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古代茉莉花三六
青城离金城郡确实不远。
顾茉莉一行慢悠悠的边走边玩,走过了广袤的戈壁沙漠,见识了壮丽的丹霞地貌,看到了独属于这片土壤的苍凉之美,也见到了如同镜子反射天空一般美轮美奂的湖泊,还去瞧了前人留下的壁画,进了不同派系的寺院,才终于在小半个月后抵达青城。
青城是座与粗犷的西北大不一样的小城,这里依水而生、依水而兴,植被茂密,河流众多,仿若北方的“小江南”。
而且由于优越的地理位置,这里气候非常宜人,不似北方干燥,也不似南方潮湿,空气干净清新,是个相当适合居住的地方。
独特的自然条件又造成了这里丰富的物产,顾茉莉一掀开车帘,眼前便是一片片金黄的稻田。
微风拂动,稻穗随风轻舞,远远望去似海浪一般。此时已是薄暮时分,夕阳西下,劳作一天的农人携着牛羊慢慢往家走,每个人脸上都是舒心愉悦的笑容。
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她趴在窗沿上静静的看着,这样的景,这样的人,真实而美好,令人忍不住心生眷念。
“在想什么?”萧彧从后头骑马过来,弯腰递给她一包东西,“看看。”
她接过,打开。油纸包里包裹着几样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点心,一阵阵香气扑面而来。她轻轻吸了一口,捻起一块尝了尝。
“怎么样?”萧彧笑看着她,“这里人管它叫枣糕馍,旁边的是核桃馍。”
“嗯,很酥脆。”顾茉莉点点头,香味很浓,却不会过于甜。
萧彧面容愈发柔和,“还有很多东西不方便带,等过两日如果你想逛,我再陪你去店里吃。”
顾茉莉看他,忽然招招手,“你低下头。”
萧彧不解,但还是笑着俯下身凑近她,“怎么了?”
顾茉莉仔细打量他的头顶,乌黑浓密的发丝被发冠束起,清雅而精致,并没有白头发。
不知那根是偶然,还是他提前处理了。
她垂了垂眼,捻起另一块他说的核桃馍递过去,“你也尝尝。”
核桃对头发好。
萧彧微怔,而后笑意如水般漾开t,他没有接,而是就着她的手直接叼走。
核桃馍不大,他一口下去大半便见了底,还剩下小半个露在外面,有些碎渣掉了下来,他又赶忙用手接住。
然而顾了下面顾不了上面,唇边仍免不了沾到了些许,倒是让一直显得格外沉稳的他多了分稚嫩。
像个偷吃糕点的孩子。
顾茉莉失笑,取出帕子帮他拭了拭嘴角,“那么急做什么?”
萧彧望着她笑,眼神专注而温柔,并不炽烈,宛若初夏的太阳温暖却不刺眼,宁静又包含情深。
顾茉莉一抬眼便对上他的目光,愣了愣,还未有所反应,身侧突然冒出一个脑袋,强势插入两人之间,吓得她本能的往后仰了仰。
“我也要。”萧統盯着她手里的点心,眼里露出几分渴望。
他长相纯稚无害,只要不故意展露恶劣的一面,就会显得十分乖巧。他也知道这点,越发耷拉起眉眼,让自己更加“无辜”。
“好饿。”他捂着肚子,似乎真的饿坏了。
萧彧瞥了他一眼,神情淡了下来。
借着重伤未愈的理由,他没有骑马,一路都坐在马车里,如今又装起了可怜。
当真越活越回去了。
顾茉莉正准备将手里剩下的几块都给他,却见萧彧不知从哪又拿出一包小一点的。
“没忘记你。”他扔过去,也不管他接不接得着,接不着里面的糕点会不会碎,只轻声对顾茉莉道:“前面不远便是齐家村,想不想下来走走?”
