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古代茉莉花十六


    萧彧霍然转头,就见一个满身血污、已经看不出面目的男人扑倒在地,鲜血从他口中一股股流出,很快晕染了那块地面。


    他喘息着,像个苟延残喘的老者,连说话都断断续续。


    “那个……那个慕稹……是外族人,王妃……”


    “王妃怎么了!”萧彧快步跑过去,不顾他浑身脏污揪住他的衣领,神情前所未有的冷肃。


    “王妃、王妃被掳走了……”


    “废物!”萧彧一把挥开他,拽过缰绳就要上马。


    “王爷!”赖虎赶忙拦在马前,“人都已经安排好了!”


    眼看着胜利即将在望,怎可功亏一篑?这么多年的隐忍、准备,这么多年不敢松懈,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


    其中寄托的可不止一个人的性命!


    “我们万事俱备,只差这么一下……只要攻进皇宫,天下都是您的,到那时再去追王妃也完全来得及!”


    他脸上眼里尽是恳求,“王爷,想想跟着您的将士,想想老王爷……”


    “王爷……”荣晏急了,挣扎着抬起身。


    “你闭嘴!”赖虎喝断他,瞪着他像是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王爷,他身份不明、目的不明,千万不能轻易相信他的话。王妃娘娘身边跟了那么多人,怎可能随意被掳走,说不定是他在说谎!”


    他的话刚说完,远处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不等到近前,马儿似是力竭,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伏在马背上的人也被甩了出去,正好砸在萧彧马前。


    “王爷,有人伏击……”语未尽,人竟是已经咽气。


    这下连赖虎也说不出话来,因为那人他认得,正是此次护卫王妃的首领之一。


    萧彧的马被这一番变故惊到,焦躁的打了个响鼻,来回踱了几步。萧彧勒紧缰绳,马儿前蹄高高扬起,随后重重落下。


    他调转马头,面对着身后的将士,声音高昂。


    “你们信本王吗?”


    “信!”众人一同高呼,呼声雄厚,震天动地。


    “那就随本王先去救王妃。”萧彧高坐骏马之上,一手缰绳,一手持剑,俊朗的脸上不再是往日的或温和或沉静或尊贵,而是如少年人般赤忱的热烈与汹涌。


    “男儿屹立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权势?财富?数不清的美人?”他摇头,“都不是,是护住妻儿家小。”


    他举起剑,对准皇宫的方向,“那里,我想取便取,此次不成,还有下次。可若是家人没了,我要这天下又有何用!”


    他一人坐在高处,还不如和她一起,纵然跌入谷底,风餐露宿,沦为普通人,他亦甘之如饴。


    萧彧飒然一笑,说不出的朗朗之姿、风仪无双。他挥剑、勒马,双腿一夹,清喝一声:“驾。”


    骏马飞驰,载着他奔向城门的方向。他的头顶是阴云密布的天空,黑沉沉,仿若天际破了个大洞,随时能吞噬任何靠近的人。


    可他一刻不停,一往无前的奔去。


    天地沦为他的背景,大地上只有他强烈而坚定的马蹄,这一去,可以想见的是肯定埋伏丛丛,或许生,或许死,谁也无法预料,但所有人都明白,在这一刻,他为了一个人,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一切。


    那是天下至尊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身份,是一个男人最渴望最引以为豪的权势。在他就差一步即将得到时,他不要了。


    只为了一个人。


    “真是……任性啊。”魏司旗抹了把脸,慢慢扶正盔甲。


    可却让人热血沸腾是怎么回事?


    他能坐在别人坐不到的高度,也能舍旁人不能舍。


    “当大丈夫是也!”他哈哈大笑,猛地一挥鞭,策马跟了上去。


    雄鹰长鸣一声,在空中盘旋了两圈,跟着飞远了。


    赖虎待在原地不甘的看了眼皇宫,身体却自有意识的翻身上马。


    罢了罢了,就像王爷说的,这次得不到,那就下次,他们总能得到属于他们的东西,人丢了却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他无奈叹息,有些遗憾,又有些释然。能为感情放弃权力,或许才是他们愿意不顾一切追随的王爷吧。


    “驾。”


    马蹄声声,踏破了京城的寂静,踏开了紧闭的城门。无数人或明或暗的注视着这行人离去,他们设想了很多结局,却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种可能。


    事到临头,天平的一方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更艰难、充满着不确定性的未知道路。


    “皇宫赢了。”赢得不费一兵一卒。


    压错宝的人频频扼腕,保皇党们则欢天喜地,这意味着被压制了数十年、历经两代皇帝的皇权终于有可能翻身做主了。


    “恭喜国公爷又选对了。”老道笑着朝齐国公道贺。


    齐国公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冷哼一声,“你这老道倒是有几分揣度人心的本事,但是你之前不是说我那外孙女要成为皇后了,现在又怎么说?”


    初听他的话,他大吃一惊,还以为这场争斗是萧彧胜。可现在,萧彧被引走,不说其他人绝对不会放过这个要他命的大好机会,即便是他最后安然无恙归来,那也失去了进攻的最好时机。


    一时半会他做不了皇帝,他的妻子、他的外孙女又如何能成皇后?


    “国公爷此言差矣,贫道只说贵府表姑娘将要成为皇后,可没说成为谁的皇后。”老道笑得高深莫测,意有所指,“不信,您等着瞧便是。”


    齐国公先是不解,随即面色慢慢变了。


    “你是说!”


    “不可说、不可说。”老道挥了挥衣袖,当真有几分仙姿道骨的韵味,“老道什么也没说。”


    齐国公第一次认真审视起面前的人,这种事情就不是仅靠揣度人心能推测出来的了。他敢保证,满京城都没人会想到这方面。


    难不成他真有点本事?


    “道长有何求?”特意跑上门说这些,总不会毫无目的吧?


    “贵府表姑娘命格奇特,老道很好奇,能否告知我她的生辰八字?”


    “不可能。”齐国公断然拒绝,既然怀疑他可能真有些常人没有的本事,他怎还t可能将生辰八字这么重要的东西告诉他。


    假如他拿八字做法要害茉儿怎么办?


    “好吧。”老道也不见失望,想来早就知道会如此,他退了一步,“那有机会让老道见一见姑娘,看个手相也可。”


    “这我做不了主,若是果真如你所说,后宫规矩森严,岂是我想带人进去就能带进去的。”


    老道:“……”油盐不进啊。


    忽然有点感觉今天来错了,也许他该去顾府。


    “顾家更没希望。”齐国公一本正经状,似乎真心为他考虑,“我家闺女正要和顾家那小子和离,你说女儿是和父亲亲,还是和母亲?”


    那自然是母亲。


    老道哀叹,只得一退再退,“那能否告诉我表姑娘从小到大有无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比如?”


    “比如起死回生、大难不死。”老道见他疑惑,一狠心将话说得更加直白。


    “虽然贫道无法完全窥破表姑娘的命格,但我能看出她本应是早夭之相,只是命运生生从中间转了个弯,由早夭变成了福禄双全、贵不可言。按理说这两种命格不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贫道实在好奇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使运道有了如此改变。”


    他试探道:“或许你们遇到了其他天师?”


    “绝无此事。”齐国公不假思索的否认。


    谁要是上门来说他外孙女会早夭,他铁定想也不想就把他打出去了,信都不会信,更别提让别人改命。


    齐婉婉肯定也是如此。


    “至于大难不死……”他摸着下巴,苦苦思索着。老道目光灼灼的盯着他,却见他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也没有这样的事。”


    “那丫头虽然从小身体不好,但那是从娘胎里带出的毛病,一直仔细将养着,并没有出现大的问题,只除了有一回……”


    “怎么样?”老道着急,“那回什么情况?”


    “本来这算是家丑,不该说的……”齐国公看了看他,老道立马竖起三根手指,“无量天尊在上,我发誓今日所听之事,绝不外传。”


    齐国公还是很犹豫,纠结半晌一咬牙,“也罢,道长有神通,不告诉你,你估计也能算到,就说与你听吧。”


    老道尴尬的笑了笑,他如果真能算出来,也不至于亲自跑上门了。


    “您说。”


    “那是前年的事了,我家闺女与媳妇商量着给两个孩子亲上加亲,去顾府商量婚事呢,谁知我那女婿的大闺女出来闹腾,要死要活将婚约抢了去,可怜我小孙女又气又伤心,病了大半个月,还是老婆子看不过,将她接来了府里照顾,之后才慢慢好转。


    说来也奇怪,自从那次后,她身子骨明显好了许多,再没有像以前那般动不动就头疼脑热了。”


    “没用特别的药?”


    “没有,仍是常用的那些养生丸。”


    “也就是说问题出在那个婚约……”老道喃喃自语。


    所以是她命中本该有这个婚约,当时定下了,她就会如一开始面相所示那样早夭。可是被人横插一杠子,婚约没定下来,她的命格也随之改变。


    改变的关键……顾家那位大姑娘!


    他眼睛一亮,追问道:“婚约现在可还存在?”


    “前不久刚取消。”


    “为何?”


    齐国公面上露出几分不悦,“谁知道那位大姑娘怎么想的,之前闹死闹活非要,得到了又嫌弃,百般捣乱,我家闺女要和离,大半原因也都在她。”


    这就对了!


    老道觉得自己寻到了命脉。


    “感谢国公爷,有机会咱再见。”他迫不及待的挥挥手,立马转身往外奔。


    他要亲自去见一见这位大姑娘。


    “哎,道长,我还有话问你呢!”齐国公在后面喊,却见他头也不回,脚下仿佛装了风火轮,几下就不见了身影。


    他渐渐沉了脸,当真有两分本事,不是那些江湖骗子。


    “你忽悠人的本事也不减当年。”老夫人从后面走出来,语气似夸似讽。她如果不是熟知内情,铁定也会被他所骗。


    “为什么不告诉他茉儿曾落水的事?”


    要说大坎,那才是大坎,差一点就没命了。


    “说与不说,有什么重要。只要命格改变了就好,追究原因不过徒增烦恼。”齐国公回身,将一直盘在掌心的核桃放入衣袖。


    “我们只需要知道,她会越来越好即可。”


    “真的会好吗?”老夫人目露担忧,“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


    萧彧败了,她却成了皇后,世人又该生出多少流言蜚语,她又要受到多少口诛笔伐?


    世人的嘴,是刀,也是剑,皇帝的恩宠随时可能成为过眼云烟,到那时,她又该怎么自处?


    不是身处高位就是好。


    “总比跟着萧彧一起掉脑袋强吧?”齐国公白她,女人就是想的多。


    世人任他说,只要自己不在意,又能影响你多少?当一个人站得足够高,她所听到的都会是好话、奉承话。


    况且也不会只说她一人,若是真如他“预言”,那最大的压力将会集中在前朝。


    “告诉门房,从今个起,谢绝一切访客。”他伸了个懒腰,语气慵懒,“哎呦,这老胳膊老腿的,天气一不对,就闹毛病。”


    “德性。”老夫人嫌弃的撇撇嘴,装病就装病,十几年前他就这一套,现在还来,当谁瞧不出来。


    “按你们国公爷说的做。”她吩咐贴身嬷嬷,“再派人去把婉儿接回来。”


    这段时间定然会非常混乱,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更安心。


    “另外,交代府中上下,一律不准提起表姑娘曾经在府中落水之事。无论谁问起,都说没有,如有违背……直接发卖!”


    “是。”嬷嬷小心的搀扶着老夫人,宽慰她:“道士所言,也未必作准……”


    老夫人没说话,事到如今,她竟是也不知是希望他准,还是希望他不准了。


    “你说,他能回来吗?”


    嬷嬷跟了她几十年,知道这个“他”问的是谁。她叹了一声,“不知道。”


    难得一次反败为胜的机会,想必那边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他进去。


    “不知茉儿能不能接受……”


    “吁——”遥远的山谷里,萧彧警觉的勒住马绳。马儿脖子后仰,堪堪停了下来。身后队伍几乎没有一丝混乱,整齐的跟着他停下。


    赖虎右手一摆,队伍有序而迅速的分成两列,将萧彧团团围在中间,他则紧紧跟在他身侧,不住的四下扫视。


    不用萧彧提醒,他也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太安静了。


    没有鸟儿的叫声,没有偶尔草丛被晃动的声音,整座山谷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连风声似乎都歇了。


    “保护王爷!”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围绕的圈子逐渐缩小,盾牌、刀剑,一道道冰冷的光在山林间闪烁。


    忽然,萧彧的耳朵动了动,他蓦地侧头,尖锐的破空声伴着锋刃直冲他面门。随后,漫天利箭从半空倾泄而下,犹如下了一场箭雨,划破了安宁静默的山谷。


    “萧彧!”


    顾茉莉猛地睁开眼,锦被从身上滑落,她顾不得去看,撑着床板急促的喘着气。


    心跳很快,好像在昭示着什么。


    “醒了?”清朗的男声从她头顶传来,她抬起头,茫然的眨了眨眼。


    “你怎么……”话说到一半,她顿住了,因为她看到了身上的锦被。


    明黄色的,绣着祥龙图案。


    她指尖蜷缩了一下,终于打量起四周。金碧辉煌,精美的雕刻和彩绘,华丽的装饰,无一处不雅致。


    再看两侧,细绣精织的丝罗帐幔旁一排矮柜,柜上摆多宝格,珊瑚、翡翠、玛瑙等奇珍异宝,琳琅满目。


    比王府更奢华,这里是皇宫,还是皇帝的寝宫。


    “怎么样,喜欢吗?”萧統站在床边,笑眯眯的问,“哪里不欢喜,朕让人马上改。”


    “皇上的寝殿自是极好。”顾茉莉垂下眼,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却被一把按住。


    她抿了抿唇,抬眼看去。萧統还是笑眯眯的,按着她的力道并不重,却让她无法动弹。


    “渴不渴,饿不饿,想吃什么?御膳房做了豌豆黄,朕这就让人端来。”


    顾茉莉眼睑一颤,今早出府门前,她刚用了一盘豌豆黄,还特意称赞过味道很好。


    他这是想告诉她,他知道王府里的一切?


    “我的两个丫鬟怎么样了?”她没动,也不见慌张,只淡淡的问。


    萧統愣了愣,笑容愈发扩大。他拍了拍手,从外面走进来一名身着宫衣的女子,正是甘露。


    “娘娘。”她低头福身,往日的灵动不见了,只剩下端肃和拘谨。


    顾茉莉没有意外,在寺中她拿出水囊时t,她就本能的察觉出不对。带了那么多器皿,一般根本不会再特意带上水囊,所以她没喝,但没想到依然中了招。


    她也没有愤怒,终是她防备还不足。


    “上珠呢?”


    “……”甘露低着头,没有回答。


    顾茉莉就懂了,她身体晃了晃,撇过脸。好一会才重新抬起眼,看的却是萧統。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


    “就在这里住下不好吗?”萧統像是什么都没察觉,仍然笑得没心没肺,“王府暂时封了,住不得。”


    “萧彧……”她艰难的吐出四个字,“是生是死?”


    萧統笑容敛了敛,他真的很不喜欢那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尤其刚才她连睡梦中都在唤他……


    按着她的手紧了紧,他慢慢松开,背到身后。


    “你想他生,他便是生,你想他死,他也可以立马去死。”


    “……什么意思?”


    “待在皇宫。”萧統俯下身,与她面对面,唇角勾起,戏谑中掩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认真,“做我的皇后,他就能好好活着。”


    “萧統!”顾茉莉愕然,再也维持不住平静的表面。


    萧統却更加愉悦,从萧彧到萧統,他喜欢这样的变化。


    “再叫一声。”他逗她,“以后都这么叫我吧。”


    “……疯子。”顾茉莉忍无可忍,说了到目前为止最刻薄的话。


    可不是疯子吗?她是北冥王妃,他亲自下旨赐婚,和萧彧正式拜过天地的正妻,更是他名义上、血缘上的堂婶,他却要册封她为皇后?


    “百官不会同意,天下人也不会同意!”


    “那又与朕何干。”萧統直起身,神情肆意飞扬,眼中却含着阴鸷。


    “不同意,朕就杀,杀够了,杀怕了,他们自然就会同意了。”


    没人不怕死,再高的气节、再硬的骨气,在性命面前都会示弱。即使是想青史留名的谏臣,也要看看上面坐的皇帝吃不吃那套。


    一句“再闹、株连全家”,就能挡住绝大部分人。剩下的一两个,单打独斗,成不了气候。


    顾茉莉嘴唇发白,看着他闲庭信步的走出大殿,阴冷决绝的话语回荡在她耳边,让她不由攥紧了双拳。


    他不是在威胁她,更不是在开玩笑,而是他真的想、并且会去那么做。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


    世界太无趣,他经常感觉不到活着的意义。


    萧統高坐在上首,俯瞰底下黑压压的头顶,手指却无聊的绕着腰间荷包,一圈又一圈。


    偶尔,他会觉得自己像个行尸走肉,没有感情,没有目的,没有喜好。


    他觉得没意思透了。


    所以他找个了小小的目标,挪开萧彧这个挡路虎,做个有实权、真正的天下之主。为此他表面隐忍,暗中谋划,一开始他认为这是个十分好玩的游戏,然而时间长了,他又感到无趣了。


    尤其在对着那些将心思全花在勾心斗角上的大臣们时,他时常会产生厌烦。


    好蠢啊,怎么能这么蠢,他控制不住这么想。


    这样的大臣、朝堂,甚至天下,他得到了又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去跑跑马,找些特别的“养料”喂饱他宝马的肚子。


    然后他遇到了她,一个看起来很柔弱、内心却很坚韧又奇特的女人。她会温声软语关心他,会在危险来临时毫无犹豫挡在他面前,会买糖哄他,也会疾言厉色瞪他。


    生气时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只傲娇尊贵的猫;无奈时,会瞥他一眼,不仅毫无威慑力,还柔软得让人心疼。高兴了,她笑得眉眼弯弯,漂亮得如同天边的月,可望而不可及。


    他头一回有了想要得到的东西,连世界都好像明媚了起来。


    谁来阻拦……


    萧統换了个姿势,单手撑着下巴,目光渐渐由散漫变得犀利。


    任何试图阻拦他得到月亮的人,通通去死——


    作者有话说:萧統真·疯子,明天见(^з^)


    第52章 古代茉莉花十七


    最近京城人心惶惶。


    先是北冥王妃在香山寺理佛时,遭遇外族人袭击,北冥王得知消息,带兵赶去救援,却在半路受到伏击,至今下落不明。皇帝听闻后,大为震怒,派人四处搜寻,一旦遇到外族面孔的人或是不明身份之人,一律先下大狱。


    有御史提出质疑,也被夺官贬谪,流放千里。


    紧跟着皇城司发生动荡,据说是有两人酒后发生争执,继而引发了多人群体性斗殴,造成数十人伤亡,其中就包括原本的皇城司首领和他最铁杆的下属。


    皇帝下令彻查,一面不停抓捕,一面从禁军中抽调人手,补上空缺职位。


    普通百姓不清楚,但明眼人一瞧便知,这是皇上在排除异己,扫清前摄政王留下的人手。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本也无可厚非,然而令人诟病的是,这位初掌权柄的皇帝手段实在残忍,动辄杀戮。


    不听话,杀。提建议,不满意,杀。为同僚说话,一起杀。


    短短时日,京城菜市口的地都被染成了红色,来往的人都小心翼翼的避开,不敢靠近。


    更别提如今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的监狱。


    往常威风凛凛、做虎作威的高官权贵们只能像只待宰的羔羊,挤在一处,等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


    这也就算了,那就不说话了总行了吧?


    不,这位皇帝性情格外阴晴不定,高兴时,你指着他鼻子骂“暴君、昏君”,他都哈哈大笑;不高兴了,你明哲保身、沉默不语,他也会突然暴怒,直接命人将你拉下去。


    朝堂一时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还不如王爷在时……”有人忍不住私下嘀咕,同伴连忙捂住他的嘴。


    “你疯啦!”


    敢这么说,小心被听见,立马掉脑袋。


    现在皇城谁不知道,他们那位年轻的帝王最听不得“王爷”、“萧彧”这几个字,一旦听见,立斩不饶。


    不过也是因为如此严苛的铁血手腕,他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掌控了朝堂。不然仅凭着摄政王多年的经营和留下的人手,他照样举步维艰。


    如今大家是都被杀怕了,被他那副不顾一切、几近疯狂的样子骇住了,即便支持萧彧,也不敢发声,更不敢轻易有所动作。


    皇城司的下场还在那摆着。


    说话的人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妥,后怕的拍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瞧我这张破嘴!”他四下看看,见人人都低着头、默默走自己的,连脚步声都轻了再轻,恨不能踮起脚尖走路,他又不禁憋了口气。


    如今这氛围着实恐怖,上个朝,好像脑袋都提到了裤腰上。


    也不知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晃晃脑袋,躬着身子跟在人群后面,悄摸找到位置,心里暗暗祈祷着,希望那位皇帝今天心情能好点,起码别再动不动杀人了。


    或许是他的祷告起了作用,萧統来时竟然是笑着的,连唤众人起身时,声音都似含着几分轻快和笑意。


    “众爱卿起来吧。”


    不少人心中一松,感觉今天能好过点了。


    果然,在礼部侍郎战战兢兢的出列,表示皇上既已亲政,也该是时候充盈后宫时,萧統不仅没有反驳、不耐烦,还非常和煦的表达了赞同。


    “爱卿说的是,朕年纪也不小了,确实应该考虑大婚事宜,不过——”他刻意顿了顿,引得所有人的心都不由自主往上提,他才似恶劣的笑了。


    “朕的皇后,朕要自己选。”


    “当然……当然……”众人忙不迭附和,时至今日,谁还敢强逼这位爷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又不是嫌命太长。


    礼部侍郎瞄了眼尚书,硬着头皮提议,“那臣命人将适龄女子的画像全呈上来……”


    “不用了,朕已有人选。”


    “……不知是哪家闺秀?”


    “不是外人,齐国公外孙女。”萧統弯起眉,表情透着无法言喻的意味,“朕觉得再没有比她和朕更般配的人选了。”


    齐国公外孙女?


    很多人面露茫然,父权社会,他们一般只说谁家女儿、谁家孙女,很少会从外祖家介绍,以至于他们乍一听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哪一家。


    “齐国公几个女儿?”一人以手挡唇,无声的询问身旁人。


    “不知道,好像就一个……”


    “哪个?”


    “……就顾家……”


    “哪个顾家?”


    同僚垂头盯着地面,不回答了。那人疑惑的眨眨眼,只觉这样的场景似乎前不久才发生过。


    顾家,顾家姑娘……摄政王!


    他双目圆t瞪,满脸骇然,是他想的那样吗?


    断断续续的抽气声响起,随即很快被压了下去,大殿内比之之前更加安静,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唯有礼部侍郎站在中间,两股颤颤,差点跪倒。他使劲朝上司使着眼色,可对方始终未给予半点回应,像是睡着了一般。


    他没办法,下意识去找齐国公,然而找来找去,都没找到他的身影。这才恍然想起,齐国公似乎很早就告假了,据说是早年在战场上留下的暗疾犯了。


    这么巧!


    他咬牙,他才不信有这么巧合的事,定然是他提前得了消息,躲了!


    还真是老狐狸……


    “爱卿?”似是许久没听到他回应,萧統好心的提醒了一句,“你们意下如何呀?”


    他们……他们能怎么办,说同意?娶有夫之妇,辈分上还是他的堂婶,置礼教于何地?


    说不同意?


    萧統好似坐累了,闲闲往后一靠,手掌翻飞,掌心赫然是一柄小巧却锋利的匕首。也不知他怎么动的,匕首贴着他的手转圈,犹如在玩闹。


    可众人清楚,只要他们说一句反对的话,那柄匕首刀锋就会插进他们胸膛。


    那样的场景,他们不是没见过。


    礼部侍郎往下一跪,额头抵着地面,“臣等遵旨。”


    *


    “你瞧,很简单。你以为的天下哗然、以死相谏,一个都没出现。”


    萧統坐在顾茉莉对面,身体没有形象的歪靠着,手上则慢悠悠剥着荔枝。


    白白的果肉圆滚滚,在红色的外壳下显得新鲜又可口,顾茉莉忍不住多瞧了一眼。


    这个时节就有荔枝了?


    “广城那边的品种,叫三月红,比妃子笑早成熟,你尝尝看哪个更好吃。”萧統直接就着手将荔枝递过去,笑着打趣。


    “它虽不叫妃子笑,但也不比妃子笑易得,同样跑死了好些匹马,沿途让人一路昼夜不停护送才能保证送到京城时足够新鲜。”


    他想了想,煞有其事的提议,“要不朕给它改个名,叫‘皇后笑’?”


    “……”那她真青史留名了。


    顾茉莉无语瞪他,“你能不能正经点?”


    她头一次遇到像他这样的人,打他、骂他,他嘻嘻哈哈,不以为意;不理他,他不停的在你面前晃悠,一会摔个杯子,一会踢踢凳子,直到你看他了才罢休。


    如果这样都没用,他又会突然变脸,立刻就要让人将她身边所有侍候的人都拉下去,逼得她不得不正面对着他。


    无赖又残酷,有时像个极度渴望被关注的孩子,让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有时又像个不受道德法则束缚的恶魔,从不将旁人的生死看在眼里,想杀便杀,缺乏最基本的人性。


    到底怎样的环境和经历,才能养成这般的性格?


