还未能想到办法进入城中。”
青年男人表情淡然:“无妨,不差这一时,有劳外祖了。”
老人叹了口气,“子疏莫要太过紧绷,京城如今局势尚未到那种剑拔弩张的地步,如今只需静观那位下一步是该如何行事。”
名叫子疏的男人眉头却并未有丝毫舒展,“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南蛮不会只满足于宁江这一处,年后天气渐暖,恐怕经过这一个冬日的休整,会发起下一轮攻势了。届时遂远、汲州再被收入囊中,顺着汲河北上,还连通着甘州一带,怕是也会遭到侵袭。”
老人闻言抚须的手微微一顿,他知外孙的担心不无道理,甘州水路繁多,其中一条支干便是来自于汲州河,河道宽阔,两地官府及商人也长通此水道运输货物,来往货船络绎不绝。
他思索许久只能安慰:“那位不会放任不管的,听说圣旨已下达到了几个州中,待这个年过去,恐怕不久后各地就要开始征召民兵。”
男人嗤笑,北边的精锐之师依旧驻扎在北塞纹丝不动,京中但凡说得上名号的大将也被那位留在京城内。而南边接连被南蛮攻陷,民不聊生,百姓逃的逃死的死。
那位却舍不得拿出手中的一分一毫,反倒还想着压榨下面的百姓。
想也知道,南边局势紧张,年后征召的那些新兵缺乏训练,被投送到战场,又缺乏足够的装备,除了做肉盾拖延敌方往北攻打的时间,没有任何用处。
不是无人上谏,可所有的意见都被那位统统打回。
他能不知此举是劳民之举?他比谁都要清楚明了,只是昏聩无道,不将底下那些平民的命当命罢了。
想到这,男人的拳头猝然攥紧,随后却又卸了力,他转过头:“外祖,还有多少?”
老人道:“快了,除了府上这些,其余为避人耳目,早已运往了你母亲当年嫁妆下的两处庄子,偏离京郊,好在两处隔的极为相近。”
男人朝他拱手:“有劳外祖多加上心。”
“唉,你我祖孙二人如今不必如此以礼相待。”两人说是外祖孙关系,又何尝不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送走了老人,男人静静伫立在屋檐下,望着黑夜中的点点星光,久久不能回神。
“公子,下人煮了点羹汤,您整整一天未曾进食,总该吃点东西了。”说话的女人穿着淡色棉袄,袖口处绣着碎花,如果祝明悦在场定能一眼认出此人,即是当时于他有救命之恩的花衣婶子。
只是不到一年的时间,往日逃难时仍难掩富态的身形却消减了许多。
男人点点头接过呈上的羹汤,心不在焉的揭开。
好歹是愿意开口进食了。,花衣婶子看在眼里脸上喜色难掩,整整一天了,她便也担忧了一天,公子日夜操劳无度,繁忙起来时就将吃饭抛之脑后,身体也越发消瘦。
“怎么是面汤?”男人眉头微蹙,他不爱吃这种东西。
花衣婶子颔首,“是汤饼,”她犹豫了会接着解释道:“公子可能是忘了,今日是春节,下人都按北方的习俗做了汤饼。”
男人像是才想起来,有些许诧异,这府中下人来来往往搬运的货箱,都是借了节日的由头,他却转头把今日是春节忘了。
他吃了两口,仍然是吃不惯这寡淡中带着淡淡馊味的汤饼:“我父王和母妃可供过了。”
“回公子,已经供上了,都是按宁江的习俗来的。”
“嗯”男人将碗递回去,眉宇间已经附上疲态,花衣婶子看到只动了几口的汤饼还欲开口,他却摆了摆手,“时候不早了,嬷嬷也下去歇息吧。”
花衣婶子嗫嚅道:“是。”
她转身离开,心情也越发沉重,京城是个吃人的地方,不但吃人命还吃人心呐!
