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婶子, 您怎么过来了。”祝明悦让开身体请她进去,同时高喊:“谢沛,倒茶。”


    李正阳他娘摆手:“不用麻烦, 婶子不渴。”


    “我渴, 吃了好些饼,嘴都干了。”李正阳从他娘身后钻进来嚷嚷着。


    他娘往旁边推了他一把,让他别挡道,又将手中的小篮子递过去:“这都要打仗了,我寻思出门在外肯定是吃不饱的, 就炕了许多饼,这东西扛饿,我就送些过来了。”


    “劳婶子挂记,”他将人带到厨房道:“不瞒您说,我也正在做饼子呢。”


    李正阳他娘还没进来就闻着了股萦绕在空气中难以忽略的面香味,进来后看到灶台上堆的一摞摞的饼子更是要惊掉下巴。


    她接过谢沛给的茶水道了声谢, 便呐呐道:“怪不得正阳常在家唠叨, 说你的手艺放眼整个上阳县都无对手。我还当他夸大了,今日一见算是见识到了。”


    若不是今日破天荒来串门, 她哪会知道原来光面饼子就有这么多的做法。


    祝明悦看了李正阳一眼,没想到自己在这家伙眼里本事这般大, 竟然连最高评价都给了他, 毕竟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只有上阳县城了。


    李正阳耸耸鼻子, 又饿了。为啥同样是人, 在厨艺上差距就这般大,他娘一辈子都只会炕粗面饼子,即使哪天换花样了,也只是把粗面换成白面。他和他爹就更不必说了, 仅限与勉强能吃的程度。


    而祝明悦,光一个饼子就能玩出这么多的花样,看着就好吃。


    祝明悦给他们一人拿了个锅盔,“你们尝尝,觉得好吃也带点回去。”


    李正阳跟他干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不跟他客气,接过就咬,那味道简直绝了,他连啃好几口,余光看到他娘手里拿着饼,表情还有些不好意思。


    “娘,你快吃啊,可好吃了。”


    废话,能不好吃嘛!她方才看的不真切,这会把饼捏手上了才知道这玩意儿可不单单是白面炕的。


    用的是细面不假,但里面掺了肉馅,还是用油炕的,全是好东西,她这只拿了十几个炕饼送来就要吃人家这顶好的东西,实在是不好意思下口。


    祝明悦笑了笑:“婶子你吃吧,里面放了肉的,不禁放了。”


    这种带肉用油炕的饼他只做了这一些,主要放不了太久,像现在气温还没转暖,最多搁十天左右就得吃完。


    最经放的就是窝窝头,白吉馍,馕还有李正阳他娘做的这种没有没盐也没味儿的面饼子,这些他也做的最多。


    李正阳他娘听劝小心地啃了一口,细细品味着肉饼的咸香和油脂味,接着便是感叹:“谢沛能有你这么个嫂子,也是有口福了。”


    祝明悦摸了摸耳朵有些不好意思,他都不敢看谢沛,什么口福不口福的,如果不是因为他,谢沛根本不需要去南方打仗。口福重要还是命重要,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孰轻孰重。


    谢沛越过他,将腌制好在火上烘了大半干的肉条挨个捡起来放在箩筐中。


    “那是啥?黑黢黢的。”李正阳就是什么都好奇,看到什么就要问两句。


    祝明悦解释:“那是牛肉干和兔肉干。”


    “好吃吗?”李正阳又问。


    呃……怎么说呢,祝明悦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关于肉干的味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反正他不是很爱吃,牙口不好的也吃不了。


    “还没烘干,暂时还不能吃,等弄好了我送点给你。”


    李正阳他娘哪知道自己儿子上人家来是连吃带拿的作态,熟练的很,一看就知道以前没少做这种事。


    早知道如此她就不让他跟过来了,丢人。


    她沉吟道:“肉这么珍贵,你们留着自己吃吧,咱家也还剩不少肉呢!我待会回去给他做就成。”


    李正阳立即问她:“娘,在家还有肉呢?为啥不拿出来吃,呢也太能藏了。”


    李正阳娘老脸一红,死孩子,在外人面前尽戳她的短。


    祝明悦:“肉干也是肉,而且像我这样处理,吃起来不腥,还能保存很长时间。”


    “行军打仗不时时补充点营养,久了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更何况还要上阵杀敌。我是准备多做点肉干,让谢沛带上,出门在外条件不像家里,拿肉干凑合凑合。”


    这都是肉啊,就这还凑合凑合呢,谢沛平时在家都是过得什么神仙日子。李正阳暗自腹诽,同时也把目光赤裸裸地投向他娘,娘,我也想要。


    李正阳他娘平日是抠搜了些不假,但那也是勤俭节约惯了,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有体面活计,工钱月月都交给她保管,家里的钱还是余了不少的。


    原先是想多存点,两个儿子都到年纪了眼瞅着以后总该娶妻生子,她得把钱攒着在家旁边盖一两间新房。


    如今看来,在盖房子和儿子面前孰轻孰重她还是分得清的。


    家里哪还有什么肉,家里三个大男人,各个胃口都不小,肉春节那几天就被造完了。


    但肉没了她可以花钱去买,总归不能再收谢家的东西,她儿子是要当兵了,谢沛也同样要当兵,这不是在抢人家以后的口粮?


    祝明悦是仁义大方,对待自己儿子这个朋友没话说,但越是这样越不能去贪人家的便宜。


    想到这她笑得慈祥:“明悦,要不你费点心也教教婶子怎么做吧。正阳他块头大,平常在家就吃的多,我先前考虑不周,得亏你刚才提了一嘴我才反应过来,没肉确实不行啊!我也得照着你的法子给他做点带上。”


    祝明悦当时是满口答应要教她。


    战场就是这样,对绝大多数战士来说,就是普通人之间的比拼。


    普通人既没有好的武器又没有十八般武艺,想要一决生死,有时候就只能靠力气,谁力气大,谁活命的机会就越大。


    很多人上战场时都没吃过一顿饱饭,连手中的刀都提不稳,精神也是恍惚的,自然是比不过浑身有力的。


    不论如何,他还是希望李正阳能够把自己喂饱了上战场,争取能全乎地活着回来。


    他有偏过头看向在为自己认真晾晒肉干的谢沛,心里深深叹了口气,由衷祈祷谢沛也要平安归来,否则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李正阳他娘跟在他身后学了几遍如何操作,直到自己能单独上手了,才说要走了。


    祝明悦闻言要给他们装自己做的饼,馕和馍他准备没样装一些让李正阳他们带回去。


    李正阳都伸手了,他样样以前都没吃过,特别是那馕,上面还沾了芝麻,看起来就又脆又香。


    他娘将他手打掉,面带感激同祝明悦道了别。


    “娘,明悦给我的饼子,为啥不让我接啊!我还没尝过呢!”李正阳不解地控诉。


    他娘闭了闭眼,对自己这大儿子颇有些头痛,别人家的男儿被告知要入军了,不说哭天抢地,也不会像他这样整日只想着吃吃吃。


    “我当你去镇上帮人家明悦干活,为啥去了几个月就把自己喂长了一身的膘,原是连吃带拿,你想干啥,干脆把人米缸也掏空得了。”


    李正阳委屈,天地良心啊,祝明悦不给他吃他就是放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吃啊!这不是祝明悦都会主动投喂他嘛!


    他娘看他那焉了吧唧的样儿,心里又软了,训不下去了,她儿都快要上战场了,前路如何还未可知,她到底心里还是万分舍不得啊。


    “行了,明悦那孩子会做的,你娘我方才也都学得差不多了,你就别想着别人家那几块饼了,谢沛也是要带的。你想吃,我这几天通通给你做齐全了,明儿一早我就让你爹去镇上买肉,多买些,我给做成肉干,和饼子一起都带上。”


    祝明悦把拿出来的饼子重新放回去。


    继续烧火烘牛肉干,时间不等人,他得趁现在多烘一点,趁早晒干了赶在谢沛离开前让他都带上。


    除了这些口粮,其他方面他也要事无巨细地准备妥当。


    草药是不可避免需要用到的,谢沛身体素质好,不像他经常见了风轻则咳嗽重则发烧,谢沛从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治疗风寒的药可以少带,但止血化瘀的,止痛续筋骨的药准备的再多也不为过。


    战场上刀剑无眼,以后总归有用得上的地方,即使用不上,留在身上也安心。


    还有衣物和被褥,祝明悦想着明天一早就去镇上,给谢沛买上一些质量好的。


    武器就不用说了,谢沛如今绳镖如今用起来已经到了快出神入化的地步,祝明悦后来看过不少次谢沛在院中练习的场景,那镖就像和谢沛融为一体了一般,竟能轻松随意的操纵方向,在半空中微微一抖就能转弯。


    当然,那把刀也练得很不错,只是谢沛很珍惜也不常见他用,时常能看到他在闲暇时擦拭养护,过去也快两个月了,那刀和新的一样。


    祝明悦寻思,一定是谢沛用镖用的更习惯些,可战场上绳镖也施展不开呀,近战还是刀啊枪啊的更适合。


    他也没上过战场,只在在电视剧里见到过,和现实中说不定还是有很大出入的,我想着既然谢沛喜欢绳镖,他可以去铁铺找老头再打一把作备用。


    忙起来就晕头转向,总觉得这也少了那也有缺漏,他明明把东西都被的齐全了,却总能在检查时查缺补漏。


    李正阳他娘也是把他当成模板了,早晚来一趟,就想看看他给谢沛备的行李有啥是她给李正阳漏了的。


    就在祝明悦终于能松口气时,却后知后觉时间已经过去又过去一天了。


    征帖送到谢家的当天晚上,村里发生了件大事。


    离村口最近的那户姓刘的人家,家中要服役的男丁突然凭空消失了。


    说是凭空消失,其实也只是那男人妻子的一面之词。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早不消失晚不消失,在这个节骨眼上人没了,那就是不想服役,跑路了。


    如果官府不管,等甘州的新兵集结后离开,过几日这人保准又和没事人似的回来了。


    连百姓都知道的事儿,官府能不知道,人家心里门清,既然强制招兵,必然是会出现这种情况。


    大家都不是傻子,如果那么轻松就能逃走,必然会大面积出逃。


    不逃是因为只能认命,因为根本逃脱不掉官府的手掌心。


    里正当即报了官,一队十多人的官兵当晚就进村,挨个去人家中检查搜寻,翻个底朝天都找不到。


    最后走到了谢家门前,人群中有道女声惊呼,“着不是灾星家嘛!这可进不得呀,之前村里有两户人家先后进过谢家的门,最后都落得了瘸腿的下场。”


    方才大家都悬着心正紧张着能,听这女人言语才发现跟着官兵到了谢家门口,都齐齐往后退了几步。


    纷纷交头接耳细语:“好险,差点就跟进去了。”


    “咱们别在此处待着了,快回去吧,和灾星碰了面也会倒霉的。”


    村长也混在其中,他耳朵尖,闻言呵斥道:“去去,都在瞎说什么,正事不做一天天尽胡闹了,哪里来的灾星,你们给封的?真够能耐的。”


    他们说祝明悦是灾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还联合找上过村长让他将人赶出村子,虽然村长没同意,但也从未掺和过他们。


    眼瞅着如今村长家和谢家走的反而越来越近,如今竟然还因这事反过来呵斥他们。


    大多村民敢怒不敢用,少数混在人群里仗着天黑阴阳怪气:“是不是灾星咱们哪能说了算,谁不知道李正阳和他走得近,嗨,说不是就不是吧。”


    官兵也有些犹豫,去看村长,村长却朝他们摇摇头,面色坦然,率先上去敲响谢家的大门。


    他并非是有心要帮官府搜寻那人,只是这些村民再次把祝明悦推了出来,他待自家儿子不薄,谢沛眼看马上要走了,祝明悦就无依无靠了,他如果在这时候都不出门震慑一二,以后可以想见这群人会仗着谢沛不在多无法无天。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从门缝钻出来,显然是趁他们在门口吵闹时从门缝里窥见外面的阵仗,也不发憷。


    “是你?”官兵中有人惊奇道。


    祝明悦揉揉眼看向叫出声的人,觉得很眼熟,但这会儿他才被吵醒不久,脑子还有点懵,一时记不起也正常。


    那人自报家门,我之前和正明兄去过你的饺子铺,你还送了我们两盘好菜来着。


    “哦是你啊,我记起来了,不好意思我方才还有些懵呢!”祝明悦冲他笑了笑,他笑得纯真无害,但凡事先对他没有偏见的人都会对他生出些或多或少的好感,至少无意去为难他。


    “什么饺子铺?”


    “不知道哇。”


    “不是说他每天去镇上干得都是那种勾当嘛?”


    这群人怎么回事,当人面就给人造起了那莫须有的谣言,换成女儿家,岂不是活不下去了。他儿子整日和祝明悦在一起他能不知道情况吗?村长眉毛一横就要骂人,一只铁镖却像横空出现一样,突然朝其中一个嘴碎的男人面门而去。


    却看谢沛不知何时站在阴暗中,像个能取人性命的厉鬼一样。


    “谢沛!万万不可!”村长只来得及呼喊。


    “啊!”


    一切都太快了,人群中传出一声惨叫,先前还异常嚣张的男人捂着滴血的耳朵仓惶逃窜。


    村长舒了口气,还好,还好没闹出人命,大概也是谢沛看在祝明悦以后还要留在村里,所以留了手。


    第72章


    在谢家也没将人找出来, 其他官兵都出去了,那和祝明悦相识的官兵临离开前同村长还有祝明悦在后院单独说唠了两句,正准备告辞, 后院拐角围的栅栏里却听到了细微的动静。


    祝明悦耳朵不聋, 当然也听到了,额头不禁冒黑线,不会吧,不会这么巧吧!


    那官兵当即噤了声,对上那处凝神片刻, 朝祝明悦投去可疑的目光。


    祝明悦:……不是我,我没有!冤枉啊,谁会吃饱了闲的慌去窝藏不相干的人啊!


    官兵倒没有怀疑他,只是朝那处抬了抬下巴,说了句“告辞”,转身走了出去。


    祝明悦心领神会, 佯装语气很放松, “呼,谢沛, 官兵终于走了,那阵仗吓死我了。”


    谢沛在暗处侧靠着墙仔细擦着镖上的血迹, 略微抬抬眸, 似乎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只是嗯了身, 走了几步换了面距离祝明悦更近的墙继续靠,便没有其他动作。


    然后便再次听到一阵细簌声,比先前要大了许多,显然对方已经放松了警惕。


    村长暗暗搓了搓掌心, 脚下移动着慢慢趟过去,走到栅栏前,摒住了呼吸,猛地将竹栏打开,赫然出现一个蜷缩在角落的男人。


    “刘老二!”村长喊道,果然是他。


    被唤做刘老二的男人原本听到外面人说话,还以为前来搜寻他的官兵都走了他也安全了,就开始放松警惕,他动了动身躯,地上那摊年前遗忘的稻草就发出了声响。


    他还不以为意,甚至沉浸在自己能侥幸逃脱兵役的沾沾自喜之中,就被村长当头一棒将美梦敲碎。


    谢家有个鸡洞,是以前家中养鸡是专门开的洞口,刚好就被围在栅栏里,鸡进进出出也方便。


    刘老二先前是藏在谢家屋后,等他们搜完谢家后他本可以继续留在那不动,哪知道他想的天真了,这群官兵也不是吃素的,搜完人家还要在外面搜寻,他不敢在室外逗留,就借着这个洞口钻进谢家。


    哪知道刚进来就被村长发现了,他下意识想再借着鸡洞逃脱,屁股还没钻出去就被村长拽住。他拼尽全力往后蹬了两脚,差点就踢上了村长的面门。


    毕竟是个身体健壮的年轻人,又是拼了命的在挣扎,村长累红了脸却抓不住他,只能任由他往外钻。


    祝明悦这才咧嘴上前将被揣到在地的村长搀扶起来,看着卡了屁股使劲往外蹭的刘二。


    “他真傻。”祝明悦精辟评价道。


    村长:……


    刘二察觉到没人拖他后腿,心中一喜。


    好不容易把屁股卡出来,准备趴在地上歇口气就跑路,却见面前出现一双黑色长靴,他顺着长靴努力仰头往上看,看清是谁后,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


    方才还在谢家后院和祝明悦闲聊的年轻官兵缓缓蹲下身,语气中带了些许嘲讽:“别费劲了,跟我走吧。”


    刘二费劲绕了一大圈还是要服役,只是这次不止是服役,还在衙门那边留了案底,简直让人啼笑皆非。


    好在那官兵大概是看在祝明悦面子上,并没有说出人躲在谢家的具体实情,毕竟谢家也是无妄之灾,别人问他只提了句是在外面抓到此人。没有人会细问,人抓到了就行。


    临走时官差放话了,逃走一个就拿家里其他人补,没有年轻的就补老年的,没有男丁就补女人。


    只此一出就将有心之人狠狠震慑住了,那些原本也起了和刘二同样心思的也就此歇了火。


    话说刘二也是活该,不但打骂自家婆娘,对一双父母和兄长也是蛮横不讲理,家里对他都寒了心,官兵来点行,看了刘家的男丁,看到刘二把自家喂得壮壮的,第一眼可不就选中刘二。


    刘二被抓去县里衙门看押,他婆娘就抱着孩子在后面追,送到村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凑热闹都散了,也有人看了这场面心里不忍落,还是新婚呢,襁褓里的孩子还嗷嗷待哺。有人惋惜道:“虽说刘二平日对她非打即骂,但有男人总归比没男人好,刘二好歹有一把子力气,他若不被征召总不会让自己孩子饿着。”