“好啊。”坐了小半天车,顾茉莉也觉得有些无聊,正好傍晚时分,日头不烈,她便从善如流下了车。
独留萧統捧着油脂包坐在车内,面色渐渐阴沉。
他盯着萧彧的背影,戾色一闪而逝,不过须臾便又扬起天衣无缝的笑容,扬声喊:“等等我,我也去。”
“伤不疼了?”萧彧似笑非笑。
“车厢太小,反而窝得难受,出来活动活动舒展筋骨。”萧統抖了抖衣袖,见顾茉莉没看他,他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去见岳母,坐在车里也不像话。”
不要脸。
萧彧敛了笑,谁是你岳母?
“皇后玉牒上有梓童的名字。”萧統转头,重新扬起笑容,“和我的名字排在一起。”
咔擦。
萧彧腰间的玉佩裂成了两半,他拧了拧,上好的玉石顷刻间碎成了粉末。
他随手一扬,粉末从指缝中散开,飘在空中,落入地里,除了腰间空荡荡的绶带微微摇晃,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他冷冷看了萧統一眼,却没有如他所料的那般勃然大怒,更没有动手,不过一眼,便加快了步伐追上了前面的身影。
萧統怔忪了片刻,想不到他是这样的反应。明明很生气,却克制着没发火,甚至连话都没说一句……
为什么,他这么好耐性吗?
不是他好耐性,而是没必要计较这些。
萧彧凝视着身侧的娇靥,记入玉牒又如何,即便天下人皆知她是他的皇后又如何,关键仍在她自己的态度。
她不认,再多的动作都是枉然。
他慢慢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她望过来,眼里只有疑惑,没有抗拒和排斥。
他便缓缓笑了,十指交叉,手心相连。
“下一站想去哪?”他问她。
“嗯……想去看看冰川。”
终年被雪覆盖的山巅,高耸入云的山峰,巨大的冰瀑布,以及湛蓝的、仿若一面镜子的天空,想必会很美吧。
“那我们在这里住几日就启程出发?”萧彧一边想着目的地,一边计划着,“如果娘愿意,带上她一起。”
顾茉莉看了看他,转头望向前方越来越近的村庄。
落日余晖映衬在她脸上,淡淡的光晕模糊了她的半边侧颜,让萧彧无法看清她的神色。他突然无法抑制的感到恐慌,下意识攥紧了她的手。
正要说什么,萧統追上来,拉住了顾茉莉的另一边。等她看过来,他无辜的眨眨眼,“有点冷。”
一个人走,太冷了。
萧統望着前方,虽然三个人也很挤,但如果暂时只能这样,他宁愿挤也不想一个人冷。
萧彧没再开口,和萧統一左一右护在顾茉莉两边。三人静静地走着,步子不紧不慢,直到前方传来一声迟疑的呼唤。
“……茉儿?”
三人一同望去。
齐灏站在小路尽头,一身简单到质朴的长袍衬得他如修竹般清隽秀致,原本寂然的眼眸此时正愕然又诧异的盯着这边。
“表哥。”顾茉莉扬起笑,“好久不见。”
“……”齐灏看看她,又看看站在她两侧的萧彧和萧統,一时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彧没死,他知道。在他们一家离开京城后,他占了京城,成了新皇帝,他也知道。
可是现在是什么情况?
萧統不是南迁了吗,他们不是死敌吗,为什么此刻能够相安无事的站在一起,出现在这个不算特别繁华的小村落?
是啊,为什么?
听闻消息赶出来迎接的齐国公一家人全都呆愣在了当场,饶是再能随机应变,见过了再多的大场面,此时也变得手足无措。
首要一个问题——他们该认哪个皇帝?
“此次陪夫人回家省亲,只论家礼。”萧彧毫无架子,率先朝齐国公等人拱手,“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母亲。”
最后也没落下齐灏,“舅兄。”
齐家人还没反应,萧統先嗤了一声,似在嘲讽他的虚伪。
众人的视线不由移向他,顾茉莉也望过去,没有说话,他却立马收了不屑的表情,没像萧彧那样一一行礼,只是朝众人点了点头,姿态不算低,但并没有倨傲。
他的容貌又实在加分,让人生不出一丝恶感。
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会是“名满天下”众人皆知的暴君。
世子与世子夫人对视一眼,眼底都是惊疑不定。就连齐国公都面露踌躇,实在不知该如何接待。
萧彧其实与他有仇,他不信他不知,可他始终笑吟吟的,对他的尊敬和孺慕看不出一丝作假。
萧統……
他瞥了眼孙子,他沉默地站在最后,身形萧瑟,自那日从宫中出来,他便一日比一日沉默。即使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明白肯定与皇宫里最尊贵的那位脱不开关系。
这么说来,还是有仇。
可如今,两位至尊却一起陪着他的外孙女回来“省亲”……
便是只论家礼,不谈其它,那他也该知道接谁的家礼吧!