或许是人类的喜悲并不相通,祝明悦吸溜了下嘴角溢出的口水睡的异常香甜,觉得有些冷了,一把将被子扯过。
旁边谢沛望着自己暴露在冷空气中的身体,无奈起身重新拿了条被褥盖在身上。
两人虽共眠一床,被褥却是一人一条,祝明悦喝醉后像个强盗,一会要抢被褥,一会又要牢牢捉着他的手臂不愿放手。
祝明悦对他的想法毫不知情,抱着两床厚被褥睡得昏天暗地。
次日醒来,只觉得胸口被压的沉闷喘不上气,低头一看却见自己身上盖了两床被子,眼中出现了一瞬的懵懂。
他昨晚都干什么了?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喝了点白酒,后面可能是酒劲上来了,便觉得头重脚轻,思绪飘然,言语也不清晰了,只想倒头就睡。
嘴里还能咂摸出一点淡淡的酒味,他懊恼地捶了捶脑袋,心里忍不住嘀咕:以后万万不会再喝酒了,味道又不好喝,还容易误事,他昨夜便是因为那杯酒耽误了吃年夜饭。
祝明悦去了厨房,发现谢沛在烧火,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张口就来了句吉祥话。
“新年伊始见到人的第一句要好好说哦!”
谢沛默了下,也对他说了句吉祥话。
哪里还算得了第一句,昨晚祝明悦闹腾到了后半夜,嘴里嘀嘀咕咕的很少有停的时候,就是没有一句吉祥话罢了。
祝明悦还有点自知之明,揭开锅盛了两碗汤圆,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起:“谢沛,我昨晚好像喝醉了。”
谢沛:“嗯。”不是好像。
祝明悦挠了挠脸,语气小心翼翼了许多:“那,我应该没有胡闹吧?”
谢沛抬眼看他,
祝明悦在他的眼神直视下,心脏不由自主的剧烈跳动。完了,他不会真的胡闹了吧?
他以前是见过酒鬼是酒后是怎么胡闹的,无非是撒尿打滚大哭大闹,这些行为中没有一样是祝明悦能接受的。
完了,真的完了,他在谢沛眼里的形象恐怕已经全毁了。
谢沛像是看够了般,突然摇了摇头:“没有。”
祝明悦重重松了口气,头一次觉得谢沛的声音如此悦耳,没有就好,否则他未来一年都没法在人面前抬起头,太丢人了。
“那我没乱说什么话吧?”他随口又问了句。
谢沛毅然选择了对他说谎:“没有,很乖。”除了喊他夫君,还帮他认了个爹。
祝明悦突然觉得有点得意,看来他酒品还不错嘛!
初一这天,村里人早早的出来串门拜年。
谢沛和祝明悦都选择窝在家中不出门,没什么好拜的,他在村人眼中看来身份敏感,并不适合这时候出门露面,而谢沛则是不屑与人交流。
他在堂屋放置了火炉,烧上火后屋里暖乎乎的,桌上放了些许茶点和昨日炸的丸子,配上一壶热茶。
谢沛细细擦拭着刀刃,祝明悦则翻看之前没看完的话本,屋里只剩下沙沙的翻书声,两人虽无言气氛倒也分外融洽。
就这样维持了一段时辰,李正阳和李正明兄弟二人过来了。
祝明悦给他二人倒了茶水,又招待他们吃点心,“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李正阳嘿嘿一笑,拿了块糕点就往嘴里塞:“每年这时候家里的门槛都快被踏烂了。我家光是招待人用的点心和茶水就要耗上许多。”
祝明悦笑了笑,毕竟是村长家,村里人家都过来拜访倒也正常。
李正明也笑了:“昨天你送的丸子都很好吃。爹娘他们脱不开身过来拜访,让我替他们向你道谢。”
李正阳说到丸子就来劲了:“明悦,那糯米丸子是如何做的,咬一口就露芝麻馅,太香了。”
第70章
他们一家四口各自分了半碗, 他吃完了仍意犹未尽,还想吃却已经没有了。
他娘也爱吃这种糯叽叽还香甜的东西。
他爹不怎么爱吃,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吃炸肉丸子, 还是冷却下来里面软塌塌的那种, 说是咬上去油滋滋的满嘴油,比芝麻馅的糯米粉圆子要香。
他娘见他爹爱吃,特意让他将家里剩的那点肉剁碎,忍痛往锅里倒了许多油,也炸了些丸子。
只是他家做的丸子没祝明悦做的精细, 菜多肉少还没经过复炸,不过也是很香就是了。
李正明当面取笑他:“肉丸子也没见你少吃,怎么不说自己爱吃肉丸子了?”
