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古代茉莉花六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春光三月,灼灼的桃花开了,仿佛一夜间春风拂满大地,草长莺飞,万物复舒。就在这样的日子里,顾茉莉要出嫁了。
斜阳洒在红砖绿瓦上时,府内四处挂起了喜庆的大红灯笼。红光摇曳,绸缎飘扬,行走的小径、装点的树木假山全都点缀上了不一样的色彩。
丫鬟们忙碌而有序的穿梭在庭院与长廊之上,不时有喝彩声传来——
“王爷到府门外了。”
“王爷在对诗了。”
“王爷请了上任新科状元和榜眼,有人问为何不请探花郎,王爷说‘太俊了,今天不能有人比他美’。”
此话一出,屋内、院外皆是一静,而后轰然大笑。
“想不到北冥王还是这等促狭的性子。”
“这是担心新娘子看中别人,不和他成亲了吗?”
“探花郎果真那么俊?那我倒要好好瞧瞧了。”
“瞧什么,给你瞧,还是给你闺女瞧?”
又是一阵大笑,整个院子比之过年还要热闹。
顾茉莉坐在里面,听着外面的声音,也不由跟着扬起嘴角。
确实看不出他还会开这种玩笑,而且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她动了动,下一秒立马被摁了回去,“姑娘别动,小心衣摆有了褶皱。”
她皱皱鼻子,不服气的嘟囔:“有便有,他说了,不用拘泥这些,随心自在就好。”
“随心自在也要看场合,今天大喜的日子,让别人瞧着你衣衫皱巴巴,你能开心?”齐婉婉伸出手想戳她,又担心留下印子或弄花了妆容,只得没好气收了回来。
“不管你以后如何,今日你给我乖乖的,老实将流程走完。等到了王府,我随你折腾。”
到时候就算躺地上不起来,丢的也是萧彧的人。
齐婉婉想着那样的场景,忍不住把自己逗笑了。世子夫人无奈的瞅着她,说女儿,其实她这个做娘的也没好到哪里去。
“也不知他们前头要折腾到什么时候,这时辰可是快到了。”她看了看天色,有些忧心,“别误了吉时才好。”
“放心吧,没听说吗,王爷有备而来。”齐婉婉心大的一挥手,有状元郎、榜眼,无论是作诗还是对对子,都不在话下。
果然,院外很快又响起丫鬟的通禀。
“老爷不敌状元郎,换了表少爷上场,要与王爷比试箭术。”
表哥?
顾茉莉转身,世子夫人朝她安抚的笑笑,神色并不见异样,“你没有亲兄弟帮衬,灏儿便是你亲哥,自当替你煞煞新郎官的风头,让他以后想欺负于你时,也掂量掂量你娘家的份量。”
“舅母……”顾茉莉依恋的拉住她的手,此时方才感受到即将离开家、去到别人家的伤感。
以后家不能称为家,而要称娘家。
“别哭,哭花了脸可不好看了。”世子夫人轻轻点了点她的眼角,“你外祖父外祖母让我告诉你,齐家永远是你的家,只要你想回,随时可以回。”
虽然齐婉婉已经决定要和顾如澜和离,但为了不让别人说嘴,以及妨碍顾茉莉的名声,在婚礼前几日她还是带着女儿回了顾府,从这里出嫁。
顾如澜欣喜若狂,以为她原谅了他们,其实不过是权宜之计。等婚礼办完、三朝回门后,该了断的自然也该了断了。
齐婉婉垂下眼,握住了女儿另一只手。只希望她不要像她一样,十几年婚姻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屋里温情涌动,府外却是暗潮汹涌。
“听闻王爷自小习武,灏不才,想请教一二。”齐灏站在最前面,身后是顾如澜及一干女方亲眷,台阶下站着以萧彧为首的迎亲队伍和看热闹的百姓,乌泱泱一片,瞧着甚是壮观。
他面不改色,接过小厮递来的弓箭,指向前方不知何时立起的靶子,“射中靶心便算赢,如何?”
众人回头去瞧,状元郎当即吸了口气,这目测至少得有一百五十步吧?
俗话说“百步穿杨”,最高超的射箭手都只能射中百步之外的东西,现在一百五十步,足足多了一倍半,开玩笑呢?
齐灏不开玩笑,他握紧弓箭,手掌好几处都被磨出了茧子,有的伤刚好,皮肤明显比别的地方红。
这是他这些时日努力的证明。不为别的,只为了告诉一个人,她的身边还有人保护。
“茉儿是齐家珍宝,王爷想娶,需得拿出些真本事来。”他俯视下方的萧彧,眼里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锐利。
——人的成长总是要付出些代价,国公老夫人期盼的锐气,在失去某样重要东西后,终于出现在了齐灏身上。
萧彧抬眼打量,目光淡淡。大喜的日子,他不会因为无关紧要的人动怒。
他也不值得。
“王爷,我去!”他身后站出一身穿铠甲的魁梧大汉,动作矫健、身形威猛,一瞧便是练家子,而且还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硬汉。
笑话,第一代北冥王可是从军中起家,南来北往征战数十年,将军战士们无一不服,威赫就连太祖都比不得。
萧彧虽是他老来子,但从不娇惯,才会走就扔进了军营摔打。军中汉子要么是看着他长大的叔伯,要么是和他一同操练的袍泽,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能打能杀之人。
射个箭而已,根本不算什么。
“我去,我去,王爷我行。”
“什么你行,行什么行,别忘了上次营里比赛是谁赢了,要去也该俺去!”
“你们都起开,就你们那三脚猫的功夫,上去也是丢人现眼……还是我去!”
一时间萧t彧周围吵成了一团,都争着抢着要上场。齐灏神色冷了冷,萧彧却笑了。
他轻轻抬手,争执声立马停了,纪律严明犹如身处军中。
“拿弓来。”他声音不高不低,透着几分闲适,却让人打心里不敢小觑。
侍卫很快拿了弓箭,萧彧没动,只微微掀起眼皮示意齐灏,“舅兄先来。”
一声舅兄叫得齐灏表情差点维持不住,他狠狠盯了他一眼,泄愤似的拉起弓弦。
嗖。
箭矢如利刃划破空气,直冲箭靶。众人屏息,有的踮脚去瞧,有的眯眼眺望。随即,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中了中了,正中靶心!”
原本围在萧彧身边准备看好戏的人不说话了,这个瞧着清瘦像弱鸡仔的白面书生还真有两把刷子啊。
“老周,你还去不?”
“……去什么去,上去给王爷丢人吗?”魁梧大汉自觉往后退,神情讪讪的。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射中肯定没问题,但像齐灏一样正中靶心,得看运气。
萧彧此时才接过弓箭,迈步上了台阶。他站的地方比齐灏近上大约两步的距离,在这点上,他还不屑于占他这种便宜。
齐灏瞥了他一眼,让开位置。
拉弓、上弦、瞄准,萧彧做得自然而迅速,就仿佛做过无数遍,早已形成身体本能反应。他身形高大,挺直的脊背如松柏,透着坚毅果敢,却不锋芒毕露,而是宛若洗尽铅华后不显山不露水的淡雅和从容。
他一身喜袍,衬得面容愈发俊逸出尘,风微微带起他的衣袍,身姿绰约,气度无双。不少人都看愣了,以往只知摄政王权势滔天,连圣人都要退避三舍,此时方知原来他竟是还有一副好样貌。
顾如澜瞧得欣慰又难受,他可太清楚一个好相貌对于女子的吸引力。何况这等相貌之上,他还有权力,还愁不将闺女迷得死死的?
“哼。”他不服气的撇过头,色衰而爱驰,早晚他也有被嫌弃的一天。
萧彧不知道老丈人此时在心底怎么腹诽他,他专注的凝视着前方,眼神集中在一个点,而后一松手。
比刚才那箭更快的速度,更强大的破空声。
齐灏紧张的捏住指尖,第一次痛恨起自己过于良好的视力。因为他清晰的看见,那支箭狠狠劈开了他的,直直插入靶心。
本该有两支箭的箭靶上,此刻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支,并且因为力道过大,仍在嗡嗡的晃动。
他抿了抿唇,孰料还没完。萧彧再次拉弓,又一支箭破空而去,却不是冲着箭靶,而是箭靶后方一颗柳树。
傍晚时分,晚风徐徐,树叶轻轻摇曳。这是比箭靶更远的射程,更难的目标,因为它在动。
齐灏瞪大眼,耳边似乎听到了一阵哗啦声,那是其它树叶被带动的声响。咚,箭头插进了树干,一片翠绿的叶片被牢牢钉在了枝干之上。
围观的人群瞠目结舌,震惊得说不出话。军中汉子们惊讶过后,豁然爆发出一阵鬼哭狼嚎。
“王爷威武!”“王爷神技!”“王爷你太牛了!”
一开始是各种凌乱的喊声,慢慢的,喊声汇聚成一股,府门外,偌大的场地上,无数人一同呐喊着:“王爷!王爷!王爷!”
喊声震天动地,从东城传入西城,又从西城传入皇宫,引得宫人们翘首以望。
萧統蹲在草地上,手里拿着根棍子逗蛐蛐,听见响动回过身。斜阳映照在他脸上,红彤彤的,让人分辨不清他的神情。
“外头怎么了?”
“今日北冥王大婚,应当是在庆贺呢。”大太监在旁弯着腰,神色恭谨。
“是吗。”萧統望了望不远处的宫墙,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大婚了啊……”
成婚了,是不是代表后代也不远了?有了后代,他会不会不再满足于现状?
他重新低下头,棍子一端牢牢摁住蛐蛐,似乎恨不能将他摁到泥里。
“你见过那位顾家姑娘吗?”
“不曾。”大太监腰弯得更低,“听闻王爷对其很是看重,不仅亲猎了大雁送过去,又因为顾姑娘一句‘更喜欢大雁自由自在’,转头就将大雁放生了。”
“噢?”萧統起了兴趣,“果真放生了?”
“是。特意选了良辰吉时,亲自陪着顾姑娘放生了。”
“倒是瞧不出……”他还有这般温柔体贴的心肠。
萧統拍拍裤腿站起身,“明日他们要进宫谢恩吧?”
“是。”
“那朕倒要好好瞧瞧。”
萧統又望了眼宫墙,仿佛能透过红墙看到那张总是雍容冷静的脸。
他倒要瞧瞧,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让他放下身段向他请旨赐婚。
“母后呢?”萧統像是想起什么,转身看向另一个方向,“母后知道这个消息吗?”
“大约……听说了的。”
“她没有表示?”
“……”大太监垂着脑袋,不敢吭声。
“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
“太后娘娘最近……身边多了张生面孔……据说日夜不离……”
萧統拍衣服的手顿了顿,睨了他一眼,慢慢重复着最后几个字,“日夜不离?”
“……是。”
“长得好?”
“……与……有几分相像。”
“哈。”萧統仰头笑了一声,眼里兴味愈浓,“那明天有好戏看了。”
当他知道这件事,他的表情……一定会十分精彩吧?
还有那个顾姑娘,不知道会作何表现。
“真是越来越期待了。”
他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朕希望明天快点来。”
想快点是不可能的,时间不随人的意志而改变,就像有些事发生了就无法挽回。
齐灏站在人群里,看着新郎官在一堆人的簇拥下进了府门,踏进了不曾有外男踏入的庭院。看着他接出新娘,两人双双拜过高堂,而后又在众人簇拥下上了花轿。
极尽奢华的花轿精美繁复,顶部一朵锡制的立体莲花,周围黄金雕刻点缀,其下又辅以绣片、珠翠、玻璃彩绘装饰,整个轿子显得金光闪闪。
轿身上刻满了人物花鸟,细细一数,足有二十四只凤凰、三十八条龙、五十四只仙鹤以及七十四只喜鹊,寓意吉祥美好,造型华丽气派,任谁瞧都知道必然花了大心思。
女眷们指着花轿啧啧称奇,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果然是王爷,出手就是不一样。”
“只怕迎娶皇后,也不过如此了吧?”
“又是龙,又是凤……是不是有些大不敬?”
“嘘。敬不敬的宫里说了算。”
他皱了皱眉,对这样的高调有些宽慰,又有些担忧。萧彧肯为表妹做这些,说明他重视她,起码婚后生活应当暂时无忧。
可这般高调,当真不会引来宫里猜忌吗?
北冥王本就权势滔天,朝堂上只认摄政王,不认小皇帝,若是再不加以收敛,这日后……
他攥了攥掌心,对身侧的世子夫人道:“娘,这届的春闱,我想下场试试。”
“什么?”世子夫人愕然,“你不是不喜……”
齐国公府以军功起家,但从世子开始,齐国公就不让他学习武艺,而是弃武从文。
那些年朝局混乱,今天这个倒了,明天那个抄家了,国公府能得以保全,全赖齐国公的审时度势。可这安稳是一时的,想要继续保持家族荣耀兴盛不衰,就要有成才的后代接替。
所以自齐灏出生后,他就亲自接到了膝下教养。齐灏聪慧,无论武艺还是才学,皆是上上等,只可惜,不知是安稳的环境造就,还是天生性格原因,他一直显得聪明有余,进取不足。
这样的性子如何适应得了瞬息万变的朝堂?
国公爷看明白了这点,终是放弃了让他入朝为官的想法。与其不争不夺,被别人当成靶子,再牵连全家,不如安稳的等着继承爵位。
起码再不济也是个侯爷。
对此世子夫人失望过,也遗憾过。她期盼着儿子能靠自己做出一番功绩、飞黄腾达,为她争一口气,让她能在公婆小姑子面前挺直腰板,不用再小心谨慎度日。
然而无论她怎么督促,他就是对政坛不感兴趣。送进军营吧,她又舍不得,最终只得无奈放弃。
却不料今日他竟然主动提及,想要考科举?
世子夫人大喜过望,“好啊,回去娘就去找你爹,让他给你找几个大儒来!”
“嗯。”
齐灏平静的应了,目光始终落在渐行渐远的花轿上。
以前他不在意功名利禄,得过且过,如今他想迈进朝堂,争一席之地——
以护她的安危。
“对了,你姑父!”世子夫人突然想起顾如澜,他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做官虽然不行,但t考试的能力不差,多少能给灏儿一些建议吧?
她四下寻找,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他。
此时大部分人已经跟着接亲队伍去往王府,剩下的部分亲眷也在下人的引导下,去了宴会的地方,府门口只有零星几个人。
除了丫鬟婆子,便只她、齐灏、小姑子和顾如澜。
小姑子眼睛微红,眼角隐有泪痕,但面上还算平稳,顾如澜却是已经泪流满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还不停叨唠着小女儿的名字。
“茉儿……爹的茉儿,你怎么就舍下爹走了呜……”
世子夫人嘴角抽了抽,知道是嫁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事了呢。
齐婉婉额上青筋直蹦,他这么哭也不嫌晦气!
“你说茉儿为什么这么早出嫁?”她斜斜的望着他,冷笑,“要我告诉你原因吗?”
顾如澜哭声一滞,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大女儿的陷害,逼得她不得不还未及笄便出嫁。
“我不管你有多少为难,这几日,直到茉儿回门,你都必须将她给我看住了。如若敢出来给茉儿添麻烦……”齐婉婉扫了眼某个院落,声音如同淬了冰,不留一丝情面。
“我绝对会让你们比当年更后悔莫及!”
顾如澜瞳孔一缩,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两步,“婉婉……”
他想抓住她的袖子,却只抓住了个衣角。衣袍细腻丝滑,还未等他握住,便从掌心滑走,就像它的主人,一去再未回头。
*
“莫走回头路。”
喜娘紧紧跟在轿边,遇到庙、井、大石和大树等地方,两侧就有人用红毡将轿子遮起来,同时点燃鞭炮,是为辟邪。
花轿走了一路,鞭炮便响了一路,引得很多孩童跟着追跑,队伍越走越长。等来到王府门前时,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萧彧翻身下马,正要去接新娘,却见自家府门大门紧闭。面对齐灏当众“挑衅”都没情绪的人,此时立马沉了脸。
“王爷误怪,这是习俗。”管家连忙上前低声解释。
“所用为何?”萧彧问。
张毡遮轿,他能理解,他虽不信鬼神,但那是为新娘辟邪,宁可有,不可无。这紧闭大门不让进,又是何源头?
管家为难,看了眼花轿,嗓音压得更低,“为了压压新娘的性子。”
“胡闹。”萧彧呵斥,“立刻打开府门!”
“这……”管家下意识迟疑了,可待感受到投注在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凉,他不由打个寒颤,当即回身利索的去办事。
巍峨的大门咣当一声打开,花轿畅通无阻的被抬进庭院。过火盆,撒谷、豆、草等,依旧为了辟邪。
顾茉莉坐在轿子里,等着一阵劈里啪啦后,以为能下轿了,谁知还没有。
下轿有下轿的专门时辰,等到时辰一到,花轿才又被抬到大厅门口。萧彧在礼官的指引下,先向轿门作了三个揖,而后送亲太太打开轿门,顾茉莉终于在人搀扶下走下了轿撵。
刚站定,怀里就被递了个小瓷瓶,她低头一瞧,隐约能瞧见里面似是谷物和几枚戒指。
“姑娘,走。”送亲太太扶着她,另有两人在她前方快速铺着红毡,使她脚不沾地。
萧彧站在天地神案前,手持弓箭向她轻射了三箭,每射一箭便向后退一步,仍是为驱除邪魔。
顾茉莉手持团扇遮面,一步一步向前,裙裾纷飞间,鞋上两颗夜明珠若隐若现,宛如深海里的璀璨之星,美丽而神秘。
由于手举的动作,她的袖口微微滑落,露出一双欺霜赛雪般的皓腕,柔嫩纤细,透着如玉的光泽。云鬓秀发,明珠翠环,流苏摇曳,轻轻荡过她的蛾眉,淡妆轻描,绰约如许。
虽瞧不清完整容貌,但仅以一侧颜,便足以令满堂生辉。
朗世忱倚靠着廊柱,手指漫不经心敲打着折扇,一会快一会慢,渐渐失了以往的节奏。
她从身前走过,带来一缕幽香。他轻轻嗅了嗅,忽然想起院中栽的茉莉,一般都在下午酉时时分绽放,一开花,便芬香四溢,沁人心脾。
他曾数次坐于花边欣赏,或饮茶,或绘画。画上洁白的花瓣层层叠叠,如云似霞,在绿叶的衬托下愈发显得纯洁清雅。
就像眼前人一样。
敲打的动作一停,他望向厅外,此时恰是酉时时分。
“果真和传闻一般啊……”奎伯岩碰了碰他的胳膊,表情呆呆的,嘴巴比大脑快,“你不知道我最近一直后悔,那天没有早点跳下去……”
“噤声。”朗世忱收回视线,声音淡淡,“过去的事莫要再提,小心给别人徒增麻烦。”
让更多人知道当日不止一人跳下湖,对已经嫁为人妇的人来说没有一点好处。
“你该在意的是你和郡主的事怎么办。”
“别提了。”一说到这个,奎伯岩就头疼,“那郡主脾气大的很,动不动就挥鞭子,我又不好与女子计较,只好躲着她走。偏生她在祖母面前装得好,一副贤良端庄的模样,哄得老人家就认定了她这个孙媳妇,可愁死我了。”
他絮絮叨叨抱怨,说起苦闷处,瞬间忘了刚才升起的那份遗憾。单细胞的人便是这样,一次只能想一个话题。
朗世忱淡笑,嘴上应和着,目光却始终落在一处。
拜过天地后,新郎新娘被引到了洞房。礼官示意萧彧将自己的左衣襟压在新娘的右衣襟上。
“夫为天,应在上。”
萧彧皱眉,“夫妻一体,平等相待,如何分天地、上下?不用。”
礼官语塞,这规矩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皆是这么做的,怎地就这北冥王事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他憋了口气,看向新娘。听闻顾家姑娘自幼受国公夫人教导,应当学过《女戒》《女德》,懂这些规矩吧?
顾茉莉娴静的垂着头,身姿端正,挑不出一丝错处。双颊微微泛着红晕,似是羞涩,似是紧张,仿佛根本无暇顾及身边的动静。
也是,她一个新嫁娘,到了新地方,正是拘谨忐忑的时候,别人说什么她做什么,哪还顾得上分辨谁对谁错?
礼官心累,只得跳过这一节,继续下面的流程。他却没看到,团扇后,顾茉莉飞快侧眸对萧彧眨了眨眼,眼里星光密布,好似在说:“做得好!”
萧彧一愣,唇角忍不住翘了翘。他做这些不是为了她故意表现的,是他心里真这么想。但她能理解并表示支持,还是让他心头不由多了分甜蜜。
这种与人心意相通的感觉,真好。
而且他又看到了她的另一面——在“规矩”的外表下,藏着她的小心机小调皮。她对别人掩藏,却对自己毫无保留,让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她的真诚和信任。
眸光愈发温柔,借着袖袍的遮挡,他快速握了握她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她。
别害怕,一切有我。
顾茉莉没躲,歪头朝他笑。两人互相对视间,自有一股温情脉脉流动。
围观的人隐晦的交换了个眼神,纷纷出言打趣:
“王爷王妃感情真好。”
“是啊是啊,羡慕死个人了。”
“王妃真漂亮,王爷好福气!”
“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
朗世忱隐在角落里,打量着双双坐在床上的一对壁人,确实瞧着很般配。
他低头笑了笑,心里的怅然无人知。
“王爷,良辰美景难得,也别忘了正事。”他高声笑着,恣意洒脱。在对上那人好奇望过来的视线时,也能自然的回以一笑,毫无破绽。
“走走走,今日王爷大喜,定要多喝几杯,我可馋王府的好酒很久了!”
“喝酒,喝酒!”奎伯岩不知他心里所想,一听喝酒也跟着起哄,喜房里一时热闹得仿如集市。
萧彧看了他们几眼,握着顾茉莉没松手,“我去去就来。”
“嗯。”顾茉莉颔首,依旧做“羞涩腼腆”新娘状。
萧彧不禁又想笑了,莫名生出了几分留恋,竟是不想走了,只想这么陪着她……
他敛了敛神,捏了捏她的掌心,起身领着一群人出去了。
喧嚣的新房转瞬安静下来,只有顾茉莉和她带来的几个丫鬟和嬷嬷。
她没马上动,而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听了一会,直到确定人都走完了,外头再没了声响,才终于放松的往后一躺。
“好累啊,成亲也太麻烦了,下次再不成了。”
“姑娘又说孩子话,成亲一生只这一次,哪还有下次。”嬷嬷上前,小心扶起她,“待会再躺,先换洗、吃点东西,您也该饿了。”
顾茉莉由着她们折腾,t洗漱、沐浴、更衣,全程都闭着眼。
成亲真的很累,尤其古代婚礼,天还未亮,她就被折腾起来,一天只早晨吃了些点心,还不敢多喝汤水,渴了就用湿帕子沾沾嘴唇,就怕突然内急。中途各种礼节,一会坐一会站一会跪,虽然没走几步路,但也着实累得够呛。
不经历不知道,一经历吓一跳,怎么会有那么多步骤和规矩?
不仅她,直播间内的人同样看得震惊不已。
【以前结婚都这样?妈呀,更恐婚了。】
【听说地球时期到了现代,婚礼流程简化了很多,可能是远古时代的原因吧……】
【虽然繁复、累人,但全程看下来又有种感动。他们是真的很重视结婚这件事,所以才这么琐碎,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
【当然重视,没听他们说吗,一生就结这一次,连离婚再嫁都少之又少,哪像现在这么随便。】
【那是糟粕好吧?古代女子一生都被禁锢在牢笼里,婚礼再美好再风光又怎么样,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而已。】
【可婚礼的意义还是无可取代的,往后想起来,也会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啊。】
【一段记忆换一生自由,你愿意?】
【哎呀,好了好了,别吵了,现在又不是远古,早婚姻自由了。你想结婚就结婚,不想结婚就不结,多简单的事啊,有必要争吗?】
【如果小茉莉和我结婚的话,我肯定愿意!】
【楼上别做梦了……要结也是先和我结!】
【都滚粗,茉莉是我的,我叫萧彧。】
【得了吧,我还翟庭琛呢。】
顾茉莉拿梳子的手顿了顿,分明没过多长时间,提起上个世界却好似恍如隔世。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应该都不记得她了吧?
她放下手,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出神,依然一样的名字、一样的相貌,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秘密?
“在想什么?”身后一道低沉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她回头去瞧。
萧彧站在门边,也正望着她。身上喜服没换,面色却比之前红,黑眸不再犀利,透着些许的涣散,瞧着有点萌。
“喝醉啦?”
顾茉莉站起,正要过去,却被他伸手制止,“别动。”
她一怔,萧彧方觉刚才的语气过于急促,他忙解释,“我身上酒气重,仔细熏着你。”
“等我一会……”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已迅速进了里间。顾茉莉呆了呆,不由失笑。
想起什么,她也走到里间门口,“你先出来等等,里面还没收拾完。”
她才沐浴过,浴桶还在里头呢。
不用她提醒,萧彧已经看到了。宽大的足够容纳两三个人的浴桶上,仍在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水面上飘荡着片片红艳的花瓣。不知是不是还没来得及开窗通风的原因,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种奇异的香气。
清幽、香甜,犹如少女的笑容,令人难以忘怀。
是茉莉香,也是她身上的体香。
萧彧松了松领口,忽然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屋里实在太热了,他恍惚想着,热得他都出汗了。他连忙往出退,仓促之间没注意到门口还有人,直到香味撞了满怀。
他本就喝了点酒,此刻更是意识朦胧。往日精明的头脑一时间变得如糨糊一般,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香味意味着什么。
“抱、抱歉!”他慌张后退,却忘记了身后就是门。一脚踢中门槛,他身影不稳就要往后倒。
“小心啊。”
顾茉莉忙不迭要拉他,可是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加上他常年习武的力量,她竟是没能拉动,反而被带得一起往下倒。
咚的一声,堪称巨响,萧彧仰面摔在了地上,怀里紧紧抱着懵然的顾茉莉——
哪怕意识不清,哪怕情况紧急,他依然记得好好护着她。
“你……你没事吧?”顾茉莉着急要起来,刚才那一声,别是后脑勺直接着地了吧?
确实后脑勺着地了。
萧彧眼前有一瞬都是黑的,脑袋阵阵的疼,但这种疼痛却让他从那种半醉半醒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没事。”他一手按住地面,一手揽着顾茉莉,慢慢从地上坐起。没管脑袋的疼痛,先看她,“摔到哪里没?”
“没有。”顾茉莉从他怀里撤开,捧着他的头,小心的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疼吗,肿了吗,晕不晕,想不想吐?”
她一句接一句,担忧之情溢于言表,说到最后,她干脆起身,“我还是叫太医来吧!”
“别。”萧彧拉住她,新婚夜叫太医,好说不好听,若是再被编排出什么故事来,难免影响到她。
“我没事,不疼。”见她不信,他笑着强调,“真的不疼,不信你拍拍。”
“……”顾茉莉瞪他,还拍拍,当你自己是什么,西瓜吗?
可是瞪完,她又忍不住笑。
初见他,虽温和,但气度尊贵,令人不敢轻易靠近。再见,他彬彬有礼,温柔赤诚,处处为她考虑。这会见,却慌里慌张,透着几分傻气。
哪里还有一点传说中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摄政王的样子?
“快起来,地上凉。”她要拽他起来,反被他握住手腕。
“茉儿。”他唤她,“那日我问你可愿嫁我,你没有直接回答,现在呢,可后悔?”
“……后悔也嫁了。”顾茉莉嘟囔,耳根却不由泛起红晕。
她头一次与男子这般亲近,刚才着急没有察觉到,此刻静下来才发现,她还坐在他身上……
她能隐隐感受到男子与女子身体构造上的区别,并且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身上的温度很高,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一股热气。
她垂了垂眼,又立马抬起,似乎看哪都不合适,只能将目光集中在他脸上。
“成亲了也可以后悔,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觉得后悔了……都可以提。”萧彧认真的看着她,眼里尚且还存着丝醉意,却没了恍惚,只剩下唯她一人的专注。
“我向你承诺的永远不会变,我会珍你、重你、爱你、护你,若是哪一日我没做到,或者做得让你不满意,或是不小心让你生气、伤心了,你都可以随时离开,其它的有我。”
“……”顾茉莉回望他,良久才拍拍他的肩膀。
“起来吧,我腿麻了。”
萧彧一呆,下意识便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到床上,“我……帮你揉揉?”
“嗯哼。”顾茉莉轻哼了声,不知是真的难受,还是实在乏了,她瞧着兴致不高。
萧彧不明白,以为她是一天累的,又受了一番“惊吓”,感到疲倦了,于是降低声音安抚:“累了就睡吧,我帮你按按,别抽筋了。”
顾茉莉看了看他,他身上的喜服还没换,却叫她先睡……
她闭上眼,行吧,她的确有些困了。
上方传来一声轻笑,萧彧揉了揉她的头。他应是俯下了身,因为声音近得好似就在耳边。
“你还未及笄,我问过太医了,女子十八岁之前都还在长身体,其实最好晚婚晚育……”
顾茉莉唰地睁开眼,俏脸微红,又怒又恼,“谁让你说这个了!”
“不说不说了。”萧彧举起手做投降状,眼里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是我担心你身体……”
“你还说?”
“……”萧彧利索的闭上嘴,再不吭声。
“哼。”顾茉莉翻身背对着他,好似余怒未消,然而唇角却不受控制扬起。
有个人时刻将你放在心上,想你所想,想你还没来及的想,总归是件让人很温暖的事。
她重新闭上眼,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房间,可盖在身上的被子足够暖和,盖被子的手也足够温柔。
渐渐的,意识越来越迷蒙……
萧彧坐在床边,帮她脱掉鞋袜,将她放在外面的手塞进被子里,又掖了掖被角,确定四处不漏风了,才收回手。
等做完这一切,他不由又有些好笑。感觉不是娶个媳妇,而像是在养闺女。
他默默叹了口气,正准备起身去其它房间洗漱,却听门外响起急促的呼唤——
“王爷,宫里急召!”——
作者有话说:*《诗经》《国风·召南·鹊巢》
明天见
第42章 古代茉莉花七
顾茉莉这一觉睡得还算沉,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清早的阳光从窗棱透进来,映在窗边软榻上,一人正手执书卷闲适地坐着。
身姿挺拔,眉眼清俊。她不由有些恍惚,这样的场景似乎在哪见过。
“醒了?”那人听见动静回头,自然而然扬起笑容。独t坐时的清冷消散,只剩下温和与融融的暖意。
她眨眨眼,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卯时。”萧彧瞥了眼沙漏,走上前给她披上外袍,“叫丫鬟梳洗吗?”
“嗯。”顾茉莉拢了拢头发,面上露出两分焦急,“还要去宫里谢恩呢。”
“不着急,皇宫又不会跑。”萧彧开玩笑,又帮她拿鞋。如果不是她拒绝,估计还想帮她穿。
顾茉莉瞅他一眼,“即使您是摄政王,新妇第一天入宫就迟到,是不是未免也太狂妄了些?”
“狂妄便狂妄了,那又如何?”萧彧弯下腰,与她面对面,“我说过可以让你永远做自己,便会做到。如果宫里谁让你不舒服,无需忍耐,想发脾气就发,想掉头就走便走,不用顾忌那人是谁。”
“哪怕是太后娘娘?”女眷进宫,最大的“官”便是太后了吧?