    刘二婆娘抹抹泪,径直往谢家走,祝明悦不方便开门,只当她把自己丈夫被抓的错又怪在他身上,只隔着门缝问她有何事。


    谁知她只是哽咽着对他道了声对不住,“我知道他躲到你这儿了,他让我谁也不许告诉,还让我喊你丧门星灾星,好让官家老爷别搜你们这儿。我不敢嘛,但不做他就要打我,我怕呀,就只能做了,对不住给你家添麻烦了。”


    祝明悦在发现刘二躲他家的时候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是个“灾星”嘛,借他的名头躲在谢家可不就是最安全了。当初在门外带头带节奏的人就是刘二婆娘了。


    现在看倒还算是个明事理的,祝明悦透过门缝去看她,发现这人不过和他差不多的年纪,脸上却已经布满辛苦操劳的痕迹,眼眶还是青黑的,想到刘二那副跟超雄似的作态,暗骂了声畜生。


    他将门缝拉开一点,将手里的油灯递到外面的地上:“你带着孩子快回去吧,注意安全。”


    说完就把门合上,时间不早了,闹了这么一打出他也早就困了。


    谢沛火气重,身上像个大火炉,这会儿把被子捂得暖暖的。


    祝明悦哈了口寒气爬上床,手脚冰凉,他嘿嘿一笑十分不要脸地往谢沛那边挤了挤。


    谢沛由着他胡闹,把自己的被子换给了他,还顺从地往旁边移,这样祝明悦躺上去,不但被窝是暖的,垫子也是热的,睡起来就很舒服。


    谢沛要是他的暖床小厮该多好,他鼻尖蹭了蹭被子,感受着源源不断的暖意睡着了。


    翌日,祝明悦在家又烙了些饼,这次都是加了肉的,保质期也短,他想的是先紧着有肉的饼吃,吃完了再吃那白面饼子。肉干也晒得差不多了,他将肉分了好几个油纸包裹好。


    又过了一日,就到了征帖上规定的日期,辰时初,他们就要到县衙外集合。


    这种时候了,也没人敢逾期不得了,否则会连累家人受到严厉的惩罚。


    祝明悦整宿睡不着,最后带着黑眼圈去给谢沛送行。


    村里此次受征召的统供有二十多人,都陆续聚在了村口送别。


    “娘,你别哭了,孩儿保证全须全尾的回来。”


    “出门在外和家里可不一样,不要和以前那般单纯,多提防着点人。”


    “我给你做的肉干一定要藏好,不要大方给别人吃,你自己隔三差五吃两块补补身体。”


    “自己的口粮能省着点吃就省着点吃,官府若是给你们供了餐食,别管味道如何都要吃,多吃点,不吃白不吃。”


    可怜天下父母心,别看李正阳爹娘平日对他表现不如何,等到了这种时刻还是眼泪汪汪地拉着他的手细细叮嘱。


    连常年板着脸不苟言笑的村长这会儿也有了几分慈父的模样。


    “爹娘,都说多少遍了,我都记着呢!”李正阳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龇着嘴傻乐。


    “哼,说多少遍都不为过,你脑子笨不长记性。”村长冷哼一声。


    李正阳把装了肉干的包裹包在怀里,这是他娘千叮咛万嘱咐的,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他立马朝祝明悦和谢沛招手。


    李正阳他娘寻思拭去眼角泛起的泪光,牵强微笑:“你们也来了啊!真巧。”


    没什么巧的,人基本都来齐了,只是一致逗留在村口和家里人依依惜别。


    “待会不如让正阳和谢沛结伴吧!两个人一起也安全些。”


    祝明悦点头:“我也有点事要去县里,顺便也送送他们。”


    啥?还能送?李正阳他娘拽了拽丈夫的衣袖:“明悦一个人回来可不安全,不如咱们一块去送吧?”


    祝明悦就是个由头,她就是想再多看看儿子,此次一别,再见时不知是何时。


    几人一齐到了县里,前方不远处就是县衙,外面已经集结了乌压压一片,祝明悦说:“你们先过去,我去拿个东西就来找你们。”


    他一路小跑去了铁匠铺,推了推发现大门紧锁。祝明悦额头沁出汗水,气喘吁吁地巡视四周,有行人好奇看他。


    不管了,就要来不及了,他咬咬唇大力拍打着木门:“师傅,我来取东西啦!您在家吗?”


    喊了一会,二楼阁楼处的小窗子打开了,“稍等。”说话的是那老师傅的徒弟。


    没过一会,那人匆匆下来给他开门,嘴里解释着:“东西昨晚就完工了,但我师傅今早病了,我让他多歇会。”


    祝明悦关怀道:“那他老人家现在怎么样,还好吗?”


    “没什么大碍了,”他摇摇头,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裹,递给他:“就是怕把病气过给你,所以不愿下来,让我将东西交于你,你看看做的可还行?”


    祝明悦打开布包,一个崭新锃亮的镖头映入眼帘,和先前的不同,这次显然是蕴含了老头自己的小巧思,在原来的基础上多加了一个棱角,且经过打磨更加锋利,镖身处按祝明悦事先说的刻了谢沛的名字。


    这次应祝明悦恳求,大大缩短了工期,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然很好了。


    “谢了!”祝明悦满意得笑了,塞给对面三两银子。


    “给多了,”等男人拿着银子反应过来,祝明悦已经只剩个背影了,“给多了,用不了那么多的!”他撒腿追上去。


    祝明悦头也不回的摆摆手:“余下的给你师傅买点补品。”


    好不容易跑到了衙门,聚集的人比先前还要多,有不少也是前来送行的家属,李正阳爹娘被挤到了几米远的地方。


    好在谢沛和李正阳站在一起,两人又是罕见的大高个,在人群中格外突出,祝明天一眼就锁定了他俩的位置。


    只是怎么越过这么多人走过去也是难题,正犯难时他后背被人猝不及防推了一把,直接将他推到人群里。


    “让一让,都让一让。”


    “别挤啊!”


    祝明悦混进了人群中,周围都是七嘴八舌的抱怨声,他个子不算高,根本看不清方向,只能凭着大概猫着腰往里面钻。


    “不好意思,让一让,我儿子也在里面。”到后来他也学会了胡说八道,反正挤成这样,谁还能知道谁在说话。


    他猝不及防被挤到一个身着墨色劲装的高大男人怀着,他推了推,嗯推不动,他就不要脸的用手推用头顶,嘴里还假模假式装作歉意地重复着:“不好意思,让一让,我儿子在里面。”


    头顶传来一声闷笑,随后是李正阳那熟悉且欠揍的嘲笑声:“明悦,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儿子,大侄子在哪,我带你去找他。”说着他还演起来了,四处张望。


    祝明悦恼羞成怒,要拧他胳膊:“去去去,我儿子就是你。”话落他就被挤得往前踉跄。


    谢沛伸手将他蜷在怀里,他的胳膊如同铁杆,牢牢固定不为外界力量所动。


    府衙大门缓缓打开了,出来了一队官差。


    祝明悦知道时间快到了,赶紧将镖塞到谢沛怀中,“那个镖我见你常用,难免有损坏,前几日就又找县里铁匠给你打了一把,你收好。”


    祝明悦的头顶只到谢沛下颚处,谢沛微微低头不知是不是后方人也太挤,下巴几次蹭到了祝明悦的额头。


    从祝明悦的视角看,谢沛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最后轻轻吐出句谢谢,将镖收入怀中。


    官差已经开始呵斥无关人员,驱赶人群了,一些和孩子拽着手说话的都被驱散到了离衙门口更远的地方。


    祝明悦知道时间到了,将谢沛一把推开,眼眶有些湿润:“你们快过去吧!”


    人已经不似方才进来时那般拥挤,他对两人挥挥手,就往李正阳爹娘那边走去。


    约莫半刻钟,仨人一齐站在树后远远看着这些或年轻或年老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迈着步伐缓缓向城门外走去。


    李正阳他娘捂着嘴望着她那傻大儿的后脑勺哭得直抽抽:“没心没肺,也不知道回头看爹娘一眼。”


    “行了,哭啥,以后又不是见不着面了。”村长死死板着脸道,只是视线却也盯着某处。


    说是这样说,其实彼此心里都没底,上了战场还能活着回来吗?没人知道,以前村里也不是没有被强制征兵的,十多年前有过一次,村里被召去的那群人,回来的十不存一,李正阳的亲大伯就死在了战场上。


    时隔多年,一群年轻的村中血脉再次被迫输送了出去。


    眼见就要出城门了,李正阳他娘忍不住了哭得撕心裂肺,当即不管不顾追在队伍后面。


    “儿呀,跟好谢家小子,人家比你聪明。”


    追在他身后搀扶她的祝明悦:……


    他的眼神也一直盯着谢沛的位置,即将出城门,谢沛似有所感偏过头。


    祝明悦当即朝他用力挥手,大喊:“谢沛,一定要回来!”


    谢沛听到了他的隔空喊话,唇角崩紧点了点头。


    “等我回来。”谢沛喃喃道,可惜低语淹没在嘈杂的声音中,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能听到。


    城门缓缓合上,李正阳走在队伍后列低声呜咽着,他方才一直不回头不是不想在临行前回头看他爹娘最后一眼,而是不敢看,他的没心没肺很多时候都是伪装,他也舍不得他爹娘,又怕他娘看到他回头后,心更痛了。


    他擤掉鼻涕,看了眼和他走在一行的谢沛,依旧是面无表情,好像没有感情一样,“你不难受?”


    “嗯。”谢沛直视前方,连眼神都懒得给他,只是手中不断的磨磋着什么。


    李正阳好奇心又犯了,忘了悲伤:“你手里盘的什么。”


    谢沛还是没理他,手中不停。


    李正阳自讨没趣撇撇嘴,他是彻底发现了,离了祝明悦,谢沛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他。这家伙跟个人形冰块似的,也不知道祝明悦平时是怎么和他和平共处的。


    他们此番是要前往汲州河的一个岸口,乘船和徒步的速度是完全不同的,乘船如果运气好顺风可日行千里,不过几日便可达汲州。


    甲板上,


    “那船真大啊!”


    “咋个木头做的大家伙还能在水上漂,真够稀奇。”


    “运货物的,能不大?我叔以前就在这边搬货,这样大的船只他见过不少。”


    “再大又能如何,咱们上去了不还是得挤一起。”


    “忍一忍呗,比走去南边至少舒坦些。”


    “你傻不傻啊,那么快去南边干嘛?急着去送死?”


    “李丁,你瞎说什么。”


    “我说错了?这么着急就把咱们送去南边,不就是摆明上赶着做替死鬼。你有武器不?你会打仗不?你就一个扛锄头的,你拿什么和人家练刀的打。”


    众人哑然,显然这个叫李丁的说的话句句在理。


    “那些官兵把咱们送过去可不会管咱们死活,咱们以后就应该合起伙拧成一股绳。”


    那李丁说完不解气,又恨恨地看向已经找好了位置坐定凝神的谢沛,和为了安全感始终跟在谢沛身边的李正阳。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俩,李正阳被这么一大群人莫名其妙的盯上,只觉得如坐针毡,而一旁的谢沛却始终不动如山。


    李丁往地上啐了一口,“装什么装,家里有几个臭钱就显摆。上了战场还不知道能活过几时。”


    李丁这人小心眼,又喜欢所有人都围着他将他当做主心骨,他方才那番话挑起了在场大多人的情绪,唯有这两人却始终不把他当回事。


    李正阳这么大块头想也知道不可能是真怂货,有人当他面挑衅他肯定不能忍啊。


    “我看也才会装,才入军呢,就巴不得拉帮结派想过官瘾了吧!”他上下扫视了李丁一番,眼神中充满藐视:“官是一点也没有,架子倒挺大。”


    “你他娘的,”李丁被当众戳穿小心思,当即破防,就要挥拳揍他。


    李正阳也不是吃素的,同时挥起碗口大的拳头对战。


    两人都只在村里和同龄人斗殴过,用的都是乱七八糟毫无章序的野招式,比得就是谁灵活谁拳头硬,一个回合下来李丁惨败,鼻子都被打出血了。


    李丁不服,又主动开启了第二轮战斗,再次惨败,左眼被打肿了。


    依旧不服气,开启第三轮,


    这回还没将人打服,官兵来了,“你们在干什么!”


    打架啊,还能干什么,没看到矮个子的那个人脸都快被揍的不成样了嘛!


    先前还在看热闹喝彩的人都让开道,自觉离得远远的,生怕一会被官兵波及。


    “好啊,真是好样的!还没上战场,拳头就对准了自己的同伴了。”


    第73章


    “既然这么喜欢打, 上了战场,我让你们站最前面冲锋陷阵,这点拳打脚踢的功夫可不够看, 战场上才见真章。”


    李正阳摸摸鼻子, 都怪这个李丁,非得挑事出风头,现在好了,风头是出了,小鞋也穿上了, 还连累了他。


    亏他娘当时还教他在军中千万要低调行事,说存在感低的人往往最安全,结果这才第一天就闹了笑话。


    李丁比他更惨,被揍得鼻青脸肿末了还被当众拉去训斥,是谁主动挑的事人家一问便知,将他训得垂头丧脑, 回来时整个人像根晒干了的老黄瓜似的都焉巴了。


    哪还有之前妄图在人眼皮子底下拉帮结派当老大的雄心壮志。


    李正阳重新坐回谢沛身边, 恨铁不成钢:“他也骂你了,你难道就不生气?”


    难怪他都快出城门了, 他娘还要叮嘱他跟着谢沛,说谢沛比他聪明, 他没看出来, 比他能忍倒是看出来了。


    “你倒是吱个声啊, ”李正阳就没见过这么难交流的人, 他烦躁地挠挠头,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明悦先前还同我说你人好,看来是好在话少清净。”


    “生气。”兴许是听到他提到了祝明悦,谢沛终于有了点反应。


    李正阳见他终于肯搭理自己了, 来了劲儿:“那你为啥不和我一起揍他。”


    “嗯,你揍了,”谢沛勉为其难施舍他一个眼神,“然后呢?”


    李正阳:……


    然后就被盯上了呗。


    他现在怀疑祝明悦绝对对这个小叔子有滤镜,要么一句话都懒得搭理人,但只要一开口嘲讽技能就拉满了,这谁能受得了。


    祝明悦这边独自一人回到家中,突然感觉空落落的。


    明明谢沛在家中也不怎么开口说话,可他就是觉得家里时刻有个人就分外安心。现在人走了,他看着屋里的陈设都觉得比平日看上去更加老旧,屋内阴暗潮湿,心里生出几分莫名的恐慌。


    “二丫。”


    二丫歪歪脑袋扑棱翅膀飞到他的肩上。


    祝明悦摸了摸他顺滑的羽毛,终于有了种家里还有活物的感觉,踏实了一些。只是,他蹭蹭二丫的脑袋,语气中带了惆怅:“以后没人带你上山打猎了,你就得独自一只鸟去了。”


    他肯定是不敢上山的,谢沛走后,二丫就只能自力更生了。


    二丫小小的脑袋虽比其它小鸟通人性,却也装不下离别,它只知道自己的固定搭档今天不在家。


    祝明悦给二丫放了点给谢沛做肉干时用剩下的碎肉边角料,不太新鲜了,二丫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吃得没滋没味,大概是实在忍不了,对他嘎嘎叫了两声,熟练地飞出去觅食了。


    祝明悦:……


    这下家里就真只剩下他一个了。


    祝明悦叹气,没心情做饭也没什么胃口,烧了壶热茶配着糕点随便应付两口就算把午饭解决了。


    二丫傍晚飞了回来,胃囊鼓鼓囊囊的,显然是把自己喂饱了。


    看到祝明悦坐在院子里吃饭没去打扰,径直飞到了屋檐下把头蜷缩进毛里开始睡觉。


    祝明悦晚上给自己煮了粥,配着自己腌制的小咸菜。这咸菜是年前就腌好的,李正阳当时尝了点很喜欢,还送了他一小坛,事后还和他抱怨,说他爹娘比他还喜欢,自己也没吃多少尽让他们吃了,祝明悦还安慰他,说等到春天再给他腌一些。