李正阳讪笑:“也喜欢,都喜欢。”只是肉丸虽好手难剁,他这两天真是怕了他娘让他剁肉碎了。
祝明悦:“喜欢就好,等饺子铺开门, 我准备上新这个肉丸子作为咱们铺子的新品, 届时剁肉的事就要交给你了。”
哈?李正阳肩膀都耷拉了,怎么左右他都逃脱不掉剁肉的宿命。
祝明悦看出他是很不想做这种活了, 便解释道:“放心,不会让你干很久, 上新后等过段时间估计买的人就少了, 到时候咱们就不卖了。”
李正阳闻言放心下来, 却随即再次忧愁, “咱们铺子的东西向来就不缺卖,恐怕等不到那时候我就得被征召入军了。”
李正明连忙拿胳膊肘捅他:“大过年的别乱说,避谶懂不懂?”
李正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口快,说错了话, 赶紧闭嘴。
李正明:“多谢款待,时间不早了,我们兄弟二人就不多叨扰,若是有空就来我们那坐坐,我娘,很喜欢你,之前还说想和你说说话来着。”
祝明悦点点头,看他们转身要离开,没经大脑思考当即脱口而出:“等一下。”
李正明回头,似有些不解。
“刚刚他说的话,属实吗?”
李正明明白他那蠢大哥无意中的话已然被对方听进去了,责怪地看了他一眼,神情认真对祝明悦道:“我也不知,”他的目光似有似无地又飘向了谢沛,“有个心理准备也好。”
李正明之前也说过可能要征兵,只是这事衙门迟迟没有下令,久而久之他都快以为征兵这事已经取消了。
如今看来却并未取消,只是在以悄无声息的方式临近。
屋内恢复了寂静,过了良久,祝明悦突然艰难开口:“谢沛,你怕吗?”
谢沛平静摇头,最多不过是上战场,他又不是没杀过人没见过血,有何惧怕。
“可是我怕,你说如果我俩都被征去了该如何是好。”
“这屋子还盖不盖了,万一盖好了住不上,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走了,镇上的铺子又怎么办?”他倒是没好意思说自己走了留谢沛一人在家怎么办,毕竟谢沛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战场上刀剑不长眼,我连刀都拿不稳,岂不是活不过三秒。”
谢沛静静的听他语无伦次的一连串说了许多的话,语气里带上哭腔,不难听出其中的恐慌。
“祝明悦,”他打断对方:“不要被未知的事扰乱心情。”
祝明悦:……
谢沛拎了两包糕点出了趟门。
把祝明悦惊讶坏了,他还以为谢沛不是那种会主动上门拜访别人的人。不过村长家的话,也确实应该去一趟。
李正阳的话终究还是一语成谶,年初三当天,李正明应召回府衙,临走前特地来谢家与他二人道别。
“多做些准备总归没错,另外,你原先因是属迁徙落籍,我爹决定将你户籍改迁至夫家也就是谢家名下,我这次回府衙会帮你申报登记。”
祝明悦不知这有何区别,毕竟改与不改,他的户籍都是落在此地,顶多是原先单个户籍,现在落在了谢家名下。
但他直觉村长与李正明此举绝不仅仅是单纯的更改户籍,肯定是有别样的意义。
他虽想不通,但也准备与李正明道谢,他话未出口,谢沛却先他一步认真同对方道了谢。
李正明:“不必谢,应该的。”
等李正明远离,祝明悦才偏过头看他:“你知道给我迁户籍此举意欲为何?”
谢沛皱了皱眉头,同他解释:“很久以前甘州地界也有过一次大规模征兵,村子里唯二两户迁徙落籍的被征召了。”
“既然是迁徙落籍定是逃来的难民哇,为何会将难民征召入军,这样不太好吧?”祝明悦呐呐道,被官府的骚操作震惊到了。
谢沛淡淡看他一眼:“连州内的百姓都会被征召,为何不征召难民?”