萧彧笑,淡定而从容,“哪怕是皇帝。”
即使你将天捅破,我也能给你兜底。皇宫内外,无人能让你不痛快。
这是他的自信,也是他的能力。
顾茉莉看着他,他眼里全是笃定和认真。她知道,这不是狂妄,而是事实。
掌控朝廷、手握重兵的摄政王就是有这样的底气。
“我怎么感觉我可以狐假虎威起来了?”她也笑,没好气地推开他,“让开吧,摄政王大人,您挡到您王妃的道了。”
萧彧一愣,笑意愈浓。他喜欢“你的王妃”这个称呼。
“遵命,王妃大人。”他掸掸袖子,像模像样的行了个礼,让开位置。
两人玩笑一番,到底没有忘了正事。顾茉莉在丫鬟的服侍下穿衣、洗漱,萧彧重新坐回软榻,也不拿书,只在旁陪着她,一边看一边和她说些府中的情况。
“王府人口简单,主子就你我二人。之前外府由管家负责,内院则由我以前的奶嬷嬷管理,她曾是我母亲身边的老人,只是年事已高,在你入府前我便另置了院子,让她去安享晚年了,回头你选个你信任的接管了内院吧……”
顾茉莉微怔,透过梳妆镜去看他,正好对上他含笑的双眸。
老王妃的人,又是他乳母,且在府里经营多年,必然上下爱戴。若是好便罢了,若是不好,恐怕她一时也会有些为难。
赶走,她一个新嫁娘刚入王府就赶走府里的老人,传出去只怕会说她心眼狭窄、容不下人。不赶,她又会受掣肘。
如今倒好,他事前替她处理了,倒省得她再为此费心。
顾茉莉收回视线,他确实在按他说的那样,尽力护她、重她。
“还有管家。”萧彧望着她的背影,继续说道:“昨夜他家中出了点事,也请辞回家了。我有几个人选,等闲下来,你帮我择一个你瞧着顺眼的。”
顾茉莉忍不住转过身,如果她没记错,昨日她还见到那位管家了,正当盛年的年纪,怎地也突然请辞了?
“昨夜您睡着了不知道,管家跑进来说宫里急召。”
内室里,丫鬟悄悄覆到她耳边,低声说着她错过的事。
“王爷出来,没言语,只让人堵了他的嘴,然后拉了下去……”
她们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处理了,但从昨晚到现在,再未见那个管家的人。
“您没看到,王爷那时的表情有多冷……”丫鬟每每想起,都不禁打个寒颤。
在姑娘身边时,王爷总是笑着的、温和的,她也只当王爷脾气好,谁料昨夜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
他不是脾气好,只是对姑娘好。
顾茉莉低头整理着袖口,神色有些看不清。须臾,她抬起头,问的却不是管家。
“宫里确实急召了?”
“是,说是来了好几个太监,但是王爷没管,只处理了管家就回屋了,直到今早寅时才出门。”
“……他寅时就起了?”
“对,去演武场练了小半个时辰后再回来的。”
顾茉莉微微发愣,练了半个时辰又回来……是为了特意等她醒来?
她垂眸敛了敛心神,继续问:“知道是哪个宫的太监吗?”
丫鬟一呆,宫里召见王爷,还是大半夜,除了皇上难道还会有别人吗?
那可不一定。
顾茉莉拂拂衣袖,走出内室。此时已是将近辰时,可萧彧依旧不紧不慢,半点急切之色都没有。陪着她用完早膳,才又护着她上了马车,慢悠悠往宫里而去。
他不急,顾茉莉也不急,让用早膳便安心用早膳,连上了车,都不忘带本书,歪着靠枕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
萧彧看了她好几次,她都不为所动,眼皮都不抬。
这是哪里不顺心了?
萧彧失笑,还真是个孩子,一会好一会恼的。
“记住我说的话,随心自在就好。”到了宫门口,萧彧亲自搀扶她下了马车,不顾周围无数双眼睛,温柔的替她理了理鬓角,轻声交代。
“我在前殿等你,不管去哪,别让甘露和上珠离了你身边,有事就让她们去唤我。”
顾茉莉顺从的挨着他,任他为她整理,眼神却不由落向他身后两个颌首低眉的丫鬟。
同样的衣饰,相近的身高体型,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一对双生子。
这是出门前他领到她面前的,说是一个会医一个会武,留在她身边,他能更放心。正巧,云霞被留在了国公府,她身边还缺个得力的大丫鬟,便也无可无不可的留下了。
不过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态度,还是让她颇感好笑。
知道的是进宫谢恩,不知道的还以为要进龙潭虎穴。
“你不是说了有你在,我可以横着走吗?”她睨了他一眼,拨开他的手,“放心吧,我肯定不会让自己有事。”
“午膳我想吃糖蒸酥酪,别忘了让厨房备上。”
“知道了。”萧彧止不住的笑,笑声朗朗,毫无顾忌,回荡在皇宫大院里,显得奇异又和谐。
“皇叔,何事如此开心?”萧統走过来,在他还没下拜行礼前,就伸手制止,“今日不是朝会,皇叔实在无需多礼。”
“谢皇上。”萧彧收了笑,平静的面容看不出多余情绪,“成亲自然是件非常让人愉悦的事,等将来皇上经历了就会知晓。”
“算了吧,朕可不想多个人管束。”萧統皱皱鼻子,一副玩心正甚的模样,“朝堂有皇叔,后宫有母后,朕高枕无忧、只管玩乐,何苦再找个人添堵?”
“皇上总需要有继承人。”萧彧面色淡淡,没有像一些老大人一样苦口婆心劝说,也没有为了他开心附和,他只说事实。
国不可一日无主,同样也不能没有继承人。不管他是真的不想,还是其它,最终结果都会是要成亲。
注定的事情,何苦去说它。
“不是有皇叔吗?”萧統无所谓的挥挥手,仿佛理所当然,“皇叔成亲了,到时候生了子嗣,过继给朕就好了呀。”
“皇上慎言。”萧彧面上辨不出喜怒,“先不说我还没有子嗣,便是有,那也得听我夫人的。”
可不是说给谁就给谁,你想要,也得看我夫人答不答应。
“皇婶?”萧統愣了愣,这话意思……
“皇婶很彪悍?”
“不。”萧彧眉眼柔和,“她只是性子不大好。”
顾茉莉不知道她的风评被害,她一直觉得自己脾气很好,对待任何事都耐心十足,也很少会记恨一些事、一些人,因为根本不在意。
她似乎天生性子就淡,所以即使面对那样的父母,她也没有生出多少怨恨的念头。她只是不懂,不懂人复杂的情感,不懂为什么之前把她当宝、之后又要杀她。
在被神奇的力量带入“直播”中后,她也能沉着冷静的面对,一步步试探直播背后的力量以及“祂”的底线。
然而不知是不是前一世身边一直有人呵护,这一世又多了个杀伐果决却对她倍加在乎的母亲和“百依百顺”的夫君,两人都不停强调她可以尽管随心做自己,无论发生什么,她们都在,使得她被娇惯出了几分小性子,连耐力都似乎变差了。
比如此时。
她在宫人的带领下,来到太后所居宫殿,却被拦在外面,足足站了一刻钟,才有了人引着她进去。进去后行完礼,上面又迟迟不叫起。
这是给下马威啊?
她叹了口气,直接站起身。她想装羞涩,装腼腆,奈何有人不愿意,那她就试着捅一捅天。
反正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
“娘娘如果没什么事,那臣妇就先告退了,t夫君还在前殿等着臣妇。”
“大胆!”见她竟是自己起了,丝毫不将太后的脸面放在眼里,立马有人出声呵斥,“北冥王妃,你的礼仪呢,顾家就是这般教养你的?”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臣妇已经嫁与王爷,自当听从夫君的。”顾茉莉笑着抬起头,众人只觉眼前一亮,仿若满室生晕。
清澈的眼眸眨啊眨,即使坐着傲慢的事,说着堪称狂妄的话,也丝毫不显骄蛮,反而觉得理应如此。
“来之前,夫君再三叮咛了,天大地大,不及我的心情大。若是有人找我不痛快,只管怼回去,任何事都有他替我做主。”她似是没办法的摇摇头,“夫君的话,臣妇不敢不听。娘娘,要不您和我夫君说说?”
一听萧彧,方才斥责的人不敢说话了,回身小心地觑着身后人的脸色。
一直歪靠在榻上不作声的女子缓缓抬起眼,艳丽的容颜保养极好,瞧不出具体年纪。她冷冷一笑,伸出戴着长长护甲的手指了指她,“倒是个伶牙俐齿的。”
“娘娘谬赞。”顾茉莉福了福身,端庄娴雅,似弱柳扶风,柔桡轻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端得是风华无双。
伏在榻边仅披着一件宽大外袍的“女子”怔了怔,在别人察觉前连忙垂下眼,不敢叫人发觉。
可“她”的存在着实有些鹤立鸡群,顾茉莉望过去。
浓密的黑发遮挡了“她”的大半张脸,身姿纤细,即使穿着长袍,也能看出婀娜的腰身。
仅从背影就能判断此人必定相貌不俗,只是……
她蹙了蹙眉,对于女子来说,她的身量是不是过于高挑了?瞧着与萧彧都差不多。
“若儿。”冯音真察觉到她的视线,倾身,轻佻地挑起榻边人的下巴,不顾护甲的尖端刺进了“她”的皮肉,有鲜血流了下来,硬生生迫使“她”转过头。
“让咱们的好王妃瞧瞧你的脸。”
荣晏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下意识露出娇媚的笑容,就着这个姿势欠了欠身,“王妃安。”
声音轻柔,却透出几分雌雄莫辨。
顾茉莉渐渐收了所有表情,神色淡漠。打眼一瞧,竟与萧彧身上的气质有几分相似。
同样的高贵,同样的淡然,好似世间万物都不值得她挂心。
冯音真越看越不悦,直接推了荣晏一把,“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去给王妃斟茶!”
“……是。”荣晏踉跄着向前,站起来后的他显得更加高大。
一番动作,让本就没有合拢的衣襟愈发敞开,左侧肩膀裸露在外,从顾茉莉的视角,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一马平川的胸部。
他是男人,虽然穿着女装,梳着女士发型,但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太后宫里藏着个男人,而且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顾茉莉看着他走到身边,软骨头似的跪了下去,双手捧着茶杯置于头顶,一举一动都带着有意为之的曲意逢迎。
“王妃,请喝茶。”
她没动,依然盯着那张脸。俊朗出尘,清隽儒雅,不久前她刚刚才见过一张很相像的脸——
她的夫君,赫赫有名的摄政王萧彧。
“王妃一直盯着若儿瞧,是也喜欢他吗?”冯音真掩唇轻笑,笑声明快,宛如十七八岁的少女。
“本宫也十分喜欢呢。”
“你叫若儿?”顾茉莉没看她,只盯着眼前男人问。
“是。”
“哪个若?”
“……‘天文若通会,星影应离离’的若。”
“你读过书?”
“不曾。”
“那这句诗所知何来?”
“……”荣晏垂首,因为有人时常在他面前念起,听得多了,自然记住了。
顾茉莉点点头,抚了抚衣袖。萧彧,字文若。连名字都要和他取一样的字,不是故意都没人信。
“你是自愿的吗?”她再问。
荣晏却一怔,本能的抬起眼,不是很明白这话的意思。顾茉莉直视他,眼里什么也没有,没有鄙视,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干净的澄澈。
“你来到这里,这副打扮、形态,可有人逼迫,可受人威胁,可有何难言之隐?”
“你放心,我虽没多大能耐,但若是你真有忌惮,我可以替你解决。”她微微俯身,让他看清她的郑重,“我想你也应该知道北冥王代表着什么。”
荣晏瞳孔一缩,他当然知道,北冥王代表着无上权势,代表着至尊地位,代表着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不,或许不是一人之下,而是所有人之上。
“只要你说,我替你解决。”顾茉莉再一次强调。
冯音真皱眉,不懂她说这些话的意思,“王妃……”
“我问你。”顾茉莉目光不移,专注的望着面前人,“既然知道那首诗,想必也清楚你的相貌与何人相像。”
当然。
荣晏手抖了抖,从进宫第一天起,他就知道。太后留着他,一是为了满足某种不可告人的心思,二便是折辱——
通过折辱他,来折辱那个如天边月般够不着的人。
“那你可是自愿?”
“……”他垂眸,“是自愿。”
“好。”
顾茉莉往后靠了靠,袖摆从他眼前拂过,带起一阵香风。她神情平静,平静得宛如神殿里的佛像,慈悲渡人,却也有怒目金刚时。
“本宫瞧他面容不喜,上珠,划了。”
几乎伴随着话音刚落,一道白光闪过,利刃出鞘,见血便回,整个过程不过数秒,在殿中人还在思忖王妃刚才的话,事情便已结束了。
冯音真豁然起身,满脸不可置信。荣晏捂着右颊倒在地上,鲜血从指缝中流出,滴答滴答染红了他的衣衫、他的胸膛。
他怔怔望着身上的血迹,似是吓得不知该作何反应。殿中此时方才响起几声短促的尖叫,须臾又被压了回去,惴惴不敢言。
这位新王妃也太……也太……
太怎么样,她们又说不出来,然而经此一事,再无人敢小瞧、轻视这位年纪尚小的王妃了。
“夫荣妻贵,妻贵夫荣,夫妻一体,夫君的脸面便是我的脸面,我容不得任何人轻贱。”
顾茉莉拂了拂衣袖,姿态从容,微昂的脖颈轻轻扫视殿中,而后落向正前方惊怒交加、手都在发抖的冯音真,优雅的行了一礼。
“臣妾告退。”
“顾氏!”
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吼声,顾茉莉只作不闻,径直走出了大殿。
殿外,日头已升至正午,强烈的阳光刺得她不由眯了眯眼,她步伐稳健的迈下台阶,掩在袖中的手却不受控制的攥成一团。
冷静的外表下,她也有她的害怕,她的胆怯。
萧彧目光温柔若水,低声唤她:“夫人。”
顾茉莉抬起眼,他站在阳光下,朝她张开双臂,眼里的暖意满得几欲要溢出来。
“我来接你。”
她顿了顿,慢慢走向他,渐渐越走越快,发丝扬起,她如飞舞的蝴蝶,扑进了他的怀里。
清新而悠远的气息包裹着她,就像深夜里的雪松,又似海风掠过的礁石,让人感到安心和温暖。
她舒服的吁了口气,抱怨:“好累。”
进宫好累,规矩好累,和别有用心的人打交道也好累。
“那以后再不来了。”萧彧抚着她的发顶,嘴唇轻轻擦过,透着安抚,话说得毫不迟疑。
他弯下腰,将她打横抱起,接过丫鬟递来的披风,从她头一直裹到脚,护着严严实实。
“我们回家。”
回家啊……
顾茉莉窝在他怀里,蹭了蹭,从披风下传来的声音带着丝模糊。
“有点想娘了。”
“那就回顾府?”
“也不想……”顾府还有顾如澜和顾玲珑。
而且成亲第一天就跑回娘家,传出去又会引来满城风雨。
虽然今日过后,她恐怕也没什么名声可言了。
顾茉莉又往他怀里缩了缩,萧彧轻笑,隔着披风摸了摸她的脑袋。
“那我让人把娘请来。王府隔壁有座院子,一直空着,娘如果愿意,可以住那。”
这样来往也方便,别人还没办法说嘴。毕竟丈母娘年纪不大,一直住女婿家确实不大妥当。
两府独居就不同了。
“先在中间开个小门,进出就不用通过大门,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行吗?”
“嗯……这是你的主意,不是我的喔。”
“是。”萧彧脸上多了分无奈,“是我的主意,我去和娘说,肯定不会让她怪你。”
不是你舍不得亲娘,是我舍不得你有一丁点不顺心。
他瞥了眼寂静无声的殿宇,黑眸泛起凉意。有些人非要跳出来找存在感,那他就成全她t。
他怀里抱着宝贝,转身朝宫外走去,没用轿撵,只静静的徒步走着。长长的红墙伫立在他们身侧,一眼望不到头。他走得闲庭信步,而坚定不移。
红墙从来束缚不了他,高耸的宫殿也震慑不了他,唯一能让他放缓步伐的,只有怀中的她。
来往的宫人错愕的看着他们走来,又望着他们走远。天地间,一时仿佛只剩下了他们相伴相行的身影,在空旷寂寥的皇宫里,显得那么异类,却又那么和谐,宛如一体。
萧統站在他们身后,不知看了多久。
从她那一句“你可是自愿”,还是从她“夫妻一体,绝不允许任何人践踏夫君的颜面”,亦或者从她出现在殿外,他第一次得见她的容颜。
阳光下她眯着眼,身形羸弱,肌肤细腻如白瓷,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让人完全想象不到这样一个柔弱的人儿是以怎样的形态说出那一句“划了”的话。
第一次听说她,是她要放生大雁,他以为她是被娇养过头、同情心泛滥的蠢小姐。第二次听说她,是皇叔说她性格不大好,他以为她不仅蠢,还任性骄蛮。第三次听说她,是宫人来报,太后为难她,他以为她恃宠而骄,仗着摄政王一点宠爱就狂妄自大,受不得委屈。
但奈何皇叔在意,一听说她可能在受苦,立马变了脸色赶过来。当时他还想着,美人谷英雄冢,或许扳倒皇叔的关键已经出现了。
然后他就听到了她软糯却铿锵的声音。
她似乎确实骄蛮,敢直接顶撞太后。她好像也确实狂妄,在宫里就敢命人动刀。可她好像不蠢,也不娇……
不,还是娇的,不过只针对她认定的人。
萧統缓缓将手背到背后,刚才在她跑过来时,他竟是不知不觉也伸出了手。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好像有点羡慕,羡慕萧彧在拥有了那么多之后,还有个人全心全意的护着他,护着他的脸面,护着他的清誉。
其实那些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脸面、清誉,一点点间接的折辱,哪里比得上实实在在得到的权势。
他不信以萧彧的手眼通天,他会不知道冯音真做的事。但他没管,因为不在意。
可他却处理了昨日去王府召人的太监们,因为他在意。
萧統讽刺的笑了笑,他几乎将在意和不在意都摆在明面上,这也更加惹恼了希望他在意却只得到不在意的人,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冯音真在宫廷沉浮这么多年,从一介小小贵人做到太后,又岂是看不清形势、鲁莽之人,不过是暂时被嫉妒冲昏了头脑。
瞧着吧,她很快便会示弱,做出补偿举动。
只是对方买不买账就不好说了。
他忍不住又看向那对背影,下一秒忽然落入一双璀璨星眸中。
似乎是被裹得闷了,她从披风中探出头,原本整齐的发丝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伸手去拨,再一抬眼便看到了他。
她好像有点惊讶,红唇微微张开,双眼也瞪得溜圆。不同于刚出殿的清冷、扑向萧彧时的依赖,此时的她……
有点可爱。
萧統嘴角不自觉挑起,像是恶作剧般朝她扬起胳膊挥了挥,嘴唇一张一合但没发出声音。
顾茉莉却看懂了他的口型,他在说——“皇婶,下次见。”
“小心有风。”她还没有所表示,头顶披风又盖上了。她看不到萧彧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温和却少了几分笑意。
她重新窝进他的怀里,没坚持再露出来,而是带着点哀怨的嘟囔:“嫁给你亏了,平白长了个辈分。”
本是豆蔻年华,却成了别人的婶婶。认真算起来,她竟是和太后同辈。
不过她瞧着年纪也不大便是了。
“冯太后只比我年长几岁,她父亲曾在我父王麾下任职,我初入军营便是由他带着教导,也算半个恩师。”
萧彧一直抱着她走到宫门口马车边,细致的放进车里坐好才松开手。他却没有立马坐下,而是一边帮她整理裙摆,一边解释。
“她自幼丧母,父亲多偏宠了几分,时常将她扮做男儿带在身边,与我有过几面交情。”
“几面交情……”顾茉莉重复这几个字,笑得促狭,“当真?”
“……当时她可能有点想法吧。”萧彧拿她没辙,只得说得更明白些。
“当年‘四王四公’以我父王马首是瞻,他又仅我一子,其实不仅冯家,其他家也曾有过类似的意思。”
只是冯家占着地利人和,作为上任北冥王的得力下属和他的半个恩师,可以近水楼台——
说是不放心女儿,可军营里全是男子,真为女儿好,就不会让她冒着名节被毁的危险经常出入军营。究其根底,还是为了接近他。
“也因为如此,她才会进宫。”萧彧叹息。
该说不说,都是阴差阳错。本为了他而去,却被一时兴起出来游玩的先帝看到,男装美人,娇俏可人还透着他不曾见过的泼辣直白,一下吸引了他的目光,当场就强自带回了宫。
“等我父王知道,已经来不及……所以他对冯家一直存着愧疚。”
好好的女儿陷进了皇宫的漩涡,起因还是为了他的儿子,前北冥王总觉得过意不去,不仅对冯家多有扶持,还多次帮助已成为后妃的冯音真,让她得以一路扶摇直上。
当然,其中或许也有在后宫培植个亲信,以便更好影响前朝的念头。总之,最后的结果便是冯音真身上牢牢打上了北冥王府的标签,也因此在后来先帝出事后,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了他父王。
萧彧垂了垂眼,坐到顾茉莉身边。她转头看他,犹豫了会,附上手握住他的。
他愣了下,随即紧紧反握住,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没事,都过去了。”
那段父王突然过世、仿佛天都塌了的日子,早已过去了,他再不是当日那个孤立无缘,被人落进下石、一夕之间尝尽人情冷暖的稚子。他有了力量,能高坐朝堂,也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萧彧摩挲着掌心的小手,他会保护好她,哪怕倾尽一切。
顾茉莉望着他,缓缓将头靠上他的肩膀,“这么说,当年就是在她宫里出的事,那她怎么……”还能当太后?
先帝在她宫中暴毙,前北冥王都被逼自尽,她作为当事人,居然能全身而退?
“我父王还没出事时,就有人要她殉葬,但是她拿出了先帝封她为皇后的诏书,并且……她当时怀有身孕。”
怎么说也是先帝的子嗣,大臣们也不敢在先帝尸骨未寒之际背上一个谋害皇嗣的名声,加上冯音真一介女子,他们自认影响不了大局,便只将她拘禁在宫中,等着她分娩产下皇子后再处置。
然后便是他父王自尽,剩下三王四公陷于争斗之中,更加无人想得起深宫中还有那么一位。
“后来她不知和谁达成交易,凭着先帝的诏书,在新帝登基后,尊封她为了太后。再之后……你应该有听说。”
三王四公几败俱伤,他取代他们成了摄政王,介于冯家和萧家的关系,即使他未曾有过特殊表示,也自有人上赶着巴结奉承,太后这个位置自然也坐得稳当了。
萧彧低头把玩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捏着,乐此不疲。顾茉莉感觉有些痒,忍不住拍了他一下,惹来对方一个无辜的回视。
怎么之前没看出来他身上还有点无赖的属性?
顾茉莉好气又好笑,挣脱不开便索性不费那个劲。
“那那个孩子呢?”
出嫁前娘亲让她记住的那些关系谱里,似乎没有听说当今太后还有个亲生子?
“后来‘不小心’滑胎了。”萧彧语气漫不经心,“但据她当时给我传信,是她自己故意的,因为——”
“那不是先帝的孩子,而是我父王的。”
“……啊?”顾茉莉蓦地坐直身体,什么意思,孩子是前北冥王的?
“她不是和你差不多大吗!”
前北冥王的年纪可是能做她父亲,况且一个在深宫,一个在宫外,又是如何避开众多耳目暗通款曲,甚至珠胎暗结的?
“不知道。她那么一说,我姑且那么一听。真相如何,只有他们当事人自己知晓。”
萧彧显得并不是很在意,是不是的,又能代表什么?三个当事人,一个先帝t一个他父王都不在了,孩子也没生下来,现在再去纠结他到底是谁的血脉毫无意义。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起码以前在某些事上,他确实对冯音真多了两分忍让,否则她不会在宫里那么如鱼得水。
往日多少事,她都扯着他的大旗做,他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影响大局,便只做不知。或许也是这样,让她有了误解……
他干脆将她的两只手都包起来,宽大的手掌即使盖住两只手也绰绰有余。他瞧着欢喜,情不自禁俯下身亲了亲。
这个举动让两个人都僵住了,虽然只是亲在他自己的手背上,可其中代表的含义还是过于暧昧。两人又处在相对密闭的马车里,身旁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不由愈发不自在起来。
顾茉莉抿着唇,视线只盯着身前半寸的地方瞧,仿佛上面有什么花纹特别吸引人。萧彧也颇有些坐立不安,想道歉,说自己唐突了,但是莫名的,他就是说不出口。
心底好似有两个声音在挣扎,一个说“你们是夫妻,这样很正常”,一个说“她并不是因为喜欢你才嫁给你,你这样的行为和登徒子有什么区别?”
他尴尬地侧了侧身,忽然感觉无颜面对她。恰在此时,马车慢慢停了下来,王府到了。
“下去吧……”他站起,就想先下车,再接她下来。
可还没走两步,手腕却被抓住了。
他回身,她攥着他的手腕,明净的双眸里荡起微光。
“夫君。”她这么唤他,语调低缓,含着期盼。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
“快走!”
皇城之中,荣晏踉跄着被人推着往前走。颊上的血液已经止住,只是没有擦拭,盖住了原本英俊的脸庞,显得很是狰狞。
太监瞧见了,嬉笑的啐了一口,“可惜了,这么好看的脸呢,这下别说太后,连咱家都没‘兴趣’喽。”
这话引得周围一片人都大笑了起来,有人还起哄:“要不小亮爷,你也试试?”
“去去去,太后的人,咱可不敢动。”
“太后本就只看中了那张脸,现在脸都毁了,怎么可能还会再多瞧一眼?不然也不会让咱把他带到这了。”
荣晏垂着头,假装没有听见那些不堪入耳的话,眼睛却在不着痕迹的观察着四周,这里是……
“净房。”被称为“小亮爷”的太监上前,推着他直接进了房间。
昏暗逼仄的屋子里,零星的摆放着几张桌椅,透着微弱的光线,可以看见从屋顶吊下来的无数瓶瓶罐罐,里面装着荣晏很熟悉又很陌生的东西。
熟悉是他天天见,陌生是从没以这样的方式单独见。
他神色骤变,万万没想到冯音真竟是让人带他来这里!
她想做什么?
“放轻松,别怕,一刀下去就解决了。”太监呵呵笑着,一步步靠近,“娘娘说了,她会放你走,但是从宫里出去的男人只能有一种……”
她不能让人知道她曾在宫里养过“真”男人。
荣晏不住的后退,直到退到墙角被桌子抵住,他才不得不停下。冷汗从鬓角滑落,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副钗环,金玉点翠,精致非凡——来自那个下令毁了他容貌的女子。
他不明白她什么意思,一面无情的划了他的脸,一面又悄悄塞给他钗环,是让他自绝,还是让他……
自保?
他抵住后槽牙,暗中积蓄力量,只等太监靠近。蝼蚁尚且偷生,他忍到现在,只为了一个目的——活着。
他想活着,不管以怎样不堪的面目,他都要活着。
脚步越来越近,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靴子,他微微抬起手臂……
忽然,门被猛地推开。光亮照进来,屋内瞬间大亮。他眯眼望去,身着甲胄的男子站在门口,冷冷的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个人,王爷要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43章 古代茉莉花八
荣晏披着斗篷,跟着人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的整张脸,他低头走着,心里惴惴不安。
他不知道这人到底要带他去哪,他将他从净房救了出来,却始终一言不发。他紧紧攥着钗环,不敢掉以轻心。他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会不会是另一个比净房更可怖的地方……
这一刻,他心底升起的是无尽的悲哀。身为蝼蚁便是如此,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掌控,只能随波逐流,听从那些贵人们的吩咐。
然而同时,他又止不住生出一股不服。凭什么,凭什么他要遭受这些,凭什么那些人就要高他一等,他们都是人,除了出身,他又比他们差了哪里?
随即他又有些颓然。是啊,出身,仅一个出身就能让他们永远凌驾于他之上。谁让他没生在一个好人家,偏还长了张惹祸的脸。
他不禁摸了摸还在隐隐发疼的右颊,浮上脑海的不是冯音真时而痴迷时而厌憎时而不甘的眼神,而是一双清澈干净的瞳仁。
她看向他时,没有其它情绪,没有厌恶、没有恶心反感,也没有怜悯。他在她眼里看到了平等,将他与其他人放在一起看待的平等,而不是一个物件,一个以色侍人的“男宠”。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所以尽管她下令毁了他的容貌,他心里也生不出一丝怨恨的情绪。
相反,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
终于不用再日日胆战心惊、如履薄冰了,既要对冯音真谄媚示好,又要时刻担忧情绪不稳的她再想出什么方式折磨他,也不用惶恐着他的存在被别人知道,会惹来杀身之祸。
他不敢逃离的牢笼,有人帮他划出了道口子。
虽然是以容颜被毁的代价。
只是可惜,牢笼一个接一个,他似乎依旧没有逃出……
“赖兄,这就出宫了吗?”
一道粗犷的声音唤回了荣晏的神智,他悄悄抬起眼,透过兜帽可以看到前方宫门口,几个身穿禁卫军制服的侍卫正热情的和他身前的人打招呼。态度亲切,仿佛很是熟识。
那人却神色淡淡,不远不近。
“嗯,王爷还在等着,不敢耽搁。”
“那快去吧,快去。”侍卫略带巴结的笑,瞅了身后的荣晏一眼,没有说什么,径直打开了宫门。
等等,宫门……
荣晏茫然四顾,真的是宫门口,不久前他被乔装带进来的地方。
“愣着做什么。”那人朝他低喝,“还不快走!”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只机械的跟着他往出走。
直到走出宫门很长一段距离,他才回过头,眺望那座宏伟却也冰冷无情的宫殿群。
他居然就这么走出来了……没少什么,完整无缺的从宫里出来了……
他眨了眨眼,鼻头间忽然开始酸涩。原来出来也不是那么难。
“王爷,人带来了。”赖虎停在一辆马车前,弯腰俯身,神情恭敬,隐隐含着几分崇拜。
荣晏仓皇的望过去,一时竟是忘了行礼。
马车里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缓缓挑起了帘子,朗朗如明月般清雅无双、气度非凡的男人从里探出头,漠然的上下扫视他两眼,着重在他脸颊处停留了片刻,声音冷沉而淡漠。
“若儿?”
“不……”不知为何,再提起这个名字,尤其在这个男人面前,荣晏只觉满心羞躁,恨不能立马有个地缝钻进去。
“奴……在下名荣晏。”
“荣晏。”萧彧面色平淡,明显对他叫什么不感兴趣,他只关心一点:
“可记恨王妃?”她毁了你的脸,也断了你攀附权贵的前途,可会恨她?
“……不曾。”
萧彧仔细打量他,确定他说的是实话,不过他的神情非但没有变好,反而越发淡漠了。
这样都不记恨,说明什么?
“你别为难他了。”马车内响起另一道声音,婉转悠扬,令人百听不倦。
荣晏蓦地抬起头,就见那个清丽绝尘的女子从萧彧身后冒出来,脸上满是歉疚和愧意。
“荣公子,方才对不起……”实在是形势、场合所逼。
当时她若是无动于衷,什么表示也没有,不仅会让人小瞧了她,也会连带着萧彧的盛名受损——
别人都那么赤裸裸羞辱你了,你的夫人居然毫无反应,什么摄政王,也不过如此。更甚者,若是传出去,还会被人利用,拿来攻奸他与太后的t关系。
君不见前任北冥王便是栽在了流言和“揣度”上。
可如果她当场勃然大怒,进退失据,也不行。旁人依然会说你不过如此,一件小事竟如此大动干戈。
当时那么短的时间,她也只能选择那样的方式,既给予了震慑,又维持住了北冥王府的体面和尊严。
唯一愧疚的便是无辜挨了一刀的荣晏。
“这是生肌焕容膏,对去痕除疤很有效,你坚持涂抹,应当不会留下疤痕。”顾茉莉说着,从车厢取出一个包裹。
萧彧看了她一眼,接过来,递给站在马车边的丫鬟。
顾茉莉没在意,只以为他是不想她拿着太累,不管谁给,只要到了荣晏手里就行。
“里面还有十万两银票,应该够你离开京城,找一舒心之地,买座院子,请几个仆人,以后衣食无忧。”她表情郑重,再次向他道歉。
“今日之事实在抱歉,将来若是有任何问题或遇到什么麻烦,尽管来北冥王府找我,我定尽心替你解决。”
萧彧又看了她一眼,握住她的手,话却是对着荣晏说的。
“不用麻烦王妃。王妃今日种种皆是为本王所故,因果也当在本王身上。无论你是恨是怨,亦或其它,来找本王即可。”
“你说的什么话。”顾茉莉无奈的推了推他,“事是我做的,与你何干?”