    结果春天还没到,人就要上南方打仗了,如若不是菜坛子不方便携带,他索性就把家里剩的都给他们带上了。


    谢沛不在家,以后就没人能天没亮就早起给他做早饭了,这也是他晚上煮一大锅粥的原因,留着明天一早还能再糊弄一顿。


    夜里祝明悦早早的进屋,家里没人他还是有点害怕的,油灯燃烧着,祝明悦没打算熄灭,屋里有亮光好歹能让他的害怕消减几分。


    他和谢沛的被褥被迭放得整齐,祝明悦想了想还是收了一床被子放进匣子里,他自己睡,一床就够了。


    摊开被子的时候,一个石头大的小玩意横空被掀起来,祝明悦都没看清是什么下意识慌忙接住。


    握在手中一看,竟然是块玉佩,上面还有简单的雕刻痕迹。


    走到油灯下借着近光仔细端详,是只小兔子,雕工甚至不能说是简单,应该叫粗糙。


    不会是谢沛心血来潮自己动手雕刻的吧?他心想原来谢沛除了习武打猎还有这种手工爱好。


    祝明悦看玉就是个门外汉,只觉得摸起来质地柔和细腻,晶莹剔透,和之前崔大哥送他的月牙玉佩比略逊一筹,但肯定是块当之无愧的好玉。


    就是可惜谢沛的雕工一般,也不知道是还未雕完还是忘了。


    玉佩背面好像有一处不平整,祝明悦把玉佩翻过去对着光瞳孔蓦然睁大。


    “祝明悦”他轻声念出来,他虽不识多少字,自己的名字倒是熟悉怎么写,崔谏当初教他的。


    背面刻着他的名字,怎么会……背面怎么会刻他的名字。


    答案呼之欲出,这玉佩是谢沛要赠予他的礼物。


    一股强烈的异样感划过心头,像电流般在心中乱窜,酥酥麻麻的。祝明悦不知道怎么去形容。


    谢沛为什么要送自己亲手雕刻的玉佩,又为什么不亲手送给自己,而是压在他要睡觉的地方等待他发现。


    可他发现了又如何,谢沛都已经出城了,他纵是心中有不解也无法当面询问。


    复杂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心神,他眼神闪烁呆站在原地良久,终究给自己的疑惑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他可以送谢沛武器,也可以让人在武器上刻谢沛的名字,谢沛亦可以在送给自己的玉佩上刻字。他们虽没有亲缘关系但亲如一家,彼此关怀属实再正常不过。


    想通后他豁然开朗,


    他又细细端详了一遍,心境和方才截然不同,只觉得自己太过分了,这玉佩的雕工也没有很差,仔细看还是能品出几分俏皮可爱。好不好看也是次要的,关键是背后还特意刻有他的名字。


    谢沛肯为他花这样一番心思,他还蛮高兴的。


    翌日一早,祝明悦将昨晚剩的粥加热吃了,摸摸二丫的头:“我要去挣钱了,你在家好好看家,午后我从镇上就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二丫拿头蹭他:“嘎嘎”


    自官府强制征兵后,镇上冷清了很多,年轻男人的身影更是稀少了。


    还好贺安因为是家中独子加之他娘病重,自身年纪也不大,逃过了这次征召。


    不过经过此次,铺子里就只剩他,贺安和小翠了。


    贺安将打烊的牌子取下,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些难过。


    “怎么了?”祝明悦不禁问他。


    贺安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顾客不如以往多了。”岂止是不如以前,今日的客流比往日少了足足有三分之一。


    祝明悦:“不能和以前比的,镇上少了不少人。”尤其是年轻的男人,这个群体是他们饺子铺消费的主力军,自然会有影响。


    他家好歹在镇上名气做出去了,口碑自然好,只要还有人愿意下馆子,他家自然是首选,不愁没顾客。


    再看看其他家食铺和酒楼,如今已是门可罗雀,顾客寥寥无几。


    祝明悦安慰他:“别想那么多,少赚多赚都是赚。知足常乐嘛!”


    贺安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继续擦桌子去了。


    ……


    又过去了一场倒春寒,天气便彻底回暖。


    祝明悦从屋里出来,一股暖风拂过,没有冰冷刺骨的感觉。


    院子前的大树,前几日还是满树枯枝,仿佛一日之间焕发生机,抽出了嫩绿的芽儿。田间地头的野草也纷纷冒出了头。


    暖春真的到了,祝明悦觉得有点热,回屋将穿了一个冬季的厚棉袄褪去,换上了较为轻薄的衫子。


    经过了一个月的惶恐期,镇上的人终于放松下来,街上走的人越来越多,饺子铺的生意也渐渐随着回暖。


    这是个好迹象,祝明悦将一份刚做好的干拌面递给来后厨催促的小翠。


    旁边是半个多月前新招的帮手,接的李正阳的班,此时正手法娴熟的扯着面条。


    铺子里如今又多了一项卖面条的营生,祝明悦会做卤汤,用料也实在,不论是猪肉还是鸡蛋青菜,都不会克扣,所以大家吃过几回后都乐意在这吃,因此祝明悦靠卖面条又多了笔进账。


    钱赚得多,贺安比他还高兴,私下还特意问他原本不是还嫌累,怎么现在想起卖力了。


    “我准备攒钱盖房。”祝明悦对他解释。


    谢沛离开后有短暂的一段时间他好像过得浑浑噩噩,感觉生活少了一点东西。


    直到那天听小翠突然说起镇上有户人家因为建宅子多占了邻居两分地两人当街闹了起来,他才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建宅子,他之前就和谢沛商讨好了等年后天气暖和起来就把谢家现在的屋子推了重建,如果谢沛不走,恐怕这会儿的进度已经处于开始阶段了。


    他怎么能突然就忘了。


    祝明悦的生活又有了目标,两进两出的宅子花费可不少。


    祝明悦之前确实存了些,可后来谢沛被征召,临行前他为谢沛准备了一些物资,花了不少,谢沛虽说是去打仗,但身上一两银子也没有总归不放心。


    谢沛不要,他还坚持趁他没发现偷偷往包裹里藏了钱。


    一来二去又少了许多,后来镇上的生意环境不佳他们铺子赚的没以前那样多了,赚点钱变得格外不容易。


    可自从想起要盖屋子,他的愿望越来越迫切,开始主动想着法子多赚钱。


    贺安看在眼里欣慰极了,他家掌柜终于开窍了。


    祝明悦对建屋子彻底上了心。


    每晚都在画设计图,连续废了好些纸墨终于让他画出了最满意的。


    他设计的宅子依旧和谢家祖宅一样坐北朝南,只是将前面的空地一并圈进自家围墙里。


    家中目前只有他和谢沛,他性取向和别人不一样,以后铁定不会娶妻生子,但谢沛以后应当还是要娶妻生子的。


    所以他总共准备四间房,进门便是倒座房。第二进院的院子会更大,可以种颗树平日里也可以养养花,再额外做一个游廊,游廊可以挂些木头树枝,二丫没事可以在游廊歇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除此之外就是两间正房和东西厢房,西厢房占地面积少一些,因为旁边还倚着一间膳房。


    后面勉强做个三进内院,说是三进院其实只有一个茅房,其余全是院墙。


    祝明悦胃口浅,闻不得异味,难得能自己做主盖房子,茅房定然是要单独离得远远的,总不能在二进院内和他挨着。


    祝明悦没有贸然去县里找匠人,而是带着图纸去拜访了趟村长家。


    李正阳他娘紧紧握着图纸,眼冒金光,“明悦,这都是你画的?可真漂亮啊!”


    祝明悦抿嘴笑了笑:“我也是参考了别人家的院子,样式大同小异。不过还有更气派的,正儿八经的三进三出,就是占地面积大花费也大,我造不起。”


    李正阳他娘惊讶的说不出话,半晌才喃喃道:“这已经很大了,屋子也多。”


    她语气中带了浓浓的羡慕,她也早有了建屋子的打算,只是原本是想在自己旁边建两个屋子,今天看了祝明悦画的图,就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也想要这样两进两出的宅院!


    村长在一旁看他俩寒暄,突然道:“正明年前便同我说,谢沛有意要买下后院那块地用作盖房。”


    祝明悦没想到谢沛已经提前支会过这件事,正好省得他开口了,他直接掏出银子开门见山:“我是想买下那块地的,这院子图纸您二位也看过了,只用如今谢家祖宅那块地是盖不起来的。”


    李正阳他娘点头附和:“是啊,谢家本来也不大的。不买地确定盖不了。”


    村长:“行,左右不是什么难事,明日我就去一趟县衙把事儿办了。”


    “劳烦您了。”祝明悦说完,屁股坐得稳当,也不说要走。


    这完全不符合祝明悦的做事风格,李正阳他娘经常叫他到家里坐坐陪她唠唠嗑,也没见过来几次,今儿个却主动留下来了。


    村长不愧是村长,一眼就透过现象看到本质:“还有啥事?只管说吧,能做的我也一并帮你做了。”


    祝明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在县里除了正明兄,也没有几个认识的人,能否劳您帮我打听打听建屋子的匠人。”


    村长还没发话能,李正阳他娘故作嗔怪道:“你这孩子,多大点事,有啥不好开口的。你叔在县里还真有认识的匠人。”


    村长:“是有两个,肯定是不够的,我明日去找他们,多给你介绍几个手艺好的。”


    祝明悦连连道谢。


    村长办事效率倒是快,几天功夫,地也买了,匠人也找到了。


    木匠,泥匠,石匠统共找来了十来个,看上去都是憨厚实在的人。


    祝明悦事先同他们说好了,工期是按天计算,一天三十五文,屋子建好前每天保一顿午饭。


    这些人听了表示没意见,祝明悦才彻底放心。


    就这样谢家的新宅子便红红火火的开工了。


    谢家盖新屋了,这在村里着实引起一番大波动。


    有人站在远处围观,看着匠人门不消几天时间就将谢家祖宅夷为平地,不禁唏嘘:“这丧门星要翻天呐!”


    “不得了,谢家那小子刚走没多久,这灾星就要开始祸害了。”


    “可不是嘛,之前是塌了一间屋子,剩下的不是还好好的,他倒好,全给推了。”


    第74章


    “谢沛那小子就是个傻的, 留这种祸害在谢家,这下好了,回来祖宅都没了。”


    “嗤, 他谢沛还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呢, 那可是去和南蛮打仗,极为凶险,哪是说能回来就回来的。”


    “也是,这灾星恐怕就是想到这点才敢在人走后可劲儿霍霍。”


    几个围作一团七嘴八舌地大肆讨论别人家的家事。


    可惜祝明悦听不见一丁点的风言风语,他忙得风生水起, 上午赚钱,下午还要回村监工,哪来那么多闲心关注别人在背后对他如何指指点点。


    房子是推了,盖屋顶的杂草堆了一大堆,祝明悦准备扔了又嫌麻烦,刚好李正阳他娘过来了问他这草还要不要。


    祝明悦要它干啥, 当即摆摆手。


    李正阳他娘乐滋滋:“那我可就带回去烧火用了。”


    “对了, 你现在住哪啊?正阳他爹说你在镇上铺子里凑合呢。”


    祝明悦笑了笑:“婶子,没有的事, 铺子我住了两天实在住不习惯,在镇上租了个院子。”


    李正阳他娘听他这样说, 替他心疼银子:“干嘛在镇上租院子, 那么贵, 你不如往我家住, 方便还不花钱。”


    “婶子,镇上院子不贵的,先凑合几个月,等这边盖得差不多了我就搬回来。”祝明悦解释, 如果他只一个人住,和小翠一样租个屋子就好,但这样一来二丫进出不方便,左右镇上院子也不算贵,短租几个月也花不了多少钱。


    “那也行,”李正阳娘抱着摞干稻草,和祝明悦站在树下看着匠人忙活,眼里尽显羡慕之色,还是祝明悦厉害啊,不声不响来村里才一年就盖起大宅子了。


    “对了,婶子能帮我找个做饭的吗?”祝明悦突然想起来:“中午做一顿就成。我那铺子每天得等晌午过后才打烊,赶回来做饭师傅们早早就饿了,实在不方便。”


    李正阳娘想都没想直接答应:“这有啥难的,咱们村里人家收入少,你给个七八文的工钱,保准有人抢着干。”


    祝明悦:“是不是少了点。”七八文能干啥?


    “嗐,这还不够?又不是多累的活,烧顿饭而已,要不是准备春耕,家里只有我和你叔两个人忙活,实在没法,我就给你把饭做了。”


    祝明悦有些担忧:“我在村里的名声您也知道,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干。”


    李正阳娘:“她们想干还干不了呢。”她移了移身体,神秘兮兮对祝明悦:“刘老二还记得不?”


    祝明悦点头,他当然记得,印象还很深刻呢!毕竟能想出藏他家里躲避征召的奇葩也只有他一个,想忘记都难。


    “他这个人婶子以前就不怎么瞧得上,但他家媳妇品性还算不错,现在无依无靠倒是可怜。你不是让婶子帮你找个做饭的,婶子就想给你推荐她,你看如何?”


    说到刘老二媳妇,祝明悦脑海中就浮现出了那天晚上背着孩子上门道歉的瘦弱女人。确实不容易,有机会能帮一把是一把,他当即答应:“可以的,我身份不方便,劳烦婶子帮我同她说,就说工钱一日八文,包一顿午饭,愿意就来。”


    “愿意愿意,肯定愿意的!我把稻草拖回去就去同她说。”李正阳娘说完兴冲冲走了。


    刘老二媳妇名叫明秀,大家少有知道她叫什么,都只唤她刘二媳妇。祝明悦之所以能知道她的名字也是明秀亲口说的。


    她得知自己能有一份活计很高兴,把孩子交由婆婆看管,自己拎了半篮春笋特意过来道谢。


    他公婆和夫兄心中还有点忌惮祝明悦,但她却是不怕的,她的日子都过成这样了,总不会更坏了。


    一天八文的工钱不少了,如果能干两个月就是近半两银子,省点用能供家里好些日子开销。换以前她根本想不到自己有天还能有钱赚。


    祝明悦没要春笋:“心意领了,你拿回去吧,我如今在镇上住,吃喝在自己铺子里,吃不了这些。”


    明秀在他面前还有些拘谨,声音细小如蝇:“很嫩的,吃不完可以晒成干。”摆明想让祝明悦收下。


    祝明悦无奈,他是真吃不了,如今谢沛不在,他吃喝基本由着自己性子来,想偷懒了,就晌午在铺子里多做点,晚上可以吃剩菜。又或是吃些点心,怎么简单怎么来,晚上回院子基本不开火了。


    “收下吧,吃不完也没事的。”明秀莫名执着,试图放下篮子离开。


    “等等。”祝明悦喊住她,从篮中拿出几根,“我拿几根尝尝鲜就行,其他的吃不了,你带回去吧。”


    明秀这次没有再执着了,冲他笑了笑,就是笑中透着哭。


    祝明悦抿了抿嘴唇又对她道:“婶子应该同你说了包一顿餐食吧,我明日上午会让人将未来几天的菜肉米面都送到你家,你看着分配,切记让匠人师傅们吃饱。”


    明秀忙不迭点头,把话牢记在心。


    只是第二天她和公婆夫兄在家中看到祝明悦让人送来的肉菜,震惊得嘴巴半天合不上。


    送菜的是小翠最大的干弟弟,力气大心思也活泛,就是年纪不大,给几个铜板偶尔让他做点杂事倒是能把事做的很好。


    他擦掉满头热汗,指着地上的箩筐:“这是祝大哥让我送来的。新鲜肉这两天就要吃完,剩下的熏肉你看着办。”


    说完就离开了。


    “老天爷哟!这么多肉和米面。真够舍得啊!”二老望着筐里的肉,忍不住咽口水。


    也怪他们两口子命不好,生了个小儿子像个活阎王,好些年了,他们都没正儿八经吃过次肉,可不就是馋得慌。


    “姓祝的出手这么竟大方,他当真是在镇上经营铺子赚了钱?”


    明秀皱了皱眉有些不悦:“还能有假?我听村长家婶子说,李正阳之前一直在他铺子里做工呢,他待人就是宽厚大方。”


    她婆婆犹豫了会:“可是……”


    明秀:“啥可是呀,你们以后别和其他人凑热闹,我东家不是什么灾星,哪有灾星能在镇上开铺子还能赚银子,村里可没有哪家比他有本事。”


    她夫兄没想那么多:“咱们有口福了,这肉看着就肥,炒菜咱家锅里能沾不少油,也算是吃上荤腥了。”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荷月之际。


    盖宅院的工程接近尾声,大体都已经建好了,他先前找木匠定做的木头家具都已经陆续放进了屋,祝明悦昨日就把镇上的行李搬运回来了。


    谢家田地的水稻郁郁葱葱,长得茁壮,多亏了春耕那会村长找人将他的田种了,虽然花了些银子,但他乐得轻松自在。不然谢沛不在,祝明悦还真拿这几亩地没办法。


    这天村里来了一队走商的,刚抵达村口就被人拦住,大家瞧这些人面生得很,心里拿不准主意,就将村长叫来过来。


    祝明悦正在家中清理灰尘,李正阳他娘也在帮他,听到外面的动静不小,便拉上他一块想去村口凑热闹。


    走商面上一派坦然,操着一口不怎么熟练的甘州话向村人解释自己是受人所托送东西的。


    至于谁送的东西,送的又是什么东西,不好意思,人没来不能说。


    村长手上还沾着泥巴就被人喊过来,见到这么一群人,不免有些疑惑:“你们是?”


    “你就是村长?”


    “我是。”


    走商闻言从马车上拿出包裹,却没有第一时间给他,而是开口问:“谢沛,李正阳,马大壮你可认识?可都是你们这村子的?”


    “是!是的!”李正阳他娘激动得眼睛都红了,声音颤抖,还不忘抓着祝明悦的手腕高高举起,“李正阳正是我儿,谢沛是他家的。可是有他二人从南方传来的消息?”


    马大壮他娘不知什么时候闻讯跑来,一把将村长推开,上前就想抓走商手里的包裹。


    “可是我儿寄回来的?”


    走商灵活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围了一圈的村民,都用或期待或疑惑的神情看他们,有些头皮发麻。


    他把目光转向村长:“他们说的可属实?”


    “属实,”村长也有意无意的看向包裹,“可是他们来信了?”