    她一时想得有些出神,没注意到对面在说什么。萧統笑容逐渐变淡,指尖一重,如白玉般的果肉爆裂开,汁水沾了他满手。


    进喜胆战心惊的奉上绢帕,他看也不看,兀自继续剥着荔枝。


    荔枝壳硬,他手指又白,指腹渐渐开始发红。他恍若不觉,一个接一个剥着,转眼一整盘荔枝几乎都被他剥了个干净。


    “再来一盘。”他轻描淡写的吩咐,“送了多少端多少来。”


    进喜迟疑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去还是不该去。


    “怎么?”萧統掀起眼,声音越发轻,却吓得周围人瞬间跪了一片。


    顾茉莉看了看他们,叹了一声,接过绢帕,没好气地拽住他的手,胡乱擦了擦,也不管擦没擦干净,径直将帕子往他手里一丢。


    “自己来。”


    萧統也不恼,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让擦手就擦手,一根一根擦得无比仔细认真,仿佛在完成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并且乐此不疲。


    真是孩子脸。


    顾茉莉无奈,伸手就要端那盘剥好的荔枝,不想却被萧統及时按住。


    “这盘脏了,想吃待会我再重新给你剥。”


    她愣了愣,抬眼看他。他没再嬉笑玩闹,正经起来的模样瞧着又不一样。


    真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刚才在想什么?”萧統一边将盘子端给进喜,一边仿若不经意的问。


    “没想什么。”顾茉莉无意探寻他的过往,于是避而不答,然而这副态度却让萧統误会了。


    他以为她刚才在想萧彧。


    捏着锦帕的手紧了紧,如果换了别人,他能生气,能毫不犹豫下令处罚,但对着她,他什么脾气都发不出来。


    很无力,想靠近,害怕她抵触。想远离,他又做不到,只能暂时这么不远不近的相处着。


    其实他心里藏着一头怪兽,每次面对她时他都必须使出十分的力气,才能遏制住它,不让它蹦出来吓到她。


    可她不知道,也不在意,因为她记挂的、惦念的,始终是另一个人。


    他蓦地起身,一言不发的朝外走。步子迈得又大又快,仿佛一刻都不敢多留。


    宫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这又闹得哪一出。


    “娘娘……”甘露面露担忧,明眼人都知道皇上这是生气了,可生气的原因……


    顾茉莉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甘露着急,娘娘在宫中无依无靠,原本又是那样敏感的身份,不晓得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的盯着,想寻到她的错处将她拉下马。之所以能一直安然无恙,全赖皇上的重视,将她护得密不透风。


    如果没了……娘娘又该怎么在宫里生活下去?


    可惜她只是个宫人,尚且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又如何能去帮别人。


    她黯然的垂下头,将急切和忧虑埋于心底,面上重新恢复了冷漠疏远。


    顾茉莉瞥了她一眼,站起身,拉过她的手,“难得出来,陪我走走吧。”


    甘露一愣,须臾眼眶就红了,“娘娘……”您不怪我吗,不恨我吗?


    她的喉咙有些哑,像是堵着团棉花,不一会不仅眼睛红了,连鼻子也红了。


    她是背叛者,应该被谴责、怨怼,甚至斥骂,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被温柔对待。


    顾茉莉叹了口气,牵着她往外走。即使她没说出来,她大概也能猜到她的想法。


    怪吗?谈不上。


    她虽然不知道她过往都经历了什么,但明白肯定非常不容易。她没体会过她的那些苦难,无法感同身受她的纠结和不得已,那就没有资格和立场去指责她当下的选择。


    人活在世上,谁也不能完全顺从自己心意而活,都或多或少曾被裹挟着做过一些自己不愿做的事。在更为自由的现代都是如此,何况没有地位和人权的“家奴”们。


    至于恨,更没有。不仅对她,连对萧統,她都没有恨。


    在她意识里,恨是个特别激烈的情感,和爱一样,很容易伤人伤己。她本能的敬而远之,但不代表她什么都不在意。


    “上珠和萧彧到底怎么样了?”她攥着她的掌心,偷偷在上面写着字,“我要听实话。”


    甘露惊讶的转过头,却见她眼中透着几丝了然,显然并不信他们真的出事了。


    “你每次紧张或者要说谎前,都会不自觉抿下唇,那天我问你上珠的事,你连抿了两下,既紧张又害怕被看穿是不是?”


    而且这个害怕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萧統,因为她第一时间就是窥向他。


    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即使事先做了无数心理准备,当真的发生时,身体还是会控制不住出现某些微小的动作。


    不熟悉的人发现不了,但她足够熟悉,且观察仔细。


    甘露嘴巴不经意动了动,等回过神连忙尴尬的合上。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居然还有这种习惯……


    顾茉莉微笑着看她,耐心的等着答案。甘露四下瞧了瞧,借着抬手折花枝的动作,挡住脸快速说道:“上珠没事。”


    她扔她下水时,她确定她是有意识的,只是不能动而已。等她飘到下游,穴道会自动解开。


    她们自小受训,水下憋气便是其中一项。以上珠的能力,足以坚持到那时候。


    这也是她选择的既能避开其他人耳目,又能保住她性命的最好办法。


    至于王爷……


    “奴婢不知。”担心她不信,她赶紧补充,“是真的不知道,皇上确实安排了伏击,但是结果如何……他封锁了消息。”


    除了他和具体操作这件事的人,无人知晓。


    顾茉莉点点头,倒也不见失望,这个结果在她的预料中。


    无论萧彧是生是死,萧統都会将消息压在最小范围内。生,会引起人心动荡,他靠杀戮换得的一时平衡也会被打破。


    人都有从众性和侥幸心理,当所有人都当鸵鸟时,纵使他有反抗心思,也不t敢轻易冒头。可这时候如果出现一个“领头羊”,他们就会一窝蜂涌过去。


    逃兵一旦开始,溃散便是早晚的事。再杀,不但没用,还会加速灭亡。


    可如果他死了,也不会改善这种情况。因为那些支持他、和他有过牵扯的人没了希望,又害怕被清算,最可能做的就是破釜沉舟博一博。


    萧統目前求的是个稳,一开始暴力镇压为的也不过是迅速稳定局面,争取更多的时间,让他能顺利理清朝堂和军队,彻底掌握实权。


    一旦他真的成为了实际意义上的皇帝,即便再出现两个、三个萧彧,也不足为惧。


    或许他打从心底就没想过一次伏击就能除掉萧彧,他要的是这个时间差。


    顾茉莉接过她折的花枝,低头轻嗅。


    现在就看谁更快了。


    *


    “驾。”


    狭长的山道上,一队人马以极快的速度奔腾着。马蹄铛铛,震得山林间的鸟儿扑簌簌飞向高空。黄沙漫天,尘土飞扬,让人几乎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为首一人身高颀长、面容冷肃,不停挥动着马鞭,催促已经疲累至极的骏马继续向前。


    马蹄带起的沙砾扑进他的眼,他眨也不眨,只专注盯着前面。


    连夜奔袭的困顿让他双眼里布满了血丝,温润的脸也像许久没进水一样有些干涸。苍白的嘴唇起了皮,显然已经快精疲力尽。


    然而他一刻不停。


    “萧彧!”魏司旗从后面赶上来,与他并头骑行,扯着嗓子吼道:“你已经快一天一夜没有休息、没有吃饭了,这样不行,铁打的身体也会垮,何况你还受着伤。”


    他瞄了眼他腹部,玄色衣袍看不清,但明显有一块色泽更深。


    他愈发急切,见他仍不为所动,干脆直接上手去夺缰绳。萧彧目不转睛,手上却轻巧的避了开。


    魏司旗一阵气闷,明明一副矜贵公子模样,马上功夫却丝毫不逊于他这个从小长在马背上的人。


    “你再这么跑下去,还没到地方,你就先倒了。”他拿他没办法,只得继续劝,“想想你的王妃……”


    这两个字一出,仿若戳中了某个开关。萧彧挥鞭的手顿了顿,马速渐渐慢了。


    魏司旗眼睛一亮,抓住这个空挡,直接拦在他的马前。萧彧不想伤了他,只得紧紧勒住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这一停,一直按捺的疼痛席卷而上,体力早已消耗殆尽,一失去支撑,整个身体都摇摇欲坠。


    魏司旗从马上跃下,眼疾手快扶住他。手刚触及到他,就感觉满手粘腻,隐隐还有股铁锈味。


    再一瞧他的脸,哪还有半点血色。


    “快来人!”他扶着萧彧到一旁树下坐好,赶忙唤军医,“伤口又裂了!”


    军医也累得够呛,但还是连滚带爬的跑过来。一看才发现,衣袍早已和血凝固,与伤口粘在了一起。


    他迟疑的下不去手,光想想就知道,动一下肯定是钻心的疼。


    “用剪刀剪开。”魏司旗望着靠着树干、意识已经昏沉的男人,咬了咬牙,“长痛不如短痛,快点!”


    多耽搁一会,他就多疼一会,还不如尽快处理好。


    “反正都疼了这么长时间了,估计也不在乎了。”他忍不住咕哝。


    看这样子,伤口只怕早就裂了,亏他还一声不吭坚持着,甚至骑在马上颠簸,昼夜不停。


    伤上加伤,疼上加疼。


    他啧啧两声,面上嫌弃,手上却小心的按着他,以防他因为疼痛抽搐再让伤口裂大。


    萧彧半昏半醒间听到他的话,艰难的笑了笑。其实他没感觉到疼,当人有更专注的事情时,他会不由自主忽略很多其它感官。


    他挣扎着睁开眼,头顶的树叶还有些枯黄,但树干间已有绿意勃发。他想起不久前她出于好玩在院中栽下的石榴树,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没有人好生浇灌。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心底却仍不忘盘算着。


    他们成亲在三月,如今已是四月底,等再过些时日,应该要开花了吧……


    到那时他能否还陪在她身边一起看花?——


    作者有话说:萧統走是担心情绪压抑不住露出一点点吓到茉莉,将她推得更远,所以赶紧躲起来,等自我平息了再回来,他性格很疯,改变也是一步步的,先是学会克制,然后让步、妥协,最后完全驯化(当然只在茉莉面前,对别人还是一样)


    正如上一章所说他一开始想夺天下是因为无聊给自己定了个目标,但后来他又觉得没意思了,是茉莉的出现,他想得到她,才想杀萧彧,又想再夺天下,如果没有茉莉的出现,他的结局是带着王朝一起毁灭,就是这种性格


    下章五合一,感谢宝们支持^_^


    第53章 古代茉莉花十八


    石榴开花前,册封皇后的圣旨先发往了各地。萧統大张旗鼓,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


    为表隆重,他甚至下令让各州府官员每人进贡一份礼物,若是谁的礼物能得皇后喜欢,立马官升一级。


    可能是考虑到顾茉莉的想法,这条令文里特意补充了一句:不得搜刮民脂民膏,礼物不以贵重论,只看奇巧有趣。


    天下百姓连连称奇,他们不清楚皇上亲政和不亲政的区别,也不管主事的究竟是谁。在他们看来,皇位上的人没变,天下没乱,生活毫无影响。


    也很少有人知道,新册封的皇后就是之前的北冥王妃。萧統的圣旨上写的是“齐国公外孙女”,普通人根本搞不清、更想不到这个外孙女和王妃之间还有关系。


    他们只是乐此不疲的讨论着谁谁谁送了什么,谁比谁的更有可能获得皇后青睐。


    有关皇家的八卦总让人津津乐道,而当皇家与自个所在地的父母官产生联系时,这种热情又会加剧膨胀。


    有机敏的农户嗅到机会,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进山寻宝,还真寻到一形状独特之物,最终被官员采纳,得到赏赐百两。


    这个消息一传开,周围哗然,一夜间进山之人多不胜数,还有走南闯北的商人趁机兜售异地产物,不肖片刻便被抢购一空。


    一时间,好似整个天下都热闹了起来,连远在关外的陆浑都听闻了消息。


    “他们的皇帝很重视这位皇后啊。”陆浑王盘腿坐在虎皮袄上,身前是个简易的烤架,烤架上放着一整只已经被烤得金黄的小羊。


    他微微用力,撕下一只羊腿递到右侧,“胡日格,你见过那位皇后吗?”


    “见过。”拓跋稹接过羊腿,不知是羊腿太肥厚,还是烤的火不均匀,羊腿里还带着些许血丝。


    他面不改色的低下头,大咬了一口,小羊肉质鲜嫩,但半生半熟,偶尔还能吃到里面的血水,味道其实并不好吃。


    他像是没感觉到一般,眉头都没皱一下,须臾一只羊腿就下了肚。他随意的将骨头一扔,早已等候许久的猎犬嗷呜一下上前,叼住骨头就咬。


    碎骨的嘎吱嘎吱声响在王帐内,听得有些瘆人。


    陆浑王看了看爱犬,又看了看他,蓦地哈哈大笑,“看来我儿这趟经历走下来见识了不少!”


    “谈不上,最多算是对大昭有了些粗浅的了解。”拓跋稹神色平淡,拿着匕首剃着羊身上的肉,不时丢一块给那只狗。


    体型硕大、站起来足有半人高的猎犬蹲在他身边,乖巧的等着投喂。


    拓跋稹眼里隐晦的划过一抹讥诮。


    再凶猛的动物一旦被驯化,都将失去野性。等它习惯了别人投喂,慢慢的就会忘记如何去猎捕。


    到那时,它还有何用?不是被主人抛弃,就是被其它猛兽吞噬。


    就像陆浑王,年轻时骁勇善战,坐上王位后却开始耽于享受,失了进取之心,只能玩些平衡之术,不敢打破现状,只想着安逸度过一生。殊不知他外强中干的内里早被人看透,如今不动,不过是觉得他影响不了大局,偏他还以为是他制衡的好。


    他低下头,手里刀刃雪白,映照着上面人影清晰可见,这是一把足以削铁成泥的宝刀,插进人的血管一定十分顺畅。


    他笑了笑,收起刀。陆浑王莫名感觉脊背一阵寒凉,他疑惑的抬起眉,帐篷内一切正常,小儿子温顺的坐着,一手抚摸着爱犬的头,似乎十分喜爱。


    他眯了眯眼,试探:“喜欢吗,送给你?”


    “喜欢,但养不了。”拓跋稹笑着转头,表情真挚又无奈,“阿娘会害怕的。”


    陆浑王一怔,刚升起的提防当即消散了。是啊,他阿娘会害怕……


    他还有他的娘亲,他的娘亲还是异族人。


    他爽朗的笑,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犹如每一个真心疼t爱孩子的父亲,“那下次我让人抱只小狗崽来。”


    “谢父汗。”拓跋稹拱手抱拳,笑容毫无阴霾。


    陆浑王放下了芥蒂,终于问起正事,“你去了趟京城,沿途应该也见了很多,你认为如今大昭内部如何,是反攻的好时机吗?”


    他们有他们的消息渠道,自然也知道摄政王和小皇帝之争,现在正是“更新换代”的时候,若是能趁着他们内部混乱,一举进攻,他们不仅能夺回失去的土地,或许还能狠狠吞下他们一部分。


    ——他虽没进取之心,但更想坐稳位置。上次战事失利,被迫送质子求和,已经让他在部落里声名一降再降,如果不能尽快取得一些成绩,只怕有些部族就该忍不住了……


    陆浑王有些焦灼,期待的望着拓跋稹,然而他却摇了摇头,带着几分遗憾和可惜。


    “据儿所知,昭国内部并没有出现大的乱子,一切还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除了朝堂混乱了几日,但在小皇帝杀了很多人后,局面也被稳定下来了。”


    陆浑王难掩失望,如果现在都不行,那等他们彻底安定下来,更没有机会了。


    “那倒也不一定。”拓跋稹挑起嘴角,“父汗有所不知,我在离开京城时,恰好遇到北冥王被伏击,当时眼瞧着一只箭就要射中他胸膛……”


    “射中了?”陆浑王目光灼灼。


    “中,也没中。”拓跋稹神秘的笑,“儿射了一箭,让那箭的位置偏了偏,最后落在了腹部。”


    “……为何?”陆浑王不解,萧彧死了不更好吗,他们还能少一个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只有他活着,他们内部才能继续乱起来。一个要夺回权力,一个要稳定权力,您说,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的朝廷能安稳?”


    那必然不能。


    陆浑王眼冒精光,一树不能成林,但一山不容二虎。两虎相争,无论谁胜谁负,朝廷肯定元气大伤,到那时,何愁没有他们的机会!


    “而且儿还在萧彧身边看见了一人。”


    “谁?”


    “魏司旗,西魏王唯一的嫡子。”拓跋稹轻声道。


    西魏王有十九个儿子,其中前十七个皆是养子,只有第十八子和第十九子乃他亲生。


    也不知是不是四王四公在战场上杀戮太多受了诅咒,全都子嗣不丰。齐国公还好,一儿一女;南安王一个独子,还不成气候;东宁王则连生四个女儿,没有一个儿子。前北冥王更是多年未育,好不容易才老来得了个萧彧。


    到了西魏王,妃子不多,一妻两侧妃,也是一直没有动静。好在他看得开,生不了,那就领养,并且一养便是十几个。


    或许是孩子带来的,或许是做善事的回报,他终于在萧彧出生后几年也迎来了一个亲生儿子,就是魏司旗。


    为此,西魏王在府门前大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又引来京中一片围观。


    等到他们回了西北,没想到两位侧妃中年纪最长的那位竟然也查出了身孕,于是生下了最小的第十九子。


    虽也是儿子,却是庶出。


    这些年他们远离京城,久居边关,京城人几乎都要淡忘了还有这么一家子,但离得近的他们却知道,其实西魏王府里也并不太平。


    养子们都已长大成才,尤其长子,自小跟着西魏王出入军营,八岁便上了战场,军功赫赫。在魏司旗出生前,是公认的准世子。


    谁知,王妃生了嫡子,这下他这个养子的身份就变得尤为尴尬。


    特别是这些年西魏王一直不向朝廷申请立世子,很多人都在猜他是不是在等幼子长成。


    当看见“护送”陆浑使团进京的人里有魏司旗时,拓跋稹也以为这是西魏王在为儿子铺路,想让他用简单安全的方式镀镀金,还曾暗中腹诽过,亲生的和非亲生就是不一样,一个让他上战场自己挣功勋,一个恨不能将现成的功劳捧到他手上。


    直到他在北冥王府见到了魏司旗,以及他那只海东青。


    他曾在野外和那只鹰发生过冲突,可能是记住了他身上的气味,每次见他,他都要来啄他两口。那日他之所以被埋进雪里,也是因为一开始他担心被鹰找到,故意往身上盖了些雪。


    熟料夜里雪越下越大,他由于失温被冻昏了过去,再醒来,就是听到她的声音……


    她站在漫天雪花里,身后白茫茫一片,衬得她出尘不染,仿若遗世而独立。他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幻影,本能的屏住呼吸,担心吓到她。


    可她毫不在意,温柔的替他擦拭去脏污。那一刻,她指尖的温度,他至今记得。


    其实他很讨厌下雪,因为雪会将破旧矮小的帐篷压塌,气温骤降,没有保暖衣物的他们会不得不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羊群也会被冻死,没了食物,有些人就会将责任怪罪到看顾羊群的他身上。


    所以,他讨厌雪,讨厌一切白色的东西。可是当她出现时,他发现原来雪也是可以有温度的。


    他想留住那份温暖。


    拓跋稹左手攥着右手,不停的摩擦。那日山上他眼睁睁看着她被簇拥着离开他的视线,他前所未有的愤怒,若不是陆浑王派去接应他的人死死拉住他,他真会冲过去,不顾一切的把她抢回来。


    可等事后冷静下来,他却不由庆幸起没能带走她了。以他现在弱小的身份和力量,将她带回来,如何能保护得了她?


    他瞥了眼沉思中的陆浑王,又丢了块肉给那只狗。


    狗咀嚼的速度很块,连里面的骨头都没怎么咬,就直接吞进了肚,而后眼巴巴的盯着他,渴望着再得到一块。


    他却不喂了。


    猎犬等了一会,见他不为所动,着急又不满的呜呜几声。


    “怎么了?”陆浑王回过神,看着爱犬不明所以。


    “吃的够多了,不能再给了。”拓跋稹耸耸肩,“不然它该难受了。”


    “草原上的猎犬没那么娇弱。”陆浑王满不在乎的一摆手,直接撕下另一只羊腿扔过去,“伊德尔,吃吧,想吃多少吃多少!”


    拓跋稹无奈的看着,眸底凉意一闪而逝。


    他的陆浑名是“胡日格”,意为柔弱的小羔羊,那只狗却叫“伊德尔”——健壮的小子。


    仅从名字就能看出,他们是有多瞧不起他。


    他垂了垂眼,再抬起时,眼里只剩下淡淡的羡慕和敬畏,好似在羡慕一只狗能得到他的关心,他也想却不敢。


    陆浑王瞧见了,心头不禁一软。到他这个年纪,最怕的就是年轻且壮硕的儿子,会让他时刻忧虑哪一天他们就抢了他的位置。


    也只有面对胡日格时,他才能找回盛年时的威严。因为他弱小、无辜,背后没有倚靠,只能仰仗他的鼻息。


    而且他还很聪明,不但每次都能哄得他开心,还能时不时为他出谋划策。


    是个既好用又能放心的棋子。


    陆浑王笑容愈发扩大,大手一挥,削下羊脖颈后、脊骨两侧的肉。


    这是羊上脑,属于羊身上最鲜嫩的部位。


    “你也再吃点,瞧你这一趟瘦了许多。”他满脸慈爱,“你再和我说说中原的局势,西魏王原来是北冥王这一派的吗?”


    “谢父汗……”拓跋稹表现得惶恐又受宠若惊,捧着肉却没吃。身旁记恨他刚才不给肉的“伊德尔”瞅准机会,哇呜一口叼走了那块肉,惹来陆浑王不甚有气势的一声斥骂。


    两人一狗瞧着热闹又和谐。


    “谁在里面?”郭尔敦才走到帐边,就听见里面传来的说话声和犬吠,他站住脚,问王帐的侍卫。


    “是……胡日格王子。”侍卫低声答。


    郭尔敦撇撇嘴,掩饰不住的嫌弃和厌恶。他着实没想到这个“杂种”弟弟被送走了,居然还能再回来。


    那他们的一番折腾算什么,耍猴吗?


    想到这里,他顾不得其它,径直掀起帐帘闯了进去。


    “父汗,你让这家伙回来,大昭那边怎么交代,这不是出尔反尔吗,假如他们以此借口再打过来怎么办?不行,赶紧把他送回去!”


    他的嗓门又高又亮,王帐内外都听得清清楚楚。陆浑王的面色唰地冷了下来,“郭尔敦,你的规矩呢!擅闯王帐,大呼小叫,这就是你对父汗的态度?”


    “父汗,您别生气,大哥只是一时情急。”拓跋稹连忙给他倒水,状似情真意切的安慰。


    郭尔敦见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大男人,整天学些娘们的伎俩,果然是大昭人那边的血统!


    “这里没有你个杂种说话的份。”愤怒t让他失去理智,忘记了身在王帐,还以为像以前私底下碰到他一样,竟开始口不择言。


    “睡过你娘的人那么多,鬼知道你是谁的种……”


    “放肆!”陆浑王被气得浑身颤抖。


    男人最恨被戴绿帽子,更恨被戴了还要被当众提出来,尤其是对一定权势的人来说,那会显得他很无能。


    他猛地踢翻桌子,烤盘摔到地上,火星四溅,有一些溅到了郭尔敦,他吃痛,不可置信的望着陆浑王。


    “父汗!”


    为了这个贱种,你就这么对我?


    陆浑王有一瞬的后悔,郭尔敦母族是陆浑各族中最强盛的一支,依附者众,饶是他也不敢轻易得罪。


    他张张嘴,想说两句安抚一二,又拉不下脸。才发完火就示弱,他这个父汗日后还有何颜面和威严?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为难,拓跋稹上前一步,拱手朝郭尔敦一鞠到底。


    “大哥误会了,在大昭那里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们不但没有理由向我们发难,我们还能借此重新商量和谈事宜,争取对我们更有利的政策。父汗高瞻远瞩,为的是整个部族,并不是为了我……”


    陆浑王神色和缓,不由自主跟着点头,就是这样没错。


    他看着这个儿子愈发满意,事实上他能从大昭逃脱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但他没有留下任何明面上的麻烦,将事情处理得很干净,还能兼顾部族的利益,这就非常难得了。


    最重要的是,能让在其他首领面前挺直腰杆。


    “好小子。”他重重拍他的背,转头对郭尔敦道:“你要多向你弟弟学学,别那么冲动,遇事沉稳些。”


    向一个不知道是不是陆浑人的杂种学?他配吗!


    郭尔敦冷笑一声,一甩手直接出去了。


    心情才有所好转的陆浑王顿时又被气了个倒仰,“这混账……逆子、逆子!”


    这是全不将他这个父汗看在眼里啊!


    他一时又想得多了,他这副态度,是仗着身后势力有恃无恐,还是谁给了他暗示,他觉得无需顾忌他了?


    陆浑王面色沉沉,眼底怀疑、忌惮、不甘交织,还有深重的担忧。


    没有哪个君主希望部下过于强大,即使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拓跋稹静静站在一侧,视线落向趴在地上还在吃的猎犬,眸光晦暗不明。


    晚间,王帐中乱了起来,陆浑王最心爱的狗突然上吐下泻,怎么止也止不住,最后竟是就此一命呜呼。


    王上大怒,责问御医。御医哼哼哧哧半晌,才吐出一句“像是中毒而亡”。


    陆浑王又去责问侍卫和护理狗的奴隶,谁见过狗,喂过它东西。众人面面相觑,在他耐心耗尽、下令要将所有人都拉下去处死时,一名奴隶终于忍不住怯懦地开口:


    “曾见大皇子来过……”


    “混蛋!”陆浑王怒不可遏,下午他刚说了他两句,晚上他的狗就死了,恰巧他又来过,不是他故意害死的又是什么?


    愤怒中,他又控制不住的感到害怕。他能如此轻易接近他的爱犬,并成功给他下毒,那如果他想毒死的人是他呢,他是不是也会死得悄无声息?


    “来人,快来人!”恐惧战胜了一切顾虑,陆浑王觉得他无法再坐以待毙。


    想要不被杀,就要先下手为强。


    他眼神狠厉,没有半分对待儿子的温情,“立刻、马上,将大皇子压过来!”