“你说的‘夫妻一体’,你的事,当然和我有关。”萧彧笑得宠溺,“人你也见了,我肯定会安排妥当,所以别担心,更别自责了,好吗?”
怎么可能不担心,那是她第一次伤害别人……
顾茉莉眸光黯了黯,萧彧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叹了口气,一手握着她,一手将她揽入怀中,亲昵的蹭了蹭她的额头。
“是我该说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让你卷入了皇家之中,让你承受了你本不该承受的负担。
“哎呀。”当着别人做这么亲密的举动,让顾茉莉很是赧然,她不自觉往他身后躲了躲,却愈发靠近了他的怀里。
从荣晏的角度,两人亲密无间,周遭的氛围甜蜜得好似谁都插不进去。
他睫毛颤了颤,抱着包裹的手不断的收紧。
拿了这个包裹,他不仅能衣食无忧,还能小有富足的过这一生,而且容貌也没毁。
活着,安稳的活着,这是他之前心心念念想要实现的事情。现在就在面前,唾手可得。
他该立马感恩戴德的表示感谢,然后抱着包裹离开,从此和京城、和皇宫,包括和王府都再无瓜葛。
可是……
他犹豫了,迟疑了。
他站在原地踌躇,半晌没有反应。赖虎面露不耐的盯着他,这是对安排不满意?
那可是足足十万两!
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可在京城租个占地半亩的院子,一月也不过才一两多点银子而已,更何况除了京城之外的地方。
他皱起眉,手摸上腰间。心太大,可不是个好习惯。
萧彧看了看他,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扶住顾茉莉的肩膀往里推。
“走吧,天色不早了,派去叫娘的人应该已经到了。”
“等……”
“王妃娘娘!”
荣晏忽然出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看向他。顾茉莉回头,就见他直直跪了下去。
包裹散在一边,有道银光从他的袖口露了出来。
萧彧眉头紧锁,第一时间挡住了顾茉莉。赖虎、上珠和甘露几乎是立刻飞身上前。
随后,众人都愣住了。那道光并没有如他们预料的那样冲着马车而来,而是对准了他自己的脸。
另一边完好无损的脸。
荣晏握着钗环,狠狠挥下。刺骨的疼痛使他忍不住闭了闭眼,他跪着,身上干涸的印迹又染上了新鲜的色彩,他浑然不觉,“咚咚”磕了两个头。
额贴着地面,眼前一阵阵晕眩,寂静的小巷里,只有他决绝的声音——
“求王妃收留!”
他不想走了,他不但想活着,还想活得更好,就像那些贵人们,就像抱着她的那个男人一样。
*
“所以你就把他带回来了?”齐婉婉恨铁不成钢,重重戳了她一下,“你是不是傻?”
那是太后的人,即便表面看很无辜,可若是故意使苦肉计,就是为了接近你,接近萧彧呢?退一万步讲,他真无辜,那他也到底是个男人啊!
“你将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带进府,让旁人怎么想,让王爷怎么想?如果被太后知道,她又会怎么想!”
抢了她一个男人,还要再抢第二个?
“什么抢男人……”顾茉莉蹙眉,“荣晏说他并没有逾矩,太后将他带在身边,却没真的让他夜里服侍。至于萧彧,他们更没有关系了。”
年少时的一点纠葛,他也都和她说得清楚明白。冯音真就算那时候真有心思,这么多年只怕也早淡了。之所以找了个荣晏,一是为了为难她,二可能是心底还存有几分怨。
对当年因为去找他而阴差阳错进了宫,也有对前任北冥王的。
毕竟那个孩子究竟怎么来的,只有他们两人知道了。
但是这些却不能对齐婉婉说。
萧彧肯将王府过往尽数告知于她,是对她的信任,可终归涉及到他父王的私事和清誉,即便是齐婉婉,她也不好再说。
“总之,他们没关系。”
“没关系,她会无缘无故为难你?”齐婉婉没好气的点了点她,又去扒她的裙摆,“让娘看看你的腿。”
顾茉莉面露迷茫,她的腿怎么了?
“我的腿没事呀,好好的。”
齐婉婉不理她,径直掀起她的裙子,仔细看了又看,确定没有一点伤痕,依然白嫩水润,这才重新帮她整理好。
“来时听到一点传言,说是你进宫谢恩被太后为难了,故意晾着不叫起,让你跪得都走不了路,还是王爷把你抱回来的。”
顾茉莉眨眨眼,虽然确实是萧彧把她抱出宫的,但真不是跪的原因呀。
相反,她貌似还砸了太后的场子,就差掀了她的宫殿了……
她心虚的垂下脑袋,“其实不是我受欺负……”
她将在宫里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本以为又得挨一下,谁知齐婉婉听完,当即拍手叫好。
“做得好,就该这样!下次谁要再欺负你,你就这样还回去!”
“……娘?”顾茉莉抬起头看她,“您不觉得我太张狂了吗?”
“这算哪门子张狂,这叫以牙还牙。是她对你居心不良在前,你反击在后,换了我,划的就不是那谁的脸了。”
而是始作俑者的。
齐婉婉一脸理所当然,她自小被娇惯,要星星不给月亮。齐国公又是行伍出身,性格大老粗,教育孩子从来不会说什么以理服人、以和为贵,而是“打你一拳、你就回两拳”,“随便揍、有事老子抗”。
可想而知,在这样教导下和毫无原则溺爱下长大的孩子能是个好脾气的吗?没长歪都是万幸。
“想当初,你外祖为什么最终同意了我和你爹的婚事,因为我说不同意,我就去抢了他,自个生米煮成熟饭。”齐婉婉笑得得意,她是真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只不过婚后生活还是将这种锐气和肆无忌惮磨灭了几分,那种年少轻狂、不顾一切都要得到的想法也再没有出现过。
“你能这样,娘很高兴。”她抚摸着顾茉莉的头,将惆怅和怀念掩埋心底。
“我和你爹走到现在这一步,有很多原因,但并不是说我当年就错了,或者你爹错了,造化弄人罢了。娘最不希望的就是因为我们的失败,对你造成影响……”
无论是对感情望而却步,止步不前,还是介意外界的声音,压抑自己,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她的女儿就该比她当年还要肆意、还要张扬。
“目前看来,让你嫁给王爷没选错。”齐婉婉颇感欣慰。
位高权重,能护住她不说,最重要的是不管她做什么,都站在她这边。
在一段关系中,仅有爱还不行,女生更需要的是偏爱。只有当她感觉自己是最特殊的、最被特别宠爱的,她才能真正放开自己,尽情投入感情中。
是这样吗?
顾茉莉歪头想了想,好像是。因为她感受到了齐婉婉毫无原则的偏袒,所以她在她面前越来越放得开。因为她感受到了萧彧温和下的坚定不移,所以她才能放心的依靠着他,放心用他给的。
因为有他们在,所以她表露了她以前自己都不曾认识到的另一层性格。
因为她开始相信,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何事,他们都会义无反顾的站在她这边,尽他们所能保护她。
这是好事吗?她问自己。
就这么放任着去信任他t们,可以吗?会不会最终得到的又是另一个母亲呢?
她不懂爱,但她知道爱易变,一开始很爱的,之后也可能突然不爱了。
顾茉莉垂下眼睑,偎在齐婉婉怀里没说话。齐婉婉以为她累了,折腾了一天,又在宫里经历那样的事,想必身心俱疲。
她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丝,耐心而温柔,“累了就睡,我等你睡了再走。”
“……娘不住下吗?”
“我知道你记挂娘,王爷说什么担心你住不习惯,想让我陪你一段时间,我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你的主意。”齐婉婉无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但是再怎么样,也得等你回完门呀。”
新婚后第三天,新婚夫妇要回女方娘家,她不在的话,像什么样。
“再等等吧,等回门结束……”齐婉婉神情悠远,等女儿回门结束,她和顾如澜的事也该做个了断了。
*
回门,亦称归宁。女子新婚后第一次携夫婿回娘家,意义自然不同。
又是一大早,顾茉莉就被唤了起来,梳妆、打扮、试衣,丫鬟们忙得团团转,一件件的华衣拿到她面前,令人眼花缭乱。
“这件怎么样?”她旋过身,绯红的裙摆在空中划过一道曼妙的弧度,尚衣局无数绣娘精心织造的锦缎宫装穿在她身上,端庄高贵,又不失灵动飘逸。
萧彧照例坐在窗前榻上,如今这个位置几乎成了他每日早晨固定会坐的地方,每次顾茉莉醒来,都能看见他低头看书的侧影,而他也能每次第一时间发现她的苏醒。
之后,她梳洗,他等着。她梳妆,他看着。直到她整理完毕,再和她一同用早饭。
每日皆是如此,虽只有短短几天,却让顾茉莉有种好像两人一起过了很久的错觉。
自然而然的,她也开始问起了他的想法。
“好看吗?”
“好看。”萧彧笑着点点头,眼里毫不掩饰的惊艳告诉她,他没说谎。
是真的很漂亮,但美的不是衣裳,而是她。
她只是站在那,便宛如汇聚了满天的星光,落下了满地的清霜,让人再也挪不开眼。
他走过去,从怀中取出一支镶嵌着翡翠的凤凰步摇,温柔地插入她的云鬓之中,而后轻轻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很轻、很浅,一触即分,浅得不像一个吻,但这已是他们自那日马车上“亲吻手背”后最亲密的举动。
不过这次萧彧心里没有了纠结。
她是他的妻子啊,是他想携手共度一生、曾承诺要珍爱一辈子的人。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他低声咏诵,半阖的眼底有一丝喟叹。
他好像……变得贪心了。
*
王府这边热热闹闹,顾府同样忙得脚不沾地。
“这个挂那,对,就是那里,显得喜庆。”
“那个糕点不行,太甜了,茉儿不喜欢,让厨房重做。”
“王爷爱喝普洱,茉儿爱喝花茶,别弄错了。”
正院里,齐婉婉穿戴一新,精气神十足的指挥着下人们一会弄这一会弄那,连一点微小的细节都不放过,务必要做到十全十美。
女儿第一次回门,她一定要在王府面前帮她将脸面撑住了,这样他们以后才不敢轻易小瞧了她。
虽然有萧彧护着,也没人敢,但齐婉婉就是觉得还不够。如果可以,她恨不能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女儿面前。
“哥哥嫂嫂来了吗?”她又问,“没来的话,赶紧派人去催催。”
“来了来了。”世子夫人一进门就听见她的催促声,不由无奈摇头,“知道你着急,比原定的还早出门了半个时辰,没想到还是免不了被你催。”
这性子也太急了。
“我这不是怕茉儿太想家,一早就回来吗?”齐婉婉扬起笑容迎上去,挽住世子夫人的胳膊,又朝兄长点点头,“大哥,麻烦你们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齐国公世子齐忱摆摆手,一脸无所谓。
回门本是和新娘本家人相聚,外家无需到场,可顾家家底单薄,顾如澜的大部分族亲如今还在南方老家,在京城的不仅少,还撑不起场子,譬如顾老夫人和顾玲珑,不给捣乱就万幸了。
所以齐婉婉思前想后,还是去请了兄嫂来,好歹能陪一陪新姑爷。
至于顾如澜,她不指望,只要别像接旨和成亲那日哭得那般“凄惨”便行。
不过……
齐婉婉看向两人身后,比她计划的还多来了个人。
“灏儿也来啦。”
“姑姑。”齐灏行了一礼,笑容温和,仿如从前,却又比以前好似多了点什么。
“连日读书,颇感困倦,今日正巧得空出来走走,叨扰您了。”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什么叨扰不叨扰。”齐婉婉状似不悦的拍了拍他,“你来我这是叨扰,那我之前带着茉儿回国公府又算什么?我看你不是来叨扰的,而是来寒碜我的。”
“不敢不敢。”齐灏赶紧鞠躬讨饶,“是灏说错话了。”
“他是茉儿的兄长,妹妹回门,他自当来贺。”世子夫人也帮忙打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是最近读书读迂了。”
“上进是好事,但也注意身体。”齐婉婉扫了齐灏两眼,微微皱眉,几日不见,似是清瘦不少。
“听你娘说此次春闱你打算下场试试,那更得保养身体了,春闱可是要考三天,除了答卷,吃喝也都在里面,没个好体力怎么坚持下来?”
“我也是这么说,但他就是不听。”世子夫人叹气。
以前怕儿子不努力,现在他努力了,她又担心忙坏了身体,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齐忱却不以为意,“女人就是爱瞎操心,春闱在即,他多刻苦几分,把握就会多几分。想休息,考完有的是时间休息。”
“什么春闱?”
顾如澜一脚迈进大厅,就听到这么一句,立马起了好奇心,“灏儿要参加春闱?”
他一来,屋内原本和乐的氛围消散了些,齐忱垂头盯着茶盏,仿佛要将上面看出朵花。世子夫人微笑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只是态度透着明显的疏离客套。
齐灏礼节周到的拱手俯身,“顾大人。”
从那日来退婚起,竟是再未叫过姑父。
顾如澜有些尴尬,又有些伤感。他知道事情为什么发展成现在这样,但他却无力改变,只能看着原本和乐的大家庭逐渐走向崩解。
“你……要考科举是好事,如果有不懂的,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对其它的不算精通,好在曾经研究过几年的考题,这方面还算有点心得。”
他上前想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鼓励这个外侄,一抬眼却发现,不知不觉间他竟是长得比他高了许多。
“……”他讪讪地收回手,目光下意识落向妻子,刚刚张开嘴唇想说点什么,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
“爹。”
顾玲珑不顾厅内众人各异的视线,也不行礼,直接走到一个位置上坐下,态度理直气壮,“有吃的吗,饿了。”
齐婉婉脸上的笑容完全褪去,她没看顾玲珑,只盯着顾如澜,眼里冷若冰霜。
她先前交代了他那么多次,他居然还敢把她放出来?
顾如澜眼神闪躲,不敢与她对视。他也不想放大女儿出来,可她以绝食相逼,又趁丫鬟不注意,摔了碗碟,差点划伤自己,他实在没办法这才打开了院门……
“我和她说好了……今天一定不捣乱……”他怯生生的说,满脸都是心虚和愧疚,“她都这么大了,总这么关着也不像话,下人们该怎么看她……”
齐婉婉当即冷笑一声,“你在乎下人们怎么看她,却没想过等王爷看到害茉儿的凶手居然好端端的坐着,他又会怎么看待茉儿,看待我们吗?”
“我……”
“够了。”齐婉婉现在是一句话都懒得和他说,只吩咐随身侍候的,“带大姑娘回去,没我的吩咐,谁若是再胆敢放她出来,直接发卖!”
“……是。”当即有两个婆子走出来,就要去拉顾玲珑。
“别碰我!”顾玲珑拿起桌上的茶杯,高高举起,一副谁过来就砸谁的模样。
世子夫人撇过脸,一眼都不想多瞧,第无数次的在心里庆幸,还好婚约没成,还好这样的人没能成为她的儿媳妇,不然她得气噘过去不可。
齐灏望着地面,仿佛是为了守礼,不好直视女眷,手里却悄悄弹了个东西。
铛。
顾玲珑只觉手腕一麻,手上竟是没了一点力气。杯子从掌心掉落,被眼疾手快的婆子及时接住,另一人立马箍住她的t手臂,一手还不忘捂住她的嘴,防止她叫喊。
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顾如澜还没回过神,大女儿已经被强制带着往出走了。
“慢……”
他一句慢着没出口,就对上了齐婉婉冰冷的目光。那里面没有半分往日的温情,只有寒冰般的冷冽,仿佛只要他说一句,就是决裂。
他怯懦了,怔怔的闭上嘴,再不敢反驳。
顾玲珑看着他的样子,眼里的恨意再也无法掩饰。又是这样,他为什么总是这样!
看起来好像总护着她,可每次到关键时候,他又会不敢吭声。顾忌这顾忌那,最后被放弃的依然是她。
你要么就将她护到底,不管那对母女怎么样;要么从一开始就别护她,既让她觉得她是被在乎的,又在她希望最盛时抛弃她……
和那个女人当年如出一辙。
她的眼睛渐渐红了,眼泪积蓄在眼底,她强忍着眨也不眨,就那么死死瞪着顾如澜。顾如澜瞧得不忍心,忍不住上前一步。
“呦,这是怎么啦?”老夫人从门口走进来,即使有丫鬟的搀扶,也走得歪歪扭扭。
她只问了一句,随后又满不在乎的抛开,对着齐婉婉笑得格外热情。
“好媳妇,我那王爷孙女婿来了没?哎呦,我的老天爷,之前我连县太爷都没见过,现在王爷是我孙女婿!”
她洋洋得意,摇头晃脑,连走路都透出几分趾高气昂。见了国公府的人也在,她扬起下巴哼了一声,故意将声调拉得好长,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你们怎么也来了,今天可是回门,只能姓顾的在。”
活脱脱的小人得志嘴脸,哪里还有之前的唯唯诺诺。
齐忱气笑了,这顾家还真是“人杰地灵”,“人才济济”。
他不好对长者说难听的话,更不想和这样的人掰扯,只装作没看到这位老夫人,转头对着顾如澜呵呵笑。
“顾兄家里好生热闹。”
顾如澜被躁得满脸通红,他也知道母亲、女儿举止很不堪,可他能怎么办,那是他的亲生母亲、亲生女儿,难道真能扔回乡下不管吗?
世子夫人叹了口气,握住齐婉婉的手。时至今日,她方才明白小姑子的苦与难。
其实顾玲珑和老夫人都不重要,想解决她们,她会有无数种办法,既让两人无法再影响她的生活,又能让所有人都无可指摘。
可是她做不了,因为关键在顾如澜。
他重情又懦弱,在乎所有人,却缺乏一颗果决的心,不能壮士断腕,也不懂有舍才有得。
他想什么都拥有,试图让所有人都过得好,最后却什么也没处理好,反而女儿怨恨,妻子离心,可他还不明白错究竟在哪。
不是顾玲珑,也不是顾家与齐家家世的悬殊,而是他的优柔寡断、跋前踬后。
可以说,造成如今局面的罪魁祸首就是他。
顾茉莉站在大厅外,将这一场闹剧从头听到尾,心底也不免叹息。
爱,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的人是因为不爱才伤害,顾如澜却是因为都爱而伤害。
能指责他吗?好像也不能。因为这不是他主观上想造成的,可是偏偏结果就这么形成了。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问一直站在身边的萧彧。
是让顾玲珑和顾老夫人单独居住,还是像她爹一样,放在一起,但尽力调和?
“我?”萧彧笑,低头揽住她,“要是我,我就不会再娶。”
大雁一生只得一伴侣,即使另一方不在了,也不会再找。
有孩子,他就抚养孩子长大,看他/她结婚生子。没孩子,他就随她而去。或许,另一个世界,还能和她相聚。
顾茉莉抬眼看他,他坦然的笑着,抚了抚她的鬓角,认真而专注。
你不知道,其实我是个很冷情冷肺的人。只是遇到了你,才开始学会温柔——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更一万三嘿嘿)
第44章 古代茉莉花九
“王爷王妃到了。”
门外一声通禀惊了屋内所有人。
齐婉婉再顾不上什么顾玲珑还是顾如澜,慌忙朝外走。刚到门口,便见一对壁人正相携迈进院子。男子贵气天成,女子清丽脱俗,甫一出现便叫人眼前一亮。
齐婉婉却是又欣喜又生气,看见女儿当然高兴,可下人们居然没有通报,竟是让他们直接进了府门,而不是他们先去门口迎接。
“看来这府里我的话确实不管用了。”她冷笑一声,嗓音平静,但谁都能听得出她的怒意。
“娘,是我不让他们禀告的。”顾茉莉几步上前,亲昵的挽住她,“我回我自己的家,又不是没回过,做什么那么兴师动众?”
“又说孩子话!”齐婉婉又气又无奈,以前哪里能和现在比。
“可不是孩子话吗?”世子夫人也笑,“现在这里可不能算是你的家了,你的家啊,在王府。”
说着她便朝萧彧行礼,“王爷。”
“舅母客气,您唤我文若即可。”萧彧丝毫不摆架子,态度亲和有礼,不见疏离,反而处处都透着暖意,瞧得出是真心相待。
“今日是家宴,只讲家礼,不论其它。”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可就当真了。”齐忱爽朗的笑,果真上手就去拉他,“来来来,今天咱爷俩不醉不归!”
“舅舅可饶了我,茉儿不喜酒味,喝多了只怕她要恼。”萧彧作讨饶状,“她一恼,今晚或许我要进不了家门了。”
齐忱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一边拍着他的肩,一边拉着他进屋,模样瞧着十分亲近。
萧彧却是抽空回过头,先看了眼顾茉莉,眼里满是关切。
[你一个人行吗?]
[当然。]顾茉莉瞪他,[你刚才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喝酒,又什么时候不让你进家门了?]
[宣示下妻纲。]萧彧眼角眉梢都是笑,见她不再像刚才那样情绪低落,这才放心的进了里边。
尽管是家宴,也分了两桌,男女各一方,中间以屏风遮挡,虽见不到人,但仍然能隐约听见另一头的说话声。
大多是齐忱在说,萧彧附和、回答。话不算多,却句句有回应,时不时还能兼顾顾如澜,将话题抛给他,让他不至于太过尴尬。
世子夫人和齐婉婉对视一眼,皆是满脸笑意。有时候男方对待女方亲属的态度,也代表着他对女方的重视程度。越重视,对她的家人就会越好、越尊重。
因为在意着她在其中的感受。
尤其是萧彧这种位高权重之人,能主动放下身段、以晚辈姿态相交,更说明他对妻子的珍视。爱屋及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齐灏坐在下手位置,萧彧作为新女婿,不管是不是王爷,今日都属最贵,所以坐在上首,旁边是齐忱。
按理原本应该是顾如澜,但不知是齐忱太高兴忘记了,还是故意的,他在按着萧彧坐下后,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右边最上首。
顾如澜几番欲言又止,终归心里理亏,默默坐到了他下方。
齐灏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沉默的举起酒杯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从口腔直入喉咙,又苦又涩,他忍不住咳了咳。这一咳,仿佛是牵动了气管,一发不可收拾。
“表哥?”这边的动静很快传到那边,顾茉莉担心的唤了一声,“你怎么了?”
“……没事……咳咳,呛到了……一会就……咳、好……”齐灏掩住唇,艰难的对着桌上的人说了句“抱歉”,随即侧过身,连脖子都憋得通红。
“喝点水压压。”齐忱摇头,亲自给他端了杯水,“不能喝酒就别喝,这里都不是外人,都知道你文弱书生一个,哪能喝得了酒。”
“是呢。”齐婉婉在外也微微抬高了声音,“别喝了,给表少爷把酒换了。”
“这不是……怕王爷见怪吗?”齐灏将水一饮而尽,喉咙总算好了些,只时不时还冒出几声轻咳,嗓子也比平时略显沙哑。
“姑姑,我想喝花茶。”
“知道知道,和茉儿一样的,你们俩打小口味就一致……”齐婉婉嘀咕着,又吩咐人再添一壶茶来。
萧彧此时才淡淡扫了齐灏一眼,齐灏转头朝他礼貌的微笑,“王爷要不要也来一壶?”
“不用了。”萧彧神色平静,“花茶随时都能喝,今日的酒却是独一份。”
都喜欢花茶怎么了,他今日喝的是新女婿回门的酒,你有吗?
齐灏察觉到他话语下的锋芒,不由笑容敛了敛。
“喝酒伤身,王爷也当多保重身体。”
按辈分,你俩都不是同一t辈人,也好意思说新女婿。
“还行,不至于才喝一口就呛到。”萧彧轻笑,举起酒杯向他示意,“舅兄喝不了,以茶代酒便好。”
齐忱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话都是好话,但味儿他怎么听着不对呢?
顾如澜眼观鼻鼻观心,自顾自的吃菜饮酒,他连女儿都管不住,更别提女婿和外侄了。
“怎么样,是不是很得意?”外间,顾玲珑低声覆到顾茉莉耳边,“让两个人中龙凤的男人为你争锋相对,很畅快吧?”
她的话很轻,含着满满的恶意。顾茉莉转眸瞥了她一眼,纯澈的眸光清如明镜,“为什么要得意?”
顾玲珑怔了怔,仔细打量她,居然发现她是真的在疑惑,为什么要得意,有什么可得意的?
“多一个人喜欢我,会让我变得更好吗?”她认真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可能会,但如果没有他们,我想我应该也能过得很好。”
嫁给萧彧,因为那是当时情况下的最优解,却不是唯一解。即使不嫁萧彧,也不嫁齐灏,她依然有办法消除名声的负累,让自己过得顺心愉快。
说到底再多的喜欢都是外因,根源在于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你的能力又能过怎样的日子。
“感情不是一成不变,有,我珍惜,没有,我也不懊恼悔恨,至于得意,更不会了。”
顾玲珑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位妹妹,她生来娇贵,有国公府做依靠,尽管父亲官职不显,京中也无人会小瞧她。母亲更是将她保护得极好,身边又有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表哥,可以说,如果没有意外,她的未来只会是一片坦途。
出嫁前是官家千金,出嫁后是世子夫人,甚至国公夫人,亲舅母做婆婆,日后也不会有婆媳矛盾。她的人生几乎没有一点短板。
不像她,出生在乡下,没有亲娘教导,只有一个粗鄙的祖母,整日不是和东家为一颗蛋争得死去活来,就是和西家八卦村里哪个小媳妇与人勾勾搭搭。
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她,连规矩是什么都不知道,更谈何礼仪?
后来她爹高中,她和祖母欣喜若狂,村里、县里都来了好多人庆贺,一时间她们成了人人巴结的对象,风光无限。她以为爹爹很快会来接她去城里,然而等啊等,却等来了爹爹和京里大官人的女儿成了亲,她有了后娘。
他们说那是很大很大的官,连皇帝老儿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他们说后娘没几个好的,肯定会折磨她;他们说爹爹要靠着新岳家,就算她受欺负,他也不会管。
她被说得害怕了,所以在京城第一次来人时,她躲进了山里不敢出来,事后被祖母好一顿打,嫌弃耽误了她过好日子。
慢慢的,她又开始后悔了,她想下一次再来人,她一定不躲了。然而,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再来。
有人说新娘子怀孕了,祖母高兴的一直念叨着“顾家有后了”、“佛祖保佑一举得男”,往日期盼的上京也不提了,也不许她提。在她心里,唯一能重过她自己的恐怕只有孙子了。
后来……
顾玲珑眨眨眼,后来后娘生了女儿,祖母一边骂着“不争气”,一边让人写信托到京城,想让爹爹接她们进京。可是爹爹一直没有答应,只时不时寄些东西回来。
有吃的,有穿的,也有玩的。她刚要开心,祖母就骂她“眼皮子浅的东西,随便打发你一点垃圾,你就满足了?人家在京里吃的用的,不知道比这好了多少倍。”
听得多了,她也开始不平起来。凭什么啊,一样是爹爹的女儿,为什么她就要在乡下,妹妹却能住在天子脚下?
随着时间流逝,不平越积越多,渐渐变成了怨,怨又渐渐变成了恨,恨后娘,恨那个还未曾见面的妹妹。
祖母说:“如果不是你娘不争气,生下你就死了,现在住在京城的就是你了。”
“大屋子是你的,金银首饰、奴仆成群,全都是你的。”
是啊,那些本来该是她的,无论是爹爹、富贵的院子、被伺候的生活,还是未婚夫,都该是她的!
所以她以死相逼,硬生生将婚约换成了自己,可是没有用。
国公府看不上她,宴会从不请她参加,外界根本都不知道她和国公府有婚约存在。齐灏也看不上她,见了她横眉冷对,见了顾茉莉却温柔又耐心。
她又恨了,不仅恨顾茉莉,还恨齐灏,所以她推她入水,诬陷她俩有私情。
既然她得不到,那她就毁了。她是那么想的,也那么做了,却没想到反而送了妹妹一程,让她坏事变好事,世子夫人变成了摄政王妃。
成亲那日,她没能出来,不过听着动静都知道非常喜庆热闹。王爷带着状元郎来接亲、王爷和齐公子比射箭,王爷多么多么重视未来王妃……
那会她想,她一定很得意吧,一定会在心里嘲笑她,偷鸡不成蚀把米,恨不能所有人都看到她的风光吧?
可是现在,她问她为什么要得意。
顾玲珑愣愣转头,“爹爹喜欢我多过你。”
“嗯。”
“我推你下水,那么陷害你,他连一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
“嗯。”
“你娘要关着我,我闹一闹,爹爹就妥协了。”
“嗯。”
“……”顾玲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在意?”
“爹疼爱你多过我,并不是不爱我。”他只是觉得在你我之间,你更弱势,所以他下意识护着你。
顾茉莉看着她,坦然的告诉她心底所想,“这种心理很正常,我在爹和娘之间,也会更爱娘。”
因为齐婉婉是拿着百分百的爱对待她。
别人多爱她一分,她多回馈一分。如果不爱,那又如何,影响不了她半分。
“我为自己而活。”又不是为了别人的爱。
顾玲珑呆呆的不说话,餐桌上一片寂静。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没人再动筷,也没人再交谈。
两人的声音就那么传入每个人的耳里。
顾如澜执酒的手僵在半空,良久才慢慢放了下去,却因为手抖没放稳,杯子一倒,酒水洒了大半。
他盯着被打湿的桌面,眼前也逐渐模糊了。
有水珠落下,让桌面被晕染的痕迹越来越大。他又哭了,这次哭得悄无声息。
他不知道为什么哭,只是觉得很难受,特别难受,心口钝钝的疼,比亲眼送女儿出嫁那日还要痛,仿佛有块肉被生生挖走了。
那天他是看着女儿身体离开,他知道她还会回来。然而此时,他忽然意识到,也许随着她身体离开的,还有她的心。
记忆里那个依偎在他膝头、撒娇痴缠的小姑娘,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萧彧望着一个人静静哭得快要抽搐的岳父大人,起身走出里厅,来到顾茉莉身边,执起她的手。
她看了他一眼,随即看向齐婉婉。她朝她摆摆手,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但眼里却满是豁然。
她这才站起,和萧彧一同离开了正厅。随后是齐国公一家,等厅里只剩下顾家几人时,齐婉婉才再次开口,一出口便是决绝。
“我们和离吧。”
*
“他们会离吗?”
顾茉莉被萧彧牵着,哪怕到了外面、不时碰到下人们来来往往,他也没有松开。她不自在了一瞬,但因着这几日这样的举动不少,她也很快习惯了,注意力不由又放回了屋里。
齐婉婉想要和离的决心,她知道,不过对于顾如澜和顾家其他人会不会同意,她有些不确定。
毕竟谁都清楚,如今支撑顾家日常开销的是谁。
“会同意的。”萧彧安抚她。
不管她们想不想同意,他都会让她们同意。
他牵着她跨过门栏,迈下台阶,等到了马车前,他不等婢女放上小凳,直接环住她的腰,一把抱了上去。
“呀。”顾茉莉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忍不住回身拍他,“怎么不说一声就……”
萧彧朗声笑,就那么站在马车下仰头看着她,黑色的瞳仁里静谧汪洋,却满满都是她。
“别担心,有我。”他轻轻将手覆上她的脸颊,动作温柔,眼神专注,深沉的眸底却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试着相信我,好吗?”我不会让你失望。
不会爱别人比你多,更不会突然不爱你。所以,尝试着信任我一点,不要将我排斥在你的心门之外……
萧彧眸光动了动,骄阳落在他眼底,他又尽数敛起,情绪转换不过顷刻间,快得顾茉莉都来不及捕捉,他便已经再次扬起笑,“时辰还早,想去集市上逛逛吗?”