    走商松了口气,“这上阳县的村子都是依山而建,可让我好找。”若不是托他送东西的人花了重金,他才不愿意做这种生意。


    他把其中一个包裹打开,是两封信,他低头看了看信封的字:“这两封一封是马平的,一封是李仁忠的。”


    村长板着冷硬的脸微微颤抖,正要伸手,他媳妇和马大壮他娘先他一步将信件抢走。


    “有我家的吗?我儿叫牛大。”


    “我儿叫李广。”


    “我儿,我儿叫刘坤儿。”


    见马大壮和李正阳都回了信,其他家中有丈夫或儿子南下打仗的人家也纷纷喊了起来。


    有不讲理的,瞅准了他的包裹上去就要抢,还有更过分的,竟然还要上他身后的马车去翻找。


    镖师哪能让他们如愿,纷纷举起武器将他们震慑回去。


    走商哼了声,脸色隐隐有些不高兴,他走南闯北运送货物多年,遇到土匪都是家常便饭,如果还能被这些个村民抢了东西,那他这碗饭也不必再吃了。


    他举起剩下一个包裹,直接高声道:“谁叫祝明悦。”


    在场众人闻言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祝明悦方才正混乱时还在愣怔,这会突然反应过来,扬声回应:“是我,我叫祝明悦。”


    “烦请让一让。”他一说所有人都让开一条道不敢靠近他,祝明悦从人群外围走进来,径直走到走商面前。


    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比李正阳他娘淡定多少,他嗓子有些发觉,暗暗吞了下口水:“这是给我的吗?”


    走商自看到他后就一直盯着他的脸看,觉得既新奇又惊艳,想到当初找上他的男人,脸上闪过一丝了然。


    他将包裹直接递过去:“都是你的。”


    马大壮他娘手上捏着信,见状很不满意:“凭啥就他有包裹,我家大壮和李正阳的呢,不会是被你贪了去吧?”


    “你说你家大壮可别带我家的,我儿子我清楚得很,能知道往家里寄信都稀奇。”她嘴上这样说,只是为了撇清关系,心里却美得很,有信就行,至少证明她儿子还好好活着。


    走商被她这番话说得更不高兴了,“你儿子可没给我包裹,这两封信就是附带的,我可一个铜板都没收他们,我是拿银子办事,给我银子的是他家的。”走商下巴朝祝明悦抬了抬,意思很明显了。


    马大壮他娘闻言羞赧,看了看自己手上薄薄的一片信纸,在看看祝明悦的包裹,脚下一剁转身就离开了。


    嗐,她还不高兴了,儿行千里,能送信报平安还不好?两手空空的其他人都羡慕坏了。


    村长这时发话:“该干过的都回去干活,没你们的事儿就别凑热闹了。”


    大家一听,确实没他们什么事儿,纷纷走了,还有个别不甘心的临离开前盯着祝明悦的包裹都舍不得移开视线。


    心想马大壮他娘说的也没错,凭啥祝明悦都能有他们却没有。


    祝明悦揭开包裹一角,露出一片褐色信封,他的心里顿时安定了许多。又上前一步找走商攀谈。


    他故意装作什么也不知情道:“敢问大哥可是从宁江一路北上至此的?”


    “怎么可能,”走商被他逗笑,脸色缓了几分:“宁江还被南蛮占着呢,别说从那个地方出来了,进去都难呐!”


    村长:“那你是?”


    “汲州,”走商回他,“不过来甘州这段时间,汲州怕是已经不安全了。”


    祝明悦心神一动,连忙问他:“为何?可是快要打起来了。”


    “啧,”走商摇头,“你们这消息也太滞后了,什么快要打起来了。”


    哦,那就是还没打仗呢,没打仗说明他们现在还安全,祝明悦,村长和李正阳娘皆神色放松下来。


    哪知还没放松三秒,走商下一句便脱口而出:“早就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我也要做生意啊,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只是……”


    几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是什么?”


    走商叹息:“只是现在形势可不妙,汲州兵虽说严防死守近一个月,可耐不住南蛮的连番猛烈攻势。城中已经死了不少兵,现在各处都人心惶惶,恐怕要不了多久汲州便要失手了。”


    竟这样快吗?上次打听时,明明遂远还未被攻陷,这才过了多久……


    祝明悦的心恍然间便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喘不过气来。收到谢沛来信的喜悦已然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惶恐。


    竟然已经开战了,汲州的形势那样严峻,不敢相信,如果汲州被攻破后,城中人该怎么办,谢沛又该怎么办。


    耳边传来掩泣声,祝明悦呆呆地回头,发现是李正阳他娘捂着脸在哭。


    他佯装镇静:“大哥,你这次从南边过来还回去吗?”


    “汲州?”走商反问:“怎么,你想让我给你带信?”


    祝明悦呵呵干笑,“大哥聪明,是有点东西想托您带。”


    走商抬抬眼皮子:“按现在汲州的情况,我还真不一定能回得去,”他沉吟了会,“我还要进京,大概半个月后我才回这边,在上阳县稍作休整再决定去不去汲州,你随时可去正福客栈找我。”


    似乎是怕他不信任自己,他拍拍胸脯:“你放心,我这人只认钱,你只要钱给够了,托我带的东西我保证竭尽所能给你带到。”


    钱给够了?给多少才叫给够了?


    祝明悦心地生出一丝好奇:“能冒昧问问,谢沛当时托你带东西,给了多少银子吗?”


    第75章


    走商:“十五两银子。”


    “十五两!”李正阳他娘捂住心口激动道:“就送这么点东西, 咋能这么贵。”


    走商:“哪里贵了,你去汲州打听打听,如今城里除了我还有几个敢做这生意。想寄信都寄不了, 若不是看在谢百夫长有恩与我的面上, 我又怎会为了这点银子找到这里。”


    “百夫长?谢家小子当官了?”村长最先反应过来,“真是好小子,算是给谢家光耀门楣了。”


    祝明悦和李正阳他娘的关注点则有些不一样:“有恩于你,你咋还收这么多。”


    走商抓狂:“哪里多了,这是良心价啊, 况且你家那封信我还没收银子。”无奸不商嘛,亏本的买卖他肯定不愿做,手下还有这群兄弟要养活,哪里能感情用时。


    而且说是有恩,谢沛当初愿意出手救他也是带了目的性的,他敢说当时若不是看他像个走镖的, 那家伙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听到自家儿子寄信沾了谢沛的光没花银子, 李正阳娘愧疚地看来眼祝明悦,走到他旁边拍了怕他的背:“婶子不能占你们家便宜, 待我回家拿了钱给你送过去。”


    “行情价是一两五。”走商笑呵呵提醒她。


    祝明悦哭笑不得:“都说了是顺带,不花钱的, 钱我肯定不能收。”


    村长还想再说, 祝明悦却找准机会继续道:“东西都拿到了, 就先回去吧。”他还想看看谢沛给他的信里都写了什么内容。


    “成, 那咱们就先回去了。”


    等两人也走了后,村口便只剩下祝明悦和走商这队人马。


    “大哥去我家坐坐,喝杯茶?”祝明悦邀请道。


    “不了,”走商摆手, “我在甘州不宜久留,还得赶路去京城卖货。”


    祝明悦颔首:“那我便不留你了,待半个月后我去正福客栈找你。”


    走商点头豪爽应下,“看在我二人还算投缘,届时你来找我,我给你友情价。”


    祝明悦笑了笑,根本不指望他口中的友情价,他这下是真得认真赚钱了,否则建了宅子兜里空空如也,连信都没钱寄。


    走商带着人马原路返回,没走几步却被祝明悦喊住:“等等。”


    走商回头:“怎么了?”


    祝明悦沉吟片刻开口问道:“谢沛还好吧?”


    走商哈地一声:“好得很。”有本事的人不论在哪都能活好。


    那天在汲州境内被劫匪半路打劫,他们带着货物突围,却被对方紧追不舍,周旋了许久,自家兄弟都已力竭。对方人比他们还多,最后快撑不住时却遇到一队百来人的汲州兵,为首的便是谢沛。


    他至今还对谢沛的模样记忆犹新,一身玄衣高踞马上,脸上仿佛结了层寒霜令人哪怕看一眼就深觉难以靠近。更让人难以忽略的是他周身缠绕的血腥气,浓烈到什么程度呢?走商心中回想,他们这支队伍走南闯北多年手上难免沾人命,却没有一人能比得过他。


    一只铁镖像是神出鬼没般永远无法猜透它的轨迹和目标,劫匪甚至没有与他靠近的机会便被击得溃不成军想要抱头逃窜。


    谢沛能出手救他们令人意外,他看人很准,可不觉得谢沛是什么会助人为乐的人,起初他还心惊胆战,害怕是想像他索要财物,结果开口什么都不图竟然只是问他去不去北方。


    他本该直接去京城,听闻他要往老家甘州寄信,头脑一热应了下来,他们这些兄弟在甘州多逗留一日都是不小的花销,因此十五两银子真的不算贵,被那不知情的婶子说,他还觉得委屈呢。


    祝明悦在村口目送商队离开后,便匆匆赶回家中。


    二丫好奇扑棱过来灵活地把头探进包裹去啄信封,被他用指节轻轻敲了头,“走开走开,这个不能吃。”


    二丫顿时失了兴趣,飞回游廊下吃肉去了。


    祝明悦回方把包裹放置一边,怀着激动忐忑的心情缓缓拆开信封。


    信纸只有薄薄一片,着墨不多,倒是符合谢沛沉默寡言的气质。


    展开纸张后祝明悦微微瞪眼兴冲冲地扫视几秒,眼里刚绽放的光彩瞬间熄灭,彻底傻眼了。


    他一激动就忘了件很重要的事,他是文盲不识字啊!


    后悔,实在后悔,字到用时方恨少,只在崔大哥那儿学了个皮毛,后面满脑子只知道赚钱,疏于学习。现在好了,谢沛好不容易托人从千里之外寄来的信,他看在眼里却和看天书似的。


    祝明悦狂躁地抓头发,将头发抓成鸡窝泄愤。


    “明悦,你在家吗?”大门外隐隐约约传来拍门声,


    祝明悦将信收进抽屉放好,一路小跑着出去开门。


    门打开是李正阳爹娘那两张略显尴尬的脸,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最终是婶子先开口:“明悦,你会认字吧?我真是老糊涂了,没脑子光顾着高兴,忘了我和他爹大字不识一个,这信我们也看不懂啊。”


    被骂老糊涂的祝明悦:……倒也不必如此贬低自己。


    他艰难开口:“婶子,叔,我也不认得字。”


    气氛难得沉默,


    “啊,”李正阳他娘有些尴尬,“哈哈,不认字也很正常嘛。”


    村里确实没有认得字的,但凡有一丁点学识的都去镇上去县里谋生路了,只是她还以为像祝明悦这样长得斯文白净的,又会做生意,应当是认得字的。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呐!


    这还能怎么办,仨人一商议,不如等李正明过两日休沐回来,李正明是认得不少字的,由他来看兄弟的信再合适不过了。


    祝明悦倒是不用等那么久,他只需明日一早让贺安念给他听便是。


    说起来也是心酸,贺安和小翠都是认得字的,祝明悦这个掌柜的却不认得。


    又送走李正阳爹娘,祝明悦迅速不会有人上门了,干脆将大门紧锁,再次回到屋里。


    谢沛寄的包裹并不重,打开看里面是一件衣服,淡红色的,让他想起了自己压在箱底的那件红衣,倒是没那件颜色艳。


    但总归是红色的,他平日也穿不出去吧,也不知道谢沛是怎么想的,好端端给自己寄这个。


    好看倒是好看,袖口处绣了大片的桃花栩栩如生,绣工精致独特,祝明悦觉得有些面熟,想了许久才记起自己应当是在花衣婶子的衣服上见过。


    花衣婶子就是宁江的,难不成这衣服这绣活是南边的特产?


    如果是特产的话,那就说得过去了。他若是出门旅游,肯定也会想着给家人朋友寄些当地特产。


    除此之外还有一块玉佩,又是玉佩,祝明悦怀疑谢沛是借着送他玉佩过雕刻瘾。这枚玉佩没有先前那枚大,但是雕工明显见长。


    又掏了两包祝明悦没见过的果干,包裹便空了,祝明悦觉得好心痛,十五两啊!


    谢沛临行前自己往他包裹里就偷偷放了十几两。


    谢沛可真是,一点都不给自己留点啊,全给花了,还是花在给他寄东西上了。


    翌日一早,祝明悦怀里揣着信去了镇上,贺安在抹桌子,祝明悦朝他招手:“贺安,你过来,帮我看个东西。”


    贺安擦擦手上的水渍:“看啥?”


    祝明悦:“你谢哥往家寄了信,我字认不全,你来帮我看看。”


    贺安特别惊喜:“谢哥有消息了!那李哥呢?李哥往家里回信了吗?”


    “回了的。”祝明悦笑道。


    贺安接过信,清了清嗓子:


    明悦如晤,


    汲州三月,寒气已消春色渐浓。


    近日虽与南蛮频繁周旋,但一切尚且安好,不必挂忧。


    ………


    汲州河岸桃花盛开,芬芳十里,待平此间战乱,必乘水归乡,与你细数道来。


    匆此,谢沛,谨书。


    祝明悦听得入迷,贺安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于是恍然回神:“没了?”


    “没了,就这些。”贺安把信递回到他手中,“谢哥在和你报平安呢!就是话还是那样少。”


    祝明悦习惯了他话少,能给他寄信就已经很满足了,特别是听到谢沛在信中说自己毫发无损,终于稍稍放下心来。


    天知道他这几个月常常心不在焉,每每梦回谢沛身在汲州浴血奋战,他就觉得心里梗得慌,实在是担心不已。


    “也不知道李哥近来如何。”贺安挠挠头,他和李正阳相处那么多时日,还是很有几分同事之情的。


    祝明悦:“等我过几日替你问问。”想必李正阳和谢沛是在一起的,还有精力往家中寄信想必处境不差。


    祝明悦的铺子当天便换了菜单招牌。


    贺安望着牌子上密密麻麻的丰富菜单,欣慰程度到了无已递加的地步。


    贺安捧住他的手,激动道:“掌柜的,我当初就说,你手艺那么好,不拿出来挣钱当真是可惜了。”


    祝明悦面无表情抽出手:“以后不会了。”他这次真的要挣钱了,再不想办法多挣点,连给谢沛寄信都寄不起。


    “你帮我再写一张告示贴于门口,我要招两个学徒。年龄需十五岁以上,品行端正。”


    贺安惊讶:“掌柜的,你要招学徒?”


    祝明悦:“嗯,我不可能一直在后厨做菜,教两个学徒,以后这铺子即使我不在也能照常开。”


    “而且往长远了看,平日不但能帮我减轻负担,等学成了,后厨的效率大大提高,咱们就不怕遇到顾客多时招待不下的情况了,挣的银子也就越多。”


    贺安因疑惑不解而微蹙的神情渐渐松弛,“掌柜的说的有道理。”


    祝明悦嘴角勾起浅笑,深藏功与名。他是发现了,只要把事情往赚钱上扯,贺安绝对百分百赞同,这家伙上辈子绝对是掉钱眼里去了。


    只是奇怪的是,别人爱钱都是自己挣,贺安爱钱确实整日费劲吧啦劝他挣,好在祝明悦如今正是缺钱的时候,目标便和他达成了短暂的一致。


    他们铺子在镇上还是有名气的,祝明悦晌午在后厨忙成陀螺晕头转向,铺子刚打烊便迎来了十来个来求做学徒的。


    贺安看人很有几分能力,祝明悦便把选拔学徒的事儿全权交由他。


    贺安上来便是大手一挥,淘汰掉了两名一眼看去便脏污邋遢的,既然是在后厨干活,干净整洁极为重要。


    又淘汰了两个看上去很精明的,贺安不是不喜欢精明的,他和小翠二人都是精明那挂的,只是这两人的精明中透着浓浓的油滑,来了铺子里眼神却不放在该放的地方,而是滴溜乱转,目光闪烁不定,像是在暗中盘算着什么,这种人留下也会让人徒手戒备无法安心。


    剩下七个,年龄都在十七往上,其中有两个年纪稍大的还特意提到自己有过学徒经验。语气中的优越感十足。


    贺安有些心动,有经验岂不是很省心?招进来便能上手干活了。


    他给祝明悦偷了个询问的眼神,却见祝明悦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贺安不解这是为何,但决断权在掌柜手上,他便沉着脸将这二人淘汰。


    那两人走时脸都羞红了,本以为铁板钉钉的事结果却先于别人淘汰,骂骂咧咧地表达自己的不满,贺安权当做没听见。


    看着剩下五个,似乎都没什么问题,贺安心里盘算着该怎样挑出两个好的,他把目光投向厨房突然灵光乍现,“你们去厨房没人做一道炒青菜,谁做得好谁便留下。”


    为什么非得是素炒青菜,那是因为普通家庭很少有机会能接触到肉。让他们做肉菜,头一次做定是不会的。


    最后五盘青菜在祝明悦不可置信的目光下被呈送到他面前,祝明悦扯了扯唇挨个尝了一遍,脸都吃绿了最终选出了其中两个。


    那三个虽然陪跑一通,但各给了五文的辛苦费,也高高兴兴的道谢离开了。


    两个学徒看着老实本分,和祝明悦如今的帮厨孙文柱看上去是一挂的,都是那种闷声不吭埋头苦干的人。


    一个年十九,一个年二十一,天赋也不错,即使是一盘青菜,还特意切了花样,颜色炒得翠绿,调料也放得恰到好处。


    这才是祝明悦真正想要的,而非方才那两个有学徒经验的。


    他招学徒,自然是要学徒原原本本的继承自己的手艺。先前那两人已做了别人的学徒学了别人的手艺,甚至已经产生了优越之感心思浮躁。


    祝明悦敢肯定,即使自己对他们倾囊相授,无法抛去原来的手艺,又想来学他的手艺,学得太杂,往往最后无法学成。


    祝明悦一下子便忙碌起来,晌午铺子打烊,他还得教那两人如何做菜,直至申时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才算结束了这天的进程,彻底放松下来。