    与此同时,郭尔敦也得到了消息,不过他听到的版本却是——汗王震怒,要即刻将他处死。


    “就为了一条狗?”他目眦欲裂,“我根本没碰过那畜牲!”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的母亲大王后冷着脸,多年枕边人,她还能猜不到他心里所想?


    “他是忌惮咱们娘俩,忌惮我的娘家,故意找个理由处死你,他好高枕无忧。”


    “娘,那怎么办!”郭尔敦慌了,他可不想死。


    “怎么办?”大王后嗤笑,掸开衣袍站起身,声音森然,“既然他无情在先,那就别怪咱们无义在后。”


    “杀过去——”


    *


    陆浑发生动乱,大皇子连同大王后及其娘家部族起兵造反,在王帐外与王军发生激烈冲突。随后其他几位王子赶来救援,几方混战,最终大皇子寡不敌众,战败被俘。


    三皇子本想将他压到父汗面前,由他处置,却不想夜里大皇子突然被杀,凶手直指二皇子的贴身侍卫。


    三皇子怒骂二皇子狼子野心,故意杀害兄长,是对王位图谋不轨。二皇子喊冤,指责三皇子栽赃嫁祸、贼喊捉贼。


    言语过激之下,双方矛盾越发加深,逐渐从言语升级成肢体碰撞,继而引发了新一轮混战。


    等各地官员携带礼物陆续抵京时,就听说陆浑年长的几位皇子俱已在内乱中丧生,只剩下几位尚在稚年的幼儿。而陆浑王自从那晚大皇子夜袭后,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竟是瘫痪在床,中风了。


    随后,作为唯一存活的成年皇子、却没有显赫母族支撑的拓跋稹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走到台前,在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时,联合了十来个部族,其中就包括几位年幼皇子的母族,共同向其余大部落施压,推举他成为新一任陆浑王。


    几个大部落因为支持各自的皇子争斗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尽管不甚满意拓跋稹的血统,却别无选择,只得暂时臣服于现实。


    于是不久后,顾茉莉收到了一份特殊的邀请函。


    “邀请我参加新任陆浑王的继任大典?”她惊讶的接过请柬,大致扫了眼上面的内容,重点望向最后的落款。


    不是陆浑的文字,而是略显生涩却端庄秀气的行楷,规整有序的写着三个字——


    拓跋稹。


    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脑中不禁浮现出那日在山上的情景。高大魁梧的他如一头猎豹朝她奔来,往日的拘谨和怯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急切和势在必得。


    在被拦住时,他没有失态,而是带着几分狷狂对她喊:“记住了,我叫拓跋稹!”


    雄浑的嗓音传至很远,让人想忽视都不能。


    她转头看他,他回以一笑,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深沉而浓厚。


    她皱了皱眉,放下邀请函。所以,他不仅真是陆浑的皇子,还成了新王?


    “娘娘,是那个慕稹?”甘露低声问她,脸上尚有没来及褪去的惊诧。


    万万想不到,当初随手救回来的人居然是这种身份,还有如此际遇。


    “那当时……”是他故意接近她们,为了进入王府?


    “应该不是。”顾茉莉摇摇头。


    当时她因担心雪情出门是临时决定,走的路别人也无法事先知晓,不存在特意蹲守她一说。而且瞧他身上的雪,绝对不是一时半刻。


    遇到他是意外,但后来他故意装晕倒,估计确实是有意。


    不过不是为了她们,恐怕也不是为了萧彧,而是想找个能安心躲藏的地方。


    整个京城,除了皇宫,还有哪里比北冥王府更“安全”?


    “别告诉萧統。”她轻声交代,北冥王府与新陆浑王曾有过交际这种事,最好永远烂在肚子里。


    “奴婢知……”


    “在聊什么?”甘露正要应是,萧統笑着从不远处走来,手里捧着一个大箱子,神情兴致勃勃。


    到了近前,他睨了眼甘露,直把她看得冷汗淋淋,才转头问顾茉莉:“这丫头,你用着顺手吗?”


    “谈不上顺手不顺手,不都是你安排的吗?”顾茉莉语气淡淡,好像并没有在意身边是谁侍候。


    “那我给你换一个?”萧彧坐到她身边,瞧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建议。


    “随你。”顾茉莉低头拨弄茶盖,侧脸莹白如玉,削尖的下巴透出一丝清冷,愈发飘渺的气质让萧統心中不由升起恐慌,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


    她顿了顿,掀起眼。


    “我说得玩的,你喜欢就给你留着。”萧統急急保证。


    他见不惯她和任何人那么亲近,包括女子在内都不行。可如果因此惹她不满,更加疏远他,那他情愿暂时留着那人。


    再多的不快在她的冷脸面前都不值一提。


    “你来瞧瞧这个。”他打开箱子,小心翼翼拿起里面的东西,献宝似的推到她面前,满脸期待。


    “新进上来的小东西,你看喜不喜欢?”


    桌上摆放着一座精巧的“木屋”,每一处刻画都无比细致真实,犹如将真正的房屋等比例缩小了。木屋中摆有一屏风,屏风前设置t一案桌,桌上文房四宝齐备。


    不知萧統按了哪里,突然从屏风后走出一个小小的“仕女”,开始铺纸研墨。


    仕女五官栩栩如生,身上衣袍的绣纹都清晰可见。周围有宫女忍不住发出惊呼,却见屏风后又走出一男子,竟是执起毛笔在纸上写起字。


    顾茉莉也被吸引了视线,探头去瞧。纸上分别写了八个字——福禄寿喜,凤体安康。


    这还没完,字写好后,男子回到屏风后,仕女则拿起纸张,走出木屋,方向正是对着顾茉莉。


    她微讶,看着仕女似模似样的福身行礼,双手捧上贺词,忍不住挑了挑眉。


    离得近了,更加能看清上面的字。字迹清晰,行文工整,仿若真人所写。


    这么个看似不大的玩意儿,内里却藏着无数精妙的机关,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谁做的?”她好奇。


    现在的技艺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吗?


    “一个姓万的商人偶然从海外得来的,他又在原本的基础上做了些加工处理。”萧統指了指那个仕女,“听说原本的小人袒胸露乳,男的也是穿得黑不溜秋、奇形怪状,他觉得有碍观瞻,特意请了能工改了。”


    那是燕尾服吧?


    顾茉莉失笑,想不到这时候就有了和海外的贸易。


    萧統见她终于笑了,也跟着舒展了眉眼。她好像成了他心情的晴雨表,她开心,他才会开心;她不高兴,他会烦躁的想要杀人。


    放在以前,根本不敢想会有一个人对他影响这么大。但是,他并不排斥这种变化。


    世界有趣起来了。


    他撑着下巴,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像个孩子般,不见半分阴霾。


    她在身边,连阳光都似乎有了温度。


    “茉莉。”他唤她,想了想又改口,“梓童。”


    顾茉莉瞅了瞅他,没理。萧統就不停的唤,“梓童、梓童、梓童……”


    把她唤得烦不胜烦,“你够了。”


    萧統嘿嘿笑,也不生气,还是喊她,仿佛她不应他能一直喊下去。


    顾茉莉忍无可忍站起,没再看他,转身就走。


    “梓童!”萧統在后面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前方的人影脚步一滞,走得愈发快了。


    他止不住的笑,好似被点了笑穴,笑得前仰后合。


    “梓童,朕的梓童……”他喃喃着,边笑边望着她走远,眼尾扫过桌上的邀请函,他笑容不变,眼底却渐渐覆上了冰霜。


    陆浑,拓跋稹……说起来,还和他有那么点渊源。


    “赏赐那个万姓商人黄金万两。”他也起身,没有她的地方,他一刻都待不下去。


    “宫里采买的活计谁在负责?”他说着,也不等人回答,自顾自下令,“以后都交给他。”


    他要天下人都知道皇后是条通天路,只要能哄得她展颜,无论是金银财宝,还是加官进爵,他都可以给他们。


    看谁还会说三道四。


    他面无表情,杀够了,就该以利诱之了。


    “是……”进喜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见又是去冷宫的路,不由苦了一张脸。


    他对这地方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和上次一样破旧的小院,院中落叶仍然没有清扫干净。不是没人扫,而是萧統不让其他人进来。于是院子一日比一日脏乱,殿宇一日比一日荒凉。


    他站在院中,抬目望着那已然褪了色的宫瓦,似乎还能想见当初矮小的他是如何艰难爬上屋顶,顶着暴雨胡乱抹上泥土遮挡漏了的缝隙,却因为脚滑,一骨碌从房顶滚下来,差点没丢了这条小命。


    萧統忽然笑了笑,低头走进大殿。


    从出生起他就住在这里,直到先帝驾崩,他被推上皇位,一共十多年的时间,他早已对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谙熟于心,闭着眼都能走通。


    如今的皇宫是前朝所建,地面上宫室林立,地下同样暗道错综。进喜就见他走到一处摆放灯油的架前,轻轻向右旋转了三圈,紧接着脚下的地面便震了震,一个通道缓缓出现在他们面前。


    通道内黑漆漆,透不出一点光亮,瞧着格外渗人。


    他暗暗给自己打气,可是点火折的手还是颤抖得如同秋日的落叶,怎么也点不着。


    萧統睨了他一眼,无语夺过火折子,“你到外面守着!”


    进喜如蒙大赦,一溜烟跑走了。


    胆子比老鼠还小……


    不过这也是他能放心用他的重要原因,毕竟应该没有哪个细作像他这样既贪吃又懒惰、偶尔还拖后腿吧?


    萧統微晒,没再管那不中用的贴身太监,弯腰迈进洞口。


    洞内空气沉闷,夹杂着些许霉味,似乎很久没有打开过。不远处隐隐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他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走,直到走到通道尽头,一座大门出现在他眼前。


    他伸手轻轻一推,铁门应声而开,里面的场景逐渐清晰。


    如果进喜还在,肯定又要惊呼。


    因为正对着铁门的墙上吊着一个人影,低垂着头,发丝挡住了整张脸,无法得见面容。他双手被缚,胳膊被铁链高高吊起,下方是足有半人高的池水。仅萧統从门外走进门内的功夫,池水就肉眼可见的又涨了一公分。


    可以想见,不用多久,水流便会漫过他的口鼻,他会犹如落入湖底,濒临窒息。然后在绝望的前一秒,水流下降,他再次重获新生。


    如此往复,生与死的徘徊,不亚于最残酷的刑法。


    萧統饶有兴致的欣赏了一会,才在专门放置的椅子上坐下。脚尖有节奏的点着地面,轻一下,重一下,让人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人影动了动,艰难的抬起头。黑发微微向两侧分开,隐约可以看见右侧脸颊上一道浅浅的疤痕。


    竟是前不久为萧彧“报信”的荣晏。


    “再次回到宫里的感觉怎么样?”萧統双腿交叠,撑起下巴,眼神戏谑。


    “上次你需要隐藏身份,躲躲藏藏,不敢叫人知道太后宫里有个真男人,这回应该可以放心了。”


    他意有所指的瞄向他的下腹部。


    水流褪去,那里空荡荡。


    萧統抚掌大笑,恣意、狂放,明明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却显出丝丝缕缕的邪气,与半个钟前在顾茉莉面前故意逗她的男人判若天渊。


    一个阳光、调皮,偶尔脾气暴虐,可意外的好哄;一个阴鸷、森冷,即便在笑,也让人不寒而栗。


    “早说了,那些废物就是动手太慢。本来一刀下去,什么事都没了,他们非要废话叨叨一堆。”他换了个姿势斜倚着,状似认真的请教:“没了那东西的感觉怎么样?”


    荣晏浑身颤抖,那日的屈辱仿佛仍然历历在目,某处又开始剧烈疼痛起来,痛得他想蜷缩成一团,却受困于铁链无法动弹。


    他龇着牙,发出呜呜、不知是怕还是恨的低吼,努力向前够着身体,始终徒劳无功。


    “恶……鬼……疯子……”他费力的吐着字,铁链哗啦哗啦的晃动,水流下降后再次漫了上来,逐渐淹没了他的喉结。


    他吞咽着,咳嗽着,忽然睁开眼,恶狠狠的瞪着他,一字一顿犹如诅咒。


    “你永远也不配得到她的心,她不会喜欢你……永远也不会!”


    萧統起初兴致勃勃的看着、听着,即使被骂也面不改色,反而越发兴趣浓厚,直到听到后一句。


    神色蓦然一变,他猛地起身,踢倒了座椅,大步朝前,却在走到池边时停住。


    他上下扫视他,目光幽幽,眼眸深处寒光交裹着杀意不停翻涌,最终化成一抹凉薄出现在他唇角。


    “想求速死?”


    “朕偏不。”


    他笑着往后退,眼神并未从他身上挪开。荣晏感受到了危险,挣扎的动作一顿。


    四目相对,一个冷、一个寂。萧統看着他的脸,不由想起另一个相似的人,他敛了笑,伸手按开一侧墙上的开关。


    快淹没头顶的水流迅速下落,露出荣晏完整的身体。他咬紧下唇,忍住没有露出屈辱之色。下一秒,脚下的铁链倏地悬空,他整个人也被拉平,悬浮在了半空。


    这是什么刑法?


    念头才闪过,额头突地一凉。他一怔,眼睑上扬,又一滴水珠从上方落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刚才的位置。


    隔了一会,又一滴。


    “你听过‘水滴石穿’的成语吗?”萧統靠着墙,声音幽怨的仿佛从天外传来。


    “你说,人的头骨和石头,哪个更硬?”


    当然是石头。


    石头都能滴穿,何况人的头骨。


    荣晏狠狠打了个哆嗦,手脚都不受控制的颤栗。水滴石穿,不亚于愚公移山,根本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


    这是一场酷刑,折磨的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每一滴水的落下,都会让他心生t惧意,他会睡不着、会发疯!


    “混账!”他剧烈挣扎,带动着铁链哗哗作响。


    萧統眯起眼,似是极为享受。他退到铁门外,在荣晏的嘶吼中关上了大门。


    原本没想这么折磨他,谁让他说了那样的话。


    他缓步走出暗道,心底的暴虐让他周身都似裹挟了风刃,只要试图靠近,就会被削成肉泥。


    他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


    他来到殿外,炙热的阳光洒在脸上,他却宛如身处冰天雪地。


    等在外面的进喜一见他这个样子,本能的发怵,脚下如生了根般一动不动。


    萧統睇了他一眼,待望见院中的枯叶才恍然想起,他原是为了逼问拓跋稹和她的关系才来到这里,可现在他因为一句话乱了心神,竟是完全忘了那码事,一句话没问就出来了……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


    他有些恍惚,顿了好一会才迈下台阶,并没有再回去。


    “顾夫人进宫了吗?”


    “……进了。”进喜与他离着两个人的距离,“现在应该已经到了皇后宫里。”


    萧統点点头,想起地牢里的某个人,“看着点,别让他饿死了。”


    “是……”


    “再招顾如澜来。”


    “……”进喜偷眼觑他,那可是皇后的父亲。


    找的就是他。


    萧統一步一步走着,速度很慢,与来时的迅疾截然相反。


    齐婉婉不是要和离吗?他帮她。


    萧彧能做到的,他会做得比他更好。他做不到的,或者不愿做的,他也都可以做。


    不计代价,不计后果。


    这样,她是不是就能多看他几眼,多喜欢他一分?


    他不会爱人,但他可以为了她学。


    阳光太耀眼,萧統昂起脖子吸了口气,有点想她了……可是今天已经见过了,再去的话,她会感觉烦吧?


    毕竟她连留在宫里都是不得已。


    如果不是他暗示萧彧在他手里,他能决定他的生死,还有齐家顾家那么多人的性命,她估计早已想尽办法离开。


    册封皇后的旨意,天下皆知,却不知至今都未进行皇后册封大典。有人以为是大臣阻挠,他妥协了;有人觉得他也不希望她出现在人前,让更多人记起她曾经的身份。


    可其实都不是,不过她不愿而已。


    她不想做他的皇后。


    他知道,却只能装作不知道,因为他担心那层薄纱戳破后,他会连她现在勉强的笑容都见不到了。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岔路口,萧統低下头,脚尖似乎自有意识的撇向左边。


    那是她所在的方向。


    想了想,他还是朝那边走。


    不打扰她,他就在殿外看看,不让她发现他又来了,这样她是不是也不会烦他?


    这么想着,他的脚步不自觉加快,雀跃的心情掩也掩不住。


    进喜在后面看着,忍不住暗叹一声。


    年轻的帝王暴戾恣睢、喜怒无常,唯独将温柔都给了一人,可惜对方的心却不在他那。他每次欢喜的去见她,得到的总是无视和冷淡,只他依旧乐此不疲,一次一次用他不甚坚硬的头去撞南墙。


    都说烈女怕缠郎,可瞧着那位娘娘竟是没有半点软化的迹象。


    眺望某处宫殿,进喜心里莫名升起一股隐忧,总觉得王朝的动乱才刚刚开始。


    “最后一颗星也升空了。”


    老道坐在屋顶上,也在遥遥望着某个方向。三星凌空,世属罕见,且有不分上下之势……


    “唉。”他喟然长叹。


    如今的形势好比天上足足有三个太阳,短时间内影响不大,可远了呢?


    只怕要生灵涂炭。


    所以,尽快找到解铃关键刻不容缓。


    他将视线投向下方,装点古雅的院子里此时正闹得人仰马翻,时不时便传来叮呤咣啷的声响。下人们忙忙碌碌,神情却不显惊慌,而是早已习惯了的木然。


    “我不要!”伴随着一道尖利的女声,容颜憔悴的男人狼狈的被从房间赶了出来。


    顾玲珑站在门边,神情愤恨,“凭什么她能做王妃,做皇后,我就要嫁给一个小小的举人?我就那么不堪吗!”


    “不是……爹没有这个意思……”顾如澜手足无措,想解释却发现无从开口。


    要怎么说?说那个人虽然现在才是举人,但他看了他的文章,也托人考究过他的学问,今年春闱必能高中,到时她就是官太太。


    最重要的是他家人丁单薄,就他和一个长姐,姐姐早些年嫁给了一个卖货郎,如今随着丈夫天南海北的闯荡,等他们成了亲,既没有高堂要奉养,也无婆婆刁难、妯娌小姑歪缠,日子还不是她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那些高门大户瞧着是好,可里面的污糟、勾心斗角一大堆,不说别的,只人际关系她就应付不来。


    何况那些高门也不是你想攀就能攀的,若是以前,或许还可以,但如今……


    顾如澜面露黯然。


    齐婉婉要和离,撇开夫妻感情这些不谈,一旦失去齐国公府这个岳家的支撑,他的仕途必然会受到影响,说不定还要被调任地方。


    去哪里不知道,但肯定没有京城好,所以他才这么急切的想给大女儿定下婚事。


    一方面确实是她年纪到了,妹妹都已出嫁,姐姐却留在闺中,时日长了影响名声;另一方面,便是他想趁现在消息没传开,还能借国公府威势的时候,赶紧择定良婿,不然以后连这样的选择都没了。


    可惜,他的这番慈父之心,顾玲珑是注定领会不到。或者说,领会了,她也不愿承认。


    “我不管,反正我不嫁举人!”她砰地关上房门,将所有人都阻隔在门外,抵触的意愿显然易见。


    顾如澜长长叹了口气,第一次后悔起当初的决定。


    如果当年他不那么逃避,选择耐心的和齐婉婉沟通,以她的为人,即使不高兴,也不会反对他将女儿接来。那会玲珑又小,根本不记事,让婉婉抚养一段时间,多少也能培养出感情吧?


    她还能受到良好的教养,不至于像现在这般……


    顾如澜满脸怅然,隐隐透出灰败之色。事情发展至此,齐婉婉没错,两个女儿也没错,最大的错是他。


    “老爷。”管家悄悄来到他身后,“宫里宣召……”


    顾如澜一愣,下意识问:“是茉儿?”


    “不是,是皇上……”


    屋里动静消停了,不一会顾玲珑一边整理着稍乱的头发,一边打开门,“爹,我也想去。”


    老道在屋顶上将一切尽收眼底,眉心几乎皱成疙瘩。


    她就是双星伴月中的“月”吗?


    *


    同一时间的皇宫里


    顾茉莉正在见一众官眷命妇,她本不想见,虽然众人都称呼她为皇后,但毕竟封后大典并未举行,严格来说,她还不是真正的皇后。


    她更没打算行使皇后的职权,包括处理宫务、会见命妇。可奈何此次进宫的人里有齐婉婉和齐国公老夫人及世子夫人。


    外祖母、舅母和亲生母亲都来了,她如何能不见。既然见了她们,又怎么能不见其他人?


    总不能单独召见娘家人,将其他人拒之门外吧?


    即便她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考虑齐国公府在京城圈的位置,无论是遭人记恨还是排挤,都不是件好事。


    想到这里,顾茉莉不由有些郁闷。


    萧統就是故意的,故意不提前告诉她,先将齐婉婉她们召进宫,让她不得不见。


    在属于皇后的宫殿里,见身有诰命的官眷和皇室亲眷,无异于间接在众人面前承认了她作为皇后的身份。


    她再说自己不是皇后,倒是显得矫情了。


    她撇过脸,缓缓吸了口气。宫人紧张的上前,“娘娘?”


    生怕她有半分不如意。


    “给您换杯普洱吧,才进上来的。”甘露更了解她,笑着将她跟前的龙井换了下去。


    普洱能平心静气,还有安神的作用。


    顾茉莉睐了她一眼,哭笑不得,知道她有意逗她,也没有拒绝。


    宫人们手脚麻利,才说上普洱,不过须臾茶便上了来。浓烈的茶香传入众人鼻腔,不用细闻就知这定是顶级好茶。


    再一瞧,随着茶上来的还有新鲜糕点,那缕缕的热气表明它们才从锅中出来不久,可惊异的是,每一样皆是最适宜普洱的搭配。


    换普洱是临时起意,却能及时又恰当的上上这些……


    那只能是宫人在时刻备着,防止她随时出现各种需求。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静静注视着宫人的动作,端庄而谨慎。


    在场只有一人目光焦灼又担忧。


    齐婉婉细细打量着女儿,从头到脚,连一片衣角都不放过。


    她未着皇后礼服,只一件家常衣裳,样式不起眼t,但那隐隐泛着光华的色泽却表明面料的不凡。衣袖、衣角和腰身处都用银丝勾勒了繁复的花纹,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似乎还有意做了隐藏,不想叫人发现。


    或许,不是不想让人发现,只是不想穿着它的人认出它的华贵,从而又将它弃之一边。


    齐婉婉有些怔愣,细节处见真章,不管是满殿的富丽堂皇,或是桌上的玉馔珍馐,以及墙角堆着的几只硕大箱子,据说就是皇上让各地官员费劲心思搜集而来的各种奇珍异宝,这些无不体现着她的女儿在宫中受到的重视。


    宫人态度恭敬中带着几丝小心翼翼,靠近她时呼吸都放轻了,仿佛她是一尊脆弱的瓷器,一碰就碎。都说上行下效,她们的态度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这座皇宫主人的态度。


    她又不禁想起不久前宫门口发生的事。


    她们进宫时,正巧碰上宣旨的人出宫。领头的太监好似有一定地位,守门的侍卫都对他迎笑哈腰。可那人见了她们,却主动下了马,不朝身份最高、辈分最高的南安王妃去,而是朝着齐国公府一行人,准确说是冲着她打起了招呼。


    言语之客气尊重,是她至今几次进宫中受到的之最。


    当时她忧心女儿,回复得有些敷衍。他不见怪,反而主动讲起了此次出宫的缘由和目的——为了赏赐一个商人。


    “那个小人捧着‘福禄寿喜、凤体安康’几个大字……皇上说一开始的小人不那样,娘娘一听就笑了……”他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当时的场景,仿若亲眼所见。


    她是怎么笑的,萧統怎么逗她的,怎么欢喜的下令封那个沈姓商人为皇商,还要赏赐黄金万两……


    听得她们一愣一愣的。


    可以预见,等这个消息扩散开,又会有多少人蜂拥至京城,捧着宝物,只为了得到她的青睐。


    等那个宫人离开,原本淡淡的氛围也变了,其他人有意无意的围到她们身边,和她们说着话,亲昵又熟稔,仿佛她们有着多深的交情,就连南安王妃也朝她们和善的笑了笑。


    一个偶然的小小插曲,却似瞬间改变了很多东西。老夫人拉着她,有礼的回应着,嫂嫂面上瞧不出来,眼里却有藏不住的雀跃和兴奋。


    国公府成了外戚,还有比这更高兴的事吗?


    可齐婉婉心里却很难受。


    人人都只看见了眼前的繁华与荣光,谁又真正站在她的处境为她想过,她究竟愿不愿意?