“……可以吗?”顾茉莉被转移了兴t趣,自来了这里,她不是在顾府准备出嫁,就是在王府,唯一出行便是进宫,走的还是专门通道,都没有见过普通的集市是什么样。
“那就去看看。”萧彧扶她进马车,自己也跃了上去,只余一道平静的声音传到外面。
“去东街。”
齐灏站在府门前,将刚才那一幕尽收眼底,看着马车离开,他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可很快的,他停了下来。
跟上去又能如何,他问自己。
不仅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可能还会给她增加不必要的烦恼。
他缓缓吐出口气,她今天已经够难过了,如果萧彧能让她开心起来,那就让他们安心的玩吧。
不能着急……
他在心里说,茉儿还没有对萧彧动心,一切还来得及。他现在应该做的,就是积蓄力量,让自己比任何人都强,只有拥有保护她的能力,才有资格想之后的事。
“灏儿?”世子夫人见他呆站着不动,不禁担忧的唤了一声。
齐灏回头,俊秀的面容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好似卸下了某种包袱,前段时间的压抑和沉重一扫而空,变得明朗而有自信。
“娘,我们回吧,今日的书还没读完。”
世子夫人不解,却高兴于他的变化。之前她一直担心他沉浸在茉儿嫁给别人的打击中,如今瞧似乎已经走出来了?
跟上来的齐忱却看得明白,儿子哪里是走出来了,分明是陷得更深了。
之前低落是因为他认为是他的落后一步,才使得茉儿倾心了他人,总想着如果那天他能早点跳下水,结局是不是就会改变。
他沉浸在错过的懊恼和不甘中,然后今日突然发现,其实茉莉并没有动心,她冷静理智的守着她的心,不轻易对人敞开,这让他又看到了希望。
他不觉得他比别人差,错失不过是他对自身感情的迟钝,让别人趁机抢先,现在他们都处在同一起跑线,他没有落后,自然重新燃起了信心。
齐忱摇头失笑,并不打算介入,总要自己经历过,才能学会成长。
*
那边,马车在行了大约一炷香之后,停在了一处酒楼门前。
顾茉莉饶有兴致的掀开帘子,眼前是栋三层的小楼,左右两侧又各有一栋,中间以飞桥栏杆相通,连在一起占地甚广。
楼前设有一高大木架,上面系着各色彩绸和几盏金红纱栀子灯,想来到了夜晚,灯光亮起,肯定会更加漂亮。
她又看向四周。
街道两边商铺林立,开窗开门皆统一面向中间,路上行人来往穿梭不息,车马盈市,罗绮满街,一派繁华兴荣之象。
“小心。”萧彧牵引着她下了马车,帮她拂了拂因久坐而有些褶皱的裙摆,才给她介绍。
“这里是京城颇富盛名的茗楼,小楼后面便是庭院,有亭榭、池塘,如果无聊还可以坐画舫一边游湖一边用膳。等用完膳,咱们再去其它地方逛逛。”
顾茉莉顿了顿,看他,他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刚才坐席没多久他们就离开了,她肯定没吃多少东西,只怕此时正饿着。
“还好。”她按住肚子,确实还好。早上出门的晚,垫了不少,他不提,她都没有察觉到。
“这里你常来?”
“来过一两次……”萧彧话说到一半,忽听侧后方传来一阵急促而迅猛的马蹄声,还有时不时响起的几道路人的惊呼。
他拧眉望去,骏马之上男子身着铠甲,正朝这边策马而来。虽速度极快,却没碰到任何商贩的摊位和行人,足可见其驭马的功力。
行至近前,男子似感受到他的注视,目光随之投来。眼神犀利,眉峰如刀,面容瞧着不过初初及冠,可一身气势却仿若得到千锤百炼,如他身上的铠甲般,坚不可摧。
萧彧眉头微挑,男子眼里也闪过一抹惊讶,但并没有勒住缰绳,只匆匆朝他点了点头。
萧彧亦颔首回应,不见特别热络,可仅这一个回应便区别了其他人,连周身的气势都好似收拢了几分。
除了顾茉莉和她的家人,还未曾见过他对别人如此特殊。
顾茉莉好奇的从他身后探出头,正好对上一双剑眉下寒星般的双眼。
马上的男人,准确来说,应当是少年,他英气勃发、身姿挺拔,肩膀宽广而坚实,握着缰绳的手臂上肌肉线条清晰可见,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策马奔腾的模样就像一团烈焰直冲而来。
他看到她明显怔愣了一瞬,视线在萧彧牵着她的手上掠过,脸上露出了几分疑惑和震惊。丰富的表情冲淡了少年将军的威武感,显得有些可爱。
顾茉莉被逗笑了,笑靥如花般绽放,夺目而绚烂,惊得少年人差一点没驭住马,撞到一旁的商贩。
萧彧拢了拢眉心,挡在顾茉莉面前。少年也很快端正神情,骏马嘶鸣,风起、马过,一人一马的身影不一会消失在街角,再不见了踪迹。
“那是谁?”
“西魏王的第十八子,魏司旗。”萧彧言简意赅,似是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十八子?”顾茉莉的关注点却偏了,“西魏王这么多孩子?”
都说先帝子嗣众多,可那也才二十来个,还是在后宫嫔妃佳丽三千的情况下,难道西魏王也是?
“没有,西魏王只有一正妃,两侧妃。”萧彧和她解释,“魏司旗是第二小的孩子,最小那个如今刚九岁。除了他们两人,其余皆是收养的孩子,或是袍泽遗孤,或是被遗弃、无亲无故的。”
为此当年还闹出了很多笑话,比如有些人家生了孩子不想要或者养不起,就往他府门前一扔,最多的时候,看守大门的家丁一开门,门口呼啦啦躺着十几个襁褓,好悬没把王妃气晕。
哪怕后来西魏王在门口竖起牌子,言明不再收养,可这种扔孩子的风气也没有停止,直到他们举家搬离京城,定居西北。
所以,这些年也时有人传言,当年西魏王出走,乃至多年不回京,不是被朝中局势所逼,而是被孩子吓得不得不走。
这种说法也不全是毫无根据。
萧彧笑了笑,没再多说,牵着她就要往里走。然而可惜,不知是不是今天真的不宜出门,还没等他们进去,身后又再次传来马蹄声。
这次也是熟人。
“王爷!”赖虎利索的翻身下马,几个健步来到两人面前,下意识先瞅了眼顾茉莉,待感受到身侧冷冽的目光时,赶忙垂下头。
天知道,他不是对王妃有什么想法,只是对周围环境本能的排查……
可是这话他不敢说,只能在心中暗暗腹诽王爷居然这般醋性大,面上还要保持着严肃恭敬的禀告:“使馆那边出事了。”
萧彧蹙眉,须臾便明白了刚才魏司旗行迹匆忙的原因。
西魏王虽说在政斗中失败,不得已退居西北,镇守边关,但从他到任以来,确实在尽心竭力守卫国土,不仅有力的打击了一直在边境骚扰的其他部族,还进一步将疆域向外扩张了几分。
不久前他更是率兵攻下了陆浑的好几座城池,陆浑国主派人到京城求和,约定从此称臣纳贡,并送质子入京,才算是暂时平息了战事。
赐婚圣旨下来后,就有消息传来,西魏王派人“护送”的质子即将抵京。不过那时他忙于婚事,看过一眼便交给了下面人处理。
现在看来,负责护送的人选就是魏司旗,而使馆出事,是指那位质子?
“是,下面人来报,陆浑送来的质子被他身边的奴隶杀了,并放火烧了使馆。”
“被奴隶杀了?”萧彧咀嚼着这句话,颇有些意味深长。
相比他们这边,陆浑要更落后。他们所有的土地都属于国主和大贵族,劳动者和奴隶完全依附于上层,没有任何私人财产,并且贵族有权像对待牲畜一样随意买卖或杀死奴隶。
这样的阶级统治下,居然发生了奴隶杀害主人的事件?
“据闻是质子因为被送过来为质,心生怨毒,又担心害怕前程,明面上不敢表现,只敢私下对着奴隶发泄。奴隶日日饱受折磨,直到昨日,再也忍不住,奋起反抗了一把,谁知就……”
赖虎强忍着再去看王妃的冲动,尽力压低声音,不想让她听见再吓到她。
“因为质子不想叫人知道他暴躁的性格,每次虐待身边都不会留其他人,奴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放了把火,趁着众人救火的时候,跑出了使馆。”
“那质子的尸体?”
“听说全烧没了。”
是吗。
萧彧眸色深了深,烧没了啊,那就更死无对证了。
“王爷……”赖虎有点着急,“诸位大臣都在等着了,您看……”要不就现在过去t?
质子刚进京城就被杀身亡,又是在战事刚歇的时刻,难保不会被有心人利用,再造成什么麻烦。
萧彧沉思了会,望向身侧。顾茉莉就在他旁边,虽然没有将话都听全,但大致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她晃了晃一直被他牵着的手,安慰道:“你快去忙吧,我不要紧。”
“说好陪你逛逛的……”萧彧满眼愧疚,他不想对她失约。
“那你快快处理完,再回来陪我也是一样。”顾茉莉推他,“快去吧,再耽搁天就黑了。”
“要不我先送你回府……”
“哎呀,没事,不是还有甘露和上珠吗,她们的能力你还信不过?”她假装不耐烦,“你再不走,我生气了。”
萧彧无奈,捏了捏她的掌心,向她保证:“我很快回来。”
“嗯嗯,去吧。”顾茉莉挥挥手,看着他上了马,看着他又瞧了她好几眼,才一抖缰绳走了,脸上并没有失落。
她是真不在意,自己逛也挺好的。
“王妃,进去吗?”上珠在一旁请示。
“不。”顾茉莉转身,笑得无比明媚,“在酒楼里吃饭有什么意思,要吃,当然先从特色小吃吃起。”
东街有什么特色小吃?那可太多了。不但有特色小吃,还有特色表演,击丸、踏索、上竿、蹴鞠……
随着天色渐暗,街上人流不见稀少,反而越发喧嚣热闹。
顾茉莉从这头走到那头,手里的东西换过一茬又一茬,身后一步都不敢离的上珠和甘露手上同样满满当当。
前方传来轰然叫好声,她凑过去瞧,是个杂技团在表演百戏,一会倒立筋斗,一会折腰过刀门,一会巧妙过圈子。还有女子竿技,纤柔的身姿立于竿顶翩翩起舞,看得人叹为观止。
这是个很神奇的时代,它有着严酷的礼治教条,尤其对女子贞洁尤为看重,名节被毁、不亚于一生被毁。可在某些方面,它又展现出了独有的包容和开放。
譬如此时,她一身女装走在街上,没有戴帷帽,也没有纱巾遮脸,却无人对此指指点点。甚至,她还看到了好几个女子围在一起好像在比赛,周围人不以为意,还在加油鼓劲。
矛盾又奇怪,但深入想一想,似乎又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因为这是个很富庶的朝代,经济繁荣、百姓安居乐业,所以才有了这街上的热闹,有了各种层出不穷的娱乐活动。
她环视人群中的笑脸,眼里星星点点慢慢汇成星河。
真好啊。
“你喜欢看这个?”刻意降低的男音从耳畔传来,夹着几分怪腔怪调,似惊奇似逗乐。
顾茉莉蓦地转头,身后人早有所料,立马凑得更近,一张狰狞可怖如修罗的脸几乎与她只相隔分毫。
顾茉莉:“……”
心脏漏跳了一拍,她无语的伸出手按住那张面具,使劲推开。
“不好玩。”
“咦?”来人拨开面具,露出一张坏坏的笑脸。
白皙的肌肤、微红的嘴唇,五官漂亮却不具冲击性,凤眼弯弯笑眯眯的模样,透着天然的亲近,很容易令人产生好感,尤其会很得女性及年纪稍大长辈的喜爱。
“皇婶,你居然没被吓到?”
他说话的语调很奇特,尾音微微上扬,明明不是撒娇却像撒娇。
齐婉婉应该会很喜欢,顾茉莉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漂亮的、活泼的、顽皮的,犹如自家孩子一样的少年郎,如果再聪明点、说话机灵点,想来会勾走不少母亲的心。
她的兴致又淡了一分,转身往人群外走。
“哎?皇婶!”萧統追上去,面具还挂在头上,不知是忘了取下来,还是不想取。
“您去哪呀,我皇叔怎么没在您身边,您等等我,别走那么快……”
他一口一个皇婶,一口一个您,惹得附近听见的人都朝两人瞧,特别是对着顾茉莉。
普通人一般不会马上想到皇家,只以为是“黄婶”,还在兀自奇怪,怎么这么年轻的女子就做别人婶婶了?
但也有些敏锐的,盯着他们的视线充满了惊异。
顾茉莉气得拉过他走向另一条稍显偏僻的巷道,“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出宫了吗,你知不知道城里还有陆浑的使团?”
你真以为没人暗杀你?
萧統微怔,他以为她是不高兴他刚才吓她,还执意跟着她,可原来……她是在担心他?
“没关系啦,我又不重要。”他大大咧咧的摆手,依然笑得没心没肺,“您该担心皇叔,他如果倒了,朝廷才真的倒了。”
他目光真挚,笑容自然毫无瑕疵,任谁瞧都觉得他说的是真心话。
顾茉莉看了看他,继续往前走。
京城的街道四通八达,从巷子里穿过,又来到了另一处长街。这里没有东街那么热闹,应当是住房与街市混合的区域,相比东街的纯商业,这边多了不少跑跳的孩子。
他们横冲直撞,个头又矮,大人一时很难注意到,她刚出来便被撞个正着。
“夫人!”上珠和甘露忙不迭上前,一个扶住她,一个去制住孩子。
孩子猛不丁被箍住,吓得哇哇大叫,原本捧在手里的东西也掉了一地。
“甘露。”顾茉莉不赞同的摇头,“没事,放开他吧,只是个孩子。”
不用这么如临大敌。
她走过去,蹲下身,没在意地上的脏污,捡起小孩掉落的东西,取出手帕擦了擦,直到表面没有污渍后,才笑着递过去,“弄掉了你的东西,不好意思呀。”
孩子偷偷打量她的表情,一时没敢动。她就那么蹲着,耐心的举着手,并不催促,眉宇间俱是温柔。
像是确定了她的无害,孩子试探的伸出手,见她还是笑着不动,他迅速抓住她掌心的东西,飞快跑开了。
孩子手上没轻没重,指甲又长,可能是刚才在哪玩的,手指黑漆漆,竟是直接在顾茉莉的手心留下了好几道黑印。
她没吭声,默默合上手,由于光线和位置问题,加之上珠和甘露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逃跑的孩子身上,一时也没有发现。
但萧統看见了。
他盯着那双手,白嫩细腻,比上好的玉石还要美丽。这样的手上哪怕沾染了一点痕迹,都会十分明显,更何况是几道又深又长的黑痕。
白璧微瑕,清澈的湖面落上了枯叶,让人遗憾又可惜。
他眼睑微垂,有一刻竟然很想上去替她擦拭干净。
“皇上……”大太监进喜悄摸地靠近,提醒:“王妃娘娘走远了……”
萧統睨了他一眼,无端有些不爽,“叫什么王妃,我们是微服私访,叫夫人。”
“……啊?”进喜有点懵。
萧統却没再管他,小跑几步跟了上去。顾茉莉没有走远,她停在了一处小摊前。
摊主胡子花白,瞧着已到不惑之年,眯眼打量了相继而来的两人,衣着精贵,气度不凡。他忙扬起笑脸,热情的招呼,“二位想吹个什么?”
他的身前支着一个木架,木架上很多小插孔,插放着形态各异的糖人,有小鹿、金鱼等动物,也有灯笼、拨浪鼓等器物,甚至还有关公的造型,一个个形象又生动。
最显眼的、也是最大的,是最上方的一只猴子和一条龙,猴毛、龙须龙爪都栩栩如生。
顾茉莉瞧得欣喜,却没立即说她想要的,而是指了指旁边,刚刚撞到她的小男孩正眼巴巴的看着支架,时不时还蠕动几下嘴唇,显然垂涎已久。
“他先来的,他先做。”
男孩一听,马上踮起脚尖,将手里的东西展示给摊主看。
“我要换猴子!”
这种吹糖人一般不会在一个地方长待,而是走街串巷,为了生意好做,也会允许用东西交换。有些孩子馋糖吃,又没有钱,便偷偷拿了家里的东西来,换一个能舔很久。
摊主这才注意到还有这个小萝卜头,他为难的看了看他,“猴子和龙是最贵的,你这些不够。”
“我……”顾茉莉刚要开口,萧統却抢先一步,直接扔了枚金锭过去。
“这上面的我全要了。”
“哎、哎!”摊主喜出望外,这个支架上的所有糖人加起来也不及一两银子,这可是一锭金子呀,能买下成千上万个支架了。
“小的现在就给您包起来。”
“不用了,猴子给我,其它给他。”萧統指了指还在懵圈的进喜,“你扛回宫……府。”
“……是。”他苦哈哈的扛着支架,肩膀都像是被压塌了一半。
萧統则自己拿着那只猴子,望向一脸渴望的男孩,在他的浓浓期望中,咔嚓,直接咬断了猴子的头。
末了,还津津有味的嚼了嚼,“真甜。”神态无比得意。
顾茉莉:……
幼t不幼稚啊!
“哇呜呜……”男孩被他人生中第一次直面的挑衅气哭了,手一扬,连东西都不要了,边哭边往家跑,隔了老远,还能听见他的嚎叫声。
萧統像是没有听见,还问顾茉莉:“你要哪个,我给你拿。”
然后也当着我的面吃掉吗?
顾茉莉黑线,绕过他就走。她想她错了,齐婉婉不会喜欢这样的人,准确来说,没有哪个母亲想要这么个熊孩子!
“婶婶,你别走啊。”
“你别误会,我真的是真心实意问你想要哪一个。”
“你喜欢兔子,还是花?或者那条大龙?”
萧統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不时咂摸两口糖人,偶尔还发出几声满足的叹息,仿佛在吃什么绝世美味。
顾茉莉握了握拳,头一次感觉她的耐力有限。
“婶婶……”萧統还要逗她,背上却被什么砸了一下。
他回过头,之前跑走的小男孩身边站着好几个比他大一些的孩子,一群七八个人正满脸怒容的瞪着他。
“就是他,抢了我的猴子!”男孩一手指着他,一手抓着把石子就朝他扔,“砸死他!”
呼啦啦,一堆石子漫天飞了过来,萧統眼底划过道厉光,扬起袖袍挡住脸。刚才还宝贝似的糖人随着他的动作被丢了出去,他却看也没看。
“大胆!”进喜来不及思考,下意识便举起肩上的木架不停挥舞。然而石子没打偏几个,支架上的糖人倒是掉了个七七八八。
一锭金子买的东西就这么没了。
顾茉莉叹了口气,拉住萧統的衣袖将他拉到身后,不顾他愣神的表情,挡在了他面前。
石子砸到她的身上、胳膊上,有些疼,但她没动,直到“石子雨”停歇,她才看向那个小男孩。
“他抢先买了你想买的东西,是他不对,你可以谴责他,却不能因此故意伤害他。石子锋利,假如伤了他的头或他的眼怎么办?你仔细想想,他的错误真的值得付出这么大代价吗?如果是,那伤了他的你,又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男孩正要继续砸的手一僵,他别的不知道,但他清楚如果他真的打伤了人,首先他爹娘得赔钱,而赔了钱,家里会吃不上饭,爹娘还会把他吊起来抽。
想到那个场景,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石子也不砸了,随手一扔,也不管他叫来的小伙伴,自己率先又跑了。
其他人见状,哪还敢继续,全都一哄而散。
顾茉莉这才拍了拍衣身的灰尘,就要走,手却忽然被攥住。她抬眼,萧統抓着她的手腕,愣愣的望着她,像是还没有回过神。
上珠、甘露脸上掠过一抹异色,身体紧绷,好像随时准备冲过来。
进喜左瞧瞧右瞧瞧,心一横,装作没注意的松手,木架咚的落到地面,也惊醒了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萧統。
他猛地收回手,神色不断变幻,却再也找不回之前的自然。
“刚才……谢谢……”
“应该的。”顾茉莉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自顾自向前,悠扬的声音含着丝戏谑。
“毕竟我是你婶婶嘛,大侄子。”
“……”
萧統难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假装没听到那声占便宜的称呼,继续跟在她后面。
他却没看到,他自个的脸上笑意有多么甜、多么软,又多么真。
*
顾茉莉没有多逛,逛街需要体力,她走了这么长时间,确实累了。
她看了眼相比一开始沉默了些的萧統,丢下一句“等我会”,便快步走向另一边。人群接踵,不过眨眼间就掩盖了她的身影。
萧統站在原地,起初还好,可随着她离去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心里说不出的焦躁感。
她是不是嫌他烦,不想他跟着,所以丢下他先走了?
她让他等她,其实是故意骗他的吧,她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诸如此般的念头充斥着他的头脑,他忍不住来回踱步,然而心底的烦躁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增多。
“皇上……”进喜战战兢兢候在他旁边,“时辰不早了,要不您也……”回宫吧?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他就见原本还在急躁的人突地眼睛一亮,看也没看他,直接朝前迎去。
那眼神就像见了兔子的鹰,见了骨头的狗和见了娘的孩子……啊呸。
他赶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想的都是什么鬼东西!
不过……
他看着那边站在一块、挨得很近的男女,他们瞧着年纪相仿,一样的美,一样的贵气,不知情的人只以为他们是一对,哪里会想到是婶婶和侄子的关系……
再想想皇上的态度。
进喜浑身抖了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瞧。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他只当今天出来没带眼睛和嘴。
“他怎么了?”顾茉莉指着垂着脑袋,身体还在不停发抖的太监,奇怪的问:“你训他了?”
“没有,间歇性的抽搐吧。”萧統头也没回,专注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哪来的?”
“当然是买的,喏。”顾茉莉递给他,那是一条比方才木架上那条龙更大的糖人。
四只爪子纹路清晰可见,连鳞片都好似真的一般。
“之前的掉了,这是补偿你的。下次别和孩子抢东西了,他们不懂事,惹哭了还得哄,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她说着,萧統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耳朵里嗡嗡的,只剩下她手里的龙。
她刚才就是去买这个吗?为什么……
他买那些糖人,并不是喜欢吃,事实上他最讨厌吃甜食,他不信她看不出他是故意的,可她还是特意去给他买了。而且不是猴子,不是其它,而是龙,最大的龙。
她什么意思?
“这里美吗?”顾茉莉问他。
“什么?”
“这条街美吗,京城美吗?”
萧統下意识随着她的话看向四周,暮色沉沉,各色的彩灯已然亮起。灯火通明,照亮了整座京城;繁街华巷中,人群穿梭如炽,个个喜笑颜开,姿态轩昂。
无论从衣饰,还是民众的精神状态,都能看出他们过得很好,起码衣食无忧,还有余钱消费。
这是个经济富庶、国强民壮的朝代。
萧統审视着眼前的一切,神情微怔。以前他似乎从未这么近距离的看过他的皇朝,他的百姓。
原来他们是这样的吗?
“皇上。”
顾茉莉站在华灯下,身后是雕栏玉砌的亭台楼阁,周围是往来的人群。她独身而立,侧颜绝丽,掩在灯光中透着些许朦胧,恍惚仿若不在此间。
“无论日后如何,望您多想想眼前的景,莫让它失了此刻的美。”
没人会甘愿永远屈居人下,尤其他本就是天下至尊。权力,本该是他的,威严,本该是他的,如今却通通被掩盖在了另一人的光芒之下。
谁会甘心,谁又能甘心。
他的开朗里藏着阴鸷,无所谓里埋着不服和跃跃欲试。他很年轻,他还在蛰伏,等一个机会。
一个一举掀翻他头顶阴霾的机会。
可是那个人同样不会坐以待毙。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对萧統而言是如此,对萧彧,亦然。
没人会在享受过权柄后甘愿奉回,也没人能在掌控朝堂这么久后,拍拍衣袖、一走了之。因为围绕着这个权力,还有无数个恨他的、爱他的、敬他的、畏他的人。
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使他想走,也走不了。他只能牢牢的握住权柄,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能护己护他人。
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一两个人能随意改变的了。
前方有人从马下跃下,大步流星的向她走来。她仿佛一条中轴线,隔开了这座王朝最明亮的两颗星。
一颗正当盛年,一颗冉冉升起。
谁也不知道它会走向何方——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45章 古代茉莉花十
“皇上、皇上,您慢着点,奴、奴要跟不上了……”
进喜扛着木架跑得哼哧哼哧,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着这个光秃秃、什么都没有的破木架,还亲自扛着它从宫外到宫内,引来一片错愕的注视。
他羞愤地捂了捂脸,看着前方疾步如飞的年轻帝王,又默默叹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他无论走多快,都一直好好拿在手里的糖人吧。
“皇帝玩心重、扛了一整个糖人架子回宫”,总好过“皇上和摄政王妃偶遇、一同游玩”这样的流言。
“我可真是为您操碎了心。”他喃喃自语,随即加快脚步继续追赶。
“皇上,等等奴才……哎?”
进喜赶到前面,却发现年轻的帝王居然没再走,而是站在了原地……等他?
他瞬间感动得无以复加,一番苦心t果然没有白费!
“皇上……”奴才以后定然对您更加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只是还没等他泪眼汪汪的表白,萧統就转过身冷冷的问他:“那个人关哪了?”
“……谁?”
“小亮子,还是小灯子。”萧統面露不耐,“快带朕去。”
敢情是您不识路才等我的啊?
进喜鼓了鼓脸,垂着脑袋闷不吭声的走在前面。萧統奇怪的睨了他一眼,什么毛病?
“就是这里。”进喜停在一处殿宇前,比起前殿的辉煌,这里乍一瞧仿佛不在皇宫。
屋舍破败,环境萧瑟,院内院外都落满了枯叶,似乎有好些年头没人打扫了,处处透着腐败荒凉的气息。
这陌生又熟悉的场景勾起了萧統的某些回忆,他神色愈发不好,眉宇间满是阴沉。
进喜也不敢再作妖,默默推开殿门后便躲到一边,极力降低存在感。
殿内昏暗,没有照明,萧統没用旁人,自己掏出火折子点燃。突来的光亮让瘫在地上的人动了动,挣扎着抬起头。
原本白胖的脸颊凹陷得不成样子,得意和张狂消失不见,只剩下浓浓的恐惧和战栗。曾被称为小亮爷的人此刻就像一滩烂泥一样在地上蠕动着,不是想求饶,不是想逃跑,而是恨不能将自己团成一团,蜷缩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
尤其是眼前的人。
“皇……皇上……奴……奴才……错了……求您、求您……给奴才一个……痛快吧……”他的嗓音嘶哑粗噶,如同沙砾互相摩擦,听得进喜头皮发麻。
他又往黑暗里缩了缩,脸面向墙壁,不听、不看,他什么都不知道。
萧統却像是听不到一般,还兴味盎然的拖过一旁的凳子,也不管上面的灰尘积了多厚,直接坐了下去。
他曾经生活的境况比这还不如,根本不会讲究干净不干净。
在生存面前,洁净一文不值。
“你叫小亮子?”他托腮打量他,可实在瞧不出来什么。他脸上、身上都布满脏污,红的、白的,似乎还有不知是虫子还是苍蝇的东西。
他啧啧两声,“看来他们下手挺狠呀。”
“……”小亮子将头垂得更低,几乎紧贴着地面,呼吸间全是粉尘的味道,鼻子有些痒,但他不敢挠,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怎么不说话,为太后办事的时候不是挺张狂的吗?”萧統用脚抵着他的头,好玩般的踩了踩,“好一条忠心的狗啊。”
“……奴才错了……”
“错哪了?”
“奴才……奴才不该听太后的,要给那人去势……”这两天小亮子也在反复思考,他为什么会被皇上盯上,还抓来了这里百般折磨。
想来想去,也只有前日奉太后之命去办的那件事了,可是最后事情没办成,人被北冥王府的人带走了,他自己眼看着也要身首异处。
小亮子闭了闭眼,头顶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没忍住惨叫了一声。
“闭嘴。”萧統重重踩着他的头,一下又一下,毫不收敛力道。对方叫得越惨,他踩得越重,直到他强忍着咬住舌,只能发出呜呜的呻吟。
进喜狠狠打了个冷颤,胳膊上全是鸡皮疙瘩,头也在隐隐作痛,仿佛被踩的是自己。
总感觉皇上越来越疯了……
“没用的东西。”听不到惨叫声了,萧統又兴趣阑珊起来,最后一脚踢过去,直把小亮子踢得滚了好几圈。
“让你办事也办不好,还不能讨朕欢心,留着你有何用。”
他起身,淡淡朝进喜吩咐,“带到马场,喂喂朕的宝马。”
“是……”
进喜躬着腰,差点将自己折成两半,直到脚步声走远,彻底听不到了,他才直起身,重重的吐出口气。
吓死他了!
他抚着胸口,目光落向还在强忍着痛呼的人,颇有些物伤其类的怅惘。
做奴才就是这样,命从来不在自己手里。
“希望你下世多积点德,别再作恶,下下世投个好胎。”他哼了一声,别以为他不知道他还祸害了好几个宫女。
明明已经不能那啥了,偏还不死心,尽做些下作勾当。
他摇摇头,揪起他。小亮子勉力睁开眼,死也想死的明白,“皇上他……”
他那话是什么意思,办事也办不好……难道不是他以为的那样,错在不该替太后办事吗?
“你知道那人现在在哪吗?”进喜怜悯的看着他,成全他做个明白鬼。
“那个叫荣晏的家伙,被带到了北冥王府,现在在王妃娘娘身边。”
小亮子先是不解,而后双眼慢慢瞪大,充满了错愕和不可思议,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下次记住了,替主子办事要快,手起刀落,不要废话。”进喜说完,便塞了个东西到他嘴里。
小亮子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声便是一道叹息。
他怀着明悟彻底闭上了眼。
*
“小疯子、小疯子,耶耶耶。”
“我不是小疯子!”
“疯子生的孩子当然是小疯子,打死他,快打死他,要不然他发疯会咬人。”
我不是疯子……我不是疯子……
小男孩抱着头蹲在地上,数不清的拳头落到他头上、身上,本就破旧的衣服不一会就沾满了脚印。很疼很疼,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但却都比不上他心里的痛。
他说了他不是疯子,为什么他们都不信?
蓦地,落下的拳头停了,他迷蒙的抬起眼,有个模糊的身影挡在他面前,手臂牢牢的抱着他,好似他就是她的命,她的一切。
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见她含糊不清的呜咽声,仿若被人拔了舌头,想说但说不出来。
是个哑巴,他意识到这点。紧跟着他又听见那些欺负他的人大喊:“大疯子来了,啊啊,大疯子来了!”
有人拿起了石头,有人举起了棍子,他猛地睁大眼,还没来得及提醒,就见硕大的棍子砸了下来,正中他身上人的后脑勺。
鲜血迸了出来,染红了她的脸,也惊了那些作恶的孩子。他们惊恐的呼叫,但这里实在太偏僻了,任是他们声音再大,都没引来一个人。
或者,有人听见了,却不屑过来。
身上的女人仍然紧紧抱着他,他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变得越来越弱,身体也越来越冷。他呆呆的,嘴唇一张一合,蠕动半天才轻轻唤了声——
“娘?”
女人没有回应他,她的头歪了下去,箍住他的手僵硬如石头。他愣愣的坐着,迟疑的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背。
一片冰凉,没有温度。
他突然像是疯了一样挣脱了女人,冲向了那些没走的孩童。他扑过去,死死咬住他们的胳膊、脖子,甚至脚掌。
铁锈的味道滑入喉咙,他一口一口的吞咽着,充血的瞳孔冷冷盯着仍站着的人,犹如恶鬼,直到所有人都被他吓跑,直到他咬住的那人失血过多晕倒了,他才沉默的站起身,拖着女人的尸体一步一步往回走。
他想,他们是对的,他就是个疯子,会吃人的疯子。
他把女人埋了,从破败的厨房里翻出把生了锈的菜刀,静静坐在院门口,从正午等到黄昏,等来了一群衣裳华丽的女人和抓着她们衣袖、掩不住惶惶然的那群孩子。
“就是他……是他把城阳咬死了!”