    但辛苦总算是有回报的,并且效果很是显著。


    两人学得不错,十多天后基本上都能有一两道自己擅长的拿手好菜,其他的菜也能达到祝明悦的六分水平。


    两人勤奋好学,经过不断实践还能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虽目前无法在后厨独当一面,但两人配合着来,即使哪天祝明悦不在铺子,也能让这铺子经营下去。


    至于两人学成后会不会起异心,祝明悦是完全不担心。贺安和小翠可都不是吃素的,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蹦跶比在自己这个掌柜眼皮子底下蹦跶还有难。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先前和那走商约好的时间。


    祝明悦这段时间准备了零零散散准备了一些东西,在去正福客栈找走商前,他去了趟村长家。


    村长洪亮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掷地有声:“不能去!你这样太冒险了。”


    李正阳他娘也在劝说:“是呀,现在外面多乱呐,那汲州的百姓想尽办法逃难都没机会,你倒好,这时候还想往里面冲。如果遇到了危险,该如何是好。”


    第76章


    祝明悦解释:“叔, 婶子,你们别担心了,我去意已决, 也不会在那边逗留多久, 只是去看看,如果情势不对,我立马就回来,绝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放心好了,走商队伍那么多人, 很安全。”两人还想劝他,祝明悦直接打断:“你们有啥想带给正阳兄的可以给我,我到了那边若是能见到他就能给他。”


    村长叹了口长气,还能说啥,祝明悦显然去意已决,别看他看着乖巧懂事, 其实很有主见, 一旦确定下来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们还常说李正阳倔,其实祝明悦才是真倔。


    李正阳他娘从屋里拿出两双布鞋:“我新纳的鞋, 本来是想留着等他以后回来穿,既然你要去汲州, 就麻烦你替我带给他吧。”


    “你准备何时出发?我还想晒些肉干, 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祝明悦想了想:“应当是来不及了。”他记得上次走商同他说只是在上阳县稍作休整, 应当不会逗留太久。


    “我这次带了不少肉干呢, 我会带给正阳兄的。”


    村长不知何时离开又从屋里出来,手里捏着红布包,打开是五两碎银子,“我们家占了你们太多便宜, 这银子你拿着,就当是咱们为你出一份盘缠。”


    祝明悦不想要,他也不是特意为了李正阳去的汲州,没理由盘缠还要收他们二老的一份。


    但两人在这种事上强硬的很,他只能收下:“若有剩余,我就交给李正阳。”


    “哎好!”李正阳他娘闻言高兴道。


    祝明悦准备届时将这五两原封不动的送到李正阳手里。


    告别二老,祝明悦便去了县里的正福客栈,客栈门外,一个店小二正在给马匹喂水,祝明悦进去便看到了那日有过短暂一面之缘的人在一楼吃饭。


    对方显然也都认出了他,其中一人率先起身:“我带你上楼去找老大。”


    走商开门,就看到祝明悦叮铃当啷的包裹往地上一放。


    他看看包裹再看看祝明悦:“带这么多?”


    祝明悦眨眨眼:“我能进去吗?”


    走商侧身让他进去,小桌上还有未吃完的饭菜,祝明悦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打扰你吃饭了。”


    走商全然对此不在意,反而问他:“吃点?”


    “不了,”祝明悦摆手,“我已经吃过了。”


    走商又往嘴里匆忙扒了几口,让人将饭菜撤下去,亲自给祝明悦倒了杯茶,一边说道:“这汲州我以后就不去了。汲州如今已是危在旦夕,说不准不久后就被南蛮攻破。”


    祝明悦轻轻啊了一声,紧张道:“那你这趟还去吗?”


    走商似笑非笑斜看他:“去啊,只这最后一次了,我在汲州还有一批锦帛,这次算是便宜你了。”


    他吹了吹茶水:“要我寄去汲州的都在这了?我明日一早便出发。”


    祝明悦快速点头,眼睛泛着晶莹的光:“都在这了。”


    “钱……”


    祝明悦心领神会,立即抢答:“钱也带了。十五两够吗?”


    他从袖中掏出荷包递过去,“给!”


    走商拿在手里掂了掂,缓缓道:“东西有点多啊。”


    祝明悦:……奸商,嫌钱少就嫌钱少,还说什么东西有点多,东西哪里多了!


    祝明悦语气认真道:“不占地方的。”


    走商皱眉:“怎么就不占了,你这都有四五个包裹了吧?”


    “罢了,十五两就十五两吧。”他将钱一股脑掏出来塞进怀里,空荷包扔回去。


    祝明悦接过空荷包,嘿嘿笑了两声,“包裹我自己扛,你们负责带上我就行。”


    走商愣怔了会,一口茶猝不及防喷出去,祝明悦往后连退好几步,面露嫌弃,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裳是否沾上了口水。


    “你要跟我们去汲州!”


    “嗯嗯”祝明悦点头,一双大眼睛充满希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孩眼巴巴地在向人伸手要糖,仿佛只要你不给,下一秒他就要伤心难过。


    走商顺了顺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


    “汲州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别人巴不得远离,你眼巴巴要往火坑跳。我是要带着兄弟挣钱迫不得已,你图什么?你吃饱了撑得慌跑去送死?”


    祝明悦被他骂一句,头就低了一分,骂的是一句不重样,到最后祝明悦头都快埋到地面了,对方还不解气。


    “疯子,简直是疯子。”走商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指着他鼻子问:“谢沛知道你这么疯吗?”肯定是不知道的,祝明悦太会伪装了,光是这张脸看上去就不像是会作妖的。


    祝明悦抿嘴迅速小心翼翼抬头看他,语气中透着股目的得逞后的得意:“骂也骂了,你钱都收了,不许反悔哦!”


    走商被他这幅小人得志样气得额头隐隐暴筋,收进胸口的钱不是钱而是化身为一把暗刺,没错,他觉得自己被暗算了。


    谢沛绝对被骗了,他也被骗了。


    过了半晌他终是妥协,轻叹道:“我的商队明日卯时初便会出发,过期不候。”


    祝明悦高兴了:“我会提前和你们汇合,”万一对方骗他怎么办?他眼珠滴溜一转,又补充:“如果我卯时到了正福客栈,发现你们已经走了,我就只身一人去追你们,只身一人哦!”


    嘿,脸皮真厚,还好意思威胁他。走商暗骂,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谢沛和这玩意儿真是一家人吗?


    祝明悦从正福客栈出来时嘴里还哼着轻快的小曲儿,楼下的年轻镖师们已经吃完饭纷纷和他打招呼,祝明悦心情极好地和他们挥手,“明天见!”


    啊?大家不明所以,回头看自家老大,却见老大站在二楼,手紧紧攥着扶栏,脸色不是很好看。


    呃,老大好像被坑了。


    众人感受到老大的超低气压都默默不敢做声,话说他们只护送过货物,还从未有过护送活人的先例啊!


    祝明悦回了趟镇上,晌午即将过去,铺子里几个人还忙得热火朝天。


    自从他家开始转变经营模式,由原先的只卖面食肉丸之类的变成各类都卖开始,生意就越发好得不像样。


    谁让他家的菜和别人家的酒楼全然不同呢,人家吃惯了酒楼千篇一律的菜色,自然更爱他们家的新口味。


    这两天不知怎的,名声传到了县里,现在连县里的人家都有慕名赶来吃饭的。


    除了他家还能有谁家过了饭点还能座无虚席的,这一番奇异景象可是羡煞了其他家开门做生意的。


    他进去贺安就看到他了,只是贺安又要算账又要送客,忙得没空搭理他,只是抽空幽幽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那抛妻弃子的负心汉。


    祝明悦鸡皮疙瘩都被他看起来了,连忙撸起袖子加入干活阵营。


    半个时辰后,铺子的人终于走光了。


    小翠满面堆笑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她拼命揉着脸上僵硬的肌肉,转身挂上已打烊的牌子关上大门。


    “大家都辛苦了。先别忙活了,快坐下歇歇吧。”祝明悦倒了壶茶放在桌上,冲他们招呼道。


    三个后厨倒是听话,抹掉满头的汗水过来哐哐灌水。


    贺安却没听他的,趁着打烊,坐在台前一把算盘敲得啪啪作响。


    祝明悦简直服了他这个内卷狂魔,资本家的天选牛马,上前去拽他的手臂:“等会儿再算嘛!我有点事想和你们商量。”


    贺安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依旧没停:“掌柜的,你想说啥就说吧,我听着呢。”


    “那我可说了,”祝明悦道:“我要出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这间铺子就交给你们了。”


    贺安在算盘上飞速拨弄的手终于停了,他抬头:“你要去哪?”


    祝明悦眼神闪烁不定,嘴里含糊不清:“你甭管,反正我不在,你就是掌柜,你得帮我管好铺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祝明悦惯爱转移话题。


    贺安听得头疼,抬手揉揉太阳穴直言道:“你要去汲州找谢哥?”


    祝明悦短暂地沉默了会,“哈哈,你好聪明哦!猜对了呢!”


    贺安闻言头更痛了,“掌柜的,我该怎么说你好,你,你这也太胡闹了。”


    祝明悦脸不红心不跳,这是第三波对他表示不支持的人了,祝明悦表示自己已经习惯了,尤其是经过了走商大篇幅不重样的怒骂洗礼。


    贺安对他又说不得重话,反反复复那几句劝又劝不动。


    给小翠使了个眼色,换小翠上场,上来就一板一眼地冲他问道:“掌柜的,你是去送死的吗?”


    祝明悦:……好强的攻击力!


    “我不是去送死,我只是想去汲州看看,而且是跟随商队,很快便回来。”


    小翠哦了一声,轻飘飘道:“跟随商队啊,那确实用不着担心汲州危险,因为大概还没出甘州就会遇到几波山匪。”


    祝明悦欲哭无泪:“小翠,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


    贺安无奈:“商队的就没告诉你,路途有多险阻?小翠和她这些弟妹们先前都是从遂远过来,他们的爹娘都是逃过了南蛮却死在了山匪手上。你可知有多凶险。”


    祝明悦嘟囔:“这次不一样,我是随镖师们一同南下。”


    别人可能不甚了解,但贺安知道自家掌柜的就是头倔驴,他口水都说干了只能死心:“遇到劫匪,若是实力悬殊能逃便逃,千万不要硬刚,必要时刻金钱细软丢了也罢,命最重要。”


    祝明悦认真听他说,挨个应下。


    末了才同贺安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就是掌柜,铺子里的一切都由你决定,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工钱我给你提到二两,只是你可能要多费心些。”


    祝明悦离开了铺子,贺安在门口远远看着他心中的担忧溢于言表,若不是他娘亲生病离不得人照顾,他便随祝明悦同去汲州,时刻盯着他倒也放心些。


    “贺安,掌柜的当真要去汲州?那不是正打着仗嘛!”


    “是啊,年后咱们这儿被官府带走了许多人,可不就是说要去汲州。”


    贺安回过神,神情恢复严肃:“只是去一趟,很快便回来,你们好好做活。”


    ……


    祝明悦把铺子交给了贺安,他是放心的,贺安对铺子感情很深,可以说比他要上心多了。


    回到家,他又将家中装了值钱货物的匣子还有当初徐临光交给他的一并打包送去了村长家。


    人不在家,值钱的东西自然不能放在家中,免得遭有心之人惦记。


    他的那丁点被褥衣物倒是其次,徐临光的却很值钱。


    徐临光那匣子上写的诅咒,也只能震慑住有点学问的,这村子里可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那诅咒在他们眼里和雕花没甚区别。若是真让人得手,那可就亏大发了。


    那匣子当初他一直忘了打开看,后来闲暇时刻他便想了起来,打开时差点被亮瞎了狗眼。


    他没想到徐临光竟然这般有钱,难怪匣子不大却那样重,原来里面全是金银珠宝,装得满满当当。


    徐临光还附上了一封信,很简短,大概就是他溜了,以后都不会再回南风馆,这些身外之物不方便带走便全交由他,想用便用。


    话是这么说,但祝明悦最缺钱的时候都没想过动用这些。


    他有预感以后还会和他再见,届时若是对方问起那盒珠宝,他说全用了该多尴尬。他得替徐临光保存好,以后见面好方便重新交到他手中。


    解决了这些,他算是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可以跟随商队放心南下了。


    他兴奋得差不多一夜未合眼,差点把二丫熬死。


    直到平旦时分,祝明悦全副武装挑着油灯锁上了谢家宅子的大门。


    二丫站在他的肩上萎靡不振。


    祝明悦摸摸它,嘴里安慰着:“辛苦一下,等去了县里便好了,届时我求他们让你坐马车上,你想怎么歇息都成。”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纳闷,鸟对睡眠这么依赖的吗?怎么二丫这么不禁熬。


    不知走了多久,总之祝明悦快到县里时便觉得天空泛起了一抹淡淡的鱼肚白。


    他心中咯噔一下,害怕错过了卯时,脚步又加快了许多,连累了二丫在他肩上剧烈颠簸,最后实在受不了,才飞到低空中围绕在他头顶盘旋。


    祝明悦几乎是跑到了正福客栈,看到商队在门口整装待发,祝明悦终于舍得停下大口喘气。


    走商走上前拍拍他的肩头,又指向空中盘旋的大鸟,饶有兴趣问:“这鸟怎么跟着你?”


    祝明悦仰头看去,随后打了个手势,二丫忽地俯冲而下落到祝明悦肩上。


    第77章


    “谢沛从山上救回来的鸟, 叫二丫。”


    “认主了?”走商挑眉,“啧,可惜了, 名字太难听了。”


    祝明悦:……哪里难听了, 明明很可爱!


    天际渐染霞光,山野路间,一支商队开始了新一天的奔波跋涉,沉重的车轮碾过略有些湿润的泥土,混在队伍中的祝明悦停下来前行的步伐, 给自己换了双布鞋。


    有个队伍里的小兄弟路过他时好奇凑过头看他:“没用的,早晨露水重,这路到处都是杂草,走几步鞋面就湿了,换了也白换。”


    祝明悦对他笑了笑:“没事,我鞋多。”其实他裤脚也被打湿了, 这一带山路人烟罕至, 杂草丛生,走起来确实有点艰难。


    那小兄弟看他还对自己笑, 黑黢黢的脸一红,偏过头去继续赶路。


    走了有半天之久, 直到日上高头, 祝明悦终于感到有几分吃力了, 他的体力到这些常年跋涉的镖师面前还是比不了的。


    但他并未多言, 只是略微停驻了会便埋着头跟上了队伍。


    队伍行至一片隐蔽山林,走商终于下令停下休整。


    祝明悦不顾形象地一屁股瘫坐在地,后背靠着粗大的树干,眼神有些飘忽。


    “怎么样?”走商面上轻松走过来, “这才第一天,往后半个月会越来越艰苦。”


    “为何不走水路?”祝明悦仰头看他,累得气息奄奄。


    走商挑眉:“水路?你想得美!如今汲河和以往可不同了,你若是去岸口看看便知,全是官家的船只,运粮的运官兵的,咱们普通百姓就别想走了。”


    一个镖师凑过来道:“以前也是走过水路的,确实方便很多,从宁江到京城,走水路就节省了近一半的时间,只需要给船只租赁费和过路费就行。”


    走商白了他一眼:“你是落得轻松自在了,说得倒是轻巧,那租赁费可是一大笔白花花的银子。”


    又有人适时插话:“但是那段路不用担惊受怕遇到山匪。”


    总之想要图安心图轻松就得拿银子换呗,祝明悦在心里默默总结。


    但是现在说这些说得再多也是徒劳,汲河现在对民商封锁了,花钱也没法走水路。


    祝明悦在天上找了圈二丫的踪影,没找到。


    二丫先前在马背上歇了许久,兴许是精力充沛了,对他唤了声就飞走了。


    祝明悦了解它,这是睡饱了要出去觅食填肚子了,没管它由着它出去了。


    只是自它飞走到现在过去大概有近一个时辰的功夫,还未见到鸟影也是奇怪。祝明悦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其他人都坐下就着凉水啃饼子,走商嘴里也叼了块,他拿了块同样的饼子递给他:“吃块饼子吧,补充体力,咱们只能在此地歇息半个时辰就要出发了,赶在天黑之前找处地方过夜。”


    这饼子看着就异常寡淡,大概是找酒馆后厨花了几个钱帮忙烙的,不知是手艺差还是技术不行,走几步就哐哐往地上掉渣。


    祝明悦摆手:“谢了,我带了口粮。”


    走商以为他嫌弃,解释道:“出门在外就只有这个条件,有钱也吃不上口正经的热乎饭,将就将就也就习惯了,这面饼子算是很好了,一般人可吃不上。”


    祝明悦微笑,从包裹里掏出油纸包打开,


    走商还想说些什么,视线移到他手上到嘴的话戛然而止,默默把手里的掉渣面饼子甩了甩收回兜里。


    太打脸了,他也没说自己伙食这样好啊。


    祝明悦把纸包递到走商面前:“大哥,我自己烙的油饼,放不了多长时间,我一个人吃不完,尝尝吧。”


    走商嘴里分泌出口水,面上装作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手上却一点不客气,快速拿了一个:“既然这样,那我尝尝。”


    祝明悦自己也吃了两个,剩下的都给其他人瓜分了。


    大家吃得都很欢快,没有什么能比在荒郊野岭吃上块肉馅的葱油饼要幸福了,周围弥漫着浓浓的肉香味,众人有说有笑,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祝明悦吃完饼子,正掏出水囊小口喝着水,就见天空中一抹黑影疾驰而来。


    紧接着像是个粗长的绳子被从半空扔下,祝明悦已经吃过一次教训,顿时心中警铃大作往后躲。


    那“绳子”便在他的注视下软塌塌地挂在了走商的肩膀上。


    走商嘴里喊着“什么玩意儿”,用手捏起一看,“竟是条金环蛇!”语气丝毫不见慌张,反而带着隐隐的兴奋之色。


    祝明悦不动声色地往后有退了几步,反倒是其他人都高兴地围上去:“金环蛇啊!咱们趁现在烤了吧,可好吃了。”


    “留着晚上吃吧,咱们不是才吃了肉饼。”


    走商嫌弃地呵斥道:“都让开,看到点好的就走不动道,没出息样。”


    他捏着蛇头,像绕绳子一样将蛇身缠绕在胳膊上,往祝明悦的方向走,边走边道:“这是你的鸟捉回来的猎物,你收好吧。”


    祝明悦连忙跑到马车后面,惊恐道:“你别过来,我不要!”