    她本是萧彧的妻子,一夕之间,丈夫失踪,身份上的“侄子”将她强留宫中,为哄她大动干戈,她不得不站在了风口浪尖,承受着全天下的目光。


    只要这么一想,齐婉婉就钻心的疼。


    女子阔水浮萍,本就生存不易。原以为嫁给萧彧,摄政王的权势足以庇护她一生,熟料反倒是将她推进了皇家的漩涡。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择一小庙,只她们母女二人相伴,虽寂寥但安稳,也好过如今的波谲云诡。


    眼里漫上泪意,她眨了眨,正想低头拭去,就见上首的人望了过来,她一怔,忙不迭露出一抹笑,就像以前那样。


    顾茉莉也朝她笑,轻浅而温暖。


    刚才她们一出现,她上去迎接,老夫人在她伸手前先行了礼,也许她是想给她做面子,亲外祖母都这样,有些人也不能仗着年纪大故意拿乔。


    可无形中也添了疏离。


    舅母倒是谈笑亲密,一举一动透着血脉至亲间才有的自在,可也正是太热情了,反而显得与以往不同。


    只有齐婉婉没变。


    没进一步,没远一步,好像无论她是何身份、处境,她都不会变。


    忽然有种安定的感觉。


    顾茉莉眸中漾起波光,层层叠叠,映衬着那明镜般的双瞳愈发璀璨耀眼。她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头发只简单的挽成一个髻,连钗环和首饰都很少,却美得惊心动魄,满室华堂皆成了俗物。


    红颜一笑倾人城。


    众人心头一窒,不约而同想到了那位太监说的话。当时不能理解,此时方才明白了为什么皇上会因为一个笑就要大肆封赏。


    倘若她们是男子,只怕也会醉倒在这样的笑容里,期盼着日日能见。


    东宁王世子妃眼神闪了闪,朝身后看了两眼。


    此次进宫的不止朝廷命妇,还有些未出阁的年轻姑娘,她身后就站了两位。


    一个是她亲生女儿,一个记在了她名下。


    此时两人一个低眉垂眼,瞧不出心中所想;一个撇着嘴,满脸傲气,像是待得不耐烦,又像是有几分不服。


    她皱了皱眉,转过头,却见南安王妃也正盯着她后方。


    她不由有些讪讪的,端起茶盏轻轻咳了咳。


    傲气的姑娘尚还没反应,身旁人不着痕迹怼了怼她,她这才似醒过神,不甘不愿的收敛了表情。


    世子妃更加尴尬了,因为傲气的那个姑娘才是她亲生的。


    一样自小养在她膝下,性情却截然相反。如果她亲生的更好也就罢了,偏偏正经嫡出还比不得一个生而丧母的庶出。是她教养的问题,还是天性所致?


    不管哪一种,她都面上无光。


    她拧紧了帕子,回避了南安王妃的目光。


    老王妃眼里迅速划过一抹讥诮,之前摄政王掌权,她积极热情的和她接触,为的就是将亲女嫁到他们家,好做现成的郡王妃。


    可等萧統亲政,成了名副其实的皇帝,眼瞧着他与她家闺女年纪相仿,她就又起了别的心思。


    这也就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她不喜却能体谅。但她偏偏自作聪明,既舍不得这头,又祈盼着那头,还想将她膝下另一个庶出的推过来。


    这是打谁的脸?他们南安王府再不济,也还轮不到她这样挑挑拣拣!


    凉意滑过嘴角,她侧身看向上首。


    年轻的皇后有着一张巧夺天工般的容颜和一双见之忘神的眼,又有皇帝举世皆知的爱重,却不显轻狂,反而淡定从容,一举一动尽显风骨,犹如高岭之花,又似高山皑雪,纯净中蕴着几丝不可捉摸。


    女人不仅了解女人,还了解男人。如斯女子,几乎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


    就像萤火不可与日月争辉,当鱼目里混了颗稀世明珠,只要是人都知道怎么选。


    这时候进宫和她争宠?


    老王妃慈眉善目,既然是她所想,那她送她一程亦无妨。


    “娘娘。”她微微向前倾着身子,为表恭敬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苍老的声音带着沙哑,似乎状态不愈。


    “老身有一事相求。”


    顾茉莉微讶,使了眼色让人扶起她,口吻是对待长辈的尊重,“您说。”


    “我有一侄女早些年进了宫,有幸被先帝封为淑仪,得先帝宠幸生下一子,如今已是逾弱冠之年,却仍未婚配,想恳请娘娘为其择一良媳。不求出身贵重,只求性情孝顺温娴,能耐得住宫中生活,时不时去我那侄女面前尽尽孝,好让她晚景别那么孤单。”


    顾茉莉眉心微蹙,耐得住宫中生活?


    “仍住在宫中?”


    逾弱冠之年,按理早该出宫开府单独居住,怎地话中意思连成亲后都还要住在宫里?


    “这……”老王妃低咳一声,“先帝在时,他还不到年龄,等先帝不在……”


    朝局混乱了好几年,都忙着争权夺利,谁会顾得上后宫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嫔妃和皇子?


    无论萧彧还是萧統,没人专门到他们面前说起的话,他们只怕也根本想不起来皇宫里还住着那么多人。


    “很多吗?”顾茉莉问,她还真没注意到这些,平时除了宫人和萧統,也见不到其他人。


    “成年的皇子皇女差不多就有二三十个……”如今都是几个人挤在一处住着。


    “这么多?”顾茉莉惊讶,“都未婚配?”


    “是。”老王妃抬头觑了眼,面上露出迟疑之色。


    “您有话,但说无妨。”顾茉莉笑着看她,清亮的眼神让老王妃一瑟,仿佛所有想法都在那双眼里无所遁形。


    她突然有些后悔刚才的莽撞了,面前的皇后年纪小却并不好糊弄。


    她当即就想就此打住,然而有人急了。


    “娘娘有所不知。”东宁世子妃谄笑着接过话,“太祖时曾定下规矩,皇室子弟包括异姓王在内,只要达到适婚年龄,都不许私自婚配,必须经由指婚方可嫁娶。”


    而先成家后立业,家都没成,又谈何出宫开府?


    不仅皇子,皇女也包括在内,好几位公主早过了华信之年,却仍然待字闺中。


    当时这项法度一是为了保证血统,二与当时错综复t杂的局势脱不开关系。随着时局变化,本应有所改变,可“祖宗法训,后代不能随意更改”,因此一直延续了下来。


    当初萧彧为表郑重,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求了赐婚圣旨,不是特意为这个规定,但也属歪打正着、于理于法都挑不出错。


    如果东宁王府没有临时变卦,即使她们和南安王府有了默契,也不能私自定下婚约,必须明面上征得萧統同意才可。


    前些年萧彧掌权,中间横亘着“先帝暴毙、前北冥王被逼自杀”的事,说一句有仇也不为过,又有太后压着,太妃们既不敢也没办法求到他面前。


    换到萧統亲政,他那副暴虐性情令人闻风丧胆,而且他儿时受过不少磋磨,后宫那些人即便没有参与,也是漠视着、不曾伸一把手。她们唯恐他想着这些,再秋后算账,更是没胆子找他。


    好不容易宫里多了皇后,都说性子温柔、从不打骂宫人,连怒声训斥都少,可不就闻风而至吗?


    顾茉莉管不管?


    不管,那些多人,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代里,任由那些人蹉跎在后宫一辈子吗?


    可管,又怎么管。婚姻不是儿戏,很可能关系到一个人一生的幸福,赐婚也不能盲目的随意指一个交差了事,那还不如不结婚。


    但若是精挑细选,仅从搜罗人选、调查人品背景,再到相看抉择,赐府邸、办婚宴,就够她忙活一整年。


    留在皇宫是权宜之计,不代表她愿意永远锁在这里。


    况且她选择的就一定是好的、适合的吗?


    顾茉莉眼波流转,慢慢在殿中转了一圈,目光落向那些年轻姑娘,眼底浮上些许了然。


    她忘了,萧統名声再不好,那也是皇帝,年少的、英俊的、尚没有皇子继承人的帝王。


    “你们的意思呢?”她含笑问,没有不悦,没有抗拒,平和而淡漠。


    面容妩媚婉约,声音清脆悦耳,尤带着几分稚嫩,威仪却似浑然天成。


    世子妃身后的姑娘飞快瞧了她一眼,随即低下头,袖中的手却紧紧攥了起来。


    殿中众人噤了声,不知何时她周围的宫人都跪了下去,满殿只能听见东宁世子妃略显高昂的声音——


    “臣妾以为当开选秀!”


    既能一次解决所有的赐婚,又能为宫中输送新鲜血液,两全其美。


    齐婉婉愤而起身,右手却被狠狠按住。她转头,母亲低垂着眼,神情枯井无波。再瞧左侧,嫂嫂紧张焦急,嗫嚅着想开口,却又停住,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忽然就难受得慌,特别想哭。


    这就是亲人,她女儿至亲至近的亲人。在抉择面前,她们最先选择的是保全自己,让一个还没及笄的女孩独自面对。


    她猛地拂开压着她的手,动作间扫到茶盏,哐当一声拂落在地,引得众人纷纷看过来,老夫人不可置信的盯着她,眼中还有丝恨铁不成钢。


    你还是这么任性!


    齐婉婉从中读出了这句话,她知道在父母、兄嫂以及很多很多人眼里,她一直是任性的、离经叛道的。当年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等孩子都成亲了,她又非要和离,置家族颜面于不顾。


    如今更是在宫里就闹了起来。


    她呵呵冷笑,那又如何,她还就任性到底了!


    “想送女儿进宫就直说,扯什么先帝皇子皇女。”她指着东宁世子妃,又点了点她身后的两个姑娘,毫不在意其他人的注目,径直扯下她们的遮羞布。


    “郡王妃瞧不上,想当皇妃了?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你!”世子妃涨红了脸,她见过的人即使心里再不痛快,面上也和和气气,哪里见过这么……这么个泼皮无赖!


    齐婉婉却不再管她,而是一个一个看向其他姑娘。今天能进宫的,基本都抱了相似想法吧?


    她嗤嗤的笑,笑得每个触碰到她视线的小姑娘都不由自主埋下了头,又是羞又是愤。


    她却还不放过她们。


    “我看啊,也别选秀了,现在就让人唤皇上来,让他现场选吧?”


    只要萧統选一个,就算是露出一丝丝犹豫的姿态,她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将茉莉带出宫!


    顾茉莉坐在上方,微怔的望着她。她看到了她眼底的坚决和不顾一切,看到了她浑身竖起的刺。


    为了她竖起的刺。


    眼睫颤了颤,她伸出手,唤:“娘。”


    声音不大,但齐婉婉听到了,她立马回身,几步过去,不顾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握住她的手。


    “娘在。”


    顾茉莉笑了,这句话她说了很多遍,却没有哪一遍比这次更清晰。


    她反握住她,轻轻捏了捏,而后在她愣神间望向下方。


    “那就选秀吧。”


    萧統挥退宫人,悄悄走到殿外时,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顾家很快会下线,对茉莉造不成任何影响,明天见^_^


    第54章 古代茉莉花十九


    “皇上万……”宫人正准备行礼,明黄色的衣袍便已如阵风般刮过,留下满地的惊慌。


    皇上心情不好,不,应该说十分恶劣。


    这个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皇宫上下,所有听闻的宫人都恨不能缩起脖子走路,唯恐撞上皇上枪口。


    这位可是动不动就杀人的主。


    然而其他人能躲过,临安宫里的人却躲不过。他们颤抖着匍匐在地上,感受着年轻帝王带来的狂风暴雨。


    萧統拿着剑,向他所见的任何东西挥去。花瓶、香炉、摆屏、玉石碎了一地,整个宫殿仿若被流沙席卷过,转瞬只剩下一片狼藉,连龙椅龙案都没逃脱。


    直到再无东西可砍,他微喘着气停下,双眼通红,满脸阴鸷。一通发泄后,胸口的灼烧却似没有半分缓解,而是愈演愈烈。


    脑海里一会是荣晏诅咒般的声音“你永远得不到她的心”,一会是她清淡的、好似十分无所谓的“那就选秀吧”……


    选秀,她要开选秀,不在乎他身边会不会有别人,甚至主动给他选人。


    呵。


    他扯开嘴角,忽地笑了起来,笑声低沉阴森,宛如鬼魅。


    宫人的身体愈发压低,几乎贴着地面,不知是谁,可能是太过害怕了,竟是打了个嗝。


    突兀的响声让殿内一静,萧統收了笑,缓缓望过去。


    那人浑身颤抖,像秋日飘零的落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磕着头求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完了。


    进喜狠狠闭上眼。


    若是他不哭,或许还能一救,可惜他哭了,那就谁也救不了了。


    果然,萧統慢慢朝那人走去,手里的剑垂下,剑尖抵到地面,行走间发出一阵刺啦的声响,听得人耳膜生疼,但无人敢捂起耳朵。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是死神的号角。


    那人哭声一顿,仿若被掐住了喉咙,身体却抖得更加厉害。视野尽头出现了一抹绣着祥云和龙纹的衣角,离他越来越近。


    萧統走到他面前,刺啦的声音随之消失,可众人的心弦却绷得更紧。


    死神的镰刀就在上方,随时都能砍下来,谁也无法保证他们不会受到牵连。


    一秒,两秒,萧統都没动,似乎在故意拖长时间,以享受他们恐惧的时刻,甚至他还饶有兴致的用剑尖挑起那人的下巴,有意无意在他脖子上划啊划。


    锋利的剑刃就在眼前,那人吓得涕泗横流。眼瞧着恶心的东西就要沾到宝剑,萧統嫌弃的挪开。


    就在他刚挪开的一霎那,原本抖如筛糠的人蓦地暴起,直冲萧統命门。


    “暴君,去死——”


    惊叫声顿起,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骇住了,怎么也没想到突然变成了刺杀。


    进喜霍然起身就要扑过去,却见剑光一闪,那人的身体僵了僵,随即轰地倒下。


    脖子上一股股的鲜血往外冒着,眼睛圆瞪,直到咽气也没闭上。


    他吓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远离了两步。


    萧統睨了他一眼,看在他方才试图“救”他的份上,对他上不得台面的行为不予计较。


    “收拾了。”他淡淡吩咐,剑上的血珠还在嘀嗒嘀嗒往下落。


    进喜瞅了瞅,强忍着畏怯的上前,拖着那人的尸体往外走。


    不是他不想让别人来,而是这人是何身份、为什么要行刺、背后还有没有同伙,尚且都不清楚,他担心他身上有重要的东西被人顺走了。


    他这个大太监当得可太不容易了。


    他长吁短叹着,艰难的t拖着人跨过门槛,所经之处,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恐怖又渗人。


    顾如澜站在殿门口,整张脸都白了。


    他何时见过这般血淋淋的场面!


    再一瞧殿内,年轻的帝王侧着身,正闲适的擦着宝剑,白色的帕子上去,红色的帕子下来。


    他又想起曾经一度洗都洗不干净的午门口,身体晃了晃,还没倒下,身后传来噗通一声。


    他一惊,转头望去。做随从打扮的矮瘦“男子”晕倒在了殿前玉阶上,帽子散落,露出了内里纤长的发丝。


    “玲珑!”


    萧統听见声音抬起头,盯着不远处的两人眯了眯眼。


    巧了不是,岳父大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


    “爹爹来了?”顾茉莉惊讶,“进后宫了?”


    “没有,和皇上说了两句话就又出宫了。”甘露扶着她坐下,“只怕会和婉夫人遇上。”


    “知道他为什么进宫吗?”


    “不知……”甘露觑着她的神色,“需要奴婢去打听打听吗?”


    虽然是皇上宫里的事,但如果是娘娘想知道的话,定然能“打听”出来。


    “不用了。”顾茉莉没太在意,她大概也能猜得到。


    非上朝时间,大臣想进宫需皇帝宣召,而萧統找她爹有什么事……


    以他的性格,应该会忍不住主动来告诉她。


    不过这次,她好像想错了。直到夜幕降临,宫钥落了锁,她也没有再见到萧統的影子。


    此后接连几天,都是如此,那个总是乐此不疲来逗她、烦她,一会高兴一会生气、性情像个孩子似的男人好像突然消失了。


    宝物依然送着,宫人也依旧恭敬如初,不敢有丝毫怠慢,甚至隐隐比之之前更加战战兢兢,只是人却再未出现。


    顾茉莉一如既往过着日子,没有打听,没有询问,除了偶尔在亭中坐着喝茶时,感觉周身过于安静外,一切都和之前没有区别。


    “没良心的,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吗……”


    萧統坐在床边,望着床上佳人的睡颜,又是不忿又是难受。


    天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心力才能忍住白天不来见她,可他在那边抓心挠肺的难受,她这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你真的没有半点在乎我吗?”


    他伸出手指,虚虚临摹着她的眉眼,长得这么好看,怎么有这么一副硬的心肠。


    他的视线炙热又明亮,毫不掩藏,即使睡梦中的人只怕也要被吵醒,何况顾茉莉还有个“作弊器”。


    她无奈的睁开眼,果然见虚空屏幕上弹幕刷得飞起。


    【来来来,赌他今晚不会再来的人站出来,愿赌服输!】


    【这家伙故意的吧?故意看的这么明目张胆,就是想让小茉莉发现,然后让她心软!】


    【好心机……】


    【不喜欢他,性格太阴晴不定了,还是萧彧稳重点。】


    【话说萧彧到底去哪了,不会真死了吧?】


    【垃圾公司,前bug还没搞清楚,现在又限制视角,竟然将范围缩小了好几倍,除了小茉莉周围什么都看不到!】


    【还不是你们总研究这研究那,一会说摆件是真古董,一会说衣服上的刺绣是什么失传的绣法,搞得很多部门都关注起了直播,研究院没办法才限制了范围,为得就是防止你们胡乱分析!】


    【但是实话说确实很像真的……】


    【你不会也觉得这不是游戏建模,而是真的穿越时空吧?哈哈,怎么可能啦。如果技术真到了这种程度,搞什么直播,直接带人回去找那些遗失的作物种子不更好?也省得我们天天吃营养剂。】


    【不用找种子,直接找诺亚方舟就好,据说上面保存了地球时期所有的动植物基因。只要有它,我们恢复到地球时代的生活指日可待!】


    星际时代物资匮乏,尤其自然作物,每样都价格高到离谱,产量还极其低,不是没有适宜培育的土壤,而是从种子到种植方法全都在“星际移民”过程中遗失了。后代再培育的,无论从产量还是口感,都比不上地球时期。


    这也造成了最普通的粮食反而成了最昂贵的奢侈品、非贵族吃不起的现象。


    关于寻找诺亚方舟的讨论,有段时间非常火热,甚至有很多人组成考察团前往旧母星地球遗址,希望能找到些许踪迹,只可惜全都有去无回。


    人类星际迁移本就是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的选择,因为当时地球的环境已经恶劣到了根本无法生存的地步。之后随着千万年数次的变迁,里面更是不复当初美好的模样。


    异种植物,有毒的海水,瘴气、丛生的沼泽,让曾经的家园变成了吃人的屠宰场,几乎所有进去的人都没有活着走出来。


    在这样的形势下,地球不得不被封锁住,成了谁也不能擅闯的禁区。


    即使众人都知道里面不仅存有丰富的矿产资源,还有一座移动的宝库,也只能望“球”兴叹,无从下手。


    这时候你说能穿越时空?不用通过危险重重的现地球,而是直接进入没被破坏之前的原地球?


    【那帝国和联邦会因为研究院开战的!】


    粮食的重要性,不管在什么时代都无法被取代。尤其不仅有粮食,还有动植物,很可能会彻底改变星际的整体生态。


    这样的宝贝,没有哪个势力不想要。也没有哪个势力傻到不藏着掖着,反而拿出来大张旗鼓做直播。


    所以在“最近特别火的那个直播很可能不是游戏,而是真的穿越时空”的说法出来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应。大部分人对此嗤之以鼻,不少人甚至觉得这是直播方搞出的噱头,就为了吸引更多人进入直播间。


    至于控制镜头、压缩可视范围,不过是故布疑阵,配合流言的可信度。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顾茉莉慢慢坐起身,靠着墙内侧,视线从床边的多宝阁上滑过,指尖轻轻摩挲着被面,光滑细腻的手感仿若第二层皮肤,其上绣的花纹初看很寻常,可仔细一瞧便知道,那不是花纹,而是密密麻麻的经文。


    如此工艺,至少需要一千个昼夜才能完成。


    游戏建模也需要从现实中而来,星际会有这样的东西吗?如果有,“他们”又为什么还会对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感到好奇,就像从未见过、听过?


    她细细抚摸着被上的纹路,眉眼低垂。


    越不可能的选项,往往越接近真相。


    她许久不说话,萧統以为她生气了,连忙解释:“我只是想来见见你,又担心你不想见我才……”


    说到一半,他又有些委屈,明明是她不对,如果不是她要开选秀,他也不会赌气白天躲着她,只能晚上偷偷摸摸来……


    他没再说下去,室内没亮灯,只有窗外一缕月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顾茉莉看了看他,摸出床头的夜明珠。光线一下子亮了,萧統撇过头,似是被刺了眼。她却看到他眼角的微红,好像很久没有休息好。


    她叹了口气,“想见我,明天白天来,晚上是睡觉的时间。”


    “睡不着……”萧統嘟哝,“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他想说冷血无情,在她的瞪视下到底没有说出口,只轻哼了一声,带着不满和郁闷。


    像是收拢了爪子的老虎,变成温顺的猫,傲娇的撒着娇。


    顾茉莉无奈,他的性格千变万化,还真像个孩子一样。


    看来一时半会是不想走了。


    她又往后靠了靠,蜷起腿,用被子拢住膝盖,主动问起了其它。


    “你叫我爹进宫了?”


    “是。”萧統也不瞒她,老老实实的说了,“娘不是打算和离吗,我想帮她,本来打算威逼利诱一下,谁知道都没用上,他自己主动提出要告老回乡。”


    “告老回乡?”顾茉莉一愣。


    顾如澜才多大年纪,三十多不到四十,虽然在这个时代可以做祖父了,但在官场上正是黄金时段,怎么突然就要辞职归乡?


    “你做什么了?”她狐疑的盯着他,显然不信他所说的“都没用上”。


    “真没做什么!”萧統举起手,一脸无辜,“我发誓,我真的一句话都还没说,他就立马跪下磕头说‘臣年事已高、身体不适,恐不能继续为朝廷效力,还请皇上准臣回乡安度晚年。’”


    他学着顾如澜当时的样子,诚惶诚恐中带着恳切,瞧着倒不像作假。


    他也的确没说谎,顾如澜确实那么说、那么做的,只t不过是稍微精简了一点。


    比如没提在他进殿之前他刚杀了人,他到时,殿里的血都还没擦干净——他不是故意吓他,却比任何恐吓的语言都要厉害。


    他也没提顾如澜带了一个疑似姑娘的人进宫,却被“杀人现场”吓得晕倒了暴露了身份。或许是害怕他治那人的罪,他才毅然决然的提出了归乡。


    他能猜到他召见他的目的,更知道这个选择比起和离对顾茉莉更好,他和齐婉婉都不会拒绝。


    不用离异,夫妻却实质上分开了,她的名声也不会有瑕,一举多得。


    顾如澜并不是不会抉择,他也不是笨,相反他很聪明,不然也不会年少便考中了进士,被眼高于顶的齐婉婉看上。他只是习惯了和稀泥,什么都不想失去。


    然而当他最在意的人面临杀身之祸时,他也会当机立断抛开那些,只求那人性命无忧。


    不是不在乎她们了,而是顾玲珑更“弱”。


    萧統想得明白其中的关节,对此嗤之以鼻,但是乐见其成。


    无心插柳柳成荫,不费吹灰之力就达成目的,何乐而不为?


    不过这些就不用对顾茉莉说了,为了不让她伤心,他还尽量往好的方向引。


    “可能是见你当了皇后,如果再为了和离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对你影响不好,他是出于对你的考虑,才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打量着她的神色,口吻中透着商量。


    “我瞧着他性格也不适合做官,不如如了他的愿,我再在老家给他修座园子,让他荣归故里,你觉得怎么样?”


    面子有了,又脱离了京城的是非圈,没有了与顾茉莉和齐婉婉的比较,或许对他、对顾玲珑都好。


    顾茉莉沉吟半晌,点了点头。


    齐婉婉没说,但她多少能看出来,顾玲珑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她似乎特别容易焦躁,易怒、易爆,情绪一上来,就想要破坏。


    记忆里印象最深的便是那次她闹着要抢婚约,起先大家都不同意,她就像发了疯一样胡乱砸着东西,直到顾如澜抱着她哭,她才稍稍安定下来。


    那副状态看得“她”心惊胆颤,后来“她”大病一场,除了气的,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被吓到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齐婉婉开始带着她在国公府长住,几乎能不回顾府就不回。就算回去,也极少让她和顾玲珑接触。


    她来那日,一是顾玲珑故意找机会,二当时国公府上下都在忙于婚事,齐婉婉作为嫡亲姑姑也在新房里帮忙,这才给她钻了空子。


    事情发生后齐婉婉的作为也让顾茉莉明白,恐怕顾玲珑身上真是有什么秘密,才让那么疼爱女儿的人忍着没有直接对她下手。


    并且很有可能和顾家老夫人有关,所以齐婉婉才说她对老夫人“又恨又怕”,顾如澜那么愧疚、无底线的包容,只怕也源于此。


    这样的情况,安稳的休养比让她继续胡乱折腾要强。


    她没反对,只问:“什么时候走?”


    “大概就这两日吧。”萧統见她不但没有生气他擅自做主,还赞同了,不由高兴的往前挪了两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送他?”


    “我自己去,不用劳烦皇上。”顾茉莉低眸,“还有,别叫娘。”


    他之前称呼齐婉婉娘,别以为她没听见。


    “……”萧統沉默了会,连日压抑的郁闷在这个夜晚和她独处时终于遏制不住冒出了头。


    “我不能叫,只能萧彧叫?”


    顾茉莉一滞,抬眼看他。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也是意外发生后第一次听别人主动提起,一时间竟有种恍惚之感。


    萧統却误会了,他蓦地抓住她的手,“不许想他!”


    他抓得很紧,顾茉莉不禁蹙起眉,下意识挣了挣,反被他握得更牢。五指张开,将她的手掌包裹得严严实实。


    男性的气息压过来,清瘦却并不瘦弱的身体靠近她,隐隐能闻到他身上淡雅的龙涎香,她这才恍然惊觉气氛的暧昧。


    静谧的夜晚只有他们两人,拔步床犹如小房子的设计又为环境添了分私密性。她靠在墙角,他一腿压着床,上身倾起微微俯看着她,男人和女人天生的体型差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让她感觉到了些许的压迫感。


    她清晰的体会到,尽管眼前的人性格多变,但他不是孩子,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成熟男人。


    她不应该和他说话,就该在发现他后立马让他走……她懊恼的想着,微微扬起脖子,正要开口,却见他再次压低,愈发挨近她的脸。


    她可以清晰的望见他眼睑上阖起的浓密睫毛,仿若收拢翅膀的羽翼,白皙的肌肤上泛起了红晕,粉粉的,他本就长得人畜无害,这么一瞧,更觉乖巧。


    可顾茉莉没觉得他乖,只感受到了浓浓的侵略感。


    她抿着唇,直视着他,“放开。”


    “别让我讨厌你。”


    萧統一顿,脑海里第一个念头不是退开,而是不管不顾。


    反正她也不喜欢他,与其看她始终这么淡淡的,不如让她讨厌、让她恨,恨也总比一点都不在意强。


    他神色不断变化,就在顾茉莉以为他真会做点什么的时候,他却猛地往后退。没再说一句话,飞快从窗户处跃了出去。


    她:“……”


    其实可以走门。


    可是转瞬她就明白了他“跳窗”的原因——门口影影绰绰,是守夜的宫人在走动。


    不想叫人看见,误以为他们真有了什么?