“贱种,还我儿命!”人群中跑出一个女人,头发凌乱、神情癫狂,冲过来就要掐他脖子。
他冷静的抬起手,正要往下砍,却见身前又挡了个人。身材纤细,甚至带着几分羸弱,却张开手臂要护住他,
他怔然掀眸,她含笑回望,纯净的眼里倒影着他的身影,纤尘不染。
萧統霍然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连呼吸都有些紊乱。
他又做那个梦了,可是这回,梦却发生了变化……
他按住心口,感受着里面的震动,瞳仁越来越暗,越来越沉。
他拂开帘子,正要唤进喜,就看见床头不远处摆放的木架,木架上没有其它东西,只有一条糖做的龙。
他盯着看了许久,才下床,没有穿鞋,径直光着脚走了过去。抽出那条龙,走到殿外,在台阶上坐下。
静谧的夜晚听不到一点声音,殿外广场上看不到半个人影。他不喜欢晚上睡觉时殿外有人走动,所以连侍卫都打发得干干净净。
他又想起那个人的话:“你真以为不会有人暗杀你?”
怎么会没有呢,他无声的笑了,只不过所有想杀他的都被他杀了。
他一只手撑到身后,仰着头望向天空。弯弯的月亮高挂天际,仿佛远离尘世与喧嚣。他不由想到梦中那双眼睛,明明很柔和,却好似和他隔得很远,如镜中花、水中月,只可远观,不能捧到t掌心。
他举起糖龙,慢慢含进了嘴里。
对他来说,他没有将喜欢的东西珍藏起来的习惯,因为往往藏不久就会被夺走。
他更习惯得到了就吃掉,只有吃进肚子里,才是真正属于他的。
于物、于人,皆是如此。想要便去夺,哪怕不折手段。
甜腻的口感在唇腔漾开,萧統眯起眼,就那么随意坐着,在月色里吃掉了整条龙。
*
北冥王府,萧彧也没有睡着。
莫名的思绪萦绕在他心头,剪不断理还乱,越想越混乱。不得已,他只能尽量将注意力都转移到政事上,努力想使馆命案,想对陆浑的政策。
虽然现在国富民强,但内有隐忧,外有其它政权虎视眈眈,还是不易多起战事。
此次对陆浑,也是因为去年秋里他们南下骚扰了一阵,西魏王早就憋了口气,趁着刚开春,他们马儿还没强壮起来,才发动了这场突击进攻。既是对他们之前挑衅的有力反击,也是对周边其它民族的震慑。
可是如果继续下去,反而会适得其反。所以,接受他们的求和,趁机再撕下一块肉来,让他们短时间内无法再有动作,才是上选。
然而,质子突然死亡却为这次谈判增加了一些不确定因素。尤其听闻被送来的质子还是现任陆浑王最宠爱的儿子……
萧彧想到这里,不免又想起陆浑的制度。陆浑完整意义上而言,并不算个统一的国家,而是相当于多个部落组成的“联盟”。
陆浑王名义上是所有部落的首领,却很大程度上受制于他手下的那些“大贵族”。
为了平衡,也是为了拉拢,他娶了好几位妻子,皆是出自不同的部落,每位妻子各自育有一位或几位王子。通过这种方式,他稳定了内部,巩固了自身权势,不过也造成了极其激烈残酷的继承人争夺。
每个部落都想让流着他们血脉的王子上位,没有势力支撑的只能被排挤、被打压。
此次出事的质子便是最醒目的一个。
他生母乃奴隶出身,并且是从这边被掠夺过去的奴隶,因着貌美被陆浑王看中,封了侍妾,不过月余便怀了他,随后不到八个月便产子,陆浑国内对这位王子的身世其实一直抱有怀疑。
加之他长相随母,没有半点陆浑人的特征,很多人都传他是他母亲在被掳劫前就怀有的。
说的多了,陆浑王不免也产生了猜忌,对他鲜少理会,连带着那位侍妾也失了宠。
直到三年前,他因意外受伤,命悬一线时,亲眼目睹妻子、儿子及下属只顾着争夺王位,险些耽误了他的最佳救治时间。
可能是害怕了,也可能是忌惮,他不敢再放心宠爱任何人,包括最亲密的妻子们和孩子们。于是他终于想起了那个被他丢在一边的儿子。
无上的宠爱加身,他顷刻间从地上人人能踩的泥,变成了天上的云。
说起来,和他们那位年轻的皇帝在人生际遇上还有点相似。
一样的出身低贱,童年备受欺凌,一样的因机遇而突然翻身。只可惜,云朵飘得再高,也是虚浮不定,没有后盾,随时还会跌下来。
就像那位质子。
有陆浑王宠爱又能怎么样?当几个部落共同联合起来,要求送他为质,不仅他,陆浑王都无能为力。
萧彧眼里透出几分薄凉,他不在意质子是谁,是生是死,他在意的是有人故意在京城搅风搅雨。
他去了使馆勘察,随同出使的人基本说法一致,确实好多次听见王子在屋里抽打、虐待奴隶,王子的房间也的确烧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但他总觉得事情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是那些部落担心事情反复,利用奴隶彻底除了陆浑王爱子这个后患,还是陆浑王“大义灭子”,意图借此向当初逼他送质子的部落发难,再趁机收回一些管控权?
亦或者是京中某些势力想浑水摸鱼?
毕竟早不杀晚不杀,偏偏在抵达使馆后不久就出事了,虽说凶手是陆浑自己人,但他们这方到底还负有监管和照顾之责。
只怕明日大朝会上有的热闹了。
他正琢磨着,身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转过头,就见原本睡熟的人翻了个身,声音含糊的喊他:“夫君?”
“嗯。”萧彧轻轻应着,替她拢了拢有些掀开的被子,“吵到你了?”
“没有……”顾茉莉眼睛半睁不睁,似乎还在迷糊,“什么时辰了?”
不会以为要起床了吧?
萧彧失笑,倾起上半身揽住她的肩,手掌在她背上有节奏的拍着,“还早着,继续睡吧。”
“噢。”顾茉莉窝在他怀里,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这才重新闭上眼。
三月的夜里还有点凉,男子身上的体温倒正好。
萧彧望着她懒猫般的模样,不禁笑容更深。理了理她鬓角被睡乱的头发,他嗓音轻柔又舒缓,宛若大提琴,磁性中透着淡淡催眠的韵味。
“茉儿。”
“唔……”
萧彧想问她很多事,比如在顾家时说的话,比如她对他的看法,比如……为何没在茗楼,而是和萧統在一起,他们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这些他都想知道,关于她的事、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事无巨细,他都想了解。
可是最终他什么都没问出口。
他担心问得多了,她感觉厌烦,更担心她察觉到他不堪的内心,所以他又沉默了。
他其实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大度,他很小心眼,仅仅是见到萧統和她站在一起,他都忍不住心生暴戾。
还有待在府里养伤的荣晏……
萧彧敛起眸,无声的叹了口气,拍着她的手没停,“没事,睡吧。”
顾茉莉却睁开眼,“我以前没在外面逛过,很好奇。”
“嗯?”萧彧低下头,不知是不是刚才想的太多,心里装的事情太沉,他第一时间竟是没有反应过来她说这话的意思。
“和皇上碰到,纯属巧合。”顾茉莉下巴抵着他的胸膛,小脸微仰,神情似乎有些无奈,“就因为这个睡不着?”
她是不太懂爱,但她善于观察分析,萧彧的情绪变化并不明显,可她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再一联想变化之前发生的事情,自然能推导出影响他心绪的原因。
虽然她仍旧不明白为何会在意这种小事,但是她尊重每个人的情绪自由。而且萧彧对她很好,是极尽所能的那种好。
顾茉莉看着他,他睫毛很长,垂下眼时像两团小扇子,此时正微微扇动,她伸手碰了碰,它们扇得更快了。
白日里的萧彧沉稳高贵,仿佛一颗定心丸,看到他就觉得安心;而夜晚帐幔下的他,褪去华服头冠,也只是个会因为某些事睡不着的青年。
顾茉莉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软。强大的人容易让人依赖,可偶尔露出的脆弱才更容易打动人心。
“谁让你不陪我的。”她像是找到了有趣的玩具,不停揪着他的睫毛,“前几日还有个人信誓旦旦的说‘如果哪里做得让你不满意了,可以随时离开’……”
“我错了。”萧彧搂紧她,任她在脸上动作,“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我绝对不会再留你一人。”
“哼。”
她哼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萧彧就抵着她的额头蹭啊蹭,直把她蹭痒了,受不了的推他,他才笑道:“以前是我自大了,那句话我能收回吗?”
“哪句?”
“让你离开那句。”萧彧亲亲她的额,亲亲她的眼,手越搂越紧,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不离开……”
以前我觉得只要你不愿意,我能放你走,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可能做不到。
我没办法放你离开我身边,连和你短暂分开都不想。
“夫人,再唤我一声。”
“萧彧?”
“……”萧彧双手箍住她,“你知道的。”
顾茉莉扑哧笑了,“夫君、夫君、夫君!”
一个称呼而已,之前第一次这么叫他,是想让他帮忙,他很正常的应了,还以为他不在意,没想到又是故意藏着?
她捏捏他的耳朵,以往从来没有和别人这么亲近过,不过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感觉并没有排斥的不适感。
可能也是因为他始终把握着一个度,不紧不慢,循序渐进吧。
她打了个哈欠,钻进自己的被子,“睡吧,夫君。”
“嗯。”萧彧抱着她,贴着她的鬓发,也阖上眼,眉宇间只剩下一片疏朗。
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有她在身边就好。
同一片月色下,有人独坐吃糖,有人相依而眠,有人坐在镜前,一点点将t上好的药重新抹掉。
荣晏盯着镜中朦胧的人影,摸了摸疤痕犹在的脸,眼底有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坚决。
他知道他是因为伤暂时被留下,如果伤好了、疤痕也去了,只怕就是他被送走的时候了。
所以这伤不能好。
手上不自觉用力,才要结痂的伤口又渗出了些许血迹,在漆黑的夜里显得那么狰狞,他却恍若未见,手指几乎按进肉里。
自从进了府,他就再未见过她,想来明天应该能见着了。
另一头的齐国公府,齐灏还在挑灯夜读。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身影照映在窗户上,修长而瘦削。
紧迫感督促着他,努力,再努力些,他要尽快站上朝堂,拥有和其他人抗衡的力量,才有资格重新站在她身边。
他端起桌上浓茶灌了一大口,从始自终眼睛没离开过书卷,清隽的面庞上少了几分柔和,正如他愈发分明的下颌线一般,锐气已然凸显。
某不知名山上,一宽袍老道一边盯着天际眉头紧锁,一边嘴中不断喃喃自语:
“怎么会,怎么天象突然变了……太白伴月,金木交战,三星连珠主兵戈……可紫微星强盛,还不止一颗……还有文昌星和武昌星,按理说不应该啊……”
他的左手手指飞快掐算着,越算越心惊,越算越疑惑。
这分明是盛世的征兆,可盛世中却预示着天下即将大乱,乱中又似乎含着一线生机。
他观天象这么多年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奇怪这么复杂的卦象。
“不行,我得去京城瞧瞧!”
星辰皆汇聚在京,说不定解卦关键也在京。
老道想到便做,转身就往山下奔,胖胖的身影异常灵活,仿若脚下生风,须臾便不见了踪迹。
遥远的天边乌云慢慢聚集,风起、云涌,遮蔽了月和星辰。
变天了。
有风透过未关严实的窗棱吹进屋里,萧彧睡梦中感受到,下意识将怀中人抱得更紧。
第46章 古代茉莉花十一
顾茉莉一早起来就觉得空气湿润很多,下床穿鞋时还感到了丝丝凉意,仿佛一下子从春天回到了初冬。
“下雨了吗?”她探头望向外面,怎么突然降温这么多?
“不是下雨,是下雪。”萧彧过来给她裹上披风,“今年天气有些异常。”
他早晨醒时就察觉不对,因为窗外很亮,完全不像那个时辰该有的亮度,一瞧才知道,居然是下了一夜的雪。
地上、树上、屋檐上都是白茫茫一片,可不就比平时更亮。
顾茉莉裹着披风,好奇的推开窗户。院中下人们正在有条不紊的扫着雪,已经清理出一条可供两三人通行的道路,只是周围的雪瞧着却有半指深。
“下这么大?”她既惊讶又担忧,“会有人因此受灾吗?”
三月正是播种的时候,如果因为异常天气给耕种造成麻烦,百姓这一年的日子只怕会不好过。而且很多农户的房屋都是茅草屋,很容易被雪压塌。
大雪又是在深夜里下的,假如没有及时醒来,说不定还会造成人员伤亡。
萧彧看她,眼里有点点惊奇,似是没想到她见到雪的第一个念头会是关于这些。
他以为她会开心,对于大户人家姑娘而言,下雪意味着可以赏雪景、打雪仗,或者其它风花雪月的事情,但没有一项事关民生。
“怎么了?”顾茉莉面露奇怪,怎么突然不说话?
“没什么。”萧彧摇摇头,温柔渐渐袭上眉梢,他握住她的手,笑叹:“感觉自己特别幸运。”
“嗯?”
“要多么幸运,才能遇到你,娶你为妻。”幸运到我时刻担心会不会将下半辈子的好运都用完了。
萧彧揽住她,抚着她的额角,眸底深处含着丝隐忧。若是用完了运气,老天爷要收回你怎么办……
“什么啊。”顾茉莉以为他在逗她,白了他一眼,“和你说正事呢。”
萧彧笑,掩下眼底的情绪,安慰道:
“没有受灾,早起我就派人去查了,这次是小范围内下雪,基本只集中在京城,京城以外的地方都还正常。至于京城内的,还在排查,有问题下面会及时报上来。”
这就好。
顾茉莉松了口气,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洗漱,连忙朝净房走。走到一半,她又突然回身。
“你今天不上朝?”
都回门第二日了,“婚假”结束了吧?
“待会去。”萧彧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陪你用完早膳也来得及。”
顾茉莉瞧瞧外面的天,又瞧瞧他,行吧,他说来得及就来得及。
午夜起床、穿越半个京城前往午门,在寒风夹雪中等了两个时辰,卯时按顺序如常进入广场和大殿的文武百官们,等得头晕眼花、困得直打盹,险些在大殿上睡着了,才终于在辰时时分等来了他们的摄政王大人。
“给、给王爷请安!”此起彼伏的行礼声,相比以往的整齐划一,多了分混乱和仓皇。
“起吧。”萧彧微颔首,走到座位上坐下,而后吩咐宫人:“给外面的官员一人一碗姜汤,喝完就先让他们回去,以后非大朝会无需都来。”
“是。”宫人立马躬身下去办事了。
剩余官员有好些都忍不住露出艳羡,他们也不想天天来上朝啊……
没人对萧彧越过皇上,没打招呼、没和百官商量,就擅自决定更改早朝规矩提出异议,也没人诧异于宫人毫不犹豫的听令。
这个朝堂由谁做主,人人清楚。
只有个别几人偷偷瞄了上首一眼,皇上歪靠着,手肘撑着扶手,不知是在酣睡,还是走神,并没有出言制止。
他们只得在心里默默叹气,皇权旁落,谁是主谁是臣,已然分不清了。
“王爷,关于使馆一案……”大理寺卿出列,就要禀告最新进展,却见萧彧摆摆手。
“使馆之事暂且放在一边,昨夜大雪,诸位可有要说的?”
“……”众官面面相觑,下雪就下雪呗,虽然三月下雪不寻常,但往年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怎至于比使馆质子被杀还要重要?
正无所事事的萧統微微抬起头,望向下方。眼神从左下手掠过,随即落在或苦思冥想或皱眉不解或茫然无措的大臣们身上,嘴角不由挑了挑。
一群酒囊饭袋。
萧彧也拧起眉,想起一见雪便忧心忡忡的妻子,心下一叹。
有的人居庙堂之高,不思百姓,不忧其君;有的人身体羸弱、受礼教名节束缚,行至最远也不过是京城长街,却能先天下之忧而忧,体恤民情、常怀仁心。
其中差距,怎能不叫人唏嘘。
“禀王爷……”有人迟疑的站了出来,先是瞥了眼上首,才吞吞吐吐的说:“这、三月下雪,天降异象,昭示着老天有所不满,是不是该……该……下罪己诏?”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特别含糊,可该听懂的都听懂了。
这是以为摄政王想借天象问罪皇帝?摄政王忍不住了,不想做摄政王了?
不少人面露沉思,是有这个可能啊。
萧統差点笑出声,这群人怎么能这么“可爱”,王朝到现在没亡,连他都想夸下萧彧了。
如果不是立场不对,他这个王做得确实合格!
萧彧则面色一沉,除了荣华富贵、勾心斗角、皇权争斗,这些人脑子里能想点别的吗!
“来人——”他正要吩咐人将那位大臣拉下去,斜侧方、右排最靠后的位置有一人缓缓向外迈了一步。
“皇上,王爷。”他先朝上首躬身,再朝萧彧躬身,动作行云流水,标准又养眼。
“臣以为首先应当请京兆尹派人查看京中百姓是否都安好,房屋有无倒塌,人员有无受伤,家禽等是否遭遇损失;同时着人往京城附近几县探察,确定大雪的真实范围,以防出现盲报漏报等情况;另外还需钦天监实时测算这几月的天气,防止再有异样气候,影响了今年的播种。”
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全是实用的为民之策。萧統眯起眼,萧彧则微微坐直了身体,待他说完,才上下打量他一眼。
“朗家人?”
“是。”朗世忱再弯腰,神色恭谨,“下官朗世忱。”
“官职。”
“工部员外郎。”
从五品,没实权。
萧彧点点头,“即日起升你为户部郎中,雪灾后续事宜由你主办。”
“是。”朗世忱俯身再拜,即使一下子从从五品升自正五品,且是从不受重视的工部直接调任有“钱袋子”之称的户部,他也没见多少喜悦之情,始终沉稳严谨,态度端正。
萧彧又满意了一分。
他记得他,在大婚之日新房t内,他曾喊了一嗓子。更远,便是那日齐国公府,他也曾跳入水中,那时候还有南安王家的小子。
他是小心眼,但还不至于因为这些就判定他们对他的妻子有意思,从而有意阻断他们的仕途。
他没那么龌龊,更不会妄自菲薄。他能给这个机会,自然也能收回。
况且,此次确实需要他这样的人。知世事,懂变通,会来事,端得起架子、放得下身段,还有一颗体察上意和民情的心。
“好好做,如果有隐瞒不报者,允你有先处置后上报的权利。”
“谢王爷。”
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错失机会的懊恼,还有对王爷如此重视的诧异。
这次下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意确实该在意,可这么郑重其事,甚至跨越两个部的调人,是不是多少有点大张旗鼓?
萧統盯着左侧方那个背影,眼神晦涩不明。
他本不会这么做,但他却做了,说明有人改变了他的想法,或者说,有人促使他更加重视起这件事。
能影响他,他又非常在意的人,除了她,还有谁……
所以,是她在担忧有人受伤、有屋倒塌?
他看向殿外,大雪已经停止,太阳从云后冒出了头,原本富丽堂皇的殿宇覆盖上了层层的厚雪,不时有化了的雪水顺着屋檐滑落,啪嗒砸在地面上。
这让他不由想起了昨晚掉落在地上的糖人,碎落的时候好似也是这样,晶莹剔透,在光下泛着别样的美。
舌头顶了顶上颚,口腔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甜腻的味道,他下意识抚上脸颊。
“皇上?”
萧統一怔,回过神,下方萧彧表情淡淡的看着他,“大理寺卿正在奏报。”
“啊,是吗?”萧統没掩饰自己刚才的走神,光明正大的表示:“不好意思皇叔,朕没在听。”
大臣们:“……”
他们低下头,假装自己也没听见。
萧彧面色更淡,“皇上可是身体不适?”
“嗯,有点。”萧統捂住右颊,仿佛真的很难受,“牙有些疼。”
“可要宣太医?”
“不用不用。”萧統笑嘻嘻,“应该是昨夜吃糖吃多了,被甜的。”
萧彧慢慢掀起眼皮看了看他,目光冷淡,波澜不兴,却让殿内众人忽觉一阵寒意。
“对了,还没谢过皇婶。”萧統拊掌,像是才想起一般,兴致勃勃的倾身,“皇叔,您回去告诉皇婶,下次换朕请她吃!”
朗世忱垂下的眼微微动了动,强忍着才没有抬起头。其他人却没有他的好定力,纷纷露出错愕之色。
摄政王妃请皇上吃糖……?
“皇上无需挂念。”萧彧漆黑的瞳仁直视这位年轻的帝王,忽地浅浅勾起唇。
“内子说了,因为您买的糖人被无状的孩子弄掉了,她不忍您伤心,这才补偿了一个,价值不到你给商贩的千分之一,实在不用记在心上。”
“……她说的?”萧統敛起笑,轻轻重复。
“对,昨天也是巧,东街那么长,人那么多,居然能遇到皇上。”萧彧神情淡漠,眸光却似殿外的雪,清冷微凉,“是我该谢皇上在我暂时离开时,照顾了内子一程。”
“她说的……”萧統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仍在重复这三个字。
他们成亲才几日,竟是如此无话不谈了吗?连回去后都要将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告诉他……
她告诉他,他被孩子拿石子砸,然后她保护了他吗?还是说,她会抱怨他戴着面具故意吓她?
一想到她在他面前温和疏离,无论是吓是逗,都没有多大动容的人,对着萧彧却会撒娇抱怨,会发牢骚、会诉苦,他浑身就止不住发冷。
他按住扶手,手指都几乎嵌了进去,头上的珠帘微微晃动,挡住了他满是阴鸷的眉眼。
好想……好想……
他咬住唇,手下发出咔咔的响声,声音不大,下面听不见,可近在咫尺的进喜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椅子快被掰裂的声音!
他又慌又急,又不敢表现太明显,让其他人发觉,只能低低的一遍一遍喊:“皇上……皇上……大家都在看着……”
千万、千万别直接扛起龙椅砸过去呀!
萧彧扫了他一眼,差点没让他噗通跪下去。额上细细密密全是汗,他垂下脑袋,再不敢有任何动作。
萧統却很快冷静下来,嗤笑一声。
“不稀罕就不稀罕吧,好心当成驴肝肺。”
仿佛负气一般,他别过身,干脆侧躺在龙椅上,一脚踩着另一边扶手,一脚架在那只腿的膝盖上,翘啊翘,完全没有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倒像个耍脾气的孩子。
“可不就是个孩子吗,还未及冠呢……”还喜欢吃糖,吃到牙痛!
底下有人噗噗的笑,将方才的异样抛到脑后。什么和摄政王争锋相对,不存在的,只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在闹脾气。
萧彧心里却浮上四个字——“装疯卖傻。”
他撇过头,懒得再看他那副作态,萧統却不干了,似乎是他不痛快,也想让所有人都不痛快,他主动喊起了大臣。
“大理寺卿。”
“……臣在。”大理寺卿在众位同僚揶揄看好戏的视线下,苦逼的站出来。
“你刚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是,经过臣等不懈努力的排查和追踪,以及详细分析……”
“别废话,说结果。”
“……”
大理寺卿憋了口气,看了眼不动声色的萧彧,才接着说道:“杀害陆浑王子的凶手已经找到了,就在离使馆不远的地方,应该是一开始就受了很严重的伤,没能跑多远便倒下了。”
“死了?”
“是。”
萧統摇晃的腿也不摇了,一翻身又坐了起来,“所以这个奴隶杀了他们的皇子,然后自己也因受伤过重,直接死了?”
“是。”
还真巧啊。
萧統眼里闪过几分兴味,“确定是奴隶本人?”而不是李代桃僵,假死脱身?
“确定。仵作已验过,陆浑奴隶身上都有一种特殊的标记,除非把皮揭下来,否则去不掉,也请陆浑使者瞧过,确实是他们独有的记号。”
“所以,你们觉得可以结案了?”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不然呢?
大理寺卿不解的抬起眼,满脸都写着这三个字,凶手找到了,也确认无误了,不结案,还需要做什么?
而且对他们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陆浑人自己杀了自己人,现在凶手也死了,不管背后还有没有隐情,死无对证,都和他们扯不上关系。纵使陆浑有意见,也没有理由。
萧統理解的点点头,还真是……
这些人的一贯作风啊。
他转向萧彧,故意问:“皇叔觉得呢?”
有敏锐的大臣皱皱眉,怎么感觉哪里不对?
当然不对。
朗世忱眼尾微挑,以往皇上都是吉祥物,讨论国事、下达旨意,一律与他无关,他只负责听话的颁发诏书,可现在他在问大臣、问国事,甚至在问摄政王。
他在占据主位。
他飞快的看了看上首,又扫了眼左前方,恭顺的低下头,看来千篇一律的朝堂要变化了。
萧彧淡然的望着下方,并没有抬头,仿若没有听见那句问话。
众人正不知所措,进喜身后突然走出一名太监,扬声高喊——“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进喜一个激灵,盯着那名太监,眼睛都瞪大了,那是他的活!
萧統前倾的姿势不变,视线扫向周围,蓦地发现多出了好几张陌生面孔。
什么时候的事?
他眯了眯眼,进大殿时可还不是这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了,如果是想杀他……
他慢慢往后靠,脸上也渐渐变得面无表情。
萧彧掸了掸衣袖,始终风轻云淡,“诸位还有事吗?”
“臣有本要奏。”一矮瘦老头从队伍里冒出来,径直跪到了地上,“臣要参承恩公世子公然出入风月场所,不但违背了官员不能去青楼的律令,为了争夺美人,他还将一人打至重伤……”
众人只觉今日朝会真是精彩纷呈、跌宕起伏,前有摄政王责问大雪事宜,重用朗世忱,后有皇帝不悦,故意找茬,现在居然又有人弹劾起了承恩公府。
承恩公是谁啊?所有人都知道,那可不仅仅只是太后的父亲,更重要的是他曾是跟着前任北冥王打天下的得力下属,是现任摄政王的半个老师!
而且弹劾的理由是什么,□□、狎妓。
当即有不少人不安的动了动,虽说律令明确规定官员不得□□,但事实上没去过的真没几个。
文t人之间还就流行在那种风月场所聚会,显得风流雅致。他们为官也是需要交际的,即使自己不想去,为了合群,也或多或少出席过。
这要真正严格算起来,目前站在大殿里的一大半都要被清算。也正因为如此,大家都默认了一个规则,就算要攻歼他人,也不能用这种理由。
然而现在,偏偏有个愣头青不仅用了,还用在了攻击承恩公身上。
其他人怜悯的看向那人,年纪也不小了,怎地就犯起这个糊涂。
不过也有聪明人瞧出了苗头。
没记错的话,这位“愣头青”现任侍御史,归监察司下属,是自摄政王上任以来新设立的部门,负责监察全体官员。
可以说,这里面的人几乎全是铁板钉钉的“王爷派”。
王爷派攻击王爷派?
没有上面授意,谁敢。
众人噤若寒蝉,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承恩公立马走出队伍,伏跪在地,“老臣……”
可惜他的话没说完便被打断了,萧彧没看他,目光落向还没来得及退回去的大理寺卿,只有一个字——
“查。”
字少,含义大。大理寺卿苦着一张脸,早知道他今日就应该告假。
“……是。”
承恩公愣愣的跪着,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却只看到玄色的衣袍从自己身边滑过,紧随而来的便是太监尖利的嗓音:
“退朝。”
他猛地握紧拳,强烈的不详感笼罩下来,让他的手都开始颤抖。
王爷这态度……
其他人纷纷跟着退了下去,没人和他打招呼,仿佛都将他遗忘了似的,与往日身边总围着一群人的喧嚣截然不同。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一个信号,承恩公府或许要倒了。
萧統坐在上首没动,直到所有人都走完,大殿里只剩下他和仍然跪着的承恩公,他才嗤嗤笑出声。
笑声诡谲,在宽阔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瘆人。
“因女人起,也因女人败,活该。”
承恩公惊诧的望着他,既愕然于他的态度,又震惊于他的话。
什么叫因女人起,又因女人败?
他想到宫里的某个人,不由面色大变。萧統却又忽然兴致阑珊起来,他知道,萧彧此番举动是在为她报仇,以前不在意,是他没有逆鳞,现在有了,自然不允许任何人触碰。
那她呢,等她知道,她会开心吗,会庆幸嫁了个会护着她的丈夫吗?
幻想着她感动的样子,他只觉胸口有团火越烧越旺。他霍地起身,阔步走出了大殿。
“皇上,您去哪!”进喜赶忙追了上去。
萧統不答,脚下仿佛生了风,直到进了马场。早有眼尖的小太监,提前牵出了他的专属宝马。他一跃而上,勒着缰绳,双腿紧紧一夹马腹,“驾!”
马儿长鸣一声,嗖地窜了出去。风卷残涌,一人一马跑成了残影,一圈又一圈,进喜起初还能数得过来,到后面根本来不及数了。
他揉了揉眼,感觉眼都花了。
狂风掠过萧統的脸、耳,身下颠簸得几乎能将他掀出去,可他却觉得畅快无比。越快,他越轻松;越危险,他越冷静。
可能他真是疯子,血液里就带着疯狂的基因。
他冷眸盯着前方,扬起缰绳,马儿半身悬空,跨过一个又一个栅栏。
直到精疲力尽,双蹄一跪,马儿忽然矮了半截,萧統受到牵引,整个人都向前飞去。
“皇上!”进喜目眦欲裂,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过去。
一片尘土飞扬中,他找到了摔在地上的萧統。他浑身脏污,脸庞被沙石蒙得黄一道白一道,可他却在呵呵笑。
“皇上……”进喜突然不敢触碰他,脚下像是被灌了铅,心也不断往下坠。
“进喜。”萧統却拉过他,覆在他耳边的声音轻飘飘的。
“那个人是不是还在王府?”
“……谁?”
“和他有几分像的家伙。”萧統笑着,眼里却寒气四溢,“找到他,联系他,朕……有件事要他去办。”
“什、什么、事……”进喜磕磕巴巴,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背后仿佛有阵阵阴风,吹得他汗毛直立。
“嘻嘻。”萧統没说话,双手却掐上他的脖子,在他瑟瑟发抖中,扯开嘴角,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什么也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进喜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皇上……”
萧統仰面躺着,眼睛望着天空,眸底浓雾翻涌,黑漆漆的犹如深渊,透不进一丝光亮。
*
雪后天晴,寒风却四起,行人脚步匆匆,穿梭于仅有的几条清冷街道,或是抬高领口、缩着脖子,或是翻出了冬日的厚重棉衣,放眼望去,根本想不到这是春季。
顾茉莉看着眼前的景象,脑中不禁浮上昨夜的灯火璀璨。
不过一夜,却感觉四季都轮换了。
“娘娘,回吧?”上珠给她披上大氅,担忧的道:“瞧这天气,说不准待会还有雪。”
“嗯。”顾茉莉戴上兜帽,往掌心哈了口气,的确有些冷。
“那就回吧。”
亲眼看过,确定都没大碍,也能放心了。
她转身往马车停靠的地方走,因为街道狭窄,车辆不好进来,她们还需要穿过两条不宽的巷子,才能出去。
这里是南城,京城一直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说法,主要指的是外城,顾茉莉早晨担心的也是这里,因为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是贫寒人家。
如今看来,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好的多。
“娘娘别担心,王爷已经派人挨家挨户的调查了,如若有损失,朝廷会按情况予以相应的补偿。”甘露在一旁宽慰。
她的性子相比上珠要活泼得多,起初不熟悉,还收敛着,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倒是越来越放得开了。
上珠瞪她一眼,她也只吐吐舌,并不见害怕。
顾茉莉忍不住笑,这两人一开始还以为很像,再看却发现南辕北辙。一个沉稳、一个娇俏,一个善医、一个善毒,唯一相同的恐怕就是武功都不错。
“学武很辛苦吧?”她问。
“还好,习惯了就不觉得辛苦了。”依旧是性格稳重的上珠的风格。
甘露想反驳,又被瞪了回去,只得嘟嘟嘴,暂时不吭声了。
顾茉莉好笑的看着她们的眉眼官司,“我也想学,现在是不是晚了?”