是哦,祝明悦幡然醒悟,连普通定居在甘州的老百姓都会被征,为何要留下难民,难民初来甘州毫无根基,多的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比普通扎根与此的老百姓好掌控多了。
他咽了下口水,“所以你昨天去拜访村长,便是与他说的此事吧!”
“嗯,”幸而现在更改户籍还来得及,他没说的是,甘州征兵向来是先搜刮难民,搜刮尽了再拿本地百姓填补。
而普通百姓家中只剩一名男丁的则会被忽略不计。而家中有两名及以上适龄男丁的,则会至少被征召一人。
祝明悦如果按原来的迁徙落籍,则是大概率被征召入军,可如果随夫迁至谢家,他们二人便只要出一个。
而这个人,只能是他自己。
祝明悦身弱,上了战场就只有赴死这一条路不可能有机会活下去,而他尚且还有存活的机会,哪怕只有一点,他也不会让祝明悦去白白赴死。
年初八,镇上的年味已渐渐消失殆尽,一纸告示张贴在城门口和县衙署外。
围观之人看完内容尽失血色。
自那天起,祝明悦的饺子铺生意骤减,镇上仿佛一夜之间便被无形的压抑所笼罩,来往的寥寥行人,脸上也带着无尽的愁绪。
“明日便关门吧。”
李正阳反问他:“关门?生意不做了?”
连干活时一直心不在焉的贺安手中的动作也顿住了。
“现在生意也不太好,过段时间再看吧。”
其实生意还是有的,相比其他家食铺的冷清而已,他们这儿每天还是有些食客过来的,只是比之前少了。
“行,”李正阳知道他在为什么发愁,他遇事极为豁达,他想的是被征召就被征召吧,还不一定会让他们上前线打仗呢,就算打仗也不一定就会死,反正人生在世世事无常,能过一天是一天。
祝明悦将年后这几天的营收给他们各自分了分,也有不少,“别乱花了,留着些许以后会有大用。”
小翠点头附和,她可不敢乱用,她还有一群弟弟妹妹等着张口吃饭呢!
当天夜里,村里来了几个差役,先去的村长家,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后又去了几户人家。
每每他们离开,身后都会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祝明悦眨了眨眼,透过门缝看着他们离自己家越来越近,心也渐渐揪了起来,有些喘不过气。
谢家的门还是被敲响了,
祝明悦的手微微颤抖,离门半米之隔却不敢伸手,似乎这一伸手生活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谢沛从身后轻轻拍动他的肩,示意他不要紧张,上前去将门打开。
为首的差役手中捏着本册子,借着手中微弱的灯光瞧见祝明悦的脸有一瞬的愣怔。
反应过来后,他翻动起名册按例询问:“可是谢家。”
谢沛:“嗯。”
祝明悦咬唇,紧张到发不出声音。
为首的差役视线转向祝明悦:“听说是原先逃来的难民?”
谢沛脸色微黑,户籍应当已经改过了,村长家是万不会提前这事的,除非是先前盘问的几家人中,有人多事主动提起了祝明天的来历。
祝明悦轻轻嗯了声算作是回应,谢沛回过神沉声道:“他是我长嫂,入的谢家的户籍。”
“随口问问。”差役点点头显然对此了然。
“官府收到上门的征兵令,我此次是奉官府之命点行,你家中两人皆满十五,按例须有一人应召入军。”
谢沛似乎早已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来,回得干脆:“我去。”
“谢沛!”祝明悦显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声音想阻拦他,“让我去吧。”
差役可不管他二人是何想法,像是根本没听到祝明悦的话,将谢沛的名字当场记下就算是完成任务了,他们此行任务繁重,还需去其他家挨家挨户核查适龄男丁。
临行前那人摇头轻笑,嘀咕了句:真有意思。
没头没脑也不知道指的是什么,谢沛静静的看了会将门重新合上。
祝明悦无力的靠在门上,心境有些恍惚,有种一切尘埃落定的感觉。
同时心却像被绞了似的疼。
“谢沛,”他喉头哽住有些说不出话,酝酿了良久才缓缓开口:“你是替我去服役的,对吗?”