    那就不要总大晚上来啊……


    她摇摇头,望着窗棱有些愣神。他走时,还记得关了窗。


    她忍不住想笑,萧統这个人是真的很矛盾。有时候不顾他人意愿,有时候又连这种小细节都能注意到。


    掀开被子,她重新躺下,睡意经过这么一折腾所剩无几,所幸半靠着床头看起了之前还未看完的书。


    姿态闲适,仿佛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萧統偷偷戳破窗纱瞅见这一幕,顿时更加气闷交加。


    真没良心!


    他恨恨的一甩袖,大步朝外走,再来他是狗!


    “皇上。”


    右侧传来一声低唤,他望过去,甘露恭敬的立在廊下,深深一福身,“奴婢有事禀告,关于娘娘选秀……”


    “你说是南安王妃和东宁世子妃提的,娘娘为了保护婉夫人才同意了?”萧統站在她面前,眼神幽深森冷。


    甘露将头埋得更低,“是,娘娘也是不得已。”


    齐婉婉那么闹,不仅东宁世子妃,其他家有女儿的人也下不来台,即使真没那个心,也被看成有那个意。定下选秀,是那时最快最简单解决事情的办法。


    多纠缠并无意义,想送人进宫,怎么都有办法,并不是只有选秀一种途径。


    萧統自然明白,霎时云销雨霁,什么怨啊怪啊都没了。


    不是她想推开他,而是她也没办法。


    他眉开眼笑,吩咐:“告诉小厨房,明早多准备一份早膳,朕要来陪娘娘用膳!”


    做狗就做狗,反正对着她低三下四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回生二回熟。


    甘露看着他一下子轻松的背影,又瞧了眼还亮着光的寝殿。


    她知道皇上不一定真的不清楚当时发生的事,他只是想要个台阶,或者说他真正想要的是让娘娘哄一哄他,哪怕虚情假意。


    可惜娘娘不愿意,那就她来。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不管她的主人是谁,保护好她始终是她的任务。


    想来上珠也是这样希望的吧……


    她抬头望了望月亮,不知道他们到哪了,有没有和王爷会合?


    *


    上珠是在接近边关的时候找到了王爷。


    她自落了水,便顺着水而下,而后在下流时被一块大石头挡住。等她冲破了穴道,第一时间就潜进了城里。


    当时萧彧已经出城,城门紧闭,城里每处街道都有禁军巡逻,戒备森严,她不得不先行躲藏起来。


    说来也是巧,她躲的地方正是大雪日被压垮的那座破庙。雪停后,王妃又命人重新建了起来,为的是让那些流浪的乞儿有个栖息之处,却不想无意中为她提供了庇佑。


    她一边感慨着冥冥中自有天意,一边故意将自己弄得蓬头垢面,以躲避巡查。直到数天后,萧統彻底掌控了皇城司,不再满城戒严,她才得以回到王府。


    只是那时早已人去楼空。


    大门前贴着封条,往日威严的石狮似乎也变得蔫头耷脑。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管家他们被关押的地方。t


    不知是不是顾忌着王妃,萧統并没有处置原王府里的人,而是将他们分开羁押。


    她没找其他人,只找了管家。他好似也并不惊讶见到她,没有说其它,他只告诉她“往北走,王爷如果还活着,肯定会去那”。


    一路上她想了很久,北边是哪里,王爷又为什么会往北边去,而不是直接杀回京城,把娘娘抢回来。


    是的,她知道娘娘在宫里。确切说,全天下没有不知道的,皇上一亲政,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册封齐国公外孙女为皇后。


    别人不清楚,她还不明白吗?那日京城街上是她陪着王妃,然后遇到了皇上,和他一起结伴同行。


    当时没多想,现在想来,只怕是那时候就起了心思。


    她气愤却无能为力,凭她一个人,连宫门都进不去。为今之计,只能先找到王爷,再作打算。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无意间发现了独属于北冥王府的标记,而后一路寻找,终于在一个叫巽城的地方找到了王爷一行。


    待看见他身边的魏小将军,她忽然就懂了为何管家信誓旦旦让她往北来。


    原来如此!


    “王爷!”她急切的上前,“娘娘……”


    萧彧一抬手,示意她先别说话,视线望向侧前方,那里有桌客人正在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这个客栈不大,人员疏散,对方的声音清晰的传入每个人耳中。


    “听说了吗,皇上立皇后了!”


    “早知道了,你的消息也太落后了吧,这都多才时间了。”


    “……你们都知道?”


    “你就问问全天下谁不知道吧?”同桌的伙伴半是鄙夷半是炫耀,“我还知道些你们都不知道的事情,想听吗?”


    “想想想,快说快说!”


    “前个有位姓沈的商人被赐了黄金万两,还封了皇商,以后皇家采买的活计都归他管了!”


    “这有什么。”最先开口却被驳了面子的人故意阴阳怪气,“人家封不封皇商和咱有什么关系,赚了银子又不给你。”


    “你知道啥?”那人嫌弃,“封皇商不要紧,你知道他是因为啥封的吗?”


    “啥呀?”


    “因为献了个宝贝让皇后娘娘笑了!就笑了一下,皇上就赏了他黄金万两!”


    “乖乖。”有人惊呼,“这什么笑啊,金子做的吗?”


    这句话说得满堂哄笑,是啊,什么样的笑竟然值这么多钱,那得好看到什么程度啊?


    怕不是比天上的仙女还漂亮!


    “你见过皇后吗?”看客止不住好奇。


    “做梦呢不是,皇后住在皇宫里,我上哪见去。”


    “也是。”


    几人嘻嘻哈哈,又说起了其它。上珠却觉得如芒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她不仅见过那位皇后,还曾和她日日相处过。她偷偷瞅着萧彧,却见他面色平静,一手搭在桌上,一手端着茶,轻轻啄抿着。


    她有些拿不准他到底知不知道他们说的娘娘就是王妃,一时不敢开口。


    瞧王爷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一路上应当都是急着赶路和躲避追杀,估计还不知道吧……


    她垂下眼,也只当自己不知道。


    “坐吧。”魏司旗端了个板凳给她,没有丝毫的架子,“出门在外,不用那么讲究。”


    “谢魏将……谢魏公子。”上珠忐忑的在位置上坐下,刚坐稳,就听另一侧靠近柱子的地方又传来声音。


    说的还是皇后。


    “张兄,你刚从京城回来,是否听说过那沈姓商人送的是何宝贝?”


    “说是西洋物件,中原不曾见过。”


    “那就难怪了……”


    “怎么吴兄也准备去京城碰碰运气?”


    “呵呵,我的家底老兄还不了解,就那几个子,有啥资格去碰运气?”


    “吴兄过谦了,不过你不去也是对的,真去了还不知是福是祸呢。”


    “怎么说,还请张兄指教。”


    “……”那边停顿了片刻,许是在观察周围,萧彧一行坐在了柱子后面,正好是他们的视觉盲区。那人没发现他们,只压低了嗓音继续说道:


    “赏赐的事情已经是老黄历了,最新消息……皇上要选秀!”


    “选秀?!”被称为吴兄的人显然十分诧异,“不是说皇上十分爱重皇后吗?怎地……这才多长时日啊……”


    就厌倦了,要选新人了?


    “害,都是男人你还不懂吗?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再美再倾城的仙女看多了也就不珍惜了。而且我听说那位皇后的身世很不同一般……”


    啪。


    萧彧手里的茶杯被捏得四分五裂,清脆的声响传至那边,低语声瞬间消失。须臾,从柱后走出两位身穿长袍的男人,匆匆瞧了这边一眼,便急忙离开了。


    擅议皇家事,不被人追究没事,如果有人故意拿着这个不放,也会是个麻烦。


    他们一走,这片角落顿时只剩下萧彧一行人。众人尽皆低垂着头,默默不敢言语。


    上珠看了看萧彧被瓷片划破的手掌,哪还有不明白的。


    王爷只怕早就知晓了。


    “王爷,娘娘是被胁迫进宫的……”她急急想解释,魏司旗却摆了摆手,阻止了她往下说。


    她不解,还待开口,萧彧已经起身往楼上走。


    此时天色已晚,就算想走,也得等到明早。


    他走得大步流星,背影清瘦挺拔,似乎并无异样,只有垂在身侧的手还在滴答滴答流着血。


    魏司旗叹了声,放下筷子,也没了胃口。


    “魏小将军?”上珠惴惴不安,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生气,恨他不能立刻回京将萧統那小子千刀万剐。”魏司旗微笑,丢下这么一句,也起身走了。


    上珠独坐在原地,怔了半晌才恍然明白,王爷不是生娘娘的气,更没有怪罪她,他是在气他自己没有保护她,更气萧統不知道珍惜。


    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将罪过都推到女人头上,萧彧不无能,他只是心疼。


    心疼她因他而受的这些罪。


    如果他没有执意娶她,她是不是就不会被卷入风波之中,遭遇现在的一切?


    他想起第一次进宫时,她从冯音真宫里出来扑到他怀里说的话,她说她好累。


    她不喜欢宫廷,如今却被日日锁在高墙深瓦中。


    这些天他日夜兼程,大部分时间都在马背上度过,只有实在坚持不了时才停下休息一会,可是只要一停下来,一闭上眼,他就会想到她。


    担心她会哭,担心她害怕。


    其实第一次得知萧統立后时,他就知道那个人一定是她。后来每到一处,几乎都能听到皇上今天又为皇后做了什么,他愤怒,可同时也松了口气。


    起码她是安全的,受人爱护的。


    哪怕那个人不是他。


    但是现在假象被戳破,萧統竟然敢……竟然敢!


    萧彧狠狠锤向桌面,桌子承受不住轰然倒塌,本就皮开肉绽的手掌更加雪上加霜。


    “你在这里自虐也无济于事。”魏司旗不打招呼直接推开门,手里端着伤药和纱布。


    “你多拖一天,她就在宫里多受一天的罪,不如尽快好起来,赶紧回去把她抢回来。”


    “还是说……”他上下打量他,眼神透着狐疑,“你不想抢了?”


    因为她做了别人的皇后,所以不稀罕了?


    “放你娘的屁。”萧彧生平第一次爆了粗口,什么文雅,什么贵气,全都抛掷脑后。


    他儿时可是在军营里摔打长大,什么粗话荤话没听过,只是天性和教养让他不会随波逐流,但不代表他不会说。


    魏司旗愕然片刻,蓦地大笑,“好,行,我敬你是条汉子!”


    自己的女人自己保护,无论她什么样,经历过什么,都不能放弃,这才是男人!


    “赶紧上药,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顺利的话傍晚就能到地方。”他捶了捶他的肩,也不管会不会牵扯到他腹部的伤口。


    “他萧統得意不了多久!”


    萧彧挥开他,却没再说什么,只抓着腰间不离身的荷包,紧了又紧。


    相隔千里的京城,顾茉莉忽觉一阵心悸。她抚了抚胸口,眉头微拧。


    “怎么了,不舒服吗?”齐婉婉面露担忧,“是不是天太热了?”


    “没有。”顾茉莉摇头,现在才几月天呀,根本算不得热。


    “突然心悸了下,没事。”她说回刚才的话题,“您说大姐病了?”


    “是,本来你爹准备就这两日启程,因为她起不了身,只得暂时往后移。”


    齐婉婉看看她,不知想到了什么t,忽然问:“你最近胃口怎么样?”


    “挺好的。”顾茉莉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只以为她还是担心她身体,遂安慰道:“您放心,我真没有哪里不舒服。”


    齐婉婉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又闭上,应当是她多心了。


    她放下这个问题,说起另一件事。


    “你真要选秀?”


    “旨意已经发了,不日就要开始初选了,哪里还有假。”


    “你就不怕……”


    “娘。”顾茉莉覆上她的手,“您真觉得选秀只是东宁王府和南安王府这几个王府的意愿?”


    “那还有谁?”齐婉婉不甚明白,不是那几个家有女儿的人想做皇妃?


    “您一路进宫,有没有觉得京城最近有什么变化?”


    “比如?”


    “比如女子多了。”顾茉莉含笑而视,意有所指,“尤其美貌的女子。”


    齐婉婉怔住,“你的意思……”


    “皇上征宝,天下皆知,您以为进京的只有投机取巧的商人吗?”


    顾茉莉抚了抚衣裙,神色平淡。


    商人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地方官、乡绅富豪,以及……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


    他们不是为了她,而是冲着皇位上的那个人而来。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从来不是一句空话。他们根深蒂固,派系触及王朝每一个角落,任朝野如何变动,王朝是覆灭还是兴盛,他们都在。区别只在于,是站在台前,还是隐在幕后。


    之前他们没出来,因为本朝从立朝初始就一直纷争不断,无论是太祖与前北冥王之争,还是四王四公共同辅政,亦或者到后来前北冥王自杀、三王四公相继倒台,萧彧上位,靠的都是武装力量硬,也就是有人有军队。


    谁掌控的势力强,谁才有资格坐在上首。


    就连萧統掌权时,也是先从禁军、皇城司下手,直接以暴力手段翦除萧彧留下的人手,换上自己的。动作又快又速度,干脆利落,根本不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


    这也是他杀了不少大臣,朝堂却依然安稳如初的原因。


    他们的立身之本都在军队,自然就会更倚重武将。武将怎么来,从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而来,那不是世家或者说文官体系的强项。


    而且时局动荡,瞬息万变,可能今天支持一个,明天就倒台了。四王四公便是最好的例子,谁也不敢赌他们压的宝就会是最终胜利的那一个。


    所以他们蛰伏了,选择待在幕后。


    至于为什么她肯定他们现在会跳出来——


    因为萧統符合他们的利益,换言之,他也需要他们。


    他初亲政,为了稳住局面,先杀了很多人,不说到无人可用的地步,但也是迫切需要尽快组建一支自己的班底。


    而世家最不缺的就是人才。


    二便是萧統很“干净”,他没有可以倚靠的母家势力。也就是说,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飞升的“北冥王府”。


    更重要的是,他还年轻,没有皇子。


    顾茉莉看向多宝阁,那个会动会写字的小人如今就摆在上面,除了第一天,之后再没拿出来过。


    其实萧統不该封她为皇后的。


    以他的处境,最好的做法应该是通过选秀将各个家族、各方势力的人都纳入后宫,但后位悬空,如同一根胡萝卜,让他们自个去争、去夺。必要时再生几个皇子,利用储君之位牵制各方,将所有力量都归拢到他身边。


    到那时,即使萧彧安然无恙归来亦无济于事。


    可是偏偏他立了她为后。


    她收回视线,望着齐婉婉笑了笑。


    “娘,您和外祖父、外祖母说说,也回老家吧,好吗?”


    风雨欲来,趁现在能走,尽早走吧。


    不然,谁都逃不脱——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55章 古代茉莉花二十


    齐婉婉忧心忡忡的出了宫,不知为何,走到了顾府门前。


    守门的小子认得她,连忙上来请安,“夫人,您回来了。”


    回来了……


    齐婉婉有些恍惚,曾几何时,这里也是她的家。


    她几乎在这里度过了她最美好的时光,新婚燕尔,和丈夫如胶似漆,怀孕、产女,一点点见证她长大。


    她在这里住的年头都比在国公府时长得多。


    站了片刻,她缓缓提起裙摆,走了进去。一草一木,似乎还是原来的模样,没有半点变化,可她的心境却变了。


    她慢慢走着,不疾不徐。这里茉莉曾经摔了一跤……这里她曾在此休息过……这里——


    她停下脚,望着小路尽头发愣。


    “你来啦。”顾如澜面露局促,衣襟有些皱巴巴,似乎两三日没有换过了。他不自在的理了理,“玲珑病得厉害,我在旁守着……”


    说着说着,想起她不爱听这些,立马又止了话头。


    “你……你来是有什么事吗?”他犹豫着问,眼里带着期待,身体前倾似是想靠近,却半晌都没动。


    齐婉婉看着这样的他,忽然笑了,笑得有些苦涩。


    一个小小门房见了她会说“回来了”,可她还没和离的丈夫却说“你来有事吗”。


    她知道他不是抗拒她来的意思,可她也明白,早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然将她和他划成了不同的个体。


    “我来看看玲珑。”她云淡风轻,不顾他的惊讶,上前走到他身边,“怎么,好歹我还是她名义上的继母,来看看她不应该吗?”


    “应、应该。”顾如澜摸不清她的想法,只讷讷附和着。


    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在和齐婉婉的相处中就处于弱势,也许是出于自尊心,也许是其它什么原因,他总会下意识避开深思她的想法,更习惯了她说什么他去做的模式。


    他快走一步在前面领路,方向却不是去的顾玲珑院子。


    齐婉婉站在她为茉莉选的院落前,渐渐冷了脸。


    “你速度倒是挺快。”她语带讥讽,隐隐透着尖锐。


    她们才搬走几天,连院子都被占了?


    “不是,不是……是玲珑一直病着,我想着是不是她那院子风水不好,这才……这才暂时挪了过来。”顾如澜焦急的解释着,“真的,你相信我,只是暂住。”


    齐婉婉却早已疾步走了进去,茉莉的一些东西可还在屋里。


    “爹?爹!”


    她才刚迈进院门,就听里面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唤,一声比一声尖利,“爹,你在哪里!”


    “爹在这,爹在这……”顾如澜几乎是跑着进了屋。


    齐婉婉站在门口,能够清晰的望见床上披散着头发的女孩正胡乱撕扯着被子,一边嘶一边尖叫。


    “你为什么不在屋里,你为什么不陪着我,你是不是也嫌弃我,巴不得将我丢了!”


    “没有没有,爹……爹有个事处理,马上就回来了。”


    “什么事比我还重要!你就是嫌弃我,你们都嫌弃我!”


    齐婉婉呆呆看着里面,一个语无伦次的哄,一个不管不顾的喊,喊得顾如澜泪流满面,只能死死抱着她一遍一遍说“没有”。


    怎么……怎么就成了这样?


    “大姑娘自从和老爷去了一趟宫里,回来高烧昏迷了两天,醒来后就一直喊着‘血、血、好多血’,然后就变成这样了。”管家陪在她身后,低声述说着原委。


    “一时一刻都离不了老爷,一旦见不到就要发疯。”


    血?


    齐婉婉神色一滞,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顾玲珑时的场景。


    那时她也是满身血污。


    鲜血一直从门前延申至她身下。


    *


    “老夫人多次写信让顾大人接她们上京,顾大人都没同意,老夫人实在等不住,便独自带着顾姑娘,雇了个马夫就启程了。”


    顾茉莉坐在亭边,静静听着甘露汇报她调查到的结果。


    顾玲珑究竟是什么状况,为何突然病了,是真病,还是不想离开京城,她总要做到心中有数,才好应对。


    只是没想到,事情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两人一路上颇为招摇,客栈要最好的,食宿要最好的,连喂马都特意吩咐了要用上好的饲料,引起了有些人的注意……”


    两个独身女性,一老一少,只跟着一个不甚健壮的车夫,却身怀巨富,怎么可能不引起别有用心的人惦记。


    甘露停了停,才继续说下去。


    “一伙人在半道拦截了她们,本来她们将金银扔下去,自己驾着马车也能跑走,可是……老夫人舍不得,为了捡一颗珠子跳下了车,然后被抓住了……”


    “为了一颗珠子?”


    “……是。”甘露喉咙滚了滚,也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危险的时t刻,居然能为了一颗珠子,置自己与孙女的性命于不顾。


    不得不说,顾老夫人真的贪财到了骨子里。


    之后的事她没有说,但想也知道敢拦路抢劫的匪徒绝对不是什么好人,见了妙龄少女哪能不动心。


    事后她们又是怎么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一路到了京城,找到了顾府,其中艰难,罄竹难书。


    顾茉莉沉默的望着湖面,所以顾玲珑对顾老夫人又恨又怕,恨她当时害了她,怕她将她这件过往抖露出去。对她和齐婉婉嫉恨交加,觉得不是她们,或许顾如澜早把她接来了京城,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所以顾如澜才那么维护她,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无条件的退让。在“她”和顾玲珑之间,总是选择顾玲珑。


    她按住心口,那里一阵酸楚,随即却是一松,好像有某种东西彻底从她身体里消失了,再也没有了一直以来时隐时现的沉重感。


    她知道,那是“她”最后的惦记。


    说到底还是委屈的吧?委屈父亲更疼爱另一个孩子。


    如今知道了,他不是更爱顾玲珑,而是有不得不爱的理由。


    她深深吸了口气,慢慢体会着这种感觉。


    爱,真的很奇妙,不管是父母与孩子间的,还是男女之间的。


    “梓童!”


    湖对岸出现了一道明黄色身影,隔着老远冲她挥手,一边挥一边绕着湖跑,怀里鼓鼓囊囊。


    离得近了,顾茉莉才看清他怀里揣着的是什么——


    一大包的糖人。


    “我特意去找了那晚我们遇到的那位师傅,上次给了他一锭金子,他正准备不卖糖人,回乡当小地主了,我好说歹说才让他又做了些,你尝尝?”


    他小心翼翼的将糖递过来,没有明说,但举止透着讨好,好似在为夜里的唐突道歉。


    顾茉莉看了眼他手里的糖,又看了看他。


    终究没有问他,让命妇们进宫、乃至一开始下令寻宝是不是都是故意的,就为了引出藏在背后的那些人?


    问与不问,选秀都要开始了。


    *


    今年的选秀格外特殊,一是皇上即位后第一次选秀,二是形式与往年尤为不同。


    顾茉莉到了地方才知道,萧統竟是将琼林宴和会武宴与殿选放在了一起。


    她:“……”


    琼林宴是为新科进士而设,会武宴则是为武科殿试放榜后举行的宴会,也就是说文武进士都在此,这在历朝历代都算头一次。


    而士子们对面就坐着为了进宫过五关斩六将的秀女们。


    还有比这更离谱的吗?


    “不止她们,还有朕的皇兄皇弟皇姐皇妹们。”萧統颇为得意的给她指着地方。


    “不是说都没婚配吗,刚好今天一起配了。”


    配什么配,你以为配种吗?


    顾茉莉无语,哪有这么办事的。


    “他们会有意见。”


    “你没意见就好。”萧統微俯身,认真的望着她的眼,“梓童,你相信我。”


    有了你,我不会再要别人,哪怕只是明面上的摆设,没有实质关系,他也不要。


    权势,他可以自己去夺;地位,他有办法稳得住,这个不成,还有下一个,但唯有她,是绝对不能妥协、也无法放弃的。


    他说了会比萧彧做得更好,就一定会做到。


    萧統伸出手,整个人都似静了下来,眼神虔诚而专注。


    “给我个机会,好吗?”


    现在不喜欢他,没关系,即使心里仍惦记着其他人也没关系,他只想要个向她证明真心的机会。


    顾茉莉一怔,看着眼前的大男孩,他个子很高,但他每次和她说话时都会俯低下身,尽量和她面对面。


    就像他一直以来在她面前的姿态,总是越来越低,低到仿佛没有底线。


    他毫不掩饰他的心绪,开心了、不高兴了,全都直白的表现在脸上、行动上,甚至有时故意夸大些,就为了让她发现。


    她随口问一句,他就能欢喜好几天。她不问,他就下次再来。


    有点没皮没脸。


    他确实也不在乎脸面,每次低三下四时,周围都还有宫人,他不会特意避开他们,也不觉得那样有什么丢人。


    我行我素,任意妄为。


    可对待她又小心翼翼……


    顾茉莉垂下眼睑,他的手指修长,虽没有萧彧的宽厚,却也已是男人的模样。


    她没有握上去,只是轻轻旋身,“走吧。”


    萧統手掌蜷缩了下,僵在半空。不过两秒,他迅速转身,长腿一跨,追上前头的人,不顾她的惊讶执意攥住她的手。


    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反正不放弃。


    萧統牵着她,直视前方,轮廓分明的侧颜透出几分固执和倔强。


    顾茉莉忽然就想笑。


    怎么……怎么是这么一副性子。


    她微微低着头,唇角不自觉上扬,眉目如画,气质若水,淡淡的温柔笼罩眉间,仿若三月的春光,明媚却不耀眼,温暖得想让人掬一缕捧在手里。


    很多第一次见这位皇后的人都愣住了,在他们的想象里,能让皇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纳入宫中,还封为皇后,又为她大动干戈征宝,颇有一种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架势的人,定然是如狐妖般妖娆美艳,极能蛊惑人心。


    要不就像传说中山间精怪一样,楚楚可怜,弱不胜衣。


    但没想到都不是。


    她自然是美极的,可美得不俗、不艳,而是清澈如一弯泉水,澄净清透。她也是柔弱的,身姿纤细若蒲柳,可她的背脊始终挺直,自有尊华凌然之态,让人想呵护又怕亵渎了她。


    便是站在帝王身边,也丝毫没有削弱了她的存在,反而有种合该如此的感觉。


    这样一个人,怪不得……


    不少人心中掠过这样的念头,怪不得引得萧家叔侄俩内讧。


    “真是她!”奎伯岩愕然的瞪大眼,之前听说是齐国公外孙女,他还没多想,只以为是认的干外孙之类的,没想到竟然真是……


    他下意识转头想和好友表达震惊,却见他面容平和,并不见意外。


    “你早知道?”