“娘娘想学武?”两人异口同声。
“嗯。”顾茉莉抬起手臂,皓腕如雪,却纤细得好似还没有婴儿的手指粗,“感觉自己太弱了。”
古代不比现代,人命如草芥,又有武功这种宛如外挂般的存在,没有自保之力实在让人难以安心。
她不想每次都等人来救,性命终究要握在自己手里。
上珠瞧出了她的认真,沉思了会,试探的建议道:“娘娘骨骼已经长成,现在习武恐效果不大,如果只为防身,奴婢可以为您制作一门暗器。隐蔽、简单,稍加练习即可使用。”
“真的?”顾茉莉惊喜,“那太好了!”
她开心的抚掌,连脚步都轻快许多。上珠和甘露对视,不由也受到感染笑了。
王妃年纪小,行事却沉着有度,处变不惊,此番这般“孩子气”的要求,得到满足后毫不掩饰的高兴,都让人忍不住跟着心生欢喜,恨不能将她想要的全摆到她面前,让她永远保持这般快乐的笑容。
“除了暗器,娘娘还可以试试射箭。”甘露朝她眨眨眼,“箭术对体能要求没那么高,而且王爷就是射箭高手……”
“甘露!”上珠忍无可忍制止。
射箭要求再不高,那也得苦学勤练,即使是王爷,已经将箭术练到出神入化,每日还会特意抽个半刻钟、一刻钟练习一下,为得便是用到时手不生。你让王妃去练这个?
王爷知道了,有你好看!
甘露后知后觉自己似乎真的提了个馊主意,忙拍了下嘴巴。这张破嘴,有时候比脑子还快。
“娘娘,奴婢说着玩的……”
“没关系,不用这么紧张。”顾茉莉笑着安抚,“今天的话,只有我们三个知晓,我不会向你们王爷打小报告的。”
她歪歪头,仿佛并没有将射箭这件事往心里去,甘露松了口气,接下来却沉默了很多。
顾茉莉看了看她,正要再说,小腿忽然被什么猛地拉住了。
她一惊,迅速低下头。
阴暗的巷道内,积着厚厚的雪。不知是从两侧屋檐滴落的脏污,还是周围居民倒的污水,白色的雪被染成了墨黑色。墙角一处堆着高高的雪堆,应当是附近人为了出行临时铲出堆积在那的。
此时,从里面伸出了一只瞧不清颜色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脚踝。
污垢t沾染了她干净的裙摆,洁白的罗袜上赫然多了几道泥黑的指印,在她身上显得那么刺目。
有人从雪堆里钻出来,在甘露和上珠的惊叫声中,艰难的睁开眼——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47章 古代茉莉花十二
好冷……
拓跋稹感觉仿佛身处冰窟,全身被冻得僵硬,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隐约的嘎吱嘎吱声,他迟钝的脑子想了很久,才终于想起,那好像是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这样不行……
他清楚的意识到这点,他得动起来,才能保证身体的热量,保证自己不被冻死在这里。
然而,他动不了。
他张张嘴,冰凉的积雪混合着奇怪的类似于泔水的味道滑进唇腔,更冷了,却让他混沌的神识一个激灵。
思绪渐渐回归,于是他吞咽得更急了,不断的雪吃进嘴里,进入空荡荡的胃里,很难受,慢慢的还有疼痛感袭来。
那是他自小因为长时间饥饿而留下后遗症的肠胃在向他抗议。
他没停,继续嚼着雪,直到轻盈的笑声传来,一开始他以为是幻觉,可随后笑声夹杂着说话声,偶尔还有另外两道声音,他这才恍然原来不是错觉。
“太好了!”女声愉悦轻快,微微上扬的语调昭示着她的欣喜,绵软的声线带着糯糯的味道,收声却干净利落,仿佛泉水拍打在石板上,叮咚作响。
他一怔,吞进的雪忘了咀嚼,逐渐化成了水。远处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一个、两个、三个。
他冷静的数着,三个人,还是三个姑娘,一个脚步虚浮,没有武功,两个有但不算高。
脑中迅速过了好几个念头,刚刚吃下去的雪让他有了一点点力量,终于当那道好听的女声再次响起时,他猛地伸出手——
“娘娘!”
惊吓声让他愣住,娘娘?
他缓缓睁开眼,眼前出现的是一双纤细笔直的腿,如月华般闪耀光鲜的裙摆因为他添上了瑕疵,仿若宝珠蒙尘,不由令人扼腕叹息。
顺着裙摆往上,他正要看清来人,却见她竟是蹲了下来,丝毫不顾满地的污垢,耳边响起她的声音,急切而紧张。
“甘露,上珠,快来帮忙,这里有个人!”
有手触碰上了他的额、他的鼻梁,轻轻掸拭掉他脸上的积雪,柔嫩的指腹比上好的丝绸还要细滑。碰到他的眼,他眼睫颤了颤,睫毛应当是刮过她的指尖,她停住了,而后收回手。
他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失落,这是嫌弃他了吗?
下一秒,脸上再次传来轻柔的触感,这次换成了帕子。细腻柔软的质地落在皮肤上宛如清风飘过,格外舒服,可他仍觉得很难受,很想拂开帕子,再换上……
换上什么?
他慌张的连续眨了好几下眼,一时不敢再想下去。
“娘娘,奴婢们来吧。”上珠上前,扶着她往后退,甘露则配合的拿出随身匕首。
拓跋稹身体有一瞬的紧绷,这是来源于长久养成的本能反应,随即他意识到现在场景与以往不同,很快又放松下来。
甘露瞥了他一眼,心头掠过一丝怪异,却又说不上是哪里怪,只得晃晃脑袋,手腕挥舞,不过须臾便将他身上的雪铲了个七七八八。
“你怎么样?”顾茉莉关切的问:“还能动吗?”
拓跋稹伏在地上,有些艰难的喘着气,身上只有薄薄的破旧单衣,手肘、脚肘都裸露在外,由于长时间冰冻已然成了紫红色。
甘露伸手把脉,拓跋稹眉梢微微一动,指节悄悄扣住某个地方。
“寒气入脏腑了,得赶紧治疗。”甘露收回手,面上也有些不忍。
这是被冻了多长时间啊,如果不是她们恰巧经过,只怕再等一会就要没命了。
顾茉莉着急,“那快送医馆……”
她的话还没说完,拓跋稹突然眼前一黑,竟是晕了过去。
“娘娘,这……”甘露也麻爪了,人晕了,又不知他姓谁名谁,家住哪里,还有无亲眷,总不能直接往医馆一丢吧?
顾茉莉望着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先带回府里吧。”
*
“所以,你又捡了一个?”
齐婉婉简直不知道该说闺女什么好,“你是捡人捡上瘾了?”捡的还都是大男人!
她又气又无奈,先关心女婿,“王爷没生气?”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为什么要生气……”顾茉莉嘟囔,在她手指要戳过来之前,赶紧抱住她的胳膊,“娘,您和爹的事怎么样了?”
“别转移话题。”齐婉婉没好气拍了拍她,“那人什么底细,知道吗?”
别又是和宫里有关。
“他醒来后问过了。”顾茉莉宽她的心,“说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老乞丐收养,之前一直居住在南城的一个破庙里,前些日子老乞丐去世了,破庙又被昨夜大雪压塌,幸好他听见动静提前跑了出来,这才没被压到底下。也派人去查探过,和他说的一样。”
南城确实有一座破庙,也确实有一对祖孙乞丐居住在那,如今再去,还能看见垮塌的残骸。
顾茉莉眸光清亮,眼底有不知名的星光浮动,一切都完美无缺,找不到半点疏漏。
“那倒也是个可怜人。”齐婉婉没注意她的神色,带着几分同情的感叹,转瞬又端正了表情。
“娘知道你心善,可是这世上可怜的人千千万,你救得过来吗?而且可怜的人不一定都是好的……”
“娘,我明白您想说什么,您放心,我心里有数。”顾茉莉握住她的手,她能感受到她的一片谆谆爱女之心。
“我向您保证,下次再不会了!”
“最好是这样。”齐婉婉点点她,虽然还是有点不信她的保证,但到底没忍心继续说她。
“我和你爹的事你也别管,顾府那边谁来你都别见,娘自己会处理好。”
“爹……不同意和离?”顾茉莉看她,她面上瞧不出异样,可眼里却有些许疲惫,显然和离的事并不顺利。
“你爹还没表态,倒是他娘先炸了。”齐婉婉讽刺一笑,“说什么女子提和离是大逆不道,要天打雷劈,还说要去金銮殿上告我。见我不为所动,又是坐地撒泼,又是哭着喊着要上吊,我懒得和她歪缠,直接搬出来了。”
和她那样的人根本说不通道理,她也不会听。在她看来,她作为儿媳妇居然敢和她儿子提和离,简直闻所未闻,说出去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更重要的是,她自己清楚,她们能有如今的好日子靠的是谁。
“我在她眼里就是只不下蛋的金鸡,她嫌弃我生不出儿子,却又不得不依仗我。”
齐婉婉想起顾家老太太刚来那几年,明里暗里不知道提了多少回,想让顾如澜纳妾,她都给挡了回去。之后她还想找到国公府施压,她干脆断了她的一切供奉,除了基本伙食,其它一律不给,这才算是老实起来,自那后再未提过。
而顾如澜呢,她母亲提,他闷不吭声,回来也不和她说她母亲的意思。她在她母亲那受了委屈,回去向他抱怨,他也不吭声,任由两边朝他撒气。
她知道,他是觉得他说什么都不合适。让她体谅他母亲,是对她的不公;可让他跟着她附和她母亲的不好,甚至违背顶撞,那是不孝。老太太再不好,也是生他养他、费劲全力供他读书的亲娘。
所以他干脆闭口不言,两不相帮。
然而这样的态度更伤人,看似谁都没帮,实则在妻子和母亲之间,他已经偏向了母亲。
这就和他对待两个女儿的态度一样,他始终在护着在他看来更“弱势”的一方。
齐婉婉眼里划过一丝讥诮,是,茉儿有她这个娘,有齐国公府这个外家,而顾家祖孙除了他顾如澜别无依靠,可就因为这样,她们母女就要向她们让步吗?
不,齐国公府之所以强盛,是她爹冒着生命危险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他靠自己让他的子女有了“强”的资本,如果她为了不如她的人,就要丢掉她爹为她争来的一切,那又如何对得起她爹的付出?
“永远不要被弱者道德绑架,弱不是她们理所当然享受别人付出的理由,更不是她们害人却不被惩罚的挡箭牌。”齐婉婉抚摸着女儿的秀发,语重心长。
“记住了,我们强,从来不是错,‘弱,却不想着改变’才是。”
顾茉莉抬头,专注的望着她,t良久才“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听在人耳里却莫名让人鼻酸。
她想起曾在父母房门外听到的话:“怎么办,她太聪明了,我都不敢看她,一对上那双眼,我感觉什么秘密都瞒不住。”
“老公,我好像生了个怪物……”
原来,强不是错误,天生聪慧也不是,是那对父母,一个渣、一个傻。
顾茉莉忽然笑了,浅浅的,犹如小荷初露,纯净而清新。她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包袱,放松的倚在齐婉婉的肩头。
“娘,有你真好。”
从进入这个神奇的所谓的“直播间”,她外表不显,实际内心一直保有警惕。一方面,她保持着对外善良无害的形象,另一方面,她小心翼翼的试探,一步步搜寻,试图摸索到一点公屏之外的真相,背后的力量、他们的目的,以及界限——
她能做到什么程度,什么样的境况下“祂”会插手。
上个世界结束,她感觉摸到了一点。这个世界,除了一开始为了自救,她没有再做多余的事情,她想看看顺着“时间线”走,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可是不管是萧彧,还是齐婉婉,都让她有了不小的触动。
尤其齐婉婉。
她发现原来不是所有母亲都和那个女人一样,爱一个人可以爱到没有一切。她敢爱敢恨,爱的时候倾尽全力,一旦她察觉对方不值得爱,她又会果断抽身离开。
最重要的是,她爱女儿胜过所有。
顾茉莉缓缓阖上眼,胸口暖洋洋的,好似漂浮的心突然就踏实了。
直播之外的世界固然重要,当下,她还想过好直播内的“每一生”。
*
“您不来旁边住吗?”
齐婉婉在王府待了一个时辰就要回去,顾茉莉拦不住,只得一边送她一边劝:“总这般往返多麻烦呀,那边什么都安排好了,还安全。”
一个女人单独住,即使有奴仆、家丁,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况且,还有顾家那对祖孙,真担心她们为了改变齐婉婉的想法,跑过去大闹。
“瞎操心。”齐婉婉白她,“我又不是住在犄角旮旯,自己的陪嫁院子,离王府和国公府都不过是抬抬脚的事,想来便来了。周围又都是清贵人家,不是你爹的上司,就是下属,她们敢闹,除非是不想让你爹继续当官了。”
“那总归没有门挨着门方便……”
“王爷愿意那么做,是他在意你,想让你开心,但我不能真应下,那成什么人了?”
那个院子她也看过,说是隔壁,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她若是真搬过来,和住在王府并没有区别。其他人看到了会怎么说?
娘家贴着王府不放,还是王妃没断奶,离不得母亲?
她的威望还要不要了?
“行了,回去吧,外头冷。”齐婉婉帮她理了理领口,不让风灌进去,“王府我来熟了的,知道怎么走。”
顾茉莉听话的停下,却没马上回,而是站在原地望着她走远,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转身。
方向却不是通往正院。
“娘娘?”上珠不解,这是要去哪?
“演武场。”顾茉莉朝她眨眨眼,“只是好奇去瞧瞧,跟谁都无关。”
“……”
甘露唰地低下头装鹌鹑,可还是没躲过上珠的眼刀攻击。
她当时真的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谁知道王妃真上了心……
顾茉莉轻笑,哪怕不是为了自保,多学一门技艺,总没坏处。
演武场很大,粗略望去,差不多相当于两个足球场大小,若是换成站士兵,只怕能站几万人,在稍显“拥挤”的内城里当属独一份的存在。
管中窥豹,当年的第一任北冥王又是何等的权势,也难怪都将矛头指向了他。
顾茉莉垂下眼,走到武器架前正要取一把弓箭,突然从身侧传来声音——
“那个太重了,王妃用的话,自右数第二个更合适。”
她转头望过去,穿着府内统一小厮制服的男子站在几步开外,五官秀气俊朗,身材却高大魁梧,黝黑的皮肤削弱了面部的精致,添了几分敦厚。
此时或许是意识到他说话的不妥,整个人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王妃娘娘……”
喊了一声又顿住了,好像不知该怎么往下接,手拱起又放下,手足无措了一会,像是想起什么就要往下跪。
顾茉莉制止他,“不用多礼。”
男子膝盖半曲,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纠结片刻丧气的低下头。
瞧着倒是个老实本分的。
顾茉莉朝他招手,“你……”想喊他,却发现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慕稹!”
“慕稹。”她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抬眼打量他。
他很高,目测比萧彧萧統都还要高出小半个头,四肢健硕、孔武有力,如果只看脸,皮肤再白点,很容易让人以为是某家公子哥。然而在配上这般健壮的身体后,第一眼又会被他威武的气势所摄,从而忽略了他的长相。
有点矛盾。
顾茉莉笑了笑,这个从雪地里“救”回来的人,似乎藏着秘密。
“你怎么会在这里,伤都好了吗?”
“都好了,只是受了点寒,府医让我泡了几回药浴就好得差不多了。”
拓跋稹不小心对上她的眼,愣了下,随即飞快挪开。
那里面太干净太清透,干净得好像容不下一点污垢,更让他不由自主产生一种所有伪装都会被看透的慌乱。
他挠挠头,面上依旧一副憨厚的模样,“王妃大恩大德救我一命,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感谢,只能求了管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你习过武?”不然怎么派来演武场。
“算不上,就是打架打多了……”他干笑两声,这个没说谎,他会的招数全是从实战中而来。
打哪里最痛,怎样能让对方最快丧失行动能力,甚至要他的命,都是他一步步和别人对手中学会的。
顾茉莉点点头,忽然问:“会射箭吗?”
“啊?唔,会点。”
“那教教我吧。”顾茉莉拿起那把他说不适合她的弓递给他,双眸灿若星辰,似有星光浮动。
“可以吗?”
拓跋稹心漏跳了一拍,忙低下头借着接弓避开她的注视,黝黑的脸上瞧不出异样,心跳却愈发紊乱,咚咚咚的格外扰人。
他担心被听见,往后退了退,声音低如蚊蝇,“……好。”
他觉得没有人能在那样的眼神和期盼下,拒绝她的要求。莫说只是教射箭,便是让他去杀人放火,他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去做。
这很危险。
他抿了抿唇,强自按捺下那股震荡的情绪,他不该受人影响,尤其是这样身份的人。
拓跋稹握紧了弓,蓦地抬臂、搭箭、手指一松,箭矢嗖地一下飞了出去。顾茉莉踮起脚尖眺望,上珠惊讶:“中了?”
居然正中靶心。
她狐疑地盯着此人,却见他也是满脸震惊,不可置信的向前走了好几步,似乎在确定结果。
应该是碰巧了吧。
她这么想着,收回了刚才生腾起的那一丝怀疑。
果然,接下来几箭,都再未出现过正中靶心的情况,甚至有两箭还脱了靶。
上珠尚且还稳得住,甘露却偷偷撇了撇嘴,这种水平,比不上王爷的万分之一。
不过尽管他的准头差强人意,但教顾茉莉这种完全射箭小白已经绰绰有余。
“双脚与肩同宽,膝盖微微弯曲,箭尾卡住箭口……”
顾茉莉按照他说的摆好姿势,两肩下沉,后手将弓弦拉至下巴处,眼睛盯着箭矢和箭靶之间。
“放。”
她松开手,啪嗒——箭矢还没飞到箭靶处便掉落了。
手臂力量不够。
她叹了口气,甘露和上珠目露担忧,正想着要不要安慰一下可能受挫的王妃,就见她再次抬起手臂,又拿出了另一支箭。
脱靶、脱靶……还是脱靶。
顾茉莉屏气凝神,一箭接一箭,脱靶就再射。没有什么成功是必然的,天赋固然重要,想要真的练好,仍要靠一次次不间断的练习,无数次的失败才可能换来一次的成功。
啪,箭矢撞上箭靶边缘,没插进去又掉落在地。她却高兴的像是中了靶心一样小小欢呼了声,神情满足却不见自得,而后紧跟着又举起弓弦。
手臂不受控制的发抖,手腕、手肘,乃至双膝、双腿都传来酥酥麻麻的酸疼之感。
这副身体常年养尊处优,做过最累的活可能就是拿起绣花针学刺绣,可也在扎了几次手后,被齐婉婉强硬叫停了。
平时稍微走时间长些,便会气t喘吁吁,哪怕在顾茉莉来后,有意无意加强了些锻炼,也无法支撑她这么不间断的拉弓、射箭。
但是她却好似没有感觉到,仍然冷静沉着,姿势依旧标准,即使在触靶后几次掉靶,也不见丧气、着急,更没有烦躁不耐。
她不是想随便“玩玩”射箭,而是真心实意的想学好。
上珠不忍,犹豫着上前,“娘娘,歇歇吧?”
以前没做过,突然这么大运动量,再做下去,只怕明天胳膊都抬不起来。
“再等等,我先拉满一百下。”顾茉莉回头对她笑笑,“放心,我知道循序渐进的道理,一开始先拉一百下,等之后适应了再慢慢加强度。”
一百下,之后还要加强度?!
甘露没忍住错愕,差点破音,“娘娘!”
您认真的?
当然。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
顾茉莉全神贯注盯着前方箭靶,剔透的眼眸一如既往洁白纯净,澄澈宛若一湖秋水,此时秋水之上多了丝丝坚定,衬得那双剪瞳越发明亮生辉。
射箭、脱靶、再射,手臂抬起的速度渐渐变慢,拓跋稹知道,那是她的承受能力到了极限,但她没停。
她真的在努力践行她的话,先拉满一百下,并且从始自终没叫苦,没叫难,即便失败几十次,也没见她嚷着放弃。
为什么?他不明白。
像她这样的贵族姑娘,不该是柔弱的、纤嫩的,遇到事情只会无助的哭泣,希冀于别人来救她,而从没想过靠自己改变一切吗?
就像那个人一样。
想起某个人,他眸色一暗。从他有记忆以来,见到最多的就是她在哭。
没饭吃,她哭;渴得没水喝,只能接雨水,她也哭。有人欺负他,当着她的面骂他杂种,踩着他的背对他拳打脚踢,她还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发出声音,唯恐对方的拳头落到她身上。
她不在乎他吗?也不是。她会在人走后,小心翼翼抱着他上药,有两个馒头,她会分给他一个半。
她只是不够勇敢,不敢站出来保护他,不敢反驳别人对她的指责,甚至不敢反抗他们的侵犯。
她就像一朵娇嫩的花,漂亮美丽、脆弱纤细,需要人精心的呵护。一旦将她放到室外,她就会被风雨打得七零八落,然后在失去养分后迅速枯萎。
弱不禁风、娇贵如菟丝花,是他对京城女子最初也是最深的印象,因为她就来自这里。
在她口中,这里富庶、繁华、安宁,人人都知礼、懂礼、守礼,不像他们那边,粗鲁、野蛮,说起话来嗓门大如牛,每每都震得她耳朵都在响。她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道菜连续夹三次以上都是失礼,而他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连生肉都吃,茹毛饮血仿佛未开化的蛮人。
拓跋稹想到这些,就忍不住嘲讽的想笑。
她口中安宁的国家是她流落边关的罪魁祸首,她不记恨,反而念念不忘。她口中未开化的蛮人将她掳了回去,她成了他们眼里白嫩嫩的羔羊,谁都能叼一口,她这个懂礼的大家姑娘却无能为力,只能俯首顺从。
“忍忍就好,忍忍就过去了。”这是她对他说过最频繁的话。
无论是他被欺负,还是她,她都告诉他要忍。不是她觉得忍能换来和平,而是她只会忍,她胆小、懦弱,不仅不敢拿起刀枪对准别人,连对准自己都不敢。
他以为京城女子都是这样,可是现在,他发现好像不是。
拓跋稹再次看向又一次拉弓射箭的人,她比那个人更美、更矜贵,身为北冥王妃,在如今的朝堂形势下,不亚于皇后的地位。她也很羸弱,听说前不久刚落了水,气色更比旁人苍白。
但她不像那个人,弱得没有骨节。
她的柔弱里藏着坚韧,就像她始终挺直的脊背,一次次抬起的手、一次次的瞄准射击。
分明身形那么细瘦,却又让人感觉十分高大。那是一种无关乎外表,由内而外的力量。
如果是她换到那番境遇,肯定能好好保护她的孩子吧……
拓跋稹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转瞬即逝。等上珠似有所觉瞥过去时,就见他仍是那副老实、略带木讷的模样。
她凝了凝眉,刚才好像察觉到有道视线在盯着这边,让她本能的升起警惕。可四下看了看,却都没有发现异样,她不由又将目光落向了那个被救回来的男人。
正要仔细琢磨,忽听甘露叫了一声:“娘娘!”
她再顾不得观察什么人,猛地转过头。应该是力气用竭,顾茉莉正在搭弓的手一抽,竟是再也握不住弓弦和箭柄,眼见着就要掉地上。
拓跋稹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脚便下意识抬起往前了一步,然而很快的,他又停了下来。
有人出现在了顾茉莉身后,分别握住了她的两只手,从他的角度仿若从背后抱住了她。
挺拔俊逸的男人揽住娇俏美丽的女人,一高一低,身形无比契合,宛如天生一对。
拓跋稹顿住脚,僵硬在原地。他看见女孩掀起眼看了看男人,并没有挣扎,任由他攥着她的手臂,带着她重新举起了弓箭。
那么信任,那么熟稔。
他垂下眼,知道了来人的身份。
“放松。”萧彧一边直视前方,一边帮怀中人调整姿势,“盯箭靶,头稳住……放。”
嗖,一箭正中靶心。
顾茉莉眼睛一亮,看向萧彧,闪闪发光的眼底写满了“继续”。
“今天的量够了。”萧彧摸了摸她的发顶,温柔的取下她手里的弓,“先回去吧。”
顾茉莉一愣,望着他微微透出了几分疑惑。萧彧没再说话,将弓交给自他来后就噤若寒蝉的上珠和甘露两人,便牵着她往回走。
经过拓跋稹身边时,他先是呆了呆,而后才慌忙后退,脸上既惊又惧,还有点想掩饰却掩饰不住的好奇,就像每一个乍然见到传说中了不得人物的普通百姓。
萧彧扫了他一眼,没有停留。甘露和上珠赶紧跟上去,须臾,宽阔的演武场上只剩下拓跋稹一人。
他站了会,小跑到箭靶前收拾或在靶上或掉在地上的箭矢。旁人瞧见,只当他本分勤恳,没人也不忘打扫,却不知道他悄悄将其中一支藏进了袖中。
*
那边,顾茉莉随着萧彧回了正房,被摁在他常坐的位置,窗边软榻上,看着他取了样东西,而后蹲在她面前,掀开她的衣袖。
鼻尖似乎闻到了比较浓重的药味,还没等她辨别,手腕倏地一疼。
“你以前没有这么活动过,不及时疏通开的话,明早很可能连手都抬不起。”
萧彧在掌心抹上药油,微微用力按摩着她的腕带、胳膊、手肘,“忍一忍,一会就好。”
顾茉莉只觉那阵疼痛很快过去,紧跟着是酥酥麻麻的酸涨感。她咬了咬唇,强自按捺下将欲出口的呻吟,面色却因为忍耐越来越红。
清丽的脸颊犹如被点上上好的胭脂,染上了霞光,增添了一分艳色。
萧彧间隙中瞥见这样的她,神情一滞,手下的力道没控制好重了下,顾茉莉一时没忍住,闷哼出声。
声音微哑,透着隐忍。
气氛忽然就不对起来,甘露和上珠对视一眼,默契的低下头、慢慢退出了房间。
这一退,让屋里的氛围变得更加奇怪,公屏上的消息也刷得愈发快了。
【怎么啦,她们为什么走了?】
【嗯,那个,咳咳,可能……害,算了,我编不出来。】
【没什么,看不懂回家去问妈妈,乖。】
【我说你们,就正常抹个药油、推拿一下,想到哪里去了?】
【想魂穿萧彧。】
【想小茉莉拉弓射箭的帅气英姿。】
【想小茉莉对我撒娇。】
【你想得美。】
那条留言被“围殴”了,各种调侃、攻击,看得顾茉莉眉宇都松了松,原本的隐忍一卸,注意力转移,好似连手臂上的不舒服都减轻许多。
萧彧又看了看她,垂下眼,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你不开心?”头顶忽然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他顿了顿,没有抬头。
顾茉莉眨眨眼,莫名感觉在他身上看到了几分类似于赌气的情绪。她狐疑的弯下腰,想要瞧得更清楚。
“别动。”萧彧无奈的拍拍她,药油都沾到衣裙上了。
“你在不高兴吗?”顾茉莉又问了一遍,从演武场他出现,她就能感受到他身上异样的气场。平静外表下掩藏着某种东西,她分辨不清。
“怎么了,不能和我说?”她面露关心,担心是朝堂上有变,或是陆浑的t事又起了波折。
萧彧望着她,她眼里的关切并不作伪,很真挚,她是真的在担心他。
她关心他,即便他没表现出来,她也能敏锐而及时的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并且直接问出来,不隐瞒,也不粉饰太平,坦诚、直白,这些都说明着她对他的信任。
可是她却看不懂他因何而变。
他专注的盯着她的眼,里面很干净,干净到什么也没有。
团在胸口的那股气忽然就散了,他直起身,将她拥到怀里。头贴着她的头,窝在她的肩间无声的叹了口气。
她不懂,她还不懂。
“萧彧?”顾茉莉呆了呆,试探的伸出手,像他之前哄她睡觉一样,轻轻拍打着他的背。
想了想,又改了称呼,“夫君?”
“茉儿,你能……再相信我一点吗?”萧彧松开她,半蹲下,双手握住她的,紧紧包裹着。
“不管你在害怕什么,相信我,我都不会让你害怕的事情发生。”
“我没……”顾茉莉想反驳,可话刚出口,她却说不下去了。
她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眼睫颤了颤,看着相握的手没说话。
为什么想要学射箭,因为她想有自保之力。为什么需要自保之力,因为一定程度上她只信自己。只有自己学会了,才算是真正属于她的。
这不是不信任萧彧,而是她长久以来的一种潜意识习惯,就像上个世界,她以周亦航制约严恒,让他们互为掣肘,从而达成某种平衡,保证她在顾氏的绝对地位。
不是觉得严恒会做什么,更不是她想做什么,而是本能的在加砝码,让自己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更有安全感。
可是这样的行为落在他们眼里,很可能就代表着不信任吧。
换位思考下,她估计也会不开心。
“抱歉……”想起她还信誓旦旦说过,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信任,她有些赫然。
“不过……”她偷偷瞅他,声音低了又低,“我还是想学射箭……”
今天练了一下,她发觉还挺有意思的。瞄准一个目标,不仅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还要一心多用,确保在极短的时间内处理好多个细节,对精神控制和肌肉记忆的配合都具有很高要求。
萧彧沉默了会,泄气的松开手,重新拿起药油。
“夫君?”
“……练。”他将掌心搓热,覆到她的脚踝,“明早开始我陪你练!”
他的神色充满无奈,到底还是不忍拒绝她的要求。
算了,现在不懂就不懂吧,日子还长,总能懂的。
第二日一早,顾茉莉不用人唤,便自觉比往日早起了半个时辰,萧彧瞧得无力又好笑。
之前无论是进宫,还是回门,那么多锦绣华服、金银珠宝摆到她面前,都没见她这么精神,反而到要“受苦”的时候积极了。
“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今天做了,以后就要一直坚持。”
末了,她没打退堂鼓,倒是他忍不住劝了又劝。
他自幼习武,知道坚持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尤其当你真的想把它练好时,付出的努力和汗水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要不我再给你配两个会射箭的婢女?再加上上珠给你设计的臂弩,便是禁军你也能碰一碰了。”他开玩笑。
上珠跟在后面,连呼吸都放轻了。身边甘露屏气凝神,背上汗毛一下子炸了起来。
上珠的臂弩还没给王妃,王爷就知道了,那府里还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他……
她垂着脑袋,低眉顺眼,一步步小心的往其他人身后藏。
顾茉莉斜了眼萧彧,“你吓到她们了。”
萧彧淡笑,抚了抚她的鬓角,又将她的兜帽往上戴,遮住清晨的寒风。
他没有告诉她,若是换了往常,这两个婢女都不能要了,不过因为她喜欢,他还留着她们。
其实他性格并不算温和,只是遇到了她,他才努力做个“好人”。
但是这似乎给了某些人错觉,认为他好脾气。
“王爷。”演武场上,萧彧站在一边盯着顾茉莉射箭,管家悄无声息来到他后方。
“承恩公来了,带着世子正在府外等着。”
萧彧没言语,连头都没回,只在顾茉莉转头时朝她鼓励的笑了笑,竖起大拇指。
管家心里有了数,又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王府外,冯雄等到日上三竿,也没等到大门打开。头顶太阳越升越高,他的心也越来越凉。
他明白,王爷这次好像真要动真格了。
他望着前方台阶,不知是不是地上有积雪,看得时间太长了,他只觉眼前一阵阵晕眩。
怎么……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爹?”承恩公世子冯宝宝受不了的拽了拽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脚都快冻僵了。”
冯雄被拽得更晕了,一时没有回话。冯宝宝不耐烦,他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罪,怒气上头,自来肆无忌惮的习惯让他忘了其它,竟是直接甩开他爹,转身走了。
“……回、回来!”冯雄勉强稳住身形,见儿子一去不回的背影,不禁暴跳如雷,“孽子,还不快回来!”