“你之前说,难民迁徙落籍很可能会首当其冲被强制征召,但是如果我入了谢家的户籍,我们二人之中也一定会有一人被征召。”
谢沛抬了抬眼皮没有说话。
祝明悦接着说:“如果我没有迁户籍,我作为逃难来的,一定会被征召,而你作为谢家唯一的男丁,很可能不会被征召的对不对?早在你让李正明帮我改户籍时,你就已经有了替我服役的打算了对不对。”
谢沛仍旧无言,他从未想要过让祝明悦服兵役,他不适合上战场。
今夜注定又是个不眠之夜。
直到深夜,祝明悦依然能隐约听见凄切的哭声,他翻了个身借着微弱到几近于无的月光盯着谢沛看。
谢沛呼吸绵长,却是早已入睡。
此番是确定名单,最多不过三天,征贴就会由里正传达到家中,届时就知道被征召者的集结时间了。
祝明悦整夜不得入眠,天还未见亮光便起了床。
为了不吵醒谢沛,他下床动作下得极轻,年初的天气还未来得及转暖,尤其是凌晨,屋里穿着单衣仍觉得寒气逼人。
他搓了搓手轻轻地往手心喝了口气,蹑手蹑脚地拿走了棉服棉裤往身上套。
“不睡了?”一道略有些慵懒低沉的声音响起。
祝明悦穿衣的动作一顿,再看谢沛,哪还有半分睡意浓厚的样子,眼中比他还要清明。
祝明悦把裤子顺手套上:“不睡了,睡不着,我去做些干粮。”
“天还早,再睡会。”
“不早了,”祝明悦摇头,“也许征帖很快就下来了,届时再准备就来不及了。”
他的精神高度紧绷,对谢沛的愧疚感攀升到了无法触碰的高度,直觉告诉他,如果不再为谢沛做些什么,他躺在床上迟早会崩溃。
他以前上高中历史课时听说过,古代征兵通常会遵循财均者取强,力均着取富。前者是为了征召更多的身强体壮者,后者则是因为家庭富裕能够自备更好的装备。
已然到了这个时候,他可不会天真的以为进了兵营能够吃饱穿暖又或是会给他们发放精良的武器。
即使发放了,可能也最多只是流水线粗制滥造的破铜烂铁,官府是不可能将好的武器给这些被强制征召甚至没有做过任何训练的人的,粮食更不会紧着给他们这些还未上战场的人吃。
祝明悦的大脑飞速运转,脑子突然浮现了李正阳吃的炕饼,虽吃起来噎人难以下咽,但就着水吃饱腹感很强。
对了,这种饼还十分轻便易携还不容易坏。
除了李正阳他娘经常做的粗面炕饼外,他倒是还知道许多后世扛饿还易储存的干粮。
像是窝窝头,白吉馍,锅盔、馕等,都有类似的特点。
当然也不能纯吃这些面食,虽然能吃得饱但容易营养不良。谢沛就爱吃肉,他得想办法多做些肉让他带在路上吃。
才过完年,年前备的肉都还没吃完,其中牛肉和兔肉剩的最多,倒是可以多做些牛肉干和兔肉干。
他以前从未尝试过,但吃过不少次,想必只要用心做也不会太难。
祝明悦向来做事都是说干就干,从不拖泥带水,谢沛过来时,他正切着牛肉条,“锅里煮了红薯和鸡蛋你凑合凑合,”他看过去,“对了,你想吃原味的还是辣味的。”
谢沛:“都行。”
祝明悦只能通过为他做些事,心里才能稍稍踏实一点,谢沛也不愿他歇下来东想西想,想了想随即又补充了句:“做辣的吧。”
忙点好,连让他乱想的时间都没有。
偌大的村子中,忙碌着的不止祝明悦一人。
李猪儿他爹坐在门槛上,表情有些呆愣。
李猪儿那刚过门的小媳妇怯生生的端着碗筷走过来:“爹,娘刚做了饭,你吃些吧。”
他回过神看向小媳妇,叹了口气,接过碗什么也没说,吃了起来。
说是饭,其实就是稀汤,几粒米在碗里沉浮,就是喝个水饱而已。
那也没办法,家里的钱都被那败家儿子给糟光了,娶媳妇倒是其次,原先拿了谢家的几两卖地钱,原本还想着多少能攒,结果却被李猪儿找了几回偷去县里喝花酒。
如果只是这,却并不是最令他心寒的。
昨夜官兵前来他家点行,他那儿子才年过二十,原本是比他这个老子更应该被征召,结果却当着官兵的面儿捋起裤脚,露出先前喝醉时从坡上跌下来的伤口,夸张地装起了跛子。