    “不知道。”朗世忱收回视线,毫无异样的笑了笑,“我才刚办完差回来,上哪知道去。”


    也是。


    奎伯岩心思简单,他这么说他就信了。他确实才回京城不久,皇城内的一些变化还是他告诉他的。


    “之前还说你要飞黄腾达了,谁知转眼乾坤倒转,害你无辜被牵连……”


    萧彧倒台,不知所踪,由他提拔的人自然也被排挤。即使朗世忱将差事办得极为妥帖,回来不但没有得到任何嘉奖,还故意被发配去了冷门角落。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不出那个头。


    奎伯岩替好友惋惜,朗世忱却不以为意,他接那个差事,本也不完全只是为了出人头地。


    他忍不住又看向那个纤弱的身影,她好像瘦了点,眉宇间添了愁绪,似乎有什么极为困扰的事。


    他也不由皱起眉,眼神慢慢下移,落在两只交握的手上。


    准备来说,应该是一只抓着另一只。


    顺着那只手而上,朗世忱对上了一双漆黑阴沉的眸子。他冷冷的盯着他,嘴角似勾非勾。


    他一凛,垂首行了个礼,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滞涩,不见慌张,也没有害怕,恭敬却不谄媚,态度与之萧彧在位时并无二致。


    萧統眼里的冷意散去,浮上些许兴味。


    瞧着倒是个乖觉的。


    “梓童你瞧。”他朝那边指了指,示意顾茉莉看。


    顾茉莉顺着望过去,只见到几颗低下去的头颅,黑压压的,瞧不清脸,但看身形应当相貌不差。


    “新科进士?”她问,以为他真要给人配对,“你想指给谁?”


    萧統瞅了瞅她,突然笑得无比开心,引得众人纷纷看过来。


    他却只不停的笑,让人摸不着头脑。


    顾茉莉习惯了他的反复无常,无奈的白了他一眼,视线有意无意在人群中寻找。


    她刚才好像看见表哥了。


    最近事情多,她差点忘了还有春闱这码事,如果他在,是不是说他也高中了?


    齐灏不仅高中了,还被钦点成了探花。


    他坐在角落里,周围簇拥着几个同窗,纷纷朝他敬着酒。


    “齐兄,咱们同一期进士,以后还望你多多关照。”


    “是啊是啊,之前大家都要备考,见的少,回头我组织个文会,你可一定得来。”


    齐灏来者不拒,谁敬酒他都喝,话却从不应承。


    他不傻,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热情,说到底不过是因为他是“皇后的表哥”。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嘴角慢慢漾起一抹苦涩。


    他参加春闱,是为了能在朝堂有一席之地,即便杯水车薪、t螳臂当车,也想尽力为她多谋一份保障。


    然而现在他忽然发现这好像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保护不了她,反而要无形中受她庇佑。


    为什么他会被点为探花?


    他有自知之明,虽然他学问不错,但在那么多佼佼者中,他其实算不得出类拔萃,尤其之前他无意仕途,对科举涉猎并不多。


    可是殿试时,数百人中,皇上特意点了他的名字,只作了一番简单的对答后,便当场钦定了他做探花。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早有此意。


    当时他茫然四顾,只觉啼笑皆非,笑他的天真,笑他的无能。


    没有萧彧,还有萧統,而他一无所有。


    齐灏一杯接一杯的饮着,白皙的脸上渐渐漫上绯红,双眼开始变得迷离,瞧人时目光都无法汇聚,显然已经醉得不轻。


    其他人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桌上一整壶酒都被他喝空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无措。他们只是想来敬个酒,顺便拉拉关系,真没有想灌醉他的意思!


    在这个场合喝醉,一不小心就会殿前失仪,给皇上留下不好的印象事小,万一直接被撸了刚到手的功名怎么办?


    想到这里,有人悄悄后退,不着痕迹的融到其它队伍中,只当作自己没来过。


    很快,齐灏身边便没了人。他迷蒙的抬起头,眼前一片模糊,人影还在不停晃动,晃得他晕晕乎乎。


    他狠狠甩了甩头,意识终于有了一点清明。他几乎是本能的往上瞧,却见原本两人的位置此时只剩下了一人。


    他一惊,下意识站起身,身形摇晃,他撑着桌面才勉强稳住。


    “齐兄?”身侧有人在唤,他慢一拍的转头。


    晕眩感更加强烈,似乎是酒劲泛上来了。他使劲眨了眨眼,仍然看不清是谁在叫他。


    一只手扶住他,那人的声音低缓沙哑,“你醉了,我扶你去醒醒酒。”


    “不……”他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直到被搀扶到殿外,被冷风一吹,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才恍惚意识到他刚才好像说的是——


    “找茉儿,我想见茉儿。”


    “茉儿在那边,你过去就看到了。”有人推了他一下,他跌跌撞撞的走了两步,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发出咔嚓一声。


    “谁在那里!”


    他耳中传来一声厉喝,听着有些熟悉。被酒精侵蚀的脑袋反应有点慢,直到对方站到他面前,他才想起来,那好像是茉莉身边一个丫鬟的声音。


    “齐公子?”甘露掩不住的惊讶,“您怎么在这里?”


    齐灏张张嘴,还没说话,前方又响起一道女声,清丽婉转,如乳莺初啼。


    “表哥?”


    这道声音他想了许久,念了许久,曾无数次在梦里出现。如今再听,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齐灏傻愣愣的站着,望着那道倩影缓缓朝他走来,脸上带着熟悉又陌生的笑,一如他梦里那般,轻轻唤他——


    “表哥。”


    “表哥,你瞧我穿这件好看吗?”“表哥,你怎么不理我?”


    “表哥,喜欢是怎样的心情?”


    儿时的,长大了的,在齐国公府的,在顾府的,种种画面跃过眼前,梦里的,现实的,他忽然有些分不清。


    “表哥?”顾茉莉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味,不由纳罕。


    印象里,齐灏不是贪杯好酒之人,怎地到了宫里还喝醉了?


    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分辨他还有几分清醒,谁知却被他紧紧攥住,随即跌进了一个炙热的怀抱。


    酒香混合着衣襟上原本的青竹香,味道有些奇怪,却不难闻,而是浓郁的让人也止不住发晕。


    她愣了愣,正要挣脱,肩膀上却忽感一阵濡湿。她微微侧过头,齐灏双臂紧紧搂着她,头埋在她的肩窝里,整个人弓成了虾米。


    “茉儿……茉儿……”他一声一声的唤她,开口即哽咽,仿佛遇到了某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在。”顾茉莉学着齐婉婉的样子轻轻应着,可他好似完全陷入了迷障,耳中什么都听不到,仍是不断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顾茉莉蹙起眉,他这副状态明显不对劲,不像是只喝醉了酒。


    “啊!”


    还没等她想明白,身后蓦地一声尖叫,紧跟着便是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像是什么滚了下去,伴随着杂乱的脚步由远及近。


    顾茉莉敛眉,微微用力挣脱开齐灏的怀抱,一转身,就见他们所在台阶下一粉裳女子正被人扶起,形态很是狼狈。


    而她的周围还站了一群人,其中一道明黄身影鹤立鸡群——


    作者有话说:寻宝那个是茉莉多想了哈,对萧統来说那些小虾米根本不值得他费心,出来一个杀一个便是,没必要引^_^


    第56章 古代茉莉花二一


    夏日的花园五彩缤纷,红的、粉的、黄的,在宫人精心照料下争奇斗艳的绽放着。不远处湖中心几株荷花才露尖尖角,偶有蝴蝶和鸟雀从湖面上飞过,落在新嫩的花蕊上,惹来荷叶一阵颤动。


    此情此景,本该引人入胜,让人流连忘返,然而此时簇拥的人群却无一人关注点在花上,更无人敢说话。


    只有粉裳女子隐隐约约的呼痛声,低低的,像是在隐忍着什么,听在人耳里止不住心疼。


    “不关娘娘的事,是奴婢没站稳,这才摔了下来……”


    她解释着,语无伦次,可在场谁也不相信她的话。


    他们偷偷打量着台阶上的两人,一男一女,姿态亲密,还是关系亲近的表兄妹,这样的场景怎能不让人想歪。


    怕不是两人正幽会,却被粉裳女子撞个正着,而后羞愤之下推她下去的吧?


    “不是,真是奴婢没站稳!”粉裳姑娘急得眼泪都快出来,可越辩解旁人越不信。


    没瞧见她怕得手都在抖吗?


    朗世忱后来一步,见此情形,想也不想就上前,“皇上,臣以为此事蹊跷!”


    他绝不信她会与人偷情,更不信她会做出推人下台阶的事。


    萧統不置一词,只盯着台阶上的两人,面色冷凝,似是在极力压制愤怒。


    顾茉莉没看他,只轻轻扫过那位粉裳女子,招手叫甘露,“带公子去偏殿休息,再叫太医来。”


    竟是毫不避讳将人留在宫里,并且对此没有一句辩解。


    “梓童……”萧統终于出了声,却是带着委屈,“跟我没关系。”


    顾茉莉还是没看他,安顿好齐灏便扬长而去。


    将所有人都丢在了原地。


    众人目瞪口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不说一句吗,不解释一下吗?


    不过这副不屑一顾的态度反倒是让他们犯起了嘀咕,这下再回想事情经过,好像确实过于巧合。


    粉裳女子眼神闪烁,还没想好对策,就见萧統的视线望了过来。先是上下打量她几眼,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停留了一会,看得她心惊胆颤又忍不住面红耳赤。


    “是皇后推的你吗?”他问,嗓音轻柔,如情人间呢喃。


    进喜打了个哆嗦,悄悄往后退。他的动作很隐秘,只有朗世忱发现了。


    他拧起眉,心里浮上一丝异样感。


    粉裳女子却没察觉到不对,她红着脸,脖颈微垂,露出脖后细白柔嫩的肌肤。


    “不是……”


    “你实话说,没关系。”萧統声音越发温柔,循循善诱,“皇后不在这里,你只管说。”


    “……”女子极快的瞄了他一眼,他面带微笑,眼里尽是鼓励。


    她再次低下头,柔婉的姿态像只待宰的羔羊,“是……奴婢见娘娘和人抱在一起,忍不住叫了一声,娘娘就推了奴……”


    萧統点点头,问她:“想进宫?”


    “奴婢蒲柳之姿……”


    “不想?”


    “……如果能侍奉皇上,是奴婢的荣幸。”


    “姓什么?”


    “奴婢荀山赵氏。”


    萧統了然,还真是世家,只可惜不知是远离朝堂太久,松懈了,还是瞧不起他,居然用的如此拙劣的手段。


    又或者他们以为是男人就忍不了绿帽子,尤其她曾是萧彧之妻这个敏感的身份,他会更容易相信?


    “朕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一步一步走过去,云淡风轻。


    粉裳女子疑惑抬眸,看他走到她面前,轻轻一笑,宛如鬼魅。


    “朕爱重梓童,如果她果真和他人有染,朕会亲自将那个男人身上的皮肉一刀一刀刮下来,再洒上盐,等他熬过了,再继续割、继续洒,直到他咽气,但朕不会动梓童半根毫毛,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话语阴森,说得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忍不住搓了搓胳t膊,皮下泛起淡淡的疼,好似真有人在割他们的肉。


    粉裳女子双目圆瞪,眼睁睁的看着那个阴鸷的男人拔出侍卫手中的剑朝她挥来。


    “因为朕舍不得。”


    他万般珍惜疼爱的人,他即使真被戴绿帽子也不会伤害她的人,岂容你们污蔑。


    “啪。”


    一节粉红的东西飞溅而出,众人惊恐的望过去,女子捂着嘴倒在地上,鲜血不断从唇腔冒出来,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啊!”几声短促的尖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紧紧捂住嘴,骇得面色煞白、两股战战,也不敢动、不敢喊,甚至紧闭呼吸,唯恐气息声惊扰了那位恶魔般的帝王,再被拔了舌头。


    他们也冒出了顾茉莉之前的念头,体验却截然不同。


    怎么、怎么是这副性子……


    说动手就动手,前一秒温声细语,下一秒挥刀相向。


    这哪里是帝王,分明是暴君!


    在场女性居多,虽也听闻过他暴虐无常,但事情不发生在眼前,她们根本无法体会那种恐怖。


    哪里还有琦思,哪还敢进宫,她们恨不能离他远远的!


    萧統提着剑环视一圈。


    瞧,他说了很简单吧。


    他回身,邪眉轻扬。世家?地狱无门你偏闯啊。


    这一天,宫中热闹,宫外也热闹。


    “皇上有令,抓捕奸细,闲杂人等不得阻拦,否则以同伙论罪。”


    几大酒楼里,幽静的宅院里,青楼画舫里,往日养尊处优的老爷们被如鸡狗般抓着、提着、推搡着,任他们如何叱骂、搬出谁来都无济于事。


    冷冰冰的侍卫只负责执行任务,有人说得过了,直接一刀下去,从此鸦雀无声。


    等一切恢复平静,喧嚣的京城重归繁华,人们发现其实他们周围并没有发生改变。


    熟人没被抓走,少的只是那些进京献“宝”的外乡人。


    于是众人的心落了,日子照常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然而那些自诩名门的世家们却元气大伤,家主、重要人才,乃至可以用来联姻的人选,全部折在了这场风波中,最少十余年缓不过气。


    更可怕的是,他们不知道那位阴晴不定的皇帝会不会再派人杀过来。


    毕竟他可从不将人命看作命。


    他们习惯了勾心斗角,以利益换利益,却从没想过有位皇帝什么话都不和你说,也不和你讨价还价,只信奉一个字——杀。


    他们不敢赌只有一半的可能性,只得匆匆收拾出家财和行李,躲进远离人群的深山,希冀着有一日再复出。


    等顾茉莉知道这些事已是两日后了,那时她刚确定了齐灏所中之药没有任何后遗症,终于放心下来,就听说顾玲珑的身体有所好转,顾如澜决定即日启程回祖籍。


    不是顾玲珑出生长大的那个老家,而是一个更远、没有任何人认识她的地方。


    “她的状态不稳定,越陌生的地方,其实越好。”到了如今,齐婉婉也不瞒她,将那日看到的情形都说了。


    “那老夫人?”顾玲珑最怕见的就是她吧?


    “她回老家,你爹托了族中叔亲好生照料她,代价就是老家原先置办下的几亩田。”齐婉婉半是感慨半是怅然,“他其实也是能狠得下心的。”


    为了他的大闺女,他能舍得下她们,也能舍得下母亲。


    虽然有点晚了。


    “娘。”顾茉莉挽住她的胳膊,“您还有我。”


    齐婉婉摸摸她的脸,眼中的不舍和眷念几乎快要溢出来。


    “我与你外祖父外祖母说了,他们也觉得年事已高,想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颐养天年,我和你舅舅、舅母也跟着去。”


    顾茉莉神情一顿,沉默着没说话。


    这本是她提醒她们的,可真到了跟前,她忽然发现她很难受。


    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闷闷的,酸酸的,一股气从喉咙延申至鼻腔,让她都有些呼吸不畅。


    齐婉婉摩挲着她,眼圈也渐渐红了。


    如果可以,她多想抛下一切,只守在女儿身边,可是她不能。


    她不能成为她的负累,成为别人掌控她的刀。


    “你好好的,娘就好好的。”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就像儿时哄她睡觉一般。


    “答应娘,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好好活着,永远将自己放在第一位,谁都比不得你重要,好吗?”


    顾茉莉窝在她怀里,头枕着她的膝盖,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曾经有个人为了一个男人要杀她,现在另一个告诉她,没有人比你自己更重要。


    她慢慢阖上眼,好像有点懂了爱是什么。


    然而温馨的时间总是短暂的,离别总要到来。


    “那天不用来送我们。”齐婉婉站在她宫门口,状似嫌弃,“我怕你哭了我不好哄。”


    其实哪里是怕她哭,是担心她见了她再也舍不得走。


    她飞快抹了抹眼角,面上依然是灿烂的笑。


    “你表哥让我和你说声对不起。”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向茉莉道歉,但想来应该和他那日进宫参加宴会有关。


    那日他回来时精神恍惚、浑浑噩噩,随身还跟着好几个太医,一直在府里住了两日,早晚观察,确定没有大碍才回了宫中复命。


    齐灏也不见了金榜题名时的喜气,整个人变得沉闷又颓废。


    家里众人担忧却无可奈何,只隐隐知道或许与皇上大肆追捕有关。嫂嫂原本还期望着他入朝为官大展拳脚,经此一事,似是有些被骇破了胆,再不提让他去翰林院挂职的事,也不再抗拒举家离开京城。


    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


    齐婉婉叹了口气,“灏儿已经以祖父母身体欠安为由提出辞任,此番也会和我们一起去。”


    等他们一走,京城真的再无她的任何亲眷了。


    只要这么一想,齐婉婉的泪就再也止不住。


    顾茉莉上前揽住她,什么也没说,只道:“我陪您走一截。”


    她搀着她,领着她往前走,一如她儿时领着她那样。


    她长大了,她老了,相互陪伴的日子终究会越来越少。


    父母只能陪着他们走一段路,剩下的,还要靠自己。


    “到了那里,如果有钟意的,可以试试,不需要拘泥于世俗眼光,更不用顾忌我,一切以您开心为主。”


    齐婉婉用帕子沾了沾泪,琢磨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顿时没好气的拍了她一下,“我和你爹还没和离!”


    这是撺掇着她红杏出墙吗?


    “有什么关系。”顾茉莉笑,不知是故意逗她,还是认真的。


    “前半生您爱别人更多,后半生我希望您找个更爱您的人。”


    无论对她还是顾如澜,她都是付出更多的那一个,往后的日子,她希望她能找回尚在闺阁时那种享受他人呵护的时光。


    “不一样,被爱和爱人感受到的幸福感是不一样的。”并不是说爱别人就一定比被爱累。


    齐婉婉摩挲着她的头,“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顾茉莉看她,笑了笑。


    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真的要分开了。齐婉婉站住脚,指尖拂过她的容颜,从眉到眼,而后抱了抱她。


    气息停在顾茉莉的耳边,是她已经熟悉了的味道,她正要回抱,耳中突然传来极低极低的气音,让她浑身一怔。


    “娘从来不后悔拥有你——不管你是谁。”


    风起云荡,衣袍纷飞。顾茉莉站在城墙上,目送那道人影慢慢走远。


    她似乎回了头,看了看她,可是距离太远,她有些瞧不清。耳边那句话尤在回荡,一遍一遍,震颤着她的心。


    “不管你是谁。”


    她……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哪个母亲会不了解自己的孩子。


    齐婉婉转过头,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从那日她被救上来,她就知道她不是“她”,她的女儿没有那么冷静从容。


    以“她”的性格,会大哭会喊着要见外祖父外祖母,唯独不会先关心别人。


    那一刻她的心痛如刀搅,既为她的女儿,也为她。


    她是个极让人心疼的孩子。


    她没发现,她看着她的眼带着好奇、迟疑,还有渴望。她渴望她的亲近,又害怕她对她太好。


    怎样的过往会让一个人连母亲都不敢相信?


    齐婉婉不知道,但她想保护她,像对待另一个孩子一样。


    “夫人。”红珊悄声覆过来,“那个老道又来了。”


    “不用管他。”齐婉婉低头坐进马车,没往旁边看一眼。


    可是她不理,他却追了上来。


    “夫人!”老道拦在马前,宽大的衣袍凌乱皱巴,往日仙风道骨的模样也消失了大半,变成了一个“邋遢的老头”,任谁瞧了都会认为他是骗子。


    他有些急切,“夫人,你见了娘娘,当真没有觉得她有哪里不一样吗?”


    “没有。”齐婉婉冷着脸,莫名其妙的t盯着他,仿佛他是个神经病。


    “我早和你说了,我女儿一切正常,你这老道非要追着问作甚!”


    “可是……不该啊!”老道跺脚,手指上下翻飞,“大姑娘那模样更不可能,到底哪里出了错?”


    他一边算着一边摇头,见齐婉婉还是一副坚决的、你再无理取闹我就让人将你打出去的表情,不由重重叹气。


    “罢了罢了,大乱在即,就算找到,也无力回天。”


    “天意啊……天意!”


    他长吁短叹着,几个瞬间便不见了人影。


    齐婉婉心头却狠狠一跳,大乱在即?


    “皇上!”


    进喜跌跌撞撞跑进大殿,满脸惊慌惶恐——


    “北冥王联合西魏王起兵谋反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57章 古代茉莉花二二


    遇袭生死不知的北冥王萧彧出现了,一出现就是震动天下的消息——


    两王谋反,叛军直朝京师而来,且一路势如破竹,几乎所走城镇都没遇到什么抵抗,有的当地官员直接出城投降,有的是城内有内应,先在城里造成骚乱,而后趁乱大开城门,等守城的人反应过来,已成定局。


    这样的情况发生在不止一个地方,并且情形大同小异,天下流言纷纷而起。


    有人说是北冥王早些年积攒下来的威望,让他得人心;有人说叛军中有会巫术之人,给那些将领和百姓都下了降头;还有人说,这是老天爷看不惯萧統肆意杀人的暴君行为,特意为叛军开的路。


    但是真正有见识的人却知道,这哪里是什么巫术天意,分明是早有准备。


    从地图上将那些地址标出来,再连成一条线,很容易便发现那是一条从西魏王封地到京城之间行程最短、最便利的路。再一调查往年官员任命名单,其中所经城镇官员皆或多或少都与北冥王府有关。


    也就是说,这盘棋只怕早在十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就定下了。每个关键节口都放下了重要的棋子,只等着真正用上的一日。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有官员悲愤而泣,不为国不为百姓,只为自己。


    你早做好了谋反的准备,你早说啊,藏着掖着干什么!害得他现在想去投奔都不能。


    “皇上,为今之计当尽快派出使团去和谈!”


    “和谈个屁,叛军都快打到京城了,等和谈的人到,只怕京城的城门都破了!”


    “那你说怎么办,什么都不做,干等着?”


    “臣以为当南迁!”


    这话一出,霎那惊起一片哗然,南迁?


    “对,南迁。迁到江南富庶之地,中间有江河阻隔,任叛军如何骁勇,也无法渡过天险。”他们依然能保住他们的高官厚爵。


    众人稍一思忖,竟然觉得很是有些道理。


    西魏王久居西北,叛军也大多来自那里,他们远离海洋湖泊,自然水性都不佳,即便想渡河,那也得先训练个一二十年。


    足够了!


    “臣附议。”“臣附议。”一大批人站出来同意这个建议,但仍有不少人表示反对。


    “胡闹,京城乃龙兴之本,如何能说舍弃就舍弃?这是置祖宗家业于不顾啊!”


    “江南虽好,可咱的基业都在这里,那边气候、水土、环境都不同,若是不能适应怎么办?况且南迁是个大工程,这么多人不可能都去,那带谁去,不带谁去?”


    这话问得众人都有些沉默,不能全部都去,就意味着有人要被舍弃。可留在京城,等到叛军来,只能是死路一条。


    “南迁不成,和谈才是正确的选择!”


    “派谁去谈,你吗?”


    “……”


    萧統坐在上面,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的注视着他们,看着他们从争吵到沉默,再从沉默到争吵。从和谈讨论到南迁,不断分析着孰优孰劣。


    偏偏没有一个人提出抵抗。


    所有人想的都是如何最大限度的保存现有的一切,而不是夺回失去的。


    或者,他们不认为以如今的形势,他们还能反攻。


    攻,他们可能什么都得不到,还会失去现在的,所以他们提议谈和,怎么谈?只能割地赔款。


    南迁也是一样,区别只在于有没有京城这座城。


    每个人都在审时度势,自以为理智的思考,却从没想过丢掉的那些城里百姓怎么过。


    失去那些城的大昭还会是大昭吗?


    他半阖起眼,嘴角却高高挑起,毫不掩饰的讽刺。


    有人窥到他的神色,渐渐止了声,这位可是会突然暴起杀人的主。


    气氛会传染,慢慢的,大殿里落针可闻。


    “怎么不说了?”萧統换了个姿势,“继续吵啊,朕听着。”


    没人敢说话,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位皇帝不高兴了。


    众人噤若寒蝉,下意识跪倒在地,一动都不敢动。


    萧統没意思的啧了一声,刚才吵架的气节去哪里了?


    他缓缓起身,慢慢走下御阶,明黄色的衣袍从地上划过,透着危险的气息来到众人面前。


    哒、哒、哒。


    每走一步,众人头上的汗就多一分,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顶。咔,随着一声宝剑被拔出鞘的声音,萧統停在了刚才第一个提出南迁的官员身前。


    “你想南迁?”


    “……不、不、不……”官员语无伦次,不敢不说话,越沉默,屠刀越可能落下。可也不敢多说话,多说多错,说得不合他心意,屠刀照样会落。


    “那就不南迁?”


    “不……”


    萧統抬起手,官员立马改口,“不南迁、不南迁,誓死不南迁!”


    “嗯。”萧統状似满意的点点头,官员正要松口气,却见宝剑蓦地划破空气直冲他而来。


    百官吓如鹌鹑,胆小的已经闭上眼不敢再瞧,今日只怕又要血流成河。


    “萧統!”门口传来一声清喝,声音不大,却让萧統立马停了动作。


    他蓦地转身,殿前门槛处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纤细婉约,清幽的花香顺着风飘了进来,让人心神一震。


    “梓童。”萧統赶忙就要过去,才走两步,想起什么,急急丢掉手中的剑,甚至不放心的踢了一脚,直到剑被踢远,才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迎上去。


    “你怎么来了?”


    众人:……等等,刚才皇后叫皇上什么?


    “萧統。”顾茉莉看了眼里面,扬起头对上迎过来的人。


    “有时间吗,陪我去个地方?”


    萧統有一瞬的惊讶,随即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


    “好。”


    这是她第一次来找他,也是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和他一起去做某样事情。


    萧統走在她身边,感觉身轻如燕,好似下一刻就会飞起来。


    “去哪里?”