冯宝宝小霸王的脾气哪里会乖乖听话,他越喊他反而走得越快,最后干脆夺过一侍卫手里的马绳,一跃而上。
他虽不学无术,但好歹出自武将世家,小时候不管愿不愿意,也被强压着学过一些,自然就包括骑马。
眼见着他真要打马就走,冯雄差点怒极攻心。王爷本就对他们不满了,这要是真在来赔罪的时候这么走了,王爷该怎么看他们?
“快把他给我拦下来!”
跟来的下人们这才反应过来,拦的拦,拉的拉,然而人怎么挡得住马,冯宝宝重重一抽马腹,马儿受疼,当即狂奔而去。
“孽子……孽子!”冯雄捂着胸口气得直喘气,忽然灵光一闪,竟是直直往后倒去。
“国公爷!”
王府们门前霎时乱成一团,那头冯宝宝也急得满头大汗,因为他控制不住马了!
“让开,都让开!”
原本宁静的街道上,马儿嘶鸣、狂奔,掀起一个又一个摊位,摊主惊慌失措,忙不迭避让,路人惊恐尖叫,跌跌撞撞的往旁边跑。
只有一人蓦地冲到路中间,马儿前腿高高扬起,与她不过咫尺距离。
冬卉费力拨开人群,见到这般景象,顿时吓得目眦欲裂——
“大姑娘!”——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48章 古代茉莉花十三
多事之秋,人心浮动。
顾玲珑站在道路中央,马儿略带腥臭的气息传入鼻腔,仿佛就和她面对面。眼前是成年骏马有力的前肢,可以想象的是,若是踏到人身上,只怕不死也残。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她也生生打了个冷颤。光想,与直接面对,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想象里有多勇敢,当下她就有多害怕。
对于死亡的恐惧超越了一切,双腿不停发着抖,她再也支撑不住,狼狈的跌坐在地。
马儿不住嘶吼,双蹄眼瞧着就要落下来,她本能的闭上眼,不敢面对她可能会有的结果。
然而,一秒,十秒……砰,巨大的响动吓得她狠狠一抖,紧接着伴随着两道重物落地的声音,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了。
她等了等,颤巍巍的睁开眼,而后霍地睁大。只见刚才还扬蹄狂奔的骏马倒在了一边,正粗粗喷着气。马上的人被甩到另一侧,所幸有摊位缓冲,听那连续不断的“哎呦、哎呦”呼痛声,想来也是性命无忧。
她松了口气,目光转到前面,不禁又怔了怔。
离她不远的地方,正站着一位身着铠甲的年轻小将,剑眉星目、英姿勃发,浑身说不出的舒朗和阳光,一眼望去,仿若一颗笔直的白杨,挺拔而耀眼。
她有些愣神,京中何时多了这么一位?
魏司旗没注意到她的视线,先是走到摊位被砸的商贩前,利落地扔了一枚银锭,声音明朗轻快,透着少年人独有的朝气。
“对不住大叔,砸了你的摊位,你看这么够赔吗?”
“够、够了!”商贩没想到还有这等收获,忙不迭弯腰致谢。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公子哥们纵马闹街,可每次都只能自认倒霉,没伤到性命就是万幸,哪还敢去讨要赔偿?
“谢谢小爷,谢谢小爷……”
“谢什么,是我没控制好方向,才砸了你的摊位。”魏司旗摆摆手,又朝其他看过来的商贩扬声道:“你们谁受损失了,损失多少,先来找我小厮登记。”
他t一边说着一边来到倒在地上疼得呻吟的家伙面前,也不顾他身上是否有伤,一把拎起他,“我让他补给你们。”
他虽热心,却也不会平白当冤大头。那个商贩是因为他踢马砸到的,所以他赔。可其他人,那都是由于这个没分寸的家伙造成的,自然也该他来赔。
“……”周围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吭声。
还有人连连拒绝,听到要赔偿,不但没有开心,反而很是惧怕,像是担心惹到什么麻烦事。
魏司旗正不解,被他拎垃圾一样拎着的冯宝宝终于缓过神,梗着脖子对他怒目而视,“你个匹夫,快放开小爷,不然我要你好看!”
“哦?”魏司旗垂眸,饶有兴致的晃了晃他,直将他晃得又要翻起白眼,这才不紧不慢的问:“你准备如何要我好看?”
“松……松手!”冯宝宝难受的想吐,刚才本就摔得全身疼,再被这么晃荡,又恶心又痛,感觉所有骨头都错位了一般。
“你知道……我是谁吗……”
“说来听听。”魏司旗偏偏头,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手上却晃得愈发快速。
“我……呕……”冯宝宝有苦说不出,一张嘴就像是要吐,心里不由自主感到后悔,早知道会遇到这个莽夫,他还不如在王府门口继续等着。
才这么想完,街的另一头又传来马匹声,他艰难的转头,瞬间眼前一亮。
“快……”快帮我狠狠教训这家伙!
魏司旗闲闲的瞥过去,五六个家丁模样的人下马,一路小跑至他们面前,盯着他满是警惕,“放开我们家世子!”
“世子?”魏司旗挑眉,口吻依旧不咸不淡,“哪家的世子?”
他也不等对方回答,自顾自排除着:“肯定不是齐国公家,年纪对不上。理国公靖国公顺国公?也不对,要是他们三家,不敢这么猖狂。嗯……那就是承恩公了?冯音真的弟弟?”
在场人都是一愣,连冯宝宝都不嚎了,他再笨也知道,能把四公如数家珍、还敢直呼太后名讳的铁定不是一般人!
他闭紧嘴巴,垂着脑袋装死。如今只希望今天这一场早些过去,别被他老爹知晓,否则他又得脱一层皮。
魏司旗看着他,颇觉有趣的又晃了晃,他始终一动不动,就像晕了一样。
家丁瞧得嘴角抽了抽,想起临来前晕在王府门前的国公爷,此时方觉他们父子的相像。
“这么不经玩?”魏司旗将他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提着个大男人宛如提着小鸡仔,半点不费劲。
家丁们想夺又不敢,只能踟蹰的待在原地,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魏司旗“锻炼”了会,终于想起正事,“你们带银子了吗?”
“……带、带了。”家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是要银子才赎人?
世子在对方手上,对方又不像是普通人,他们不敢不从,只得老实的摸出身上所有银钱。
不过一些铜板、碎银。
魏司旗啧了一声,不满的抖了抖手,“别装死了,身上有多少,还不都拿出来。”
一副山大王的土匪口吻。
其他人又不确定了,难道不是贵人,只是咋呼他们的?
冯宝宝偷偷睁开一只眼,魏司旗察觉到了,一手提着他,一手握上腰间的刀,威胁意思十足。
“给给给……”冯宝宝吓得魂都快散了,忙不迭掏钱,全是一张张百两以上的银票。
魏司旗眉头挑得更高,好家伙,这国公府还挺富。
“拿着。”他吩咐一直默默呆着的小厮,“按价三倍赔偿完,剩余的记下钱数,我有用。”
有用,有什么用,不就是抢了归自己吗,说得这么冠名堂皇。
冯宝宝隐晦的撇了撇嘴,忽然视野一高,自己被横放到了一匹白马上。
“哎?”他惊呼,钱都给了,还要带他去哪!
“钱是赔给小贩和路人的,但你犯的错,我们还没掰扯掰扯。”魏司旗也翻身上了马,轻轻一点便让他再也动不了。
“领路。”他一指其中一个家丁,“带我去找你们国公爷。”
少年意气风发,毫无畏惧,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街头巷尾,寸寸阳光撒在他脸上,形成一道道光影。光影下他笑得灿烂而热烈,如夏日的暖风,刮过仍有落雪的屋顶和房檐,拂过围观者的心头。
直到他离开,安静许久的街道才渐渐恢复喧闹,人们或是整理着乱糟糟的铺位,或是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想必要不了多久,方才发生的事就会传遍京城每一个角落。
“那是谁呀?”
正挨着街面的一处酒楼二楼里,奎伯岩从窗户处缩回脑袋,眼里还有尚未散去的快意和幸灾乐祸。
“他冯宝宝也有今天,该!”
朗世忱笑了笑,拿起茶壶倒了杯茶,“他什么时候惹到你了?”
“没惹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仗着有个太后做姐姐,整天横行霸道,尽不干好事。”
奎伯岩冷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是太后弟弟,而是皇子!”
“放心吧,即使没今天的事,那位也要倒霉了。”朗世忱将茶杯推过去,唇角的弧度透着几分别有深意。
“怎么说?”奎伯岩向前倾身,脸上写满了兴致勃勃,“你是有什么消息?”
朗世忱笑而不语,奎伯岩等了好一会都不见他再开口,不由泄气,“没劲。”
“你越来越没劲了。”
要么时常见不到人,要么装高深莫测,连以前爱看的美人也不看了,竟是一心扑在了官场上。
奎伯岩无聊的往后靠,莫名感到了孤独。
之前他们同进同出,坏事一起干,有趣一起玩,游戏人间、潇洒自在,现在他突然奋发上进,留下他一人,总觉得干什么都没意思。
或许,他也该去谋个一官半职?
“我和你不一样。”朗世忱拿起折扇点了点他,“你是南安王府的独苗苗,老王妃的心尖尖,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自有他们替你安排好,婚事、爵位,都是你的,不像我……”
他叹了一声,他是家中嫡次子,上头还有个比他大七岁的兄长,自小便被以家族继承人方式教养,可惜天赋有限,守成有余、开拓不足。在这样的形势下,他这个弟弟更不能太过“聪明”,掩盖了他的光芒,但也不能一事无成。
因为按如今的继承制度,嫡长子可以继承家族八成的资产,嫡次子和其他儿子一起共分剩下的两成。
可以说,他不努力,以后就只能守着丁点财产,泯然众人矣。
这也是那次落水他为什么没有立即去救的原因——顾家不适合他。
他嫡次子的身份,齐婉婉和齐国公府不会满意,不满意就不会给他助力。至于顾家,就算想帮忙也没那个能耐。而且顾家还有个不省心的大姑娘,他更担心添力不成,反倒为自己找了麻烦。
于是,一步慢,步步慢。他杂心太多,所以老天爷给他开了个玩笑,等想后悔时,已经来不及。
朗世忱以扇挡额,闭了闭眼。怪不了别人,是他自己不配。
但是他仍希望她能过得好,永远不要再受伤害。
他起身,敲了敲桌面,“我身上还有差事,需要出京几日,今日就是来和你道别的,说完我就走了。”
“什么,你要出京?”奎伯岩猛地坐直,由于动作太快,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去哪,去多久?”
“至少半个月吧。”朗世忱笑得爽朗,和他开玩笑,“也许等我回来,你就高攀不上我了。”
“……滚。”奎伯岩无语,朗世忱哈哈大笑,一边摇着折扇,一边出了包厢,往楼下走。
可等到了酒楼门口,他就收敛了笑容,盯着斜前方正要离去的一对主仆瞧了许久,招手唤来随从,低声吩咐——
“去北冥王府……”
随从领命而去,他则站在原地抬眼望了望天,半晌才转身离开。
希望等他回来时,她依然笑靥如初。
*
今日的北冥王府注定十分热闹。
先是承恩公携世子求见,王爷置之不理,随后承恩公被世子气得晕倒在府门前,紧接着又有一小将气势汹汹提着世子而来,让围观者目不暇接,也让萧彧面色越来越凉。
他转头看向顾茉莉,“我去瞧瞧。”
“嗯。”顾茉莉点头,目光里并没有担忧,她相信这些事他能处理好。
而且拿承恩公府开刀t,她不觉得仅仅是因为太后在宫里为难了她一下,如果是那样他会直接从太后入手,而不是冲着整个承恩公府。
其中定然还有其它事情。
她目送他走远,又练了会射箭。不知是昨天萧彧的药油和推拿得当,还是经过昨日,她有了点基础,今天练起来好似比昨天更轻松些,手臂酸疼的程度也小了。
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她仍然在练完一百下后就停了手。
收拾箭矢的还是慕稹,他似乎固定就在演武场待着了。顾茉莉望着他来回跑动的身影,不由想起另一个被“救”回来的人。
“荣晏怎么样了?”她活动着手腕,问身旁婢女。
“还在恢复。”上珠说到这个,忍不住皱了皱眉,“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伤口时好时坏,每次瞧着要好了,然后又溃烂,药膏抹着也不起作用。王爷就让换了个太医,时刻注意着,最近才算是稳定下来,没再反复了。”
顾茉莉惊讶,“太医没说为什么?”
“说是护理不当。”上珠安慰她,“娘娘不必忧心,王爷特意多拨了几个人过去侍候,如今已然快好了。”
“会留疤吗?”
“太医说大概率不会留,即使有,也会是很浅很浅的一点点印记,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那就……”顾茉莉正要放下心,忽听天上传来一声清啸。
叫声高亢,惊空遏云,仿若有雷霆之势。头顶有阴影笼罩下来,落在地上,好似天色一下子黑了。
所有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天上不知何时盘旋着一只大鸟,体型俊健,翅膀张开足有约两米多长,长长的嘴喙锐利弯曲,俯冲下来时矫捷迅猛,速度极快。
拓跋稹神色巨变,那不是鸟,而是鹰,还是万鹰之神的海东青!
“小心!”
眼见着它朝这边飞过来,他几乎想也没想,疾速向前扑去。
“娘娘!”上珠和甘露反应也不慢,她们又离得近,当即一人护着顾茉莉往后退,一人挡在她们身前,拔出刀剑对准了从天而降的猛禽。
拓跋稹赶到近前时,却没了他的用武之地。察觉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他蓦地僵住了。
刚才为什么那么毫不犹豫地冲过来?没人比他更清楚海东青的威力,它生性剽悍、勇猛善斗,抓捕能力远胜其它鹰隼,无论是天鹅,还是狼群,只要被咬一口,就会马上毙命。
这样的境况,他最应该做的是逃跑,而不是可笑的来救人……
“怎么还在发呆?”顾茉莉着急的抓住他,“快走呀!”
拓跋稹没防备,一时竟真被带着走了几步。
头顶阴影愈来愈大,像一柄硕大的伞盖在众人上方,不用抬头就能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纯白的玉爪泛着冰冷的光泽,仿佛下一秒就会落在他们身上。
拓跋稹却无法集中精神,视线不受控制地盯着被抓住的手,有衣袖阻隔,其实没有接触到肌肤,可他还是觉得似乎感受到了那股柔软的触感。
耳根一点点红了起来,随后蔓延至全脸,黝黑的皮肤变成酱紫色,瞧着有些怪异。
顾茉莉以为他是怕的,还安慰他:“别怕,鹰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除非人类进入了它的领地,或者率先攻击了它。
这话才说完,空中的鹰神再次鸣叫一声,像是确定了什么,比之刚才更迅猛的冲下来。
方向正对着顾茉莉这边。
“娘娘!”
拓跋稹再不犹豫,之前收拾的弓箭还在手里,他抬起便是一箭朝天射去。
箭矢从海东青翅膀边缘穿过,落下几片羽毛。这一下似乎激怒了空中巨禽,一面呼啸着一面以更快的速度俯冲。
“你们往那边走!”拓跋稹将顾茉莉推到上珠怀里,自己则往另一个方向奔跑。
巨禽从三人头顶掠过,直冲他而去。
“他故意的?”甘露惊诧,这是故意伤了海东青,就为了引它只追他?
“别管这个,先带娘娘进屋!”上珠紧盯着那边的动向,催促:“快。”
娘娘的安危才是第一大事,他故意的又如何,换了她也会这么做。只要娘娘平安,即使搭上他们三人的性命也值得。
“知道了。”甘露神色端正,再不见往日嬉笑模样,她环住顾茉莉的腰,就往最近的屋舍奔。
然而演武场太大了,当初建的时候为了清净,不扰其他人正常休息,特意选在了离居住院子很远的地方,等她们穿过大半个演武场,依然没到屋檐下。
那边巨鹰却早就追上拓跋稹,并和他来回相斗了好几个回合。
它体型庞大,行动猛烈,又占据上空优势,本应可以手到擒来,只是拓跋稹好似特别熟悉它的攻势,不仅每次都能及时躲避,还能偶尔趁机在它身上又射下几根毛来。
几次过后,海东青越加暴躁。蓦地,它重新飞高,竟是掉头转向了另一边。
“小畜生,回来!”拓跋稹慌忙追上去,边追边用箭射,希望能夺回它的注意力。
可是两次过后,他再摸箭篓却摸了个空——
箭射完了。
“……”他低低咒骂了一句什么,发音独特,腔调奇异,不过这会无人听见。
上珠和甘露一心扑在顾茉莉身上,根本注意不到别人。
“你先走。”上珠站住脚,交代甘露。与其让王妃跟着冒险,不如她先一人抵挡。
“不……”甘露几乎是本能的也停了下来,她俩自小同吃同住同训练,不是亲姐妹,感情却比亲姐妹还深,怎么可能丢得下她。
上珠回头,眼神严厉,可还不等她说话,身后一股大力袭来,犹如平地起飓风,她瞬间身形不稳的连连后退。
“上珠!”甘露想拉她,却被扬起的尘土迷了眼,刺激得泪水不断往外冒。她下意识抬起手挡了挡,待手上一空,才想起来身侧还有个护着的人——
“!”
沙砾掀起的黄色薄幕中,隐约能看见顾茉莉头上镶嵌着翡翠的凤凰步摇正在剧烈晃动,仿佛真有凤凰于飞,伴其左右。
追着大鹰身影赶来的人愣了愣,见它真的快要伤到人,连忙竖起拇指和食指吹了声口哨。
哨声清越响亮,海东青明显一滞。然而与此同时,甘露情急之下一把将手中匕首抛出,正中鹰的爪子。巨鹰吃痛,狠狠扇了几下翅膀,身体不退反进。
“铁拳!”来人跺脚,几个腾挪飞跃,竟是转瞬便到了近前,猛地将顾茉莉扑倒在地。
巨鹰感受到主人的气息,不甘的盘旋了两圈,身形倏地拔高,雄枭声直达日月,传至很远很远。
几息后,由它掀起的尘雾散去,露出底下折叠在一起的两人。
“咳咳咳……”顾茉莉一张嘴就吸了口土,被呛得不住咳嗽。
感受到震动,身上人才惊觉刚才一时着急,居然直接将人扑倒了,而且那人还是个姑娘!
女子的馨香传入鼻腔,清甜得仿若茉莉花,让人不由目眩神迷。少女躯体柔软纤细,是与男子刚硬、甚至带着汗味截然不同的感官。
他面红耳赤,还不待有下一步动作,忽而猛地被掀到一边。触不及防下,他在地上连滚了好几圈才停下,刹那整个人灰头土脸。
“呸呸!”他连连吐着沾到嘴里的土,愤然抬头,突地怔住了。
他印象中温和却清冷、好似什么都入不了心的萧彧正小心翼翼的抱起那位姑娘,动作轻柔得就像她是易碎的琉璃,稍微重一点,她就破了。
他这才恍然想起,他是见过她的,那日街上惊鸿一瞥时,他们也是这样相依着。
“魏小将军,多谢你救了内子。”萧彧紧紧握着顾茉莉的手,朝魏司旗颔首致谢,“本王欠你一个大恩,日后有需要,尽管提。”
“不用客气……”魏司旗尴尬的笑笑,指了指还在天上的海东青,“是我的伙伴袭击在先,该是我向……向你们道歉。”
“它是你养的?”顾茉莉好奇转眸,眼睛透亮,眼角由于刚才咳嗽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仿若雪地落了梅,洁白之上多了抹冶丽。
魏司旗面色更红,莫名感到了一阵紧张。
“不算……它有时候也捉些小动物给我吃,我们互相养、互相养。”
“扑哧。”顾茉莉被他逗笑了,从来只听说人驯养猎物的,还是第一次听说有鹰养人。
她想起上次见他,似乎也是有点呆头呆脑,完全不像他英俊锐气的外表。
——好像有点不大t机灵。
她这么想着,不禁笑容更大,原本弯弯的眉眼愈发弯成了新月状。
甜甜的……
魏司旗指尖不经意摩挲了两下,突然想起了铁拳曾经抓回来的一只小兔子,雪白雪白的毛绒绒的,害怕时一双眼睛乌溜溜,既可爱又心疼。小弟舍不得吃,养了起来,还担心它孤单,特意又去找了一只,然后……
魏司旗逐渐面无表情,然后兔子生了一窝又一窝的小兔子,小弟连续吃了一个月兔肉。
他忍不住望向她的肚子,束腰款款,绵软细长,勾勒得小巧的腰身不盈一握。
风吹袂裙戏蝶舞,楚腰纤细掌中轻。
他遽然转头,动作之快差点扭到脖子。顾茉莉不解的眨了眨眼,刚要张口询问,萧彧轻轻扶住了她的肩。
“衣裳脏了,先回院换一件吧?”
“啊……”顾茉莉看了看身上,之前被扑倒,衣裙上确实沾了很多灰。
“好。”答应着,她却没立马走,而是朝身后探望。
“慕稹你怎么样?”
可能是方才追赶得太着急,他摔了一跤,此时正半跪在地上,不知是害怕还是畏惧,一直低着头。
“奴才没事,娘娘不必挂心。”
他嗓音沙哑,带着点粗粝,魏司旗闻声望过去,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
他随意扫了两眼,不由拧起眉,怎么感觉好像在哪见过?
可他半跪着,看不清身影,面容又隐在阴影里,他一时有些犹豫,不确定到底是错觉还是真的见过。
“你……”他刚想让他抬起头来,不远处管家脚步匆匆赶来。
“王爷,承恩公醒了,正拿着鞭子狠命抽世子。”
魏司旗撇撇嘴,这些人就喜欢玩这套,虚伪!
“让他抽,等抽死了再过去也不急。”
他知道冯雄不过做样子,肯定不会真把他那宝贝儿子怎么样,下意识的发言让他忘了此时环境比较特别。
萧彧瞥了他一眼,轻轻推着顾茉莉,
“去吧,让她们先侍候你沐浴,好好去去乏,我处理完事情就回来。”
顾茉莉目光在他和魏司旗身上转了转,微微点头,带着一直没敢吭声的上珠和甘露回去了。
拓跋稹听着轻巧的脚步声离去,强忍着抬眼的欲望。他能感受到有道视线投向了他,平淡、幽深,似乎透着审视,又似乎没有。
他的脊背愈发往下弯,像是无法承受那股压迫感。须臾,视线离开。
他还是没有抬头,直到那道冷沉香的气息消失,他依然恭敬而谦卑的跪着,宛如王府里最寻常的下人。
魏司旗眼神扫过他,将之前那股疑惑抛到脑后。
应该是看错了。
鬼使神差的,他看了眼后院方向,随即便像是被烫到似的,猛地摇摇头,在萧彧几乎快走没影时,疾步跟了上去。
混乱了一番的演武场恢复了寂静,拓跋稹慢慢站起身,眯眼望向府外。
海东青庞大的身影还在天上盘旋,引得不少人在下驻足围观,又不敢靠近。
鹰的确一般不随意攻击人,除非饿极或先受到攻击,或者——
见到了以前攻击过它或巢穴的仇人。
它们非常记仇,还有超强的记忆力,能记住对方的气味、相貌和体型。
他垂下眼,看来京城也不能久待了。
*
萧彧和魏司旗还没到前厅,隔着老远就听见了冯宝宝凄惨的叫声和鞭子抽在身上的皮开肉绽声。
魏司旗挑眉,来真的呀?
他悄声问萧彧:“他们家怎么得罪你了?”
不是意识到了严重性,冯雄决计不舍得这么对他的心肝。冯宝宝,从名字就知道,他对这个儿子有多宝贝。
与东宁王家闺女多没儿子不同,冯家一直是一辈只有一个子嗣,到冯雄这代,先生了女儿冯音真,他们都以为香火要断了,谁知多年后居然意外又添了个儿子,自然喜出望外,捧在手心里要星星不给月亮,纵得他打小就像个小霸王。
等到后来冯音真成了太后,他做了国舅爷,更是张狂得没边。魏司旗离开京城前,就曾和他打过一架,正确来说,是他把他揍得哭爹喊娘。
不过瞧他今日模样,应当是不记得了。
“光长年纪不长脑子。”魏司旗有些嫌弃。
萧彧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率先跨进了门里。他一进去,里面声音立马一停,随即很快,鞭子声再起,比之前更密集,叫声也更凄厉。
魏司旗听得咂舌,却并没有进去,而是靠在门口不远处的地方。
正厅周围空荡荡,没有一颗花草树木,若是有来人,甫一出现便能察觉,但他又听不见厅内任何对话。
他们安全,自己也安心。
他抱起胳膊,脑中并不闲着,而是反复回顾着陆浑的地形图。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彻底消灭这个边关大患。
厅内,萧彧目不斜视的走到上首坐下,早有下人知机的奉上茶盏,他端起,一下一下拨弄着碗盖,漫不经心,对下方犹如杀猪似的惨叫恍若未闻。
冯雄抽了半天,眼见着儿子喊声越来越弱,从挣扎愤怒慢慢变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心里也不由慌了,挥鞭的动作越来越滞涩,却始终听不到上头发话叫停。
他的神色青青白白,终是担心儿子真被抽出个好歹,他回去没法交代,一咬牙,干脆捧着鞭子转身就往下一跪。
“王爷,这逆子干出混账事,污了您的威名,请您责罚!”
到现在还在跟他耍心眼。
萧彧唇角微勾,低头品茶,依旧未发一言。
沉默在大厅里蔓延,让人心头止不住打鼓。七上八下的感觉不好受,冯雄额上渐渐布满汗珠。
他年纪大了,这些年养尊处优,早年那一套勤学苦练早丢到了一边,精力跟不上,刚才那一场挥鞭就几乎让他耗尽了力气,此刻他是又累又疲乏又心焦,还有对目前状况的莫名其妙。
种种情绪交织下,压抑在内心的不满占据了上风,他抬起头,直视上首的年轻男子。
“臣究竟做错了什么,还请王爷示下。”
他没有说出口,但桀骜显在了眼底。他好歹是跟着上任北冥王征战沙场打天下的老臣,更是他的长辈、半个师傅,他威风赫赫时,他尚且稚年,没有他们,哪有他今日的权倾朝野!
铛。
萧彧放下茶盏,缓缓笑了。冯雄一愣,突然浑身紧绷,他看着他走下来,走到他旁边,平静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漠然而幽深。
“冯将军,本王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冯雄拳头握紧,强忍着慌乱回望他,“王爷请问。”
“父王当初是怎么死的?”
萧彧蹲下身,黑眸倒映着他的身影,又似乎没在看他,而是透过他看向了另一个人。
“他一生铁骨铮铮,怎会因为几句流言蜚语便自杀,其实我一直没想明白。直到冯音真从宫里向我传了个消息——她打掉了我父王的孩子。”
冯雄勃然变色,双手不受控制的发抖,最后连身体都开始颤动。他张着嘴,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嗬哧嗬哧的喘声。
萧彧望着他,坦然而直白,“很奇怪吗,我早就知道。”
从知道冯音真怀的孩子是前北冥王的,他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或许冯家起初确实打算撮合他和冯音真,但在见他没那意思后,他们又将算盘打到了别的地方——
冯音真进宫不是意外,先帝出宫、“恰好”跑到了军营附近也不是巧合,是他冯雄有意为之。
女儿成功做了后妃,他再利用前北冥王的愧疚,对她多加扶持。在这过程中,他们的接触不可避免增多,不管是被设计,还是前北冥王自身没有把握住,结果是如了冯家的愿,冯音真怀孕了,怀的是前北冥王的孩子。
先帝虽然子嗣众多,但资质出众且家世雄厚的却没有。一旦冯音真的孩子生下来,有冯家和北冥王府的支持,极有可能荣登大宝。
冯家就此会成为实实在在的外戚,他冯雄就是未来皇帝的亲外祖,再不用仰仗北冥王府。
“先帝的暴毙也是你们做的吧?”萧彧声音越来越轻,却听得人遍体发寒。
“因为我父王没按你预想的那样,同意扶持那个孩子上位,而是想让冯音真打掉,所以你不得已下了狠手,想逼他一把。”
“或许你还威胁他,如果不那么做,你就把所有的事情t都揭露出去,让他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让我及整个王府都跟着蒙羞?”
和相当于侄女的人通奸,这是人品的卑劣,德行的丧失,是为不仁不义不慈;有了孩子,混淆皇室血统,是为不忠不臣。一旦被人知晓,不仅他前半生积累的威望将一败涂地,还会带累子孙后代。
饶是他权势再大,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最终依然难逃被清算的命运。
所以他自杀了。
他一死,自然死无对证,冯音真的孩子生父成了悬案,冯雄没了胁迫的资本,计划只能夭折。而他,萧彧,名声无碍,还能在王府其他旧部的保护下性命无忧,算是当时境况下最好的结果。
冯音真打掉孩子,也不是为了掩藏这个秘密,而是向另外三王四公的投名状——她有先帝诏书,即使还未册封,仍然可算是皇后。皇后若是生了皇子,那便是嫡子,自然会有老一派的大臣拥趸,那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于是,她没了孩子,她成了有名无实的太后。冯家没成功,但也没有更坏,反而成了承恩公。
所有人好像都没损失,只有他,没了父亲庇佑,活得艰难些罢了。
萧彧掀起眼皮,轻笑一声。笑声不大,却让趴在地上装晕的冯宝宝狠狠打了个冷战,恨不能真能晕过去。
太后私通,暗结珠胎,谋害先帝……无论哪一件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他被吓得魂飞魄散,两腿像弹棉花一样不停打着摆子,不一会,一股淡淡的腥臭味从他身下传开。
萧彧瞥了一眼,立马有人从角落里走出来,清理现场,将人拖出去,做得迅速又利落。
冯雄此时却再也顾不上唯一的儿子被拖到了哪,他跌坐在地,怔怔的发着呆,完全没料到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那他为什么……一直隐忍不发?
“因为好奇你背后的人是谁。”萧彧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不论是引先帝出宫,不引发我父王怀疑,还是后来造成先帝暴毙,却查不出缘由,乃至让冯音真顺利登上后位,都不是你一人或冯家可以办成的。”
有人在帮他,并且此人来头不小。既能自然的接近先帝,在宫中有一定势力,替他收拾先帝驾崩后的尾巴,又能对其他三王四公产生影响,否则冯音真在当时只有被殉葬的份。
冯雄目光闪烁,下意识避开了他的注视,可随即他仿若找到了救命稻草,猛地转回头。
“如果臣……”如果他将那人供出来,他是否可以将功补过,减轻一点他和冯家的罪责?
然而,才说了三个字,冯雄就顿住了,因为他对上了萧彧的眼。
墨黑色的瞳仁里波澜不兴,没有讥讽,没有动摇,有的只是一片沉静。
他明白,那个人是谁,只怕他也早已经知道了。
全身的力道像是被抽空了,冯雄无力的垂下肩,面露颓然。
他该何去何从,冯家又该何去何从……
没过两日,承恩公酒后失足落入井中被淹死的消息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普通百姓啧啧称奇,感叹贵人和他们也没什么不同,纵然家中奴仆成群,酒后依然能掉入井中还不得救。
可是早有预感的大臣和权贵们对此却大惊失色,他们想过承恩公府会倒,但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倒。
承恩公竟然死了!
说是酒后失足,谁不清楚就是投井自绝。
他,或者说承恩公府,到底做了什么事,他在去北冥王府赔罪时又和王爷说了什么,才会让他在两日后下了这么决绝的决定?
没人知道,也没人敢去问另一个当事人。至于冯宝宝,听说受伤过重,至今还在高烧不退,太医说即便能醒来,日后生活上也要受点影响。
——那不就是傻了吗!