    “为何?”走商不解:“这可是好东西。”


    祝明悦闷声:“既然是好东西,你们就自己留着吃,我不爱吃这个。”岂止不爱吃,他吓都要吓死了,还好二丫这次没像上次那样扔在他头上。


    走商闻言还觉得自己占了便宜,要知道这锦蛇肉质鲜嫩,无论烤着吃还是煮汤都极为鲜美。但是由于这蛇本身有毒,所以很少有人冒危险去捉。他们也只是有幸吃过两回,也都是几年前的事儿了。


    走商让人将蛇装进袋中,一行人原地小憩了会就继续赶路了。


    路上,二丫吃饱喝足又站上了马背,昂首挺胸活像个大爷做派。


    走商靠近它:“二丫?”


    二丫好奇地转头看过去,又把脑袋转回去,用喙梳理羽毛,就是不理他,态度很高冷。


    走商轻咳两声掩饰尴尬,又耐心地自言自语:“我叫王宗修,你叫二丫,咱们很有缘分呐!”


    祝明悦从他身后钻出来,挡在他和二丫之间,脸上带笑:“认识你这么久,我竟还是头一次知道你的大名。若不是你如今和二丫说起,我还不知道呢!”


    “呵呵,我忘了。”走商,也就是王宗修干笑解释。


    祝明悦才不是真心和他计较,知道他名字叫王宗修又如何,只是他看这王宗修狡猾地很,和二丫攀近乎可不就是看上了它打猎的好本事。


    想要将他的二丫套走,没门!


    王宗修的心思被祝明悦揣测透底,又几次打不成目的,于是放弃,羡慕道:“我怎么就遇不到这样的好鸟。也不知谢沛是如何将它驯化的。”若是他也能有一只,岂不是以后在路上都不缺肉吃?


    祝明悦:“二丫没有经过驯化,大概是感念谢沛救命之恩,又与我感到亲近,自那之后便在家里定下不愿离开了。”


    好吧,其实大概是感念谢沛的不杀之恩,又对他的巴掌感到亲近,毕竟那天谢沛还同他讨论如何吃了二丫,自己还在二丫反抗时毫不犹豫地给了它几巴掌。祝明悦默默在心里补充,但他是不会说的,他得给二丫留点面子嘛!


    一行人加快了脚程,在天彻底变黑之前找到了一座荒郊破败的寺庙。


    寺庙不大,显然是荒废已久,在他们来之前还有其他人留宿过,庙里有两堆柴火早已燃烬成灰。


    王宗修吩咐下去:“武山,武峰随我去外面拾些干柴回来。其余人都在庙里待着,将蛇皮扒了收拾好。”


    “好嘞!”


    祝明悦嘴角抽搐,默默坐到了门外,二丫从屋檐处跳到他的肩膀,春风拂过,柔和中带有丝丝凉意,一人一鸟就这样享受着日落后片刻的安宁。


    晚上商队的所有人都喝上了鲜美的蛇汤,祝明悦吃着在火上烤热的肉饼,第四次推拒掉他们好心推来的肉汤。


    看着罐子里随着热汤起起伏伏的蛇肉段,祝明悦汗毛直立,随即转过了身。


    当夜有人轮流在庙外看守,祝明悦睡得还算安稳。


    第二日依旧天没亮便被喊醒。


    柴火堆噼里啪啦地燃烧,火上架着昨夜煮蛇汤的罐子,此生咕咕冒热气。


    王宗修盛了一碗米粥递给他:“早上寒气重,吃点热的暖暖身子好上路。”


    祝明悦醒来还有点懵懂,迷迷糊糊点点头接过粥就喝了。


    就这样走了十天,祝明悦的鞋磨破了一只,大拇指都露出来了,若不是被人提醒他还未曾察觉。


    祝明悦羞的慌,将那只破洞的布鞋扔了,换了只替上。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少里路,已经快麻木了,每天两眼一睁就是迈腿,走到最后心里已经没有其他杂念,满心数着到汲州的倒计时。


    五天,


    王宗修今早告诉他,照目前的速度,最迟五天后就能抵达汲州城。


    “知道累了吧?”王宗修挤到他身边与他同步,“此行还算走运,没有遇到山匪,要不然可不会这般顺利。”


    “晌午就不休整了,前方就是永安县,咱们争取天黑前走到那,找家客栈歇下,明日出城。”


    祝明悦晌午就吃了点肉干,没有吃多少,给每个人都分了两块。


    这玩意儿晒干了就很硬,不加辣椒的口感会偏酸,有的人爱吃这口有的人就不爱吃,但都很珍惜地吃完了。


    马车缓缓驶入两山夹峙的小路,太阳光仿佛瞬间被两边绵延的大山吞没,小路两旁是枝叶繁茂交错的林木,一阵山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之祝明悦耳边好像听到了若有若无的窸窣低语声,再竖耳倾听却又听不见了,果然是错觉,祝明悦心想。


    他跟上队伍走到王宗修旁边,王宗修偏过头便瞧见他紧绷的小脸,“你害怕?”


    王宗修笑了:“不必害怕,这一带不会有山贼的……”


    祝明悦咬紧牙关,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很多:“这么多山,你怎么肯定一定没有山贼出没?”他的紧张感并没有因为王宗修这番话而消失。


    王宗修又解释道:“年前确实有山贼在此一带猖獗。连地方州郡送往朝廷的土贡都被抢过多次,后被当今圣上知晓后,一怒之下便勒令刺史派人带兵将此处劫匪一网打尽。”


    “是真的一网打尽了?”祝明悦仍然不放心,反复像王宗修确认此事的真实性。


    “是真的,”王宗修自然看出了他没有安全感,只能安慰:“为了以儆效尤,那些劫匪的尸体都被堆放在了这条路上曝尸荒野,尸体都堆了百来米。你就放心吧!”


    祝明悦:……怎么听完感觉更害怕了,这两山之中遮云避日本就阴森恐怖,听到这番话简直窒息。


    又往前行进了两里路,祝明悦回头看了一眼蜿蜒曲折的来路,被层层山林遮挡早已看不到路口了。


    祝明悦的心又没来由的一紧,于此同时脊背迅速窜起一丝寒意。


    他缓缓放慢脚步,扯住王宗修的衣袖:“我感觉有人在暗中盯着我们。”他上次有这种不妙的预感还是在大黄牙在深巷中试图截堵他那次,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很准,只是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王宗修闻言终于认真起来:“你当真这样觉得?”


    祝明悦闭上眼,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被窥视感,再睁开眼,语气中满是肯定:“是真的,我们得想办法尽快出去。”


    王宗修沉吟片刻:“前面起码还有十多里路。”


    “那就回头,”祝明悦想了想到,“不能再这样往前走了。”


    王宗修相信他,祝明悦的反应不似作假,更没必要骗他。


    事实上,他们做这行的虽然绝大多时候都保持着应有的警惕,却因为胆子大了失去了预感危险的能力,又因自诩有经验而自大,落入劫匪的圈套。


    反倒是祝明悦这种没有任何经验可谈的新人,预知危险反而比他要强。


    他垂眸,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很快就调整好情绪,对其余人使了个手势,随后到:“走了许久都累了,大伙便在此处休整片刻吧。”


    祝明悦也打开包裹,给他们挨个发油饼。


    大家如同一天未进食般拼命往嘴里塞,明明油饼是这一路上大家所能吃到的难得的美味,他们却像是食之无味。


    祝明悦抱起二丫,旋即低下头凑到它耳边,似是与它亲昵。


    二丫却突然拍开翅膀飞上高空中,如同一个黑点。


    二丫的速度是极快的,只是往前飞了一段时间的功夫便在那处盘旋了一会,就俯冲进山林之中消失不见。


    这次不用祝明悦解释,王宗修也能看出二丫此举的含义。


    “他们就堵在那处。”他暗暗捏紧拳头,还好,还好祝明悦将他拦下,否则再往前走两里路,大家便会在几乎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劫匪杀个措手不及。


    第78章


    王宗修沉声问道:“都吃饱了?”


    他们镖师的规矩, 只要王宗修问这句话,不是准备跑路就是要和人火拼。


    只是以前没吃饱也得说自己吃饱了,这次是真吃饱了。马也吃饱了, 祝明悦给旁边的二丫专属坐骑喂了几把干草, 马吃得香甜,打了个响鼻。


    武峰抹抹嘴上的油,又暗骂了句脏话,用极快的速度牵动马匹转向。其他人也纷纷不约而同在给马匹转向。根本就不用等王宗修下令,他们对这种情况早已熟悉怎样应对。


    二丫突然俯冲上天, 祝明悦顿时明了,边跑边对王宗修道:“对方见我们转向返回不入他们的圈套,应该是主动追上来了。”


    “我知道,听见了。”都这种时候了他若是还不知道情况那他往后也不用再走商了。他将祝明悦一把揽过放到马背上,随后一巴掌狠拍在马屁股上,马吃了疼迈开蹄子载着祝明悦狂奔。


    祝明悦被这突如其然的一出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紧紧抱着马脖子回头对他恐慌喊着:“我不会骑马啊!”


    “你抱紧了!”王宗修没空管他, 已经掏出了大刀准备迎接劫匪……


    祝明悦快被颠吐了,胃里疯狂反水。


    耳边的风声渐渐被低哑的嘶鸣声代替, 祝明悦的心跳如擂鼓般,闭眼不知颠簸了多久, 身下的马突然猛地挺住直立而起, 发出惊恐的嘶叫。


    祝明悦两条腿下意识紧紧夹住马身, 艰难睁开被灰尘糊住的眼睛, 却在下一刻反应迅捷地俯身。


    一只箭堪堪擦着他的背脊飞过,直直射在山壁上,箭身阵阵颤动。


    “老大,咱们被包抄了!”


    后方的人正以极快的速度追赶而来, 前方路口出处也堵了十多个山匪,两侧山林之中也暗藏了弓箭手,看得出来这群山匪对此次行动做到了万无一失。


    这群人是奔着他们的货物来的不假,但照目前形势看根本就没打算给他们留命。


    也是,朝廷先前将这一带劫匪清理干净,这会又出现了一波他们这些走商却浑然不知,只有一种可能,这群劫匪行事较以前的还要狠辣果决,只要不留活口,就没人知道这处还有劫匪。


    而认为安全的走商也会放松警惕,他们只需要瓮中捉鳖便是。


    也不知这匪首是何方神圣,算盘打得极好,


    王宗修一刀砍断朝马匹射来的弓箭,厉声道:“抄家伙!”


    他喝声令下,所有人都从马车货物下抽出了砍刀,刀身在幽暗的环境下泛起冷光。


    二丫短促而尖锐的叫声从后方传来,越来越近,直至落到祝明悦的头顶上。


    祝明悦躬身躲在马车后,以成摞的货物做掩体,手里死死握住从家里带出来防身的匕首。


    他仰头去看在低空中盘旋的二丫被乱射的弓箭干扰飞得东倒西歪,脸色发白,“二丫飞高点,小心弓箭!”


    二丫仿若未闻,豆大的隼眼睁得溜圆,突然又猛地扎入山林之中,随后便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钻出山林飞入高空时,它的羽毛有些许凌乱,尖锐的爪子上还在滴血。它这次飞得极高,密密麻麻的弓箭试图将它射杀却连它的毛都碰不到。


    祝明悦躲开了几只从空中掉落的弓箭,看二丫的眼神充满羡慕。


    如此反复,二丫凭只身一鸟吸引了大多埋伏在林中的弓箭手的火力。王宗修他们终于能够专注与对方火拼。


    两方人怒喊着凶狠撞到了一起,祝明悦能听到刀刃碰撞的刺耳锐响,还能听到刀刃剁进骨头的闷响。


    祝明悦第一次直观的看到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不要命的厮杀着,比电视屏幕中的更加绝望和恐惧。


    他透过马车底部,王宗修红着眼割开一个身材似熊的山匪的喉管,血流瞬间飙溅而出,那人趴倒在地上发出嗬嗬的声音,一张长满横肉的脸怒目圆睁直直面对着祝明悦,起初还在抽搐,后面双眼渐渐黯淡,彻底没了生息。


    祝明悦喉咙中发出无助的呜咽,他对山匪的死并不同情,为了生计便去做这种烧杀劫掠勾当的人早已泯灭人性,死了也属活该。只是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以这种血腥的方式在他面前流逝,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惧感便忽然间笼罩住他的心脏。


    这或许就是对死亡本能的敬畏。


    但很快他就没有闲心顾及自己这毫无用处的心理活动,他看到这一路上总爱和他搭话还对他多有照顾的黑脸镖师被一刀砍中后背,轰然倒落在地。


    混乱之中任何人都无暇顾及到倒地的伤员死活,倒地的黑脸镖师名叫关荆,被山匪乱脚随意践踏,当即呕出好几口血。


    祝明悦焦急地朝他招手:“关荆,快爬过来!”


    关荆听到他的呼喊,想用力撑起手腕往祝明悦的方向爬,却几次撑不起来,最终力竭,重新倒回地面,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祝明悦险些落泪,关荆比他大不了几岁,在他前世这个年纪也只是个没踏入社会的大学生,听他说家中贫苦自己十六岁便做起了镖师这行,一路看过许多同行因护镖而死,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将生死看淡了。


    可祝明悦却在他眼中看到了微弱的求生欲望,如果可以选择不死,谁又会想死呢?


    祝明悦心中做了个决定,他俯身从一个个马车下爬过,趁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他时,越过山匪的尸体跌跌撞撞冲向关荆。


    关荆气息微弱:“你快走吧,我要死了,别救我了。”


    “别废话,”祝明悦咬紧牙关想将他扶起,却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得不成样子了,根本支撑不住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


    “你再忍忍,我给你拖过去就安全了。”祝明悦说完给他翻了个身子,用力拖着他往马车那边赶。


    走了不到一半的距离,余光中一把锋利的铁刀像他砍来,祝明悦闪身躲开,袭击他的是个短小精悍的男人,眼里闪着贪婪的精光。


    男人见杀他不成又是一通连环砍,祝明悦被步步紧逼,额头霎时冒出豆大的汗,看着刀尖一次次险些划过他的喉咙,祝明悦只觉得眼前发黑


    完了,真的要完了,莫非他真的要栽在这了?


    祝明悦被身后的尸体绊得往后踉跄倒地,大刀即将劈面而来,他自乱阵营手不知往哪摸索,手指触碰到尖锐硬物,他的脑子终于返回一丝清明。


    不管怎样,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砍死,实在太窝囊了。


    祝明悦咬牙,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泥沙狠狠朝男人脸上抛去。


    男人反应迅速用另一只手挡住脸。


    趁这一秒之际,祝明悦抓住机会爬到他腿边,在男人的刀还未来得及变向时将匕首插进了男人的大腿。


    啊——男人直接痛呼出声,扯起祝明悦的衣领怒骂:“贱人,我杀了你!”