要说李猪儿跛腿,确实有一点,但时至今日早已只留下细微的痕迹,并不影响走路。
他那婆娘更是像和儿子事先串通好了一样,哭诉着他儿子大半年前就瘸了。
官府可不收残疾之身,只要家中还有其他适龄男丁能征召就行。于是他这个老子便被记上了名册。
他婆娘走过来,语气中带着讨好:“老爷,别和猪儿置气了,他也是不得已。”
李猪儿爹懒得拿正眼去看她,好好的一家子,心已经散成一盘沙。
村长家气氛相较之下更为和谐,李正阳没心没肺的蹲在灶口嚷嚷着:“娘,你再多炕些饼子。”
“知道了。”他娘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手中炕饼的动作却没停:“之前不还常常跟我嚷嚷着不爱吃。”
“那是之前,”李正阳嘟嚷着:“等去了军中,我估摸吃都吃不饱,到时候该香娘给我炕的饼了。”不好吃是一回事,但吃了是真抗饿啊!
他这样一提,他娘眼睛又开始泛酸,又开始了抱怨:“你说,南边打仗,怎么好端端的来这儿征兵。”
“正明不是说了,朝廷下了征发令,南边儿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现在哪还有什么人,也只能往北边征召了。”
他娘抹掉眼泪,“你当我不知道?我就是,我就是,”说着她又想哭,“都怪你爹没出息,那达官显贵家的娃儿,没见过哪个会被官府强制征召的。”
李正阳他爹:……
他娘喋喋不休:“我儿已经有了一个在官府当职,怎么也算半个兵,怎地就不能通融通融。”俨然还对昨夜的求情未果的事耿耿于怀。
李正阳:“娘,那不一样,我是要去前线打仗的。我不去,正明也得去,我两都不去,咱爹就要去。”
她待在家里心情压抑得很,炕了满满一盆快装不下了,铲子一甩,捡了十几张炕饼就要出门:“我去谢家,送点饼过去。”
村长轻声呵斥:“奇了怪了,一年到头没见你去过谢家,这都啥时候了,你偏还要去打扰人家,兴许人家现在也忙着炕饼子。”
李正阳停下追赶他娘的步伐:“也对哦!谢沛定是也和我一样。”
谢家最后会是谢沛应征,这在他们看来是铁板钉钉的事儿。
哪怕换位思考,祝明悦是他们李家的儿子,也定不会让他去军中受苦的。
原因无他,身弱都是其次,主要是长得太好了,军营中都是些大老爷们,也不都是好人,但凡有几个存了坏心思的,后果都不堪设想。
这也是为何当初谢沛找上他家让他们替祝明悦改户籍,而他问也没问就欣然同意的原因。
说白了,祝明悦那样的,进军营就和往狗窝里扔了快大肥肉,都不够人塞牙的。
如果谢沛去,至少不会有这样的威胁。
李正阳他娘:“我去沾沾明悦小子身上的喜气。”
李正阳扶额:“哪来的喜气给你沾,真有那玩意儿,谢沛还用参军。”
他娘又瞪他:“他又不用去。”
李正阳:……他该怎么说,他娘都魔怔了,谢沛对这个嫂嫂有多好他一直以来都看在了眼里,所以祝明悦不用去可不是因为什么好运,单纯是谢沛想办法替了他。
他娘听不进去他的话,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李正阳看看他爹,撩腿子就跑去跟上他娘。
祝明悦打开门时还有些许诧异——
作者有话说:明悦可能目前看上去有点弱,不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但这都是自小的生长环境所造就的。和平年代出生的孩子,尤其还是个未成年,未曾经历过战争,心智方面更是比不过古代同龄人。
多经历一些封建社会的毒打,会很快成长的。《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