宫中冯音真听闻后,怔怔坐了半晌,没哭没闹。心底的感受很奇怪,不伤心是假的,那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哪怕是冯宝宝出生后,他仍然将她当成掌上明珠。
然而再多的疼爱也比不上权势的诱惑,在权力和家族面前,女儿只能沦为被利用的工具。
他说,她享受了家族给予的,就要承当她该承担的义务。于是他们希望她喜欢谁,她就去喜欢谁;想让她嫁给谁,她就嫁给谁。
她没有个人的情感,甚至连身体都不属于她……
冯音真低低的笑出声,渐渐笑出了眼泪。她捂住脸,一股从未有过的疲惫感席卷了她,她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往后倒去。
翌日,宫里又出了件大事——
太后跪在紫宸殿前,当着文武百官和皇帝的面,承认先帝是她谋害的,原因是憎恨他强抢她进宫。
前北冥王毫不知情,却无辜受牵连而死,承恩公近期得知真相后,有感愧对于旧主,这才自尽而亡。
“因我一人之故,害死了三人,我自知罪孽深重,请皇上允我为先帝殉葬。”
冯音真摘去满头簪珥珠饰,散开发丝,脱去华贵衣物只着素服,赤脚跪于殿下,叩首请罪。
这是她为承恩公府做的最后一件事。只有这样,父亲才能得以留有清白忠义的身后名,才能让世人对国公府抱有一丝善意和同情,更是让萧彧看在她为前北冥王“平反”的份上,能给弟弟以及其他族人一线生机。
她这一生奉献过,不甘过,反抗过,也挣扎过,到头来,还是如父亲期望的那样,将家族摆在了首位。
冯音真缓缓闭上眼,眼里干涸无泪。
*
“最后怎么处置了?”顾茉莉紧张的问,止不住的担忧,“真要殉葬吗?”
“没有,让她去给先帝守陵了,此后一辈子都不能出。承恩公府降爵处理,若是没有大的功绩,估计到下一代就会归于平民。”
萧彧摸摸她的脑袋,没有说的是,以冯宝宝目前的状态和能力,这个鸡肋般的爵位还不一定会落到他头上。
冯雄靠自己挣了短暂的荣华富贵,最终因为他的贪心,丢了性命和后代依仗的资本。因果循环,善恶到头终有报。
他敛了敛神,转移话题,“齐国公府今天来人了?”
“嗯,春闱临近,表哥在专心备考,舅母忧心又担心打扰了他,听说香山寺香火旺盛,她就想约我一同去上香祈个福。我娘……最近有些顾不上。”
顾家那边祖孙俩还闹着呢。
萧彧了然的点点头,想起那日跟在魏司旗后面一道来的小厮传的话,他神色微凛,却没多说,而是笑着打趣她,“王妃娘娘,能带上我吗?”
“算了吧。”顾茉莉鼓鼓脸,“你去的话,舅母又该不自在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萧彧明明很平易近人,说话轻声细语,对待别人也是态度温和,几乎不见变色,但包括齐婉婉在内的其他人面对他时,都会显得有些拘谨。
“好吧。”萧彧无奈的笑,“那给你多带些人。”
他伸出食指,在她反对前,轻轻按住了她的唇,声音低缓轻柔,含着无限的耐心,“只当安慰我,不让我那么担心,可以吗?”
“……噢。”顾茉莉张嘴想说话,嘴唇触碰到他的指腹,并不像他的人那样柔软,带着茧子,有些粗糙。
她还没觉得如何,萧彧却马上收回了手。
“定好哪天去了吗?”
“大后日。正好是初四,文殊菩萨诞辰日。”
文殊菩萨一向被视为是智慧的化身,学生和学者的守护神,诞辰日这一天也是求学业的好日子。
父母为了孩子,真的方方面面都会考虑周全。
顾茉莉感叹着,并没有发现旁边人有一瞬的异样。
四月初四……
萧彧眸光变了变,在她望过来之际,又收拢了全部思绪。
这个日子有些特别。
“我这次来,除了‘护送’陆浑使团,父王还托我向你问句话。”
萧彧走出院子,就见魏司旗靠在墙边,双臂抱胸,右手牢牢握着刀,刀柄上镶嵌的玉石在暮色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映衬着他身上的铠甲越发冰冷坚硬。
“你是要和你那窝囊爹一样,一辈子屈居人下,还是——
要掀了这天,自己做主?”
萧彧抬头望着天,良久未曾言语。
今天是四月初一,又称“月朔日”、“朔日”。随着月球对地球的公转,月亮与地球同时达到地球的中间,这个时候的夜晚也是最黑的时候,当天的月亮被称为朔月或新月,但是人无法看见。t
这一天也被称为“朔日节”,人们会进行祭祀、拜神等活动,祈祷接下来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齐国公府,老夫人走进佛堂,就见里面已有人在佛龛前跪着。
她走过去,将香烛点燃,持香双手平举到胸前,香头与眉间相齐,垂帘默声许愿,而后俯身作揖,将香插入香炉里。
等做完这一切,身旁才传来一道沙哑苍老的声音:
“媳妇派人去过了?”
“是,茉儿也答应了。”老夫人跪到他另一侧,和他一样阖上双目。
佛堂内寂静无声,香烟缭缭,慢慢飘浮而上,直至香近燃完,才似有一道叹息响起,沉郁而沧桑。
“怎么就嫁给了他……”
不知是在说齐婉婉,还是顾茉莉——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49章 古代茉莉花十四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老夫人面容平静,布满沟壑的脸上是看透一切后的安然。
“他知道了。”陈述句,而非疑问句,对于答案她显然早已明了。
“是。”齐国公叹了一声。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冯雄怎会投井自尽,冯音真又岂会当众请罪?
而且,“只怕是很久前就知道了。”
若真是这样,对于“杀父之仇”他都能忍耐不发,任他们蹦跶这么多年,足可见他的城府之深和心肠之冷。
那可是他的生父。
以他的权势,假如真想处置,随便安个理由就能让他们万劫不复,可他愣是毫无动静,他甚至都想不通他是什么时候产生怀疑的,根本没有一点迹象。
这样的人,怎么能不让人胆寒。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现在又动了?”老夫人睁开眼,转过头看他,“因为时机成熟了,还是仅仅是因为你的外孙女被欺负了?”
老国公沉默着没说话,他不知道,可他不敢赌。国公府上下那么多条性命,齐忱、灏儿……尤其是灏儿。
他刚重振旗鼓,刚要大展拳脚一番,他还未成家。
他不敢,也不能,拿他们去赌那一半的可能性。
“其实你想轴了。”老夫人叹息,“你我见过这么多人,朝堂几次起伏都看在眼里,难道还看不出一个人是否是真心喜欢?”
他的喜欢不作假,在意不作假,所以可以为了一次小小的“为难”,将尘封多年的恩怨再翻出来,即使那可能打破他原本的计划。
这还不足以表明他的在乎程度吗?
只要他在意,就会有所顾忌,就像他对顾家一样。顾家祖孙三人对别人来说,是一团乱麻,轻不得重不得。但对他,不过是一句话的问题。
可他没动,一直看着齐婉婉自己处理,只暗中派人保护着她的安全——
她一介女子身怀巨富单独居住,在夫家没有大过错、她自身没生育男丁的情况下,主动提出和离,京中不仅没有任何流言蜚语,大臣、御史们更是无一人对此提出异议,指责其不守妇道,看的难不成是国公府的面子吗?
“你我心里都清楚,国公府表面风光,其实早就在走下坡路。”
从他退出朝堂开始,败落便是早晚的事。哪怕齐灏真能高中,可文臣武将天生两个阵营,他以前的功绩非但帮不了他半分,反而会成为他的阻碍。
武将认为齐家背叛了他们,文臣觉得他们不是耕读起家,靠着匹夫之勇才有了恩泽后辈,他自己的路且有的走。
这些稍微明眼的人都能看出来,又岂会顾忌他们的面子。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成了身后有老虎的狐狸罢了。
“可是你害怕了,你怕狐狸欺骗老虎的事被揭穿,身后的老虎会一口把狐狸吃掉。”老夫人扯了扯嘴角。
他这人一贯如此,偶尔比谁都胆大,想做旁人都不敢做的事,但等做完,他又会后悔,担心这担心那,最后半途而废。
譬如他帮冯雄。
他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所以暗中帮冯音真进了宫,帮她清除了谋害先帝的证据,推她做了太后。然而当势头不对,他又果断撤退。
虽然事实证明,他那一退是对的,不然他们也会沦为和其他几家一样的下场,但何尝不是也说明了他骨子里的优柔寡断。
他总说齐灏天资够、锐意不足,其实他也是一样。
要么狠到底,拼命博一把,即便一败涂地也不后悔;要么缩到底,只求安稳度日。偏偏他两样都做不到,造成了如今进退维谷的局面。
退,担心旧账被翻起,进……
老夫人默然片刻,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
“不管你们怎么约定的,我只有一个要求——保婉婉和茉儿平安。”
否则——
“否则我不介意让你也‘落井而亡’。”
“……”齐国公望着老妻的背影,无语凝噎。这么狠心的吗?
“她们也是我的心肝好吧!”说的像他虎毒要食子一般。
老夫人没管他,径直走了出去,佛堂里只剩下孤零零跪着的他,仿佛刚才没人来过。
“真是的,你当我是为了谁……”他嘟哝着,转过身面对佛像时,又忍不住面露颓然。
生在京城这个风云场,于孩子们而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们可以见到最繁华的街道,享受到全国最顶级的资源,可也随时可能被卷入风波争斗之中。
一步天,一步地,接下来到底会怎么走,谁也无法预知,他能做的只有尽量不让她们受到伤害。
其它的,只能交给天意。
*
“天意……天意究竟是什么意思?”
宽袍老道站在路边,目光炯炯的盯着前方一行人,准确来说,是盯着被围在中间的两男一女。
男的龙章凤姿、气度非凡,一人清隽雅致如秀竹,气质清冷似高山皑雪;一人虽貌不惊人,但身材颀长,魁梧壮硕,似有头狼之相。
女的……
他仔细打量又打量,先是惊艳,而后眉头慢慢皱起。姿容绝丽自不必说,可他为何堪不透她的面相?
五官分明是体弱早夭之相,眉宇间却又有几分隐隐踊跃的凤鸣之兆,福禄极厚。
很奇怪、很矛盾。
他定睛想看得再清楚些,眼前却感觉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迷雾,连方才的浅薄面相也瞧不清了。
“奇哉怪哉。”他喃喃自语着,也不管自己在别人眼里有多么古怪,兀自苦思纠结着。
到底什么原因,为什么会有这种面相?而且那两个男子……
居然都有帝王相!
“他怎么了?”顾茉莉站在府门前,疑惑的歪歪脑袋。
面白无须的老头身材胖胖的,动一动,身上的肉似乎也跟着晃了晃,瞧着格外喜庆。此刻白白的脸上皱成一团,不时摇头晃脑,好像有什么事极为困扰。
他身着一袭宽大的青色道袍,宽到比他整个身形还要大到一倍,远远望去,不注意还以为是一片巨大的绿植。
“游历方士吧,不用管。”萧彧瞥了一眼,微不可见的蹙眉。
他不喜欢这些神神叨叨的人和事。
收回视线,他牵着她步下台阶,又问了一遍,“真不让我送吗?只把你们送到山脚下……”
“不用啦,你都派了这么多人,还有甘露和上珠贴身保护,放心吧。”顾茉莉指了指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架势堪比皇帝出宫。
她有些无奈,“也太高调了。”
萧彧笑着抚了抚她的发丝,他想给她最好的,不管是哪方面的。
他眼睑微垂,赖虎恭敬的站在他身后,紧握手里刀剑。不远处,王府内外,戒备森严,相同着装的人不计其数。
风雨欲来。
顾茉莉感受到了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这是形势走到某种程度必然会发生的结果,非人力能改变。
因为站在他的位置,不进则意味着死。
她想了想,反握住他的手,笑容轻浅却认真,“结束了你来接我,可好?”
萧彧一愣,望进她的眼,他看懂了她的意思,明白她是知道了他的想法。
但她没有害怕,也没有惴惴不安。她只是笑着告诉他,结束了去接她吧。
不知为何,他眼眶忽然微微发热。他牢牢握住她的,坚定点头,“好。”
等他去接她,再以十里红妆,迎她进坤宁宫——
做他的皇后。
他要给她世间最好的一切,包括那至高无上的凤冠。
顾茉莉笑着看了看他,转身上了马车。身后乌泱泱跟了一群人,拓跋稹和荣晏也低调的混在其中,作侍卫打扮。
萧彧眼神扫过他们,面色不变,眸光却冷了冷。
这两人,一人说要为老乞丐义父点个长明灯,一个以“毕竟曾受过太后恩惠,想为她祈福送行”的名义,双双请求跟随,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注意着t他们。”他没动,声音很轻,对着明显拘谨了很多的上珠和甘露道:“上次的事暂时记着,若是再有任何闪失,你们也不用回来了,知道吗?”
“是……”上珠和甘露纷纷低头应是。
她们心里清楚,之前在演武场上她们两人都算是出现了严重疏漏,按规矩,一顿处罚必然免不了。如今还能好生生站着,完全是因为王爷顾忌着王妃娘娘的想法,加之她身边一时没有合适的替代人选,这才先得以逃脱。
假如此次再出现纰漏……
两人端正神情,异口同声,“奴婢们定誓死护卫王妃安全!”
萧彧不置可否,他只看结果。
“莫让世子夫人和王妃单独相处。”他叮嘱,却没有说原因。
上珠和甘露对视一眼,眼里都有惊异,王爷这是连齐国公府的人都不信任了?
不是不信任,是从来都没相信过,相信他们应该也未曾信任他。
萧彧凝视着马车队伍浩浩荡荡的远去,眉心掠过一丝忧虑。
齐国公虽不是造成他父王身死的直接原因,但到底脱不开干系,他可以为了她姑且只作不知,他们却未必敢真的心安,恐怕还会怀疑他娶茉莉的动机。
他倒是不惧他们的任何动作,唯一担心的便是会让茉莉知道,到时候夹在两边左右为难。
“王爷。”赖虎上前,“魏小将军来了。”
萧彧掀起眼皮,魏司旗一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视线也正从车队上收回来,对上他,他灿然一笑,英气勃发。
他也缓缓笑了,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透着几分势不可挡的锋芒。
不想让她为难,那就永远不让她知道好了。
皇宫里,萧統歪靠在龙椅上,单手撑着头阖目养神。下方宽广的大殿空无一人,静默空廖,无声得有些吓人。
阳光从窗棱照进来,却挥不去满殿的阴霾。偌大的皇宫仿佛一同陷入了沉睡,万籁俱寂,树上的鸟儿好似感受到什么,纷纷扑棱着翅膀飞上了高空。
它们盘旋在殿宇上方,渐渐越聚越多,犹如一个巨大的漩涡。遥远的天际似有龙吟,飞鸟散去,留下一地惊疑。
奎伯岩好奇的向外张望,只恨不能立马出去一探究竟。老王妃端坐在上首,瞅了他一眼,默默叹了口气,也跟着一同望向门外。
几十年前,太祖与前北冥王之争,太祖赢了,可惜没赢多久,等他驾崩,前北冥王偕其它三王四公架空了皇室,独占鳌头——你赢了我,我却赢了你的下一代,他们兄弟二人各自一胜一负。
沧海桑田,时移事移,到了如今,竟然还会起第三局,估计连太祖和前北冥王本人都没有想到。
这一次,又是谁胜谁负?
齐国公站在院子里,眺望皇城的方向,手中核桃愈盘愈快。
有下人从回廊疾步走来,神情慌张,“国公爷,府外有一老道求见……”
第50章 古代茉莉花十五
老道?
齐国公皱眉,“不见!”
从战场上尸山血海里淌过来的人大多不信鬼神,只信自己手里的刀剑,因为实在见过太多生死了。
他偶尔喜欢待在佛堂,也不过是觉得那里清净,能让人更从容的思考,而不是真的相信祂能改变什么,更何况是这种主动找上门的老道,代表的只有两个字——
骗子。
“给点钱打发了。”他非常不耐烦,只觉小厮今日格外没有眼力见,这点小事也能拿来烦他。
“可是……可是……”小厮又急又为难,他也知道老爷厌恶那种江湖骗子,可是这位瞧着不一样啊!
“他说、他说……咱家表小姐是……”他极力压低声音,然而颤抖的余音还是泄露了他的激动和惶恐。
“那位道士说咱家表小姐是凤凰命,很快就要做皇后了!”
“娘娘,上上签。”
面容平和的僧人将签递过去,神情恭敬、眼睑微垂,“‘荣华富贵天注定,贵人太白守身边’,您的一生都将富贵双全、禄荣兼备,即使有小坎坷,也会很快顺利度过。”
“谢大师解签。”顾茉莉微微颔首,并不见欢欣喜悦之色。
她如今是北冥王妃,自然能享荣华富贵,至于将来……
她朝师傅行礼致意,缓步迈出大殿。外面阳光刺眼,她抚了抚胸膛,不知为何有些心慌。
“茉儿,香山寺后院有片有名的竹林,有天然活泉从山上流下来,据说女子喝了非常好,咱们过去瞧瞧?”
世子夫人喜滋滋的从另一个大殿走出来,只看那眉飞色舞的神彩就知道刚才求的签必然也不差。
“上上签!”她乐呵呵的,心事瞬间去了大半,“此次灏儿定然在榜。”
她要求也不高,只要能中便好,若是能再有个靠前的名次,自然好上加好。
“走,咱也去品一品传说中的活泉到底有多神奇!”
“好呀。”顾茉莉没有打断她的兴头,笑着一路被她拉着往后头去。
身后大殿内,住持师傅站在佛像前却慢慢蹙起了眉。他刚才有句话没说——
她确实一生富贵无忧,尊贵无匹,但卦签显示,她夫运多有波折。
贵人太白守身边……
这个贵人不止会变,还不仅一个。
“风云将起,风云将起啊……”他叹息着,缓缓面向佛祖跪了下去。
但愿天下百姓不会受到太多波及。
随着他的跪下,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忽地变暗,和煦的微风逐渐变大,刮得人的裙摆不停震荡。竹林深深,枝叶簌簌作响,幽静的环境,连温度都似乎变得愈发清凉。
“娘娘,您先去亭子里坐下吧,泉水奴婢帮您去取。”上珠望着突变的天色皱了皱眉,最近天气着实够异常。
才下完雪没多久,刚晴两天,这下又要变天了,也不知还会不会下雪?
“放心吧,就算要下,这一时半刻的也下不下来。”世子夫人不以为意,没有松开拉着顾茉莉的手。
“快到了,咱再走两步,这泉水必要自己取的才灵验。”
态度竟然十分坚决。
顾茉莉察觉到异常,面上不禁露出两分疑惑,“舅母?”
这泉水到底有多特别,一定要现在喝到?
“咳……”世子夫人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还有些想笑。
“你外祖母给我布置的任务,那泉水啊……”她覆到她耳边,忍俊不禁,“据说有益子嗣……喝了就能心想事成……”
她和王爷成亲也有段时间了,北冥王府又人丁单薄,萧彧权势正盛,背后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府里的动静,在她们看来,自然是越快怀上子嗣越好。
顾茉莉:……
她才多大,还没及笄!在现代还在上初高中的年纪,此时就要考虑生不生孩子的事了?
再说他们也没……
她撇过头,自顾自走自己的。世子夫人以为她害羞了,一边笑一边追一边安慰她,“跟舅母害什么臊,别觉得这个不重要,哪怕不是为了王爷,就是为了你自己,添个孩子也不是坏事。”
她说话声愈来愈小,似乎在说更私密的事,不方便让人听到。上珠和甘露面面相觑,默默跟在后面,之前升起的警惕心渐渐放下。
看来她们想多了,世子夫人坚持要带王妃去泉边,确实不是有其它不好的想法。
泉池就在竹林最深处,或许是来往的人多,这里添了几处休憩歇脚的石凳和石桌,此时全都空无一人。
早在世子夫人提出要来这里时,就有随从赶忙来此勘察过地形,清了场,并且布置了桌椅。
等顾茉莉一行抵达,便见石凳上铺了软乎乎的坐垫,石桌上包裹了清新雅致的桌布,茶具、点心一应俱全,皆是顾茉莉在王府中用惯了的器物——
浩浩荡荡的车队可不仅仅是人员和护卫,单她的衣物用具就装了整整两车厢,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要去很远的南方,实则不过就在离京城半日路程的京郊而已。
这种程度的出行,让见惯了奢侈的世子夫人都不免咂舌。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富贵,还代表着背后人的用心和在乎。
即使只是出去游玩一趟,也想让她舒服自在的如同在家一般,唯恐有一处不妥帖。
她有些羡慕,无关乎其它,只是同为女子,羡慕她能遇到一个真心实意为她考虑、不管什么时候都将她放在首位的丈夫。
如今世道女子立身有多难啊,一辈子被圈在深宅大院,能倚靠的不过两个男人,丈夫和儿子。都说嫁人如第二次投胎,嫁不好便是地狱。
所幸,现在瞧着,外甥女t两次投胎都投对了。
她感慨似的拍了拍她的手,牵着她去取了水,而后坐到石凳上。
竹林深深里,用泉水煮茶,也别有一番风味。
在两人看不见的角落,上珠将银针放入刚取的水中,确定没有变色,才将水倒入了茶壶,放在架好的炉子上。
王爷交代了要小心,她们就要细致到每一处,不能有半分疏漏。
“泉水难得,你们也去取了尝一尝吧。”顾茉莉笑着催她们,也没有忘记“救”回来的两个人。
“慕稹、荣晏,你们也去。”
慕稹和荣晏对视一眼,随即很快挪开,面上看不出,心底却不约而同对对方升出几丝厌恶。
慕稹是因为荣晏的脸,这样的长相留在她身边,也不晓得那人怎么能容得下。
荣晏则是因为他粗犷的身材和相貌,如此粗鄙的人平时可能连见她一面都不能,此时却能靠她这么近,不知走了什么大运。
两人互看不顺眼,当着顾茉莉的面却表现得很是和气,温声应了,这才一同走向泉池。
甘露和上珠没有动,任顾茉莉怎么说,始终牢牢守在她身边不动。顾茉莉没办法,只得随她们去。
这里风景着实不错,听着风中竹管潇潇,看着满目翠绿,吹着清爽的凉风,闻着花草竹叶的清香,很容易让人忘却俗世的一切,沉浸其中。
她托着腮,半阖起眼帘,放松心绪,让自己什么都不想,尽力享受这一刻。
光影交叠下,她的面庞时隐时现,洁白衬着碧绿,竹叶抚托着花香,她身上似乎又多了分兰花的清幽。
世子夫人看入了眼,好半晌才回过神,有点明白了萧彧为何那般重视她了。
如斯美人,世间可遇而不可求,能遇见,自然只有细细呵护的份,不然丢了可会后悔终生。
她悄悄起身,没有惊扰休憩中的人,转身离开,瞧方向是回大殿。
上珠神情微拧,原本她不会在意世子夫人去哪,但在王爷特意叮嘱后,她到底起了疑。此时见她莫名奇妙离开,不由产生了诸多猜测,而每一个都是对王妃不利的。
[要不要我跟过去瞧一瞧?]甘露朝她使眼色。
上珠摇摇头,她性格浮躁,大大咧咧,不适合跟踪这种活。
[还是我去吧。]她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如果齐国公府真有计划,她们也不能光坐以待毙。
[你守好王妃,无论发生什么,一步都不准离开。注意着荣晏,别让他再靠近。]
[好的。]
甘露看着她脚步轻盈的跟上去,不一会两人便一前一后的消失在眼前。她低下头,盯着炉子上的火,火苗明明灭灭,照映着她的眼,时亮时暗。
荣晏回头望了望,只能瞧见侍女背对着他的身影和那人的一点衣角。
因为今日礼佛,她穿得相比进宫时素净许多,一袭浅色宽袍,腰身、下摆和袖口都很宽阔,既方便了跪拜,也体现了穿着者的虔诚。
似乎每次见她,感觉都不一样。
太后殿里问他是否自愿的认真和平等,叫人划了他的脸时的冷静从容,马车前再见时,她毫不掩饰的愧疚和担忧,以及此刻,她独倚石桌、闭目休憩时的飘渺和距离感,让他有些分不清到底怎样的她才是真的她,亦或者所有的都是她?
“不要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正出神,耳畔突然传来一声讥诮,“天上的云该雄鹰来配,夜空的月属于星辰,而不是地上的杂草和泥土。”
荣晏怔了怔,转眸。拓跋稹却没看他,径直走到泉水边,侧蹲下身,本想直接喝,手都伸出去了,又收了回来,去旁边取了一片最大的竹叶,这才盛起水大口大口的喝着。
身体始终侧对着后方。
荣晏眯眼,他这种习惯在京城可不常见。
他再次上下打量他,无论是身高,还是体型,都很鹤立鸡群。
拓跋稹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却不以为意。他今日出来,本就没想再多加掩饰。
“咕咕。”竹林里有奇特的声音响起,一声长一声短,如同某种信号。
他扔掉竹叶,抬起头,叶片哗哗,像是风吹动了,又像是人在摇晃。
荣晏警觉的往后退,拓跋稹闻声回头,目光却越过他望向了他身后,眼里浮上几丝挣扎。
“咕咕咕。”声音愈发密集,似在催促。
他抿抿唇,脸上闪过一抹坚决,不顾那边的叫声,直接起身往石桌处跃去。
京城不是久留之地,有魏司旗在,他迟早会被认出来,今天跟着出来,他就没打算再回去。
不过现在,他想再多带个人。
荣晏蓦然变色,大喊:“娘娘,小心!”
这一声猝不及防,顾茉莉被惊得睁开眼,就见原本装老实木讷的男人如鹰般几个纵深便跃到了身前,离她不过半臂长。
“跟我走。”拓跋稹伸出手就要拉她,却被一道剑光挡住。
甘露手持长剑,冷若冰霜地挡在顾茉莉面前,不待他再进一步,周围猛地窜出好多道黑影,刀刀对着他。
“殿下!”从另一个方向又奔出几人,个个身强体壮,头发编成一股股辫子垂至胸前,高鼻深目、浓眉方脸,显而易见的异族血统。
顾茉莉面露惊诧,他是外族人?
她想过他有其他身份,但没想到他居然还不是本国人,实在是他虽然比一般人来得高,但五官实打实的与中原人并没有区别。
“娘娘,这里危险,随奴婢去大殿吧。”甘露紧紧护着她,眼神警惕的扫向四周。
顾茉莉感受到她的紧张,点点头,临走前忍不住又瞥了眼正和人缠斗的男人。
拓跋稹似有所觉,一刀隔开对面的攻击,在几个异族人的簇拥下边战边退。不再掩饰、锐利如鹰隼般的双眼直直对上她,朗笑一声,冲着她高喊:
“记住了,我叫拓跋稹!”
拓跋稹……
顾茉莉诧异更甚,那个据说被奴隶杀死、连尸体都被烧成灰烬的陆浑质子?
他后面又说了什么,她听不到了,甘露带着她离开了那里。兵器声、刀剑划破血肉的呲呲声,全都被抛到了身后。
她按住胸口,极力遏制反胃的冲动。第一次直面这种血腥场面,饶是她再淡定,也不免心跳加快,手指发颤。
那是实打实的人,不是玩偶,更不是直播间里认为的“建模”,在她看来,他们都是活生生存在的真实个体。
可是偏偏现在是人命如草芥的古代。
她呼吸微微急促,交代甘露,“让其他人都过去,尽量……尽量不要有伤亡。”
甘露一顿,看了看她才低声应了,“是。”
等她们都进入大殿,她安顿好她,果然去外面分拨了一部分人过去支援。
其实那些都是王府死士,学的都是杀人的技能,能力不弱,人数又占优势,那几个异族人只能被打得节节败退。但是再如何,也避免不了有人受伤的情况发生。
尤其那些异族人格外勇猛,不然也不会成为边关大患这么多年都没有根除。
只能说,幸好今日的主要任务是护卫王妃安全,只要敌人不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他们也不会穷追不舍,好歹能减少些损失。
她站在殿外,盯着只剩下一半的队伍,良久才回转进殿内。
“娘娘,喝点水吧,压压惊。”她取出随身携带的水囊,轻轻推给顾茉莉,“很快就会结束了。”
“你还带着水囊?”顾茉莉笑看她一眼,接过却没喝,而是颦着眉担忧还没回来的世子夫人。
“舅母也不知去了哪里……”
“上珠跟着呢,不会有事的。”甘露瞥了眼水囊,垂下头。
“娘娘。”
“嗯?”
“您别怪我……”
“怪你什么?”顾茉莉疑惑抬眸,眼前忽然一阵阵晕眩。水囊从她手中滑落,啪嗒掉落在地,里面的水洒了出来,瞬间打湿了一片。
昏沉中,她控制不住向一旁栽倒,但没有摔在地上,而是跌进了一个略微透着寒气的怀抱。
有人搂着她,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似喜悦似满足的叹了一声。
“终于……”
殿外,一队人悄无声息出现,侍卫们来不及反应便悄然倒下。
上珠蹲在树上,看着世子夫人从净房出来,又去找住持说话,一切瞧着都很正常。
难道是她多心了?
她刚这么想完,只觉后颈一疼,再也什么都不知道了。
甘露扶住她要栽下树的身体,往日活泼开朗的脸上只剩下麻木和冰冷。
“对不起……”
对不起,各为其主,她只能这t么做。
她闭了闭眼,王府死士全都无亲无故,从被收养那刻起,只为了王府而存在,包括她和上珠。
她们同时进入训练营,同时被分到一个小组,同吃同住,既为战友也为姐妹,连被分来照顾王妃都是一起。
然而谁也不知道,其实早在她进入王府前,便已经有了主人。
那个人就是先帝,被所有人无视、小看的傀儡皇帝。
没人会甘居人下,何况他本就是天下之主。
这句话适合当今天子,同样也适合先帝。只不过他藏得更深更隐蔽,并且在布下的棋子还未起作用的时候,先被害了。
她作为暗钉,蛰伏这么多年,她以为再也不会被启用了,谁成想到底还是有这一天。
这就是命吧。
在她好不容易获得一点点温暖,拥有想要珍视的伙伴时,再让她亲手毁掉所有。
棋子不该有感情,死士更不能有软肋。
她抱着昏迷中的上珠走到湖边,顿了片息,终是狠狠一扬,将她扔了下去。
是死是活,就看你的命了。
是和她一样就此坠入地狱,还是获得重生,全看天意。
“接下来,到你了。”她转身,冷冷盯着一个方向,“你知道,主子不留无用之人。”
“……”
荣晏缓缓从树后走出来,两颊依稀还能看出两道极浅的疤痕。
“他说过不会伤害她……”
“当然。”甘露目光凌冽,不等他再说话,直接拔出剑。
荣晏不躲不闪,任由尖利的剑锋落在他身上。剧烈的疼痛霎那传遍全身,脑中回想起的却是那日在太后殿中,似乎也是这般疼。
他捂住伤口,不停的奔跑在山林间,从山上到山下,从郊外到城内,鲜血不断往外冒,身上的衣服早已瞧不出原来的颜色。他像个血人摇摇欲坠,狼狈凄惨的模样惊了一路的人。
但他不敢停,心底有道声音催促着他,快点、再快点,早点完成任务,她才能更安全。
眼前好像又飘起了雪花,一道道白,他开始看不清路。手掌重重按进伤口里,疼痛让他清醒了一瞬,终于他望见了前方颀长的身影。
他换下了常穿的锦衣华袍,穿上了黑色的铠甲,头发高高束起,即使阴云蔽日,也遮不住他满身的气度风华。
他像个战士,更像个王,即将登基的新皇。
喉咙里涌上一阵腥甜,他猛地吐了口血,不顾一切扑上前。
“王爷,快去救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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