    “出宫。”顾茉莉接过甘露递来的衣服,回身笑盈盈的望着他,“再去看一看那晚的京城。”


    萧統被她的笑迷了眼,等再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了京城最繁华的长街中心。


    只是周围一片空荡。


    他环顾四周,平日的小贩不见了,两侧的酒楼大门紧闭,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只有偶尔零星的冒出一两个,都是高大健壮的男人,妇女小孩一个都没有。


    他跟着她慢慢走着,路过几户人家,听到了里面隐约传来的孩童哭闹声,不过两声后就戛然而止,好似被捂住了嘴巴。


    他走到了上次买糖人的地方,一块破旧的木板摆在路边,几颗枯叶散落其上,像是被人摘掉的青菜叶子,早已发了黄。


    安静、萧瑟,与上次来时喧闹繁荣的景象大相径庭。


    萧統慢慢收敛了表情,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会突然叫她出来。


    “这家还开着。”顾茉莉对他的变化恍若未觉,轻轻拽起他的衣袖,拉着他往里走,“进去瞧瞧。”


    萧統盯着她拉着他的手,没有反抗。


    “有人吗?”顾茉莉推开虚掩着的门,里面一片昏暗,好一会才有道苍老的声音回应着:“……你们有事?”


    “老人家,饭馆还开吗,我们想吃饭。”顾茉莉摸摸肚子,干净的眼神让人很容易卸下防备。


    良久从柜台后走出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婆婆,浑浊的双眼瞅了瞅他们,“只有稀饭。”


    “可以。”顾茉莉乖巧的笑,“麻烦您了。”


    老婆婆又看了看她,才转身往后头去了。


    “先坐下吧。”顾茉莉左右瞧瞧,正准备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却被萧統拉住。


    他没说话,只沉默的从怀里掏出一方锦帕,垫在了座位上,他则坐到了对面。


    顾茉莉瞥了他一眼,没拒绝他的好意坐了上去。


    等待的时间两人都没言语,所幸没用多久,老婆婆就端着两碗粥回来了。


    粥并不稀t,相反很浓稠,隐隐还有莲子的清香。随后她又端了几盘小菜,卖相一般,但闻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谢谢婆婆。”顾茉莉双手合十,表示感谢。


    看得出来,粥应该是现煮的,而且特意多加了料。


    老婆婆忍不住又瞅了瞅她。


    “姑娘是外地人?”


    顾茉莉没有梳妇人发髻,只将头发松松的挽起,瞧模样也没多大,她自然以为她还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不由劝道:“世道不太平,能别出来就别出来,你这副样貌……”


    她叹了一声,真心实意,“是祸不是福。”


    萧統啪地放下碗筷,眼神充满不悦。在他的是非观里,可从来没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想法。


    不管老人小孩,惹了他一律只有一个下场。


    “萧統。”顾茉莉按住他,“你吓到婆婆了。”


    “……”萧統一顿,看了看老婆婆,又看了看她,终是什么也没说,重新端起碗喝起了粥。


    “对不起婆婆。”顾茉莉安抚老人,“他脾气不大好……”


    “年轻人都这样,没定力,我家孙子也一样。”老婆婆摆摆手,她都这么大岁数了,岂会和孩子计较。


    萧統手又是一僵,忍了忍,到底没吭声。


    顾茉莉唇角露出些许笑意,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真把他当成孩子吧。


    “您的孙子和他一样大吗?”她状似闲聊的问,惹来萧統无奈的一眼。


    “比他应该还大两岁,他都成家有孩子了。”老婆婆说起曾孙子,不由笑得合不拢嘴,“长得圆嘟嘟的,别提多有福气了。”


    “他们人呢,也在京城吗?”


    “……不在。”问到这个,老婆婆神色暗淡下来,“昨个刚带着媳妇孩子回了乡下。”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她拿起一块抹布,慢慢擦着旁边的桌椅,语气沉重。“等什么时候战打完了,可能才会回来吧。”


    “您怎么不跟着一起走?”


    “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跟着就是个拖累。再说,我还有这家店要照看,都走了,这些桌椅、器具怎么办?”


    萧統觉得啼笑皆非,真打起战来,性命都恐不保,还在乎这些木头疙瘩?


    “这是老头子和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才攒下来的基业,怎么能说丢就丢?”老人眷念的摸着脱了漆的桌面,如同摸着珍宝。


    “守着,可能还能保住。不守,可就真没了。”


    不被叛军抢了,也被其他人占了。


    “如果能不打战多好啊……”她沉沉叹息,脊背愈发佝偻,回荡在空旷的大厅里,让人止不住有种苍凉之感。


    一辈子几十年光阴,才挣来这么一点东西,却随时可能在一场战争中消弭干净。


    战争,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便是如此残酷。


    家人、性命、积蓄,统统可能在一夕之间失去,上位者却仍是上位者。


    顾茉莉走出小酒馆,身后桌上放着一锭金子和两枚令牌。


    一枚属于皇后宫中独有,持有者可不顾宫钥下锁时间自由出入宫门,一枚……


    属于北冥王府。


    “如果叛军来了,您就拿第二枚。如果是皇城司或禁军,您就拿第一枚。”她笑着对老婆婆道。


    “应该可以替您保下这个酒馆。”


    “……姑娘?”老婆婆望着手里的两枚令牌惊疑不定,等反应过来再追出去时,街上已没了那两人的身影。


    “你觉得她会用到哪一枚?”回宫的路上,萧統这么问她。


    “我希望她一枚都用不上。”顾茉莉拢着衣袖,抬目远望,恍惚间似乎看到了滚滚的烟尘正朝京师而来。


    她低下头,声音很轻。


    “皇上,你还记得那晚我曾和你说过的话吗?”


    ——“无论日后如何,望您多想想眼前的景,莫让它失了此刻的美。”


    萧統独自坐在高高的台阶上,俯视下方的城池。


    京城美吗?


    或许吧,美不美的,他不在意。至于普通百姓的死活、家产能否保存,更不在他眼里。


    萧彧打回来,他不意外,只是意外他打回来的形式。他以为他会迂回些、婉转些,虽然耗费时间更长,但对他的名声更好的一种方式。


    他相信他不是办不到,可他选择了直接起兵,宁愿永远在史书上成为一个“谋反者”、留下一世骂名,也不愿多等一等。


    因为着急了吗?


    这座城里有他迫切想要夺回去的宝物。


    萧統双臂撑在身后,双腿有一下没一下的晃荡。


    如果是以前的他,他会死守京城,要么他等到勤王援军,萧彧战败;要么他守到京城人都死绝,确定再也没办法反败为胜时,他会先杀光那些酒囊饭袋,然后放一把火将皇宫烧得干干净净,让萧彧即使进城,也只能面对一座空城和满地残骸。


    那副场景应当十分有趣。


    他恶劣的挑起嘴角,仿佛真的看到了他幻想中的画面。


    可是她会不喜欢。


    萧統仰起头,脸上带着丝苦恼。


    她不喜欢他杀人,更不希望那些蝼蚁般的人受到伤害,哪怕他们微不足道的根本影响不到她。


    所以,该怎么办……


    日暮西斜,天际从大亮变得黑沉,又慢慢亮起星子。月上中天,时间一点点过去,萧統始终没有动地方,一直从白天坐到了深夜,再到曙光乍现。


    进喜靠在墙角,蜷缩着打盹。一阵风吹了过来,他冷得打了个哆嗦,眼睛迷迷糊糊挑开一条缝。


    前面那道身影……似乎有些熟悉?


    顾茉莉感受到背后一阵热气袭来,猛地睁开眼,正要挣扎,身后人低声道:“梓童,你说我们南迁好不好?”


    她一愣,身后人将她搂得更紧,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一夜未睡,他的声音格外沙哑。


    “你和我一起,我就放弃京城,放弃被他夺走的半壁江山,什么都不做,放弃抵抗退走江南,只要他不主动发起进攻,我就永远偏安一隅,行吗?”


    即使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是个耻辱的选择,是向萧彧无声的认输,但只要她愿意留在他身边,他就可以去做。


    萧統枕着她的肩窝,闻着她身上清新的茉莉香,心底一片平静。


    他是疯子的孩子,也是疯子,但他想,试着为她,做一回正常人。


    顾茉莉望着床帐眨了眨眼,半晌才轻轻点头。


    环着她的胳膊愈发收紧,她没动,身后人也没再说话。不一会,他的气息渐渐绵长,竟是就这么睡着了。


    她不由哑然失笑,难不成从街上回来到现在他一直没睡?


    静静躺了会,她覆上他环着她的手准备拿开,却被身后人更加紧密的搂住,让她一时都分不清他到底是真睡着了还是在装睡。


    想了想,她也重新闭上眼。算了,就当多个暖炉吧。


    萧統将脑袋埋得更低,唇角隐隐勾着一丝浅笑。如果顾茉莉此时回头,定会非常惊讶——


    因为那是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温柔。


    *


    皇上决定南迁,这个消息又震动了朝野。


    这是怎么话说的,昨天还对提议南迁的人要打要杀,今个就又同意了?


    朝令夕改都没他变脸快!


    不过既然皇上已经决定,不管赞成不赞成,文武百官们都不得不开始行动起来,一时间京城、朝堂、宫廷都十分忙碌。


    准备出行的东西,安排随行人员,以及规划行程路线确保一路安全,众人忙得热火朝天、脚不沾地。


    实在是他们这位皇帝说一出是一出,要南迁,就恨不能马上能走。


    消息传出去,且不说京城百姓怎么想,那些达官贵人们府上着实闹腾了好几天。他们要一边顾着家里,一边完成皇上交代的差事,等一切准备就绪、终于要启程时,人人都瘦了几圈。


    养尊处优的富态没有了,一个个几乎瘦成排骨,双眼耷拉,一副萎靡不正、被吸干了精气的模样——


    还没逃难,却像已经逃了很久。


    “你故意的?”顾茉莉裹着披风,从头遮到脚,看着不远处遥遥望不到头的马车队伍有些无语。


    “他们怎么得罪你了?”让你这么折腾。


    萧統哼了一声,他是决定南迁,可不代表那些大臣就是对的。


    一群衣架饭囊。


    “放心吧,他们为了还能去江南享福,不会轻易倒下的。”他牵住她的手,却并没有过去,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


    从另一侧立马走出两人,和他们穿着相同的打扮,连身形身高都相差无几,在众人的跪拜中登上了队伍最中央的华盖马车。


    “不和他们一起吗?”顾茉莉诧异,还要分开走?


    “那么多人,每辆车都沉甸甸的,走起来肯定很t慢,我们换一条快点的。”萧統带着她在宫道上左转右转,最后竟是来到了那处废弃的宫殿。


    还是上次的样貌,好像什么都没变。


    “这是哪里?”


    “冷宫。”萧統望着她笑,“也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顾茉莉一愣,她只知道他出身不显,没有母家帮衬,所以才在一众皇子中被当时的三王四公选中做了傀儡,却不知道他原是在冷宫中长大的……


    “我娘刚进宫时也得宠了一阵子,后来娘家被牵连获罪,全家发配边关,她求情未果,也被打入了冷宫。到了冷宫才发现怀有身孕,可惜那时她因为连番打击,精神有些失常,偶尔清醒偶尔发疯,底下的人也不尽心,一直没有将消息报上去,直到我出生后四五年,先帝才知道我的存在。”


    不过知不知道并没有区别,他最不缺的就是孩子。一个早已被他抛到脑后的弃妃所生之子,还是个疯子的孩子,自然弃如敝履。


    上位者的态度决定了下面人的态度,于是越发不把他们当个人。


    萧統对这些过往一略而过,并没有细说,包括他娘为了保护他而死,他反抗砸伤了当时贵妃的孩子,却被别人故意陷害嫁祸杀了人,他决定同归于尽时,先帝恰巧死了。


    他这个没权没势、一直被欺压的皇子反倒是阴差阳错坐上了皇位。


    他不说,顾茉莉也大概能明白,一个孩子没有父母倚靠,可能还需要他照顾母亲,在这踩高捧低、很多人都压抑得扭曲了的深宫过得会有多艰难。


    她似乎也懂了他为何会形成这样的性格,因为没人教他是非善恶观,他所处的环境、经历都告诉他,人命很低贱。


    她没说话,随着他进入密道。这副态度让萧統连看了她好几眼,都不安慰下他吗?


    虽然他本意不是想卖惨,但如果她能因此多心疼他两分,他也求之不得呀。


    “狠心的女人……”他嘟囔着。


    顾茉莉充耳不闻,萧統就是个二皮脸,给点好颜色就要开染坊。自从上次夜里没赶他下床,他就像得了某种许可,最近天天来骚扰她,倒也没有过分的举动,只是摆出一副“我不在这睡就睡不着”的姿态,让人赶也不是、不赶也不是。


    如果再对他温言细语,只怕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她只顾往前走,却没甩开他牵着她的手。萧統抱怨完,又笑得如偷了腥的猫。


    没拒绝他。


    倘若说起初决定南迁是为了顾忌她的感受不得已做下的选择,心底还残存着几分不甘的话,那么现在他只剩下了庆幸。


    庆幸他选择对了。


    “南边的园子没有京城的阔气,但自有一番雅致,而且南方水土气候好,你应该会喜欢。我们可以慢悠悠的走,喜欢哪里就在哪里停留一阵,直到厌倦了再去下一个地方……”


    他畅想着接下来的打算,萧彧即便不费吹灰之力得了京城,也不能马上追击他们。军队从西北到京城,肯定早已人困马乏,他需要先休养生息,也需要稳定城里被留下的百姓和没能一起南下的官员。


    这段时间足够他们先在外面游山玩水了。


    顾茉莉一边走一边听着,忽地停下了脚步,她好像听到了呻吟声?


    “这里还有别人?”


    “没有。”萧統神色不变,“地道入口只有我知道,哦,还有进喜。”


    进喜坠在后面,闻言低了低头。


    顾茉莉看看两人,又仔细听了听,率先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一道斑驳的铁门出现在眼前,她没等萧統阻拦,直接推开了大门。


    水池、铁链,甚至那张椅子,都仍好生的摆放在原位。


    她走到池边,清澈的池水中倒映着她的身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这是以前的地牢,废弃很久了。”萧統站在她身边,面上瞧不出丝毫异样,另一侧的手心却悄悄攥紧。


    怪只怪这几天过得太愉快,居然忘了这里还有个废物。


    所幸进喜还算机灵,提早处理了。


    他不着痕迹的瞥了眼贴身太监,却见他始终低着头,沉默得都有点不像平时的他。


    不会是害怕的吧?


    萧統无奈,胆子比梓童都小。


    “好了,瞧过了,我们赶紧出去吧,这里空气不好,待久了容易胸闷。”他拉着她往回走,“你那丫鬟还在外面等着接应。”


    “……嗯。”顾茉莉四下瞧瞧,确实没什么特别的,正准备收回视线,目光蓦地定住了。


    那张光秃秃的椅子边赫然有只脚印。


    “等……”一句等等还没出口,脚下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水池里的水哗啦啦作响,有一些溢出来溅到了地上,原本的灰尘被冲刷开,露出了下方深褐色的印记。


    一块一块,参差不齐。


    血?


    顾茉莉眨眨眼,身体倏地被扑倒,她下意识往后一瞧。


    一道看不清颜色的身影狠狠扑到萧統身上,咬住他的后脖颈就不松口。一股股的鲜血涌出,“他”像是渴了很久,不停吞咽着,有些来不及咽下的顺着下巴往下流,沾湿了衣襟,露出一根根分明的骨头。


    竟是已经瘦得不成人形。


    枯燥的发丝挡住了他的脸,只有一双赤红的眼偷偷瞄了顾茉莉一眼,又飞快的缩回,好似担心被她发现。


    顾茉莉蹙眉,刚想看得更清楚,口鼻就被从身后捂住。浓郁的香气飘进她的鼻腔,还未挣扎,便失去了意识。


    “梓童!”萧統目眦尽裂,眼见着她软软的倒下去,而后被一双大手轻柔的接住。


    乌发辫成一股股辫子,即使半蹲着也遮掩不住的魁梧健硕,剑眉鹰臂,皮肤微黑,五官却精致娟秀。


    异族人。


    萧統微惊,抬目望去,就对上了一双与他有两分相似的眼。


    “你……”


    “初次见面,我是拓跋稹。”拓跋稹搂着怀里人,微笑着吐出两个字——


    “表哥。”——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58章 古代茉莉花二三


    谁也不知道,大昭年轻的帝王与陆浑新上任的王乃是嫡嫡亲的表兄弟。


    他们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一个进了宫,随后失了宠;一个随家族被发配边关,几经辗转被陆浑王收为侍妾,生下了拓跋稹。


    两兄弟第一次见面,没有拥抱寒暄,没有找到亲人的惊喜,反而剑拔弩张,犹如仇敌。


    “放开朕的皇后。”萧統使劲想挥开趴在身上的人,谁知抬起的胳膊软绵绵的,根本没有半分力道。


    失血让他有些晕眩,神智似乎也在一点点消退。他猛地望向在场的另一个人。


    “进喜!”


    是他,他宛如中了药的状况,突然冒出来的荣宴,还有无端出现在此的拓跋稹……都是他!


    “你怎么敢!”他咬牙切齿,隐隐还有丝钝痛。


    他唯二能称得上信任的人,在深宫中陪伴他时日最长的人,他以为最不可能是奸细的奸细!


    进喜瑟缩着待在墙角,不敢抬头,不敢吭声,无人看见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他也不想,他也不想……


    “表哥也别怪他,谁让我们是一‘家’人呢。”拓跋稹轻笑。


    进喜是他们母家在宫里唯一的安排,萧統信任他无可厚非,但他却忘了,那也是他的母家,他自然能指使得动。


    “你娘不在了,我娘可还在。”


    他抱着怀里人起身,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她不是被迷晕了,而是睡着了。


    “放开她!”萧統怒目圆睁,恨不能扑上去也咬他一口。


    “本王千里迢迢赶到大昭,为的便是迎回上天赐予我的王妃。”拓跋稹剑眉微挑,神情温和,话却说得极为挑衅。


    “表哥若是想来喝一杯喜酒,本王和王妃都将欢迎之至——


    如果你还有命来的话。”


    他看了眼他身后的荣宴,笑着往后退,一步一步,直到退到铁门外。


    铁门哐当一声合上,将里面萧統的嘶吼和咕噜噜吞咽的声音拦在身后。


    拓跋稹环抱着怀里人,独自朝密道出口而去。


    密道外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得化不开,万籁俱寂,零星的几颗星辰挂在天边,忽明忽暗。


    明月高悬,却是逐渐北移,最终定格在西北方向。


    老道举目眺望,眉头一会皱紧,一会舒展,嘴中喃喃有词。


    “前个还是双星汇聚之象,显然大战在即,天下都要陷入水火,可今儿竟是两星分开,乱象没了……天象还能这么变吗……”


    而且原本的三星凌空,不分伯仲,如今两颗越来越t亮,一颗却渐渐暗淡,似有陨落之相。


    他烦躁地敲敲额头,感觉自己前几十年都白学了,竟是再也看不出接下来会如何发展。


    “师傅。”从他身后冒出一个脑袋,正是他才收的小徒弟。


    “还要去找月亮吗?”


    “……”老道咬了咬牙,“找!”


    他一定要再亲眼见见那明月,非要弄明白异象到底是何原因!


    “往哪找?”


    “西北。”老道仰头望着月亮,一指远方,“去边关!”


    小道士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不由眨了眨眼。


    呀,好像是他家的方向啊。


    一声鹰啼划破天空,小道士抬起手,矫健的雄鹰乖顺的落在他的手臂,轻轻蹭了蹭他的下颌。


    小道士摸摸它,从它的右爪上取下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五个字:“我到京城了。”


    *


    叛军入城了,不费一兵一卒,没损一家一户。


    因为皇帝带着重要的文武百官先行“南迁”了,大部队如今已在千里之外。


    果然如萧統所想,即使萧彧再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催马追上他们,他也不得不暂时停下休整,顺便论功行赏。


    ——万里奔袭,人马都受不住之外,人心也浮躁起来了。


    京城啊,权力的中心,政治的核心,全国最富庶最繁华的地方居然就这么轻易被攻了下来。


    说“攻”都不准确,简直就像白捡的一样,没有任何阻碍和人员伤亡,比一路上任何城池都要简单轻松。


    原以为有一场恶战的将领们放松了,士兵们更是喜出望外,如果不是逼不得已,谁想当兵,谁愿意打战?


    一时间竟是再无人想趁胜追击。


    “现在确实不适合再追。”魏司旗大步流星走进来,身上依旧是那身银色铠甲。


    “此时只怕他们已经准备渡河了。”


    江河是道天堑,非人力能轻易跨越。真费时费力去追,只怕不但不能追到,还会损兵折将,将大好的局面弃之不顾,得不偿失。


    萧彧没言语,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


    “我知道你担心她,但你应该也从那些宫人口中听到了,他对她很好。”魏司旗坐到他对面,即使他也不喜欢萧統,可他同样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选秀也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从某个方面来说,他算是间接替你扫清了很多麻烦。”


    比如世家,对付那些人,有时候快刀斩乱麻确实比分而化之有用。


    萧彧执笔的手一顿,并不想承这个情。


    “现在当务之急是早日登基。”魏司旗盯着他,提醒:“我爹可还等着。”


    西魏王不是慈善家,为什么帮助萧彧,一是当年和前北冥王有些香火情,二自然还是利益交换。


    “我答应过的不会反悔。”萧彧双眸轻睐,温和中透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以后金城郡皆由西魏王府全权管理,朝廷不会再派任何官员过去,只是……”


    魏司旗心刚放下,却听他话锋一转,他警惕的望过去,只是什么?


    萧彧起身,笑着走到他身边,轻轻按住他的肩,声音很轻。


    “只是不知下一任会由谁接管?”


    西魏王想自治,他能理解。或许最初他去到边关,还有两分为了大昭守国土之心,可多年“土皇帝”生涯终是养大了他的胃口。正如他与萧統互相无法忍受对方的存在,西魏王同样也不喜欢头顶还有个人管着,即使只是名义上的。


    自立的念头一旦起了,谁也压不住,没有他,也会有其他同盟。


    比如相隔不远的陆浑。


    与其那样,倒不如同意了他的条件,正好他也能借助他的力量尽快回到京城。


    不过最终促使他同意西魏王条件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便是他实在太多儿子了。


    在普通人家,儿子多意味着劳力多,可在皇家,儿子多却并不一定是好事。


    萧彧按住他的力道重了重,似有深意。


    “你的路以后该怎么走,你想好了吗?”


    魏司旗一愣,正要说话,赖虎忽然从门外走进来,禀告道:“王爷,臣等排查时在后宫一废弃宫殿发现了一个密道……”


    *


    萧彧慢慢走在狭道内,不知是他太日思夜想了,还是真的,他感觉闻到了一股非常熟悉的花香,熟悉到他有一瞬鼻头微酸。


    “你们闻到了吗?”他难得显得有些迟疑,唯恐又是一次幻觉。


    魏司旗瞥了他一眼,说出了他想问又不敢问的话。


    “她来过。”时间相隔还不远。


    那种香味本就独特,长久不散,加之这里空气不甚流通,才能一进来便能闻见。


    萧彧脚下不由快了些,她为什么来这里,这条路又通往哪里……


    “王爷。”赖虎站在前面,身侧就是那扇生了锈的铁门,“里面有人……”


    萧彧眼里乍然亮起星光,几乎是跑着过去,而后光芒又瞬间熄灭。


    里面不大,一目了然,只有两个人影,却都不是她。


    骤然欢喜,又骤然失落,让他的心隐隐生疼,他有些麻木的垂下眼,淡声吩咐:“去看看。”


    魏司旗又看了看他,亲自上前拨开地上一人的脸,随即忍不住诧异的“咦”了一声。


    “你还有兄弟啊?”


    眼前这人虽然瘦得脸颊凹陷,但依然能看出和萧彧的一分相像。


    他再一探鼻息,“还有气!”


    赖虎赶忙过来和他一起将人扶正躺平放好,萧彧此时才上前,淡淡扫了眼。


    正是荣宴。


    “倒是命大。”


    他没多看,既然还没死,那就等他醒了再盘问。他又去看另一人。


    他靠着墙“跌坐”着,脑袋无力的耷拉,身后正是固定铁链的地方,凸起的铁环上有块明显的血迹。


    他扫了两眼双方的位置,很快明白了,应该是倒地的这人从背后抱住荣宴,却反被他挣开,推倒到了墙上,正好后脑勺砸中了铁锁。


    他看向赖虎,他摇摇头,显然这个没有前一个幸运。


    萧彧收回视线,这人他同样认得,萧統身边的大太监。


    她来过,他的贴身太监在这,还和别人有过一场搏斗……那萧統呢?


    目光重新落向地上的人,他的半边脸一片血污,脸上却并没有伤痕,血是别人的。


    他有些急躁,“带回去医治!”


    他需要尽快知道她有没有事。


    *


    顾茉莉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不,正确来说,是她眼前一片漆黑。


    她没急着动,而是先摸了摸身下。


    柔软的床铺,温暖的被褥,比一般人家要好,但没有宫里的精致。


    她又侧耳听了听,寂静的夜里似乎能听见远处更夫的打更声,一声接一声,总共四声。


    四更天了。


    她这是睡了多久,一天还是几天?


    “两日了。”身旁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紧接着她感觉有人坐在了床边,一股淡淡的草木香传至她的鼻腔。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对药物反应这么大……”他的语气满是懊恼,这次行动处处都规划到了,唯独没料到她会因为一点迷药一直昏睡不醒。


    “但是你放心,我确认过了,肯定不会有后遗症!”


    她从未用过那种药,身体底子又太弱,昏睡其实也是身体在自我修复和调养,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他才没有急切的冲进皇宫绑个太医来。


    顾茉莉一直没说话,静静“望”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往日清澈透亮的眼眸好似蒙上了一层薄纱,雾蒙蒙的,没有焦距。


    来人看着那双眼,下意识别过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饿坏了吧,先吃点东西……”他伸手想要扶她,顾茉莉微微避开,自己撑着床板缓缓起身。


    “慕稹?”她顿了顿,“或者我该叫你拓跋稹,陆浑王?”