    祝明悦艰难的拔出匕首想故技重施再往对方的腹部捅去。


    什么杀人不杀人,对杀人的恐惧早就在方才刀尖没入皮肉的刹那间消失殆尽,他不要别人的命,别人就会要他的命。


    他没有一丝犹豫,紧握匕首再次攻击。


    这次却没有那么容易了,对方经此一遭已经生出警惕,不再对他有所轻视。


    值得庆幸的是这男人身材矮小精瘦,又因为腿部中伤,气力并不比祝明悦要大。


    两人一人捅匕首一人拿砍刀,互相僵持不下。


    “贱人,我要杀了你!”男人气急败坏地辱骂,


    祝明悦嫌弃地躲开对方辱骂时喷溅的唾沫,语气轻蔑:“你个怂货,不就是打不过别人才跑来我这耍威风,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


    男人显然被戳中了痛点,连带着手中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两人正僵持不下之际,关荆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异常艰难的站起身,拖着大刀几乎是晃晃悠悠地趟过来,直至走到男人身后,他拼尽全力一砍。


    男人已经发现了背后的动静,却被祝明悦死死固定住无法转身。鲜血沿着头颅流下,滴答滴答的汇入地面。


    祝明悦感受到对方的身体渐渐脱力,随后瘫倒在地顷刻间没了呼吸。


    关荆也已然力竭了,一刀下去已然动用了他全部的力量,看着祝明悦脱离险境他松了口气,随后口中又涌出血沫,直直往后倒去。


    “关荆!”祝明悦连忙将他扶住,手指颤颤巍巍地伸向对方的鼻腔。


    还好,还有气,有气便有机会活。


    “好困啊,好想睡觉。”关荆喃喃自语,瞳孔有些涣散。


    祝明悦警铃大作,火速拍打他的脸:“关荆,你清醒一点,不要睡。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听说人在失血过多时产生犯困就代表身体即将进入休克状态,这时候睡眠会加速衰竭死亡,所以才要努力保持清醒。


    他不停的和关荆说着话,一边将他拖到马车后面,说到最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不知道是他的喋喋不休起了作用还是关荆升起了强大的求生欲,关荆终于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方才那般涣散。


    祝明悦从货物中拿匕首割下一块棉布,将关荆的伤口包扎的严严实实。


    “不要睡,相信我,很快就要结束了,你一定会活下去的。”


    祝明悦语气坚定的安抚他,心里却并没有那般肯定。


    二丫不知从哪个方向突然出现飞到他身边落下,有些狼狈地梳理着身上凌乱的羽毛。


    祝明悦看它爪间沾染殷红,羽毛上也溅了点点血渍,抚摸了两下它的鸟头,继续观看战势。


    王宗修平日看上去还有些书生气,没想到厮杀起来却颇有几分血性。


    武峰的武力值虽然最高,但却要被迫分散注意力去兼顾打斗时占据下风的同伴。


    总之两方打得十分焦灼,但商队这边毕竟都是走南闯北有几分能力的练家子,这种拼死搏斗的场面又不是第一次见,所以都很镇定,没有在四面围堵下自乱阵脚。


    甚至在目前仍然没有人员死亡的情况下杀死了对方七八名匪徒。


    只是先前埋伏在山林中放暗箭的人都被二丫干扰得没法行动,只能跑出来参与混战。这样一来,双方人数差距变得悬殊,这样耗下去总会将体力耗尽,最后还是落得个被匪徒杀死的惨烈下场。


    必须想个法子,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低头看向关荆,沉声问道:“你们的货物里除了棉布和粮食还有什么?”


    关荆微微偏头,艰难的开口回他:“还有,还有香料,药材,”几个字的功夫他再次力竭,过了许久又轻轻吐出:“猛火油。”


    祝明悦眼神一亮,猛火油,顾名思义就是易燃的油啊,他轻声催促:“快告诉我在哪辆马车,咱们兴许有救了。”


    关荆来了点精神,手指动了动指向中间靠后的哪辆马车,祝明悦将二丫放到关荆脑袋旁:“千万别睡,帮我看好二丫。”


    关荆:???


    让一个丧失行动能力连说话都费劲的伤员帮他看管猛禽?


    还好二丫很乖,甚至在关荆迷迷糊糊又想闭眼之际用喙尖将他啄醒。


    祝明悦跌跌撞撞地飞奔向关荆所指的那辆马车,里面果然是严封的木桶,祝明悦将木桶撬开,里面是黑黢黢的浓稠液体,隐隐散发出一股祝明悦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


    石油?祝明悦顿时对眼前的名叫猛火油的东西产生了新的认识。


    有救了,这下是真的有救了!


    他将一只木桶包下马车,趁所有人打得焦灼无法脱身之时在道路中间横向浇满油,也将打作一团的人与马匹货物隔开。


    似乎是嫌不够,祝明悦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浇了一桶才满意。


    做完这些,祝明悦将关荆拖上马车,给他好生安顿好,还不忘鼓励他:“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能离开此处了。”


    关荆任由他用麻绳将自己和马车绑为一体,他已经没法说话了,只能微弱地点了下头。


    祝明悦深呼一口气,毅然决然起身冲到浇了猛火油的地方,拼尽全力大喊:“快往这边跑。”


    两方人都短暂地愣怔了一下,也就一秒钟的功夫王宗修就迅速反应过来,当场大喝一声:“跑!”随后一刀扫开对面与他殊死拼搏的山匪,撩开腿往祝明悦的方向狂跑。


    其余人仿佛在一瞬间觉醒了体内深处的DNA,皆无意恋战娴熟地撩腿狂奔,哪怕被对方的刀砍中后背也无法阻止他们的步伐。


    跑路他们在行啊!


    所以老大终于舍得丢下货物,带他们跑路活命了吗?


    被他们突然间甩在身后的山匪俨然是一副还在状况之外的样子,等他们反应过来上前去追时,两方人已经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为首的匪徒脸上并未出现任何慌张,在他看来这些人与他们耗来耗去不过只是在延长自己的死期罢了。


    如今想丢下货物跑路想必是已经心生胆怯了。


    他下令所有人务必将商队赶尽杀绝,所有人的脸上都出现了一抹势在必得。


    巧了,祝明悦也是势在必得。


    他语速极快的吩咐大家:“快去调转马车。”


    王宗修不知道他有何意图,但看在祝明悦面上十分淡定自若的模样,他还是选择了义无反顾的相信他。


    还能怎么办?从他听了祝明悦的话带着兄弟逃跑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只能选择相信祝明悦了。


    所有人都去牵动马车,只有祝明悦还站在原地,直到山匪逼近才往后退了一截。


    祝明悦皱眉警告:“不要再过来了。”


    为首的几个劫匪非但没将他的话当回事,反倒用黏腻的眼神上下勾扫着他,嘴里说着极为下流肮脏的话。


    火折子淡黄的火苗在在手中随风翻涌,祝明悦微微扯动嘴角,口中缓缓说道:“再见了。”


    地上那道毫无存在感的黑色河流轰的一声闷响,瞬间蹿起熊熊烈火。


    灼热的气浪似乎将空气扭曲,火焰两边似乎在火焰燃烧的一瞬间被割裂成两个世界。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匪徒根本来不及反应,火舌就以极快的速度攀上他们的身体。


    狭窄的山道一时间回响起惨烈的嚎叫声,疯狂的翻滚和拍火声。


    祝明悦的脸被火焰熏得通红,牙关又开始打颤。


    他好像做了一件违法的事。


    “快走,小心被火焰波及。”商队已经转了方向开始前进,王宗修见祝明悦一人站在火墙前呆滞,半扶半拉带他跟上了车队。


    一个时辰过后,商队终于走出了这处仿佛暗无天日的山间小道。


    看着四周豁然开朗的视野,坐落着农田与村落,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随后畅快的笑了起来。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真好!


    除了祝明悦。


    祝明悦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中无法自拔。


    二丫在他手心蹭了蹭也没能让他有所反应。


    王宗修已然意识到他这种状况很不对劲,用力摇动他的肩膀:“祝明悦,别胡思乱想。”


    稍稍缓了会,祝明悦才回过神,神情有些恍惚:“我们到哪了?距离县里还有多久,关荆的伤势不能再拖了。”


    他手指向关荆所躺的马车,茫然瞪眼:“关荆呢?”随即又紧张起了,“坏了,你们不会把他丢了吧!”


    王宗修:“我们是畜生吗?”


    旁边牵马赶路的镖师笑着回过头:“关荆已经被快马加鞭送去县里啦!咱们把货匀了匀,所以走得有些慢了。”


    又有其他镖师凑过来七嘴八舌,


    “不过也快了,咱们再走快些,天彻底黑前说不定能抵达县城呢!”


    “对了,祝公子,你方才那一招实在是太妙了。咱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第79章


    “早知道猛火油这么厉害, 咱们当时就应该直接将那些狗杂碎烧死。”


    “祝公子还是太善良了。”


    “你傻啊,当时那种情况,你怎么将人全烧死?难不成挨个往他们身上泼?不甚误伤了咱们自己人咋办?”


    话题慢慢向一个令祝明悦不可思议的方向转变, 大家都讨论起了如何在不误伤自己人的前提下造成山匪死亡最大化。


    王宗修给他递来水囊, “喝口水。”


    祝明悦的确渴坏了,可是拿着水囊的手还在不由自主的颤抖。


    “害怕了?”王宗修笑道,“是第一次杀人吧?”


    祝明悦轻轻地嗯了声,低头看着不受控制的双手,眼里闪过尴尬。


    王宗修非但没有嘲笑他, 语气中反倒很是欣赏:“第一次杀人都这样,我第一次也是,比你情况严重多了,吐了一天都没法进食。做噩梦也是常有的事,后来遇到的次数多了就习惯了。”


    “你要时刻提醒自己,人不犯你你不犯人, 你杀掉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 如果他们不死,死的不止是你, 还有许多无辜的百姓,你此举是在为民除害。”


    道理祝明悦都懂, 在方才那种情况下想要求生杀人是不可避免的, 他前世所遵循的社会秩序和法律体系俨然已经完全不能适用于这个朝代, 他不会为死在自己手中的人感到愧疚, 只是暂时还过不去自己杀了人的那道坎。他想他需要再缓缓。


    王宗修也说了,他的初次杀人后遗症症状还算轻的,兴许缓缓很快就好了。


    只是这样单纯的想法在祝明悦当天吃下一碗米粥后被彻底打破。


    他撑着树干吐得昏天暗地,只要一吃饭脑海中就浮现出血肉模糊的肉身, 死不瞑目的尸体,满地打滚哀嚎的火人……他甚至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被烧焦的肉香味。


    胃部开始了新一轮的剧烈翻涌,直到最后吐无可吐。


    他幽怨地看向王宗修,又是一阵干哕。


    王宗修:……他当初杀完人当场就吐了啊,也没想到祝明悦的反射弧能这么长啊!


    商队在永安县的客栈休整了一天,期间祝明悦整个人都是怏怏的,直到第二天才能勉强压抑住恶心吃点东西。


    一行人再次启程,这次只需穿过丰州就能抵达汲州了,关荆被留在了永安县的医馆,他伤势过重,还好此行货物中有止血的药,亏得拿药及时吊住才撑到医馆,虽然性命保住了但还未彻底脱离危险,禁不住任何折腾。


    进了丰州地界,连续又走了四日,第五天终于到达了汲州城门。


    祝明悦这五天又受了不少,起初吃不下饭身体弱得走几步腿脚就打颤,王宗修让他坐马车上。商队正在排队等待官府审查,他靠在一堆货物中,撑起身去看城门。


    进出汲州的百姓很少,多是身着戎装的士兵,祝明悦漫不经心地看着,突然城内远远传来马蹄声,大地微微震颤未见人影黄沙弥漫,祝明悦连忙用衣袖掩面。


    一队身着甲胄清一色玄铁覆面的骑兵如黑潮般从城门飞驰而出,守城门的士兵似乎见怪不怪,并未有阻拦的打算,甚至指挥百姓往侧边退让,给这群骑兵让行。


    待黄沙散去,祝明悦回头看向骑兵的方向有些好奇,王宗修手持路引倚在马车旁对他解释:“这是关将军手下的玄铁重骑军,听说统共只有两百人,各个都是精锐。”


    祝明悦点头,他看出来了,就冲这从头到尾装备精良,连战马都披着护甲想也知道这支队伍实力非同一般。


    “这关将军……”


    王宗修打断他:“是不是关荆那小子和你说了?你别听他吹牛,他俩虽同姓关,但这天底下姓关的人多不胜数,他和关大将军确实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


    “呃,他倒没同我说起过这事。”事实上祝明悦在此之前甚至连关将军这号人都不知道,也压根没将他二人想到一块去,他们村光姓李的就好多家,也不尽都是有亲缘关系。


    但是关荆这人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倒是有些了解,这家伙用他前世的话来概括就是个有点中二的个人英雄主义者,能让他攀亲戚恐怕也是因为对这关将军很是推崇。


    临到他们进城了,王宗修将路引递过去,几名士兵挨个将马车搜检了一遍,看到祝明悦躺在货物中有些惊讶,“这也是你们商队的?”


    王宗修和他相识,嘿嘿一笑:“不是,从甘州过来探亲的,我顺路将他带上了。”


    “汲州如今都这样了,还有过来探亲的?”守卫嗤笑,表示怀疑。


    “你当然不懂,”王宗修咧嘴:“人家相公就在汲州营,他思念成疾前来探亲又有何好奇怪的。”


    厉朝确实可以男人和男人成亲,但这种现象在达官显贵或是富贵人家较为常见,反倒是在平民百姓家较为少见。只是,思念成疾?守卫审视祝明悦的眼神中带了些难以置信和……敬佩?


    祝明悦:……


    被这样的眼神盯着,一抹红色从脸颊一直蔓延到了耳尖。


    大概是对方将他审视完了,看他看上去确实病殃殃的,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便让道放行了。


    入城后,


    马车行驶在城中街道上,两道人来人往,多是官兵,只有少部分的百姓,也只是神态紧张匆匆忙忙的走过。


    祝明悦红着脸憋了好久,终于将方才没当守卫面戳破的话说了出来:“谢沛,不是我相公。”


    王宗修差点呛到,“不是你相公?”


    祝明悦声音细弱蚊蝇:“嗯。”


    “我何时同你说过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了?”


    王宗修表情讪讪:“呵呵,误会了。你有所不知当初你相……不对,是谢百夫长托我寄东西,为避免包裹遗失或弄混,我是要提前看一看的。”


    “只能怪他给你寄的是衣物,我起初以为你是个女子,见面后得知是你我才觉得惊讶。但男子和男子成亲的事也不算少见,况且谁会给除了自己婆娘外的人寄这玩意儿。”


    祝明悦没想到自己偷偷藏在箱底不敢穿出去的衣服殊不知早就被王宗修看过了,甚至还因此对他产生了误会。


    他噎了一下,又道:“现在你知道了,我俩并非那种关系。”


    既然不是夫妻关系,王宗修反倒纳闷了:“既无夫妻关系,你一个姓祝的为何会是谢家人。”


    祝明悦头一次这样嫌弃一个人对他刨根问底,他有些气急,但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他还有个兄弟。”


    后面不用祝明悦过多赘述,王宗修是个聪明人,一听便全部明白了。


    “你们叔嫂之间的关系可真好。”王宗修随口夸赞道,小叔子征战在外还不忘给家中寡嫂寄信寄礼,寡嫂不顾自身安危也要跟随他们历经险阻赶到这千里之外的汲州,只为来看一眼小叔子是否安好。


    只是,怎么感觉有点说不上来的奇怪。


    王宗修挠挠头,很快便没有时间纠结于此了,


    祝明悦也觉得奇怪,浑身不自在,这话说得倒也没错,只是怎么感觉从王宗修嘴里出来,好像别有深意。


    他们到了城中最大的粮行,粮行掌柜闻讯立刻出门迎接,“王老弟多日未见,甚是想念啊!”


    王宗修听到这番虚伪中掺杂着油腻的话都想吐,嘴上应付道:“马兄别来无恙。”


    谁知这马掌柜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拖着肥胖的身躯上前,与他敷衍地寒暄了两句,眼神都不愿分他半点,直勾勾的看着祝明悦的方向,上前伸手就想去拉他的手,脸上不自觉露出□□,


    “敢问这位小兄弟是?”


    祝明悦嫌恶地往后移了移,王宗修也迅速反应过来,心里暗暗啐了口:“呸!这个死淫贼。坑害了多少少男少女还不够,如今竟还敢打起他身边人的主意了!”他迅速将身体挡在两人中间,紧紧反握住马掌柜的手。


    他笑道:“无关紧要之人,莫要耽误了我兄弟二人叙旧才是。”


    马掌柜笑眯眯的神情一滞,肉眼可见地变成了强颜欢笑。


    他想将被王宗修握住的双手抽回来,暗暗使力,脸上的横肉乱颤对方却仍然纹丝不动,王宗修像没察觉到般一直握着他的手与他进了屋内。


    马掌柜忍不住了,试探问道:“王老弟可否放手,容我为你们斟上一杯茶,咱们稍后慢慢叙旧。”


    王宗修道了句好,手上却一点也不着急,反倒是指腹动了动在这胖子的胖手上细细摩挲了片刻,才做出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将他放开。


    得了自由的马掌柜,哪里还有再去沾花惹草的心思,飞也似的跑去斟茶,只觉得身上一阵恶寒。


    王宗修哪能就此放过他,趁他在为自己斟茶之际,语气暧昧地夸赞道:“马兄这双手好生嫩滑。”


    祝明悦一口热茶才刚进嘴便差点喷了出来。王宗修说得颇有几分真情实意,他竟一时分不清这是在为了自己舍身炸粪坑还是真有些见不得人的异食癖。


    马掌柜弓着腰,闻言手下一顿,那滚茶溢出烫得他龇牙咧嘴,自是一番手忙脚乱。


    王宗修嘴角上扬欣赏够了他的滑稽,又换了一副嘴脸,语气很是心疼地捧住马掌柜的手:“马兄怎地这般不当心,多白嫩的手怎么就烫红了。”


    王宗修还想给他吹气,马掌柜脸色比吃了两斤屎还要难看,面色扭曲将手夺回,抛下一句“我去上个药,”便飞也似的跑了。


    难为他二百多斤的体重,走路都要喘气,这会儿倒是跑得极快,怕是已经到极限了。


    等他走后,祝明悦和几个镖师均是一言难尽的看他。


    王宗修:“看什么看?喝你们的茶。”


    他是恶心得不太能喝下,只是这马掌柜他实在看不惯已久,今日撞上了他要调戏祝明悦,他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只是将他胖揍一顿必然不现实,但恶心恶心他,王宗修自认还是在行的。


    不是惯爱调戏猥亵年轻貌美的少男少女嘛,他就让他也尝尝被别人调戏的滋味如何。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马掌柜扭着肥胖的躯体姗姗来迟。


    祝明悦险些没笑出声,这哪是去上药了,这是恨不得将自己给裹严实了防王宗修摸他吧!