    “就慕稹!”拓跋稹急急解释,“我母亲姓慕,这也是我的名字……”


    他母亲从小一直这么唤他。


    顾茉莉不置可否,只问她最关心的问题,“我的眼睛?”


    “……过两日便好。”拓跋稹声音低了低,似乎有些紧张和心虚。


    刚才说了她对药物的反应大,这就又给她下药。


    顾茉莉扯扯唇角,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她虽然极少动怒,可也不是不会生气。


    “陆浑王所欲何为?”


    “……我想带你和我一起回陆浑。”拓跋稹想抓她的手,见她冰雪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不由又讪讪的放下。


    “我的继任大典缺一位王后。”他认真的说,不带半分轻浮,可顾茉莉还是觉得好笑。


    她难不成真是什么皇后命,一个个的非要抢着t让她做皇后?


    “我有夫君。”她强调。


    “萧統,还是萧彧?”拓跋稹不以为意,“没关系,等我们拜过天地,我们就是夫妻。”


    “……”说不通了。


    顾茉莉撇过头,知道他不会放她走,也不浪费精力做无谓的抵抗。


    “饭。”


    吃饱了才有力气,有力气才能谈之后的事,不然手脚无力又看不见,即使能跑出去,也跑不远。


    况且外面也不一定就比这里安全。


    “京城怎么样了?”


    “没出乱子,一切如常,商铺重新开张了,有些逃走的百姓也在陆陆续续返回。”


    “萧彧?”


    “听闻正在准备登基。”


    拓跋稹端来了粥,小心的试了试温度,才舀起一勺。“我喂你吧?”


    顾茉莉没拒绝,眼前看不见,她连粥的位置在哪都不知道。


    粥一入口,她微微诧异,粥很香,清甜软糯,米几乎与米汤熬得融为一体,还有甜甜的奶香。


    即使看不见她也能猜到用的必是碧粳米,且加了酥油白糖熬的牛□□。


    因为她还在王府时有段时间早晨经常喝。


    “我和厨房张大娘学的。”拓跋稹语带忐忑,“你瞧着有没有学到三分?”


    顾茉莉眼睑动了动,他在王府时日不长,除了养伤,便是在演武场做些打杂的活计,还能有时间、精力去厨房学粥?


    而且厨房那些人可不是随意就教人的人。


    “张大娘没有孩子,老伴也没了,独自一人过活,我经常过去看看她,帮她做些小活,她便对我多了些耐心,愿意闲暇时教教我,可惜我天赋不佳,只能学个皮毛。”


    拓跋稹一口一口喂着她,见她吃得顺口,心里比自己吃了蜜还甜。


    “北冥王回京,以前王府那些人也被放了出来,如果你喜欢,我……”


    “不用了。”顾茉莉咽下嘴里的粥,摆手拒绝他再喂。


    “萧統怎么样?”


    拓跋稹笑容一收,放下碗,“不知道。”


    顾茉莉微微侧眸,拓跋稹非常清楚她什么都看不到,可心底仍是忍不住一缩。


    那双眼睛太干净了,当世俗的一切无法盛放在内时,里面的内核便愈发突出。


    “我真不知道。”他忙解释,“当时时间紧急,我急着带你出来,萧統……”是死是活,他也不确定。


    顾茉莉坐了会,慢慢躺回床上。


    “什么时候离开?”


    “……等城门开就走。”


    那就快了。


    城门五更天开,此时天还蒙蒙亮,出城进城的队伍就已络绎不绝。有些人家在城里做生意,却负担不起京城高昂的房价和物价,只得将家置办在城外。有些人赶着去外地,或是京郊附近上头香,一时间城门内外闹哄哄的。


    拓跋稹亲自驾着马车混在一众队伍中,头发全被方巾裹住,坚毅的脸上不知涂了什么东西,显得皮肤更加黝黑,一副常在地里劳作的农夫形象,就连拽马绳的手心都似模似样的有了些茧子。


    偶尔时不时还能听见他和旁边人的唠嗑声。


    “兄弟,你今天也要出城啊?”


    “啊……是啊、是啊,老兄你也是?”


    天色暗,他又皮肤黑,那人还真没认出来他是谁,但想着他既然能主动打招呼,态度又十分熟稔,那应该是认识的,遂也热情的和他攀谈。


    不知情的人瞧着,自然以为两人熟悉。


    出城不用查看文牒,守城的士兵只扫了两人一眼就放了闸。


    拓跋稹眸底精光一闪,勒紧缰绳,跟着那人往前走。


    队伍人多,马车和人混杂在一起,行进缓慢,天色却越来越亮,他的掌心渐渐出了汗。眼瞧着他搭话的那人已经出了城,他正要稍微加快速度,就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喊声——


    “慢着!”


    第59章 古代茉莉花二四


    拓跋稹手一紧,随即很快放松,和周围其他人一样,好奇的往回瞧。


    身穿银色铠甲的少年骑在高头大马上,朝这里飞奔而来,不过瞬间便到了近前。


    “王爷有令,有奸细可能混在了出城的队伍中,今日务必仔细巡查,不得遗漏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奸细?


    人群哗然,有一直未离开京城的人不禁吓得瑟瑟发抖。就在不久前,上一个坐在金銮殿上的大老爷才以这个理由抓捕了很多人,这才多长时间,又来?!


    “肃静。”


    魏司旗高喊一声,容貌虽轻,威严却甚,霎那喧沸的人群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待在原地不敢动弹,唯恐一个动作就会被当成奸细抓走。


    拓跋稹也在观察周围,黝黑的脸上忐忑、害怕、惊疑如同最普通的百姓。


    魏司旗目光扫到他,在他身后的马车停了停。


    “车上是什么?”


    “回……回官爷,是一些布匹。”拓跋稹猝不及防被问道,回答得结结巴巴。


    “布匹?”魏司旗打量他,透着几分狐疑,“哪里的,又运到何处?”


    “……”


    “怎么,不方便回答?”魏司旗打马上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眼神锐利如刀,“还是你想去诏狱走一遭?”


    “不不不!”拓跋稹吓得连连摆手。


    魏司旗耐心渐消,“那就快说。”


    “……”拓跋稹四下瞅瞅,悄悄靠近他,声音也压得极低,“官爷,带去南边……”


    魏司旗眸色一厉,皇宫用的布料都是靠南方进贡,你现在从京城送布匹去南边?


    他翻身下马,越过他径直走到马车前,重重推开车门——


    里面摆放的满满当当,全是大小不一的箱子。


    他随手打开一个,确实是绸缎,而且是极为上好的绸缎。


    他又瞥了眼拓跋稹,抽出随身长剑,反手倒扣以剑柄戳了戳那些布料。


    手感不对,下方还有东西!


    他飞快挑开,只见一层层缎子之下赫然摆放着几十块银锭,整整齐齐码在上面,差点要闪瞎人的眼。


    魏司旗一怔,拿起一块细瞧。


    官银,朝廷发放的。


    他又打开旁边另一个箱子,同样的绸缎,只是下方变成了各种首饰珠宝。再打开一个,古玩字画。


    好家伙,就这三个箱子就价值连城,可想而知其它里面又是什么。


    要把这些送去南边?


    魏司旗合上盖子,关上车门,缓缓走回拓跋稹面前,再次上下扫视他。


    “哪个府里的?”


    “……吴、吴平昉大人……”


    魏司旗想了想,似乎以前的户部主事就叫这个名字,不过现在都跟着大部队南下了。


    怪不得能有这些东西,看来以前没少贪啊。


    他冷笑一声,挥手,“走吧。”


    他还不至于觊觎这些不义之财。


    “哎、哎……谢谢官爷,谢谢官爷……”拓跋稹连忙抽了下马屁股,马儿吃疼,嘶鸣一声往前跑,背影急切又慌乱,好似担心下一秒他又反悔要扣下这些钱。


    魏司旗轻哼,没太在意,继续盘查下一个,然而今天注定一无所获了。


    “快出来。”拓跋稹搬开箱子,拉开下方的木板,底下竟是还有个可以容纳一人躺下的隔层!


    顾茉莉轻轻喘着气被扶了出来,木板上有孔可以呼吸,但地方狭小,躺久了感觉全身都要麻了。


    “你……你打算一直这么带着我回陆浑?”


    “不,我们先南下。”拓跋稹望着她笑。


    那日密道内萧統与她的对话,他可都听到了。不仅萧統想比萧彧做得更好,他也想比萧統做得好。


    “我们先一路游玩,然后再从南边北上。”


    魏司旗会突然来盘查,定是从哪知道了什么。不是萧統,就是那个曾和他一起在王府住过的荣宴。


    不管是谁,他们一定知道了是他把人带走的消息,那他们第一反应必然是在回陆浑的路上严加防范和搜寻。


    他偏就反向为之,先南下,再北上。


    顾茉莉垂着头理着衣袖没有吭声,片刻后她才抚着肚子淡淡道:“饿了。”


    从醒来到现在只吃了一碗粥,可不得饿了。


    拓跋稹有些懊恼,他的日子一向过得糙,更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很多细节很容易忽略,竟是要等她自己提了才意识到。


    “抱歉,是我的失误。”他摸了摸身上,只有水囊和已经发硬的干粮。


    如果是他一人,靠这些他就能奔袭一整天,可她……


    他看着她纤长的脖颈,那么细的嗓子肯定咽不下这么粗糙的食粮。


    况且他也舍不得,他带她走,是想让她做他的王妃,过比以前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跟着他风餐露宿、吃她以前绝对不会吃的食物。


    “我们赶紧到下个城镇……”


    他说着就要走,顾茉莉却没动。她侧了侧头,问:“是不是有河?”


    耳边似有似无的水声,还有比在京城更t加湿润的空气,都在昭示着这处环境的不同。


    拓跋稹看向不远处,确实有条河,而且面积不小。他灵光一闪:“想吃鱼吗?”


    野外烧烤这个,他可以!


    “嗯。”顾茉莉淡淡点头,似是想起什么又随口补充道:“瞧瞧有没有一种体型偏长、细扁、身上有黑斑点的鱼。”


    她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这种鱼可以益志气、点眼,消除红肿疼痛、视物不清。”


    正好针对她目前的状况。


    拓跋稹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面色微窘,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先扶着她在一处阴凉地方坐下,而后逃也似的去捕鱼了。


    河水很清澈,远远望去,下流不知道通往哪里。他猛地一头扎了进去,今天势要找到她说的那种鱼!


    顾茉莉坐在原地微微仰了仰头,感受着阳光的热度洒在脸上,缓缓阖上眼。


    一路南下啊……


    “找到了,找到了!”远处传来男人欣喜的喊声,她神色不动,静静坐着,等着他将鱼开膛破肚、或煮或烤。


    其实鱼的味道并不好吃,因为缺盐少油,不过她还是吃了小半只,并且此后一路上只要能寻到,她都要求吃这种鱼。


    拓跋稹以为她喜欢,乐得一见到河湖就想下去捞。有时候寻不到,他还特意跑很远从别人手里买。


    而每次顾茉莉都吃不了多少便扔在一边,也不许他吃剩下的。拓跋稹不以为意,女孩子胃口都小,尤其京城被娇养的姑娘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道菜往往只沾两口。


    至于不让他吃剩下的,那更好理解了,那是只有夫妻、情人才会做的事,太过亲密。


    他难过于她的防备和言行举止中透出的疏离,愈发乐此不疲的寻找着她喜欢的食物,希望能让她改观。


    他却没发现,每次残留在地上的鱼骸和鱼肉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腐烂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而腐烂的鲑鱼气味,最吸引老鹰。


    马车哒哒的行进,顾茉莉靠着辕壁,慢慢拉开幕帘。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但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清越的鹰鸣声——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60章 古代茉莉花二五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魏司旗来得比顾茉莉预计的要晚了些,直到他们从江南“游览”一圈,已经准备启程前往陆浑时才追赶过来。


    彼时,她正坐在画舫上,听着渔女随口哼唱的小调,闻着几乎扑面而来的水汽,就感觉放在身侧的手被轻轻撞了一下,有张纸条滑进了她的掌心。


    她不着痕迹的捏住,未发一言。


    不过多时,画舫渐渐靠了岸。她没动,身侧做了一番乔装的拓跋稹过来搀扶她,她才缓缓起身,随着他的指引下了船。


    即使看不到,她大概也能猜到身后定然有人一脸错愕的盯着她。


    她看不见,给她纸条有什么用?


    顾茉莉忽然有种恶作剧成功的感觉,面上不由带上了笑。


    拓跋稹以为她喜欢这里,“要不我们多留几日吧?”


    他望着她清丽如水的容颜,眉宇间氤氲的雾气就像这烟雨朦胧的江南,美得不仅是景,更在于那份融于骨的温柔婉约。


    再一想陆浑所处地界,风沙袭袭、日照强烈,苍茫又荒凉,除了夏日,其它时候都是草不生花不茂,哪里及得上这里的精致富饶。


    她应该会不适应吧……


    就像他娘一样,生活了那么多年,依然心心念念是回到故土,回到京城。


    拓跋稹抿了抿唇,忽然生出一种就此停下、陪她在这终老的念头。


    如果是她喜欢……


    “不用了。”顾茉莉收起笑,仿佛刚才的欢喜只是拓跋稹的错觉。


    “我现在更希望恢复光明。”


    “……”身边没了声音,只有扶着她的手一直没放开。


    顾茉莉垂下眼,也不再说话。


    一直到了暂时居住的客栈,她伸手要推开门时,才传来拓跋稹有些干涩的嗓音——


    “恢复了,你会走吗?”


    这是个无解之题,拓跋稹迟迟不敢给她解开药效,是担心她恢复后就会想办法离开,可他不解,顾茉莉始终心有疙瘩,对他生不起好感。


    左右为难,进退维谷,说的便是他如今的处境。


    顾茉莉没回答,直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独留下拓跋稹对着紧闭的房门苦笑。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口再次传来动静。小厮打扮的男人上了二楼,见了他顿时满脸堆笑,“客官,您点的饭菜好了,您看是下去大堂吃,还是小的给您端上来?”


    拓跋稹敛起表情,打量他几眼,确定还是之前那个小二,才收回视线。


    “端上来。”


    “哎。”小二又小步跑了下去,不过须臾,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粗布的妇人重新走上来。


    妇人佝偻着背,似是有些瑟缩,小二一边低声喊着“端好了,千万别洒了”,一边朝拓跋稹陪笑。


    “小的亲戚,一直在厨房帮忙,没见过什么世面,客官莫怪。”


    拓跋稹没太在意,早已习惯了中原女子见了外男就一副恨不能避而远之的姿态。尤其他生的格外高大,看惯了江南秀气文弱书生的南方人更觉畏惧。


    他趁着房门打开,飞快朝里望了一眼,见顾茉莉好生生坐在窗边小榻上,不由松了口气。


    除了一开始她还不适应无法视物时,让他喂了几次外,之后她就再也不让他动了,宁愿自己摸索,也不想让他一直待在她附近。


    他能感受到她的抵触,为了不让她更加反感,基本只在门外等着,防止她出现磕碰再伤着。


    “你去吃饭吧。”顾茉莉仿佛察觉到他在看她,朝房门的方向偏了偏头。


    “你不是早膳也没吃。”


    话语平淡,却隐含关切。


    拓跋稹一怔,随即巨大的喜悦包裹住他。她开始关心他了,这是不是代表他这段时间的努力并不是毫无作用?


    “我这就去!”他兴奋的应了,仿若得到了天大的恩赐。


    妇人放下托盘,瞥了眼兴冲冲离去的背影,眸中划过一丝异色。


    “魏小将军?”顾茉莉突然开口,嗓音压得很低。


    魏司旗一惊,猛地转头,她怎么知道是他?


    “你身上有股很独特的气味,像是青草香。”顾茉莉轻轻笑开,“在船上的时候我就闻到了。”


    魏司旗下意识抬起手臂闻了闻,他怎么从没发现身上还有什么香气?


    话说香气,也该是她身上的比较明显吧……


    他再次垂眸打量面前的少女,她坐姿端正,即使看不到也尽量正面对着他,他说话时,她的眼睛落在他身上,认真而专注。澄澈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身影,清晰得好像湖水。


    真漂亮啊,他忍不住在心里感慨。


    仅仅只是这么坐着,就让人挪不开目光。


    而且她还很聪明。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向她解释,“我以为拓跋稹会直接回陆浑,所以一直朝北追击,铁拳留在了京城我小弟身边,直到小弟给我传书,我才又从北边折返回来……”


    这么一来一回,即使有她一路留下的线索,他再日夜兼程,时间也被耽搁了不少。


    “没关系,并不晚。”顾茉莉撑着桌面站起身,魏司旗几乎没做思考就伸出手去扶她。


    手一碰上,两人都有些愣神。


    魏司旗是惊讶于女子的手居然这么软、这么小,似乎还没有他的半个大。触手冰冰凉凉,软糯又细滑,比他曾摸过的任何绫罗绸缎都要柔软。


    他不由又攥紧了几分。


    常年习武之人体温较于旁人偏高,顾茉莉只觉好似握住了一个暖炉,冬天很舒服,夏天就有些热了。


    她抽了抽手,“魏小将军?”


    魏司旗这才惊觉,赶忙放开,“抱歉!”


    才见面就已经道了两次歉了,顾茉莉忍不住失笑,“是我该谢谢将军。”


    她知道他是怕她不方便才想帮她,又怎么会因为无意间的一次触碰就见怪。


    况且他还为了救她来回奔波数千里。


    “多谢魏将军。”她福了福身,真诚致谢。


    “不用、不用……”魏司旗想扶她又害怕再碰到她,急得挠挠头。


    注意到桌上还冒着热气的饭菜,他猛地一激灵,差点忘了正事。


    “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魏将军。”顾茉莉含笑打断他,示意他瞧她的眼睛。“我只怕是暂时走不了了。”


    原以为远离了京城,拓跋稹就会先解了她的禁锢,没想到即便到了江南,他仍然戒心不减,恐怕只有真的回到了陆浑,确定她再也逃不走了,他才会放心的给她解开。


    “宫里那么多太医……”


    顾茉莉摇摇头,她曾经“好奇”的问过拓跋稹,什么样的药材t才能达到暂时封锁视力的作用,他拿出来给她闻过,也告诉她,想要达到效果,药只是一方面。


    那还有另一方面是什么,他却没说。


    她不敢赌回去后太医一定能给她解开,若是解不开呢?是一直这样下去,还是再去求拓跋稹?


    “魏将军,我不想成为大昭的弱点。”她这么告诉魏司旗。


    她也不想永远受制于人。


    魏司旗默然。


    如果太医真的解不开,以萧彧的在乎,他决计不会愿意她一直看不见。他会去找拓跋稹,并且肯定会做出妥协。


    拓跋稹会要什么?要人,那就还是回到了原点,救人等于没救。


    要城、要钱?萧彧会同意,可置百姓于何地?


    大昭已经分成了两份,难道还要再送一部分给异族吗?


    不说萧彧会因此遗臭万年,便是顾茉莉也会被定为妖后,受世人口诛笔伐。


    思来想去,似乎除了跟着回陆浑外,竟然再无他法。


    他拧起眉,凝视着面前柔弱却也坚韧的女孩,眸底划过一抹坚决。


    “那我陪你去!”


    如果这是唯一的选择,那我陪你一起,绝不让你孤单前行便是。


    顾茉莉怔愣了片刻,缓缓笑了,“好啊。”


    去看看孤烟直的大漠,看看落日时的黄河,瞧瞧塞外风光,然后再一起回归故里。


    *


    拓跋稹再启程时,队伍里多了一个不起眼的厨娘。


    一是顾茉莉喜爱她做的饭菜,有她在,每每进食都比以往多;二来她身边确实缺个婆子使唤,她不愿他近身,很多事情她又不方便做,临时买丫鬟,靠不靠谱另说,只怕她也不习惯。


    所以他在多方调查后,确定那人没有问题,便特意花了大价钱从酒楼买了她的身契。


    为此还把她的“孩子”也一同带上了,就为了让她可以心无旁骛的照顾顾茉莉。


    “她是个寡妇,丈夫进山砍柴掉下山摔死了,孩子是个女孩,婆家不愿意养,就把她们母女赶了出来。因着和酒楼老板有那么点亲缘关系,被留在了厨房打杂。”拓跋稹将人领到顾茉莉面前。


    “小孩还算机灵,你如果喜欢,可以留在身边解解闷。”


    顾茉莉眨了眨眼,小孩?


    “夫人,我叫西儿,您也可以叫我西西,或者小西。”孩童的声音轻快悦耳,还有点奶声奶气,说话却干脆利落,像是小鸟在叽叽喳喳的叫,让人生不出恶感。


    “西儿?”顾茉莉向前招招手。


    “是。”小孩颠颠的跑过去,丝毫不见外的将手放在她的掌心,“夫人,您真好看,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你见过仙女长什么样?”顾茉莉故意逗他,掌心一笔一划写的是——


    魏司西?


    她睫毛动了动,西魏王最小的孩子、魏司旗的弟弟?


    “见过呀,您不就是?”魏司西嘻嘻的笑,还不到变声期的年纪让他的声音显得雌雄莫辨。


    加上长得过于精致的五官,不用怎么装扮,只是穿上女装,就活脱脱一个小姑娘的模样。


    他嘴巴又甜,不过两句话,不仅让顾茉莉露了笑颜,就连拓跋稹看他的目光都柔和很多。


    有这么一个小家伙陪在她身边,她应该能开心一点吧?


    他望向身侧,她正歪着头认真听孩子说话,温柔又耐心。


    如果他们也能有个孩子……


    他蓦地冒出这个念头,而后如火烧燎原般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他们能有个孩子,她是不是就会愿意留下来,留在陆浑,留在他身边?


    他怔怔的盯着她,眼里有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期盼。


    “王。”侍卫敲了敲车门,粗犷的嗓音隐含着一丝激动。


    “到家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从京城到江南,再从江南到关外,他们终于来到了属于陆浑的地界。


    顾茉莉停下正说的话,慢慢转过头。属于草原的风从车外吹进来,不用看,都能感受到一股天高海阔的气息。


    羊群咩咩的叫,马儿肆意的奔跑,天空似有鹰盘旋,脚下是绵软的草甸,一切的一切都与京城截然不同。


    周围好像一下子涌过来很多人,有男子的,也有妇女孩童,熙熙攘攘,声音嘈杂,七嘴八舌的不知道说着什么,随即她听到了拓跋稹的声音,而后人群忽地响起一阵欢呼,震耳欲聋。


    她微微蹙眉,因为她一句都听不懂。


    在现代,陆浑这个民族早已随着世事变迁而消失在历史长河里。或许仍有他们的后代存在,但多已被其它民族同化、融合,无法再追根溯源,自然也没有具体的语言体系流传下来。


    她突然发现,到了这里,即使恢复视力,她好像也只能做个睁眼瞎,看不懂他们的文字,听不懂他们的语言。


    饶是她再淡定,也不由露出两分茫然。


    魏司旗瞧着,忍不住偷笑。一直以来见到的她似乎都是冷静理智的,哪怕受困于人,哪怕什么都看不见,也没见她有过半点失态。


    不愤懑,也不抱怨,只镇定的想着解决之道,就像她留下的那些线索。


    他一路追随而来,每见到一处痕迹,就忍不住赞叹一分,难为她是怎么在有限的条件下想到这样的办法。


    起初是佩服,而后慢慢的多了些别的东西。


    看着那些残骸,他会不自觉幻想着她曾经坐在那里的模样,静默温婉的,宁静淡然的,然后在终于见到她的那一刻,全都化作了心疼。


    她居然看不见了。


    他愤怒又自责,如果当初路上再赶一赶,速度再快点,她是不是就不会被掳走?


    彼时,他忽然就懂了萧彧内心的煎熬与迫切。


    “你在想什么?”魏司西紧紧挨着他,旁人瞧着只以为孩子初到陌生地方有些害怕,在寻求亲人的倚靠,却不知他纯真面容下的顽劣。


    “你在想仙女姐姐对不对?”


    “你喜欢她!”他像是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双眼闪烁不停。


    “别胡说!”魏司旗低声呵斥,可心却随着他的话语砰砰直跳,既紧张又慌乱。


    “那是娘娘!”他强调着,不知是对弟弟说,还是对他自己。


    “有什么关系,喜欢就抢过来啊。”魏司西满不在乎。


    小儿子、大孙子,老爷子的命根子,身为西魏王最小的儿子,他受到的宠爱是那么多孩子中最多的,几乎就是被当成孙子一样溺爱长大。


    他出生时,王府已经搬至金城郡,他的地位类比皇子,还是最得宠的皇子,根本不懂皇帝有什么可怕的。


    “不是有句话叫近水楼台先得月,现在你离她这么近……”他说着,猝不及防推了他一下,魏司旗心神混乱,还真被他推中,直接撞到了顾茉莉身上。


    “怎么了?”顾茉莉侧眸,还以为他是被别人挤的。“人是不是很多?”


    她看不见,自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听着声音,想来也不少。


    魏司旗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深切的罪恶感。


    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身边站着的这个人心底藏着怎样的龌龊,更不知道她满心信任的会救她回故土的男人也曾有一刻阴暗的想过将她带到另一个地方……


    他猛地喘了两口气,低下头掩饰不平的心绪。即使他十分清楚她看不见,可他仍然不敢面对她的眼。


    那双眼太干净了,仿佛所有阴影都无所遁形。


    “魏将军?”顾茉莉久久听不到动静,不禁有些着急。


    “我没事……”魏司旗低哑着嗓子,和她解释情况,“拓跋稹刚宣布不日他就要大婚迎娶王妃,其他人在欢呼庆祝。”


    “也许那天就是我们的机会。”《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