    烫了几根手指而已,那纱布竟是将两只手都裹紧了。


    王宗修憋笑憋得差点造成内伤,面上还得装作惋惜状:“唉,可惜了。”


    可惜什么不言而喻,马掌柜闻言身子一歪险些倒了下去,大概是恐惧自己倒了还要被王宗修趁机揩油,他竟顽强地立住身体,只是额头的汗滚滚而下。


    王宗修见他如此,趁热打铁到:“马兄,我这粮食尽数都在外面马车上了,可要现在验货定等?”


    马掌柜连忙摇头:“不必了,王老弟千里迢迢从京城运的货,自然是上等。”


    王宗修挑眉:“既然如此,那便过斗吧!兄弟们舟车劳顿都急着要找个地儿休息了,交割后咱们就不在此地叨扰马兄了。”


    马掌柜的脑子里一片浆糊,只听到一句交割完就滚蛋,绿豆大的小眼睛顿时冒光:“不用过斗了,我信得过你,就按你报的来吧!”


    此举着实草率,向来不符合他的作风,但马掌柜已然没辙了,他一秒钟都不想看到王宗修,只盼着赶紧将这口味清奇之人送走。他实在没想到,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的人,竟然对他存有那样的想法


    若是像眼前这位容貌昳丽的少年那倒是正合他意,可换做是王宗修这样的,简直让他不寒而栗。


    这大抵是商队有史以来做得最快的一次交易,一刻钟后,马掌柜几乎是将他们赶出了门。


    祝明悦看着王宗修兜里沉甸甸的银子,心想,钱难挣,屎难吃,但这粪坑炸得简直物超所值,连他都有点心动了。


    王宗修也是畅快不已,马掌柜仗着自家的粮行在汲州一家独大,垄断了多少商队的生意,用低价收购他们的粮食,再以略高一筹的价格卖给下面的小粮行。


    商队想直接越过他和小粮行做买卖都不行,一旦被发现,往后汲州的粮食生意都做不成了。


    精明如王宗修,也在他手里吃了多年的哑巴亏。


    没想到今日还能以这样的方式坑对方一回,虽然自己也不免受了点委屈,可再大的委屈能有拿到手里的银子重要?


    他当即道:“今儿个下酒楼,咱们尽兴喝酒吃肉!”


    所有人都高兴,只有祝明悦在一片欢呼雀跃声中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再次干哕了。


    王宗修:“……”这倒霉孩子还能不能好了,这都哕多少天了,莫不是往后都看不得也听不得肉?


    ……


    祝明悦到了汲州,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在客栈待了一天时间就待不住了。


    “别着急,”王宗修给他递了碗半夏姜汤,“我问了军营的兄弟,这段时日城外那些南蛮人一直不安分,将军下令部分底下士兵分区防守,剩下的都在城内军营聚集随时待命。”


    “我去了军营外找人打听了,城内并没有姓谢的百夫长。不过我离开汲州的这些天,倒是没和南蛮发生大规模战争,死伤不算太多。以谢沛的能力定然还活得好好的,你就别担心了。他兴许这会儿在城外其他地方防守。”


    祝明悦不甘心继续询问:“那有打听到李正阳吗?”


    “李正阳?”王宗修摇头,面上有些为难:“说句实话,军营里的士兵太多了,在军中没混出个职位的,没几个人能知道名字。”


    祝明悦心中遗憾,他也知道王宗修说的对,籍籍无名之辈,在这人员众多的军营属实难以寻找。


    他默默将手中的汤药灌下,抹了抹嘴对王宗修道:“我出去逛逛,晚些时候回来。”


    “你不会是要去军营找他们吧?”王宗修劝告他:“千万莫要操之过急,找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只要人还活着,总是能找到的。你这样贸然前去,很不安全。”


    祝明悦笑了笑:“我不去军营找人,既然你都还未打听到,我去了也是无用功。”


    走到窗口处,将窗门推开,指着楼下的街道:“既然来汲州了,趁这会多逛逛,整日在屋里待着多无聊。”他确实快憋闷死了。


    只是在附近逛逛倒也安全,王宗修只略微想了下便点头答应了,不过还是没忘记叮嘱他:“尽早回来,小心勿要被街上的马匹冲撞到。”


    “知道啦!”祝明悦朝他挥手,心道王宗修的做派越来越像前是他奶奶了。


    他们所在的这条街在城内当属最繁华的地带,相比其他的地段,这边出没的百姓最多,路两边也有许多摊贩,卖得种类却不多,只有吃食和小玩意。


    第80章


    汲州人善刺绣, 近一半的摊贩都陈列着各色绣品,有姑娘家用的花手帕和花样繁多的香囊,还有小孩的虎头帽和虎头鞋, 绣得憨态可掬。叫卖声不绝如缕, 买的人却几乎没有。


    兴许是他神态轻松,看上去更像是在街上游逛的,一路上都在被摊贩们争相招呼。祝明悦只是散散心并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倒是看到走街串巷吆喝卖糖葫芦的,嘴里分泌出了口水。


    他对糖葫芦是没有抵抗力的, 虽然不经常吃,但每逢遇上了都会买一两串。


    他走到卖糖葫芦那人面前要了一串,山楂圆滚滚的,表面裹着一层薄薄的硬糖,味道很好,不知道是否和山楂生长的地理位置有关, 这糖葫芦比他在上阳县买过的都要好吃。


    两文钱也不贵, 索性不如多买些带回客栈分给王宗修他们尝尝。


    他盘算着商队人数,开口道:“给我再来二十一串。”


    买的太多不好徒手拿, 卖糖葫芦用油纸托住这二十多根糖葫芦笑呵呵道:“好嘞!客官您拿好。”


    祝明悦付完钱,两只手托着糖葫芦, 嘴里还叼着一根, 看上去有些吸睛, 连匆匆过往的路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他不喜欢这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注目的感觉, 正好街也逛够了,他准备回客栈了。


    还没走几步,那种似曾相识的地面震颤声再次传来,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 他下意识回头看。


    前天才见过的玄铁重骑兵?祝明悦想起出门前王宗修说的话,莫要被街上的马匹冲撞到,他连忙往路边挤了挤,这马长得膘肥体壮,身上还披着铁护甲,被不小心撞到了岂不是青一块紫一块。


    大家都和他想法相同,一时间两边都人挤人。


    旁边传来异动,似乎是有人在往街边躲时脚下不小心踩到摊贩的绣品了,起初只是双方咒骂,随后有孩子被吓哭,尖叫声响彻入耳,祝明悦皱眉,想捂住耳朵却苦于双手腾不出空来。


    他只能静静地等骑兵疾驰而过,谁料旁边的咒骂却再次升级,不知为何突然扭作一团打得尤为激烈,祝明悦被挤得离街心近了几分。


    他有意远离这块是非之地,往旁边挪了挪,还未有所行动,余光却瞥见哭得撕心裂肺的婴儿连同襁褓一齐被甩了出去。


    我靠!祝明悦瞳孔骤然收缩,脑中一片空白,他顾不上其他立刻踉跄着猛冲上去想要接住孩子。


    马蹄声入雷般轰鸣,战马眨眼间以极快的速度奔驰而至,祝明悦抓住了襁褓边边,还未松气下一秒世界便天旋地转。


    吁——


    马匹被及时勒停,上半身直立腾空仰首嘶鸣,随后双蹄重重落地,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原地。


    祝明悦一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圈在皮肉厚实的马脖子上,脸上是还未散去的懵逼。


    方才他险些就要被马撞上了,危险降临之际祝明悦没时间做出任何反应,惊恐之际却被一双手抓起衣领,待终于反应过来了,才发现自己已经趴在马背上了。


    “孩子,我的孩子!”一名妇人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冲上来将孩子一把夺过,跑到一边抱在怀里哄。


    祝明悦尴尬的撑起身落下马,拱手对马上之人道谢:“多谢恩公相救。”


    “不必。”那人回道,面具覆住了他几乎整张脸却掩盖不住他周身散发的威严气势,但他一开口,嗓音却极为温润,和崔谏很相似,但崔大哥看起来就像个文人,这人的气质倒是与声音大相径庭。


    男人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四周扫过,吓得挤在一起的人群纷纷四散开来。


    随后他扔出钱袋,祝明悦接住,仰头看他有些不明所以:“恩公这是?”


    男人道:“去买糖葫芦。”


    “啊?”祝明悦更懵了,卖糖葫芦?莫非这些看上去能治小儿夜啼的官兵也爱吃这玩意儿?


    这不对吧?他记得李正阳都不吃,还嫌弃这是小孩才乐意吃的东西。


    祝明悦虽觉得很魔幻,但还是一步一回头的再次跑到卖糖葫芦的人面前。


    “我买糖葫芦。”


    小贩问他:“这次要多少?”


    “呃……”祝明悦回头看稳坐马上的男人,用眼神询问他。


    “全部买下。”男人再度开口。


    小贩高兴坏了,今日真是走了大运,只做了一单生意,这人却将买卖都包圆了,他低头数了数铜板乐得合不拢嘴,动作十分干脆地将草靶子都塞到祝明悦手中:“都给你,这玩意儿比油纸好使,拿着也方便。”说完便走了。


    祝明悦看着手里赫然出现的草靶子,嘴角忍不住抽动,但看这乌泱泱的骑兵都还等着他呢,于是稳住表情走到男人身旁。


    “恩公,给。”祝明悦把钱袋子和糖葫芦都一并递了过去。


    男人收回钱袋子,随手往怀里揣,从头至尾看都没看这糖葫芦一眼,留下了句“你留着吃吧。”便扬长而去。


    马蹄扬起灰土,祝明悦连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只能看着远去的骑兵背影发愣。


    他还不知道恩人姓甚名谁。


    不过这些人都以面具掩面,哪怕以后有机会再见也认不出谁是谁来。


    祝明悦回到客栈,


    “祝公子,老大说你出去逛逛,你就扛这些糖葫芦回来?”


    “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祝明悦笑了笑:“外面没什么好逛的,这糖葫芦你们拿去吃吧,味道不错。”


    王宗修走过来:“出去逛一趟,破费了。”


    祝明悦:“还好。”


    他买的糖葫芦救人时全掉在地上了,破费的另有其人。


    他对那人既感激又好奇,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他救了自己还要给自己买糖葫芦,是看到他的糖葫芦全掉了所以要补偿他吗?


    可他为什么要补偿自己?


    祝明悦沉吟片刻实在想不通,想到王宗修似乎对这些玄铁重骑兵颇为了解,便开口问他:“王大哥?”


    王宗修也凑了个热闹,取了串糖葫芦吃起来,听到他叫自己就过来了:“怎么了?”


    祝明悦抿了抿嘴:“你知道那玄铁重骑兵为何清一色都带着相同的面具。他们是有什么苦衷所以无法以面示人吗?”


    “怎么突然好奇这个?”王宗修囫囵咽下糖葫芦,“我也不知,这支兵从来汲州至今一直如此,有没有苦衷我倒不知,反正挺神秘的,据说都是关大将军的心腹。”


    “唔,除了上阵杀敌,其余时候也帮将军做事,我估摸着那些高门大户都爱养私兵,这些恐怕也算是大将军亲手培养出来的私兵吧!”


    “我起初也好奇为何各个都要戴面具,岂不是根本分不清面具之下的是谁,但后来多见几次反倒觉得这样挺威风的,面具一带在汲州就算是横着走也没人敢置喙。”


    通过这两次见他们的情形来看,确实挺威风的,祝明悦心想。


    他没从对方口中问出个所以然,只能遗憾作罢。


    王宗修又忙了起来,汲州确实不安全了,这两天时间汲州军就与驻扎在遂远的南蛮发生了大大小小几次小规模战斗。


    能看得出来,休养生息了一个冬天的南蛮人心思已然变得急切。


    做完这次生意,他以后想来便不会再踏入汲州,因为连他也暗暗在心底觉得,汲州早晚会成为南蛮人的囊中之物。


    他们太凶悍狡诈了,入侵厉朝的城池后,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当初被迫留在宁江和遂远的百姓,年龄大的基本都被残忍杀害,剩下部分年轻的男男女女,男人被拉去后方做苦役,而女人则被南蛮人日日□□,生不如死。


    当今的圣上却不作为,被连占了两座城池才后知后觉想要反攻,可南方的州郡兵早在圣上一次次的忽视求援之下被耗的干净。


    如今的汲州兵大多也是拆东墙补西墙,从北边征召的壮丁罢了。


    幸而昔日致仕的大将军关韶老骥伏枥主动请命前往汲州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才让汲州撑过了这个冬天。


    可冬天过后又怎么办?


    南蛮军队掠夺了两城百姓的粮食将自己养得身强体壮,反观汲州军,他在军中的兄弟说日日两顿稀糊糊堪堪饿不死,还要配合日常训练以及提心吊胆地应对敌军来袭,身心早已疲惫不堪。


    这样悬殊的差距,最后又怎么可能守得住汲州?


    王宗修谈了一批锦衣生意,回来时见祝明悦待在客栈百无聊赖的玩弄手中的茶具,听到动静侧头冲他笑了笑:“王大哥,你回来了。”


    甚至连先前一直会反复问的“打听到谢沛了吗?”都没有问。


    他突然生出一股愧疚,当初答应了将祝明悦护送到汲州,原本平安送达自此就两不相欠,可中途发生了意外,是对方凭一己之力让他们逃脱险境,这样一来,他便是欠了祝明悦天大的人情。


    可如今他却连报答的机会都没有,他百忙之中也没忘记天天去军营外打听谢沛和李正阳,却始终没有得到两人任何消息。


    一晃几天过去,眼看着他就要率领商队离开汲州再度北上,难道祝明悦此行注定要白跑一趟?


    别说祝明悦了,连他都深觉不甘心。


    “嗯,最后一批货收齐了。”王宗修径直走过去在他对面位置坐下,先是喝口茶随后主动同他开口:“我今日再去趟军营。”


    “劳烦你了。”祝明悦其实没报太大的希望,他认为谢沛和李正阳大概是被派去城外分区防守,自己大概等不到他们回来了。


    “莫要丧气”王宗修安慰他,“我在城中还会待上几日,如果实在找不到也不打紧,我会让我兄弟在军营中多加留意,届时你可以将东西托他转交,放心,我与他相识多年,他品性很好,绝不会贪墨。”


    祝明悦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王大哥,我相信你。”


    可他千里迢迢跟随商队来汲州,绝不是奔着送东西来的。


    他只是想看看谢沛过得如何,有没有受伤,只有见到了,他的心才会彻底踏实,否则便是日日悬着,夜不能寐。


    又过了两日,祝明悦正在屋中斟酌着如何找人帮他写信,他虽然来汲州没见到人,话好歹还是要留两句的。


    门口传来敲门声,


    祝明悦:“进来。”


    王宗修的脸上难得出现了喜悦:“打听到了。”


    “怪我搞错了,谢沛如今就在城中军营,只是我当他还是百夫长呢,我那兄弟也是呆板得很,只不停在军中打听有哪个姓谢的百夫长,可不就是找不着人。”


    祝明悦被这峰回路转的惊喜弄得不知所措。


    “人找着了?那他现在……”


    王宗修咂咂嘴:“你这小叔子真是好本事,这才多久,竟做上了屯骑校尉,若不是亲耳所听我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这提拔速度简直比他运货还快,他出汲州时还是个百夫长,如今他重回汲州,这货竟摇身一变成了校尉,这飙升速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祝明悦嘴角微微扬起笑意,谢沛的能力他是知道的,在军中没有被埋没是个值得高兴的事。


    可随之而来的还有深深的担忧,没有什么是能不劳而获的,军中的职务必定也是拿性命打拼下来的,谢沛能升得如此迅速,怕是这几个月来付出了许多。


    “王大哥,我如今还能见他吗?”


    王宗修宽慰他:“别着急,我问过了,应当是可以的,但军中探亲需要层层申请很是麻烦,我便想了个法子,托我兄弟想办法传达一下。他若是能借事务出来一趟应当也是不难的。”


    ……


    汲州营中,暮色渐浓,士兵们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火光照映着一张张年轻却沧桑分脸,每个人都捧着大碗喝着碗中的粟米粥。


    军营的晚餐是没有菜的,如今能勉强温饱就已经很不错了,但这样的苦日子不免还是要被抱怨的。


    其中一个矮小的男子,用力抹去胡子上不小心沾到的米汤:“他娘的,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到什么时候,老子受不了了。”


    有人随即叹气:“受不了也得受,现在还算好呢,至少过得安稳,等那群南蛮发起攻城,咱们连这样的日子都过到头了。”


    “所以咱们左右都得死呗!要么在着军营里累死饿死,要么就是被那些狗娘养的南蛮子弄死。我看咱们还不如趁早一头扎河里将自己淹死落得痛快,免得天天过得提心吊胆还活受罪。”


    一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殆尽,大家默默的喝粥,脸上的迷茫无措以及恐惧交织,气氛变得十分低沉。


    这时突然有人出声了:“李丁,大家累一天了,好不容易能休憩,你别尽说些丧气话。”《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