在场最镇定的反倒是齐婉婉。
她没管那两位,径直上前拉住顾茉莉的手,来回上下打量了好几圈,确定没比以前瘦,好似还稍稍丰腴了一点点,于是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虽然也有书信往来,但不亲眼见到,总有些不放心。
“娘给你布置了个院子,和你在京中的不太一样。”她攥着她,“娘带你去瞧瞧?”
顾茉莉一怔,忽而笑开,“好。”
院子布置得很简洁雅致,一眼望过去,先是觉得开阔,院子采光极好,又通透,屋里布置皆采用的淡雅的颜色,让人身处其中只觉宁静而平和。
墙角、八宝阁上摆放着一些精巧的玩意,不贵重却有趣,几支鲜艳的花错落有致的插在花瓶里,怡然、清新。
只瞧花瓣上的露珠,就知道定然是今早才采摘来的。
顾茉莉一样样的瞧,心里像是喝了柠檬水,无端泛起酸涩。
她不在,她却仍认真仔细的给她布置了院子,不是京中的风格,自然也不是“她”的喜好。她几乎能想象得到,她是怎么一边思考着她可能喜欢的摆件,一边布置。
然后,每天再来换一瓶花。
“娘……”她反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清澈的瞳孔里并没有眼泪,皎洁如月的脸上也依然挂着笑。
齐婉婉却唰地泪流满面,因为她说——
“娘,我要走了。”
同一时间的金城郡里,骑着驴车终于慢悠悠进了城的老道见到了他新收的那个小徒弟。
相隔数月,他长高不少,人瘦了,也黑了,但更精神了,眉宇间的稚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初见成型的坚毅和果敢。
犹如一夜间从孩子蜕变成了青年。
但是这不是让他最惊讶的。
老道不可置信的看着徒弟周身隐隐萦绕的紫气,使劲揉了揉眼。
还在,不是错觉。
他指着魏司西,对陪在他身侧的西魏王惊呼:“此子有龙子之相!”
仿若时光倒转,十几年前,他也曾对着一位威严不凡的男人,指着他的幼子,告诉他“你儿子将是龙子”。
而后男人被害死,数年后,他的儿子果真如预言那般成了统摄王朝的摄政王。
历史总是在滚滚向前,却又在不断轮回。
定好的命数发生了惊天逆转,三星格局已变,t历史进程发生巨大改变,而所有的变化皆起源于一人。
魏司旗一路打到了陆浑王庭,势如破竹,陆浑族一路撤退,直退到了比遥远的西边还要再西的地方,起码百年内恢复不了元气,无法再回到故土,更无法对大昭形成威胁。
魏司骏进入朝堂,在萧彧留下的人手帮助下,以温和又不失铁血的手腕迅速稳定朝局,成为新的名副其实决策者。
其后不久,南方小朝廷发生动乱,主和派在萧統暗中支持中占据上风,向北方朝廷递交了和谈书,南北重新归于一统。
没动一兵一卒,没损一室一户,如同那日从京城撤离一般,一场可能引得天下生灵涂炭的战事便这么神奇而平稳的消弭于无形。
这一年是元武九年,也被史学家们称为“神奇的一年”。
这一年京城先后经历了三任统治者的变迁,但都无一例外没对百姓造成半分影响,完全违背了正常皇位更迭发展的基本规律。
任由往后每一代的政治家们、历史家们翻遍史书、想破脑袋,都始终找不到促使这么变化的缘由。
萧統南迁还能说是懦弱,可为什么萧彧夺了京城,却又拱手让人?他们两人之后又为什么一同失踪、下落不明?
他们去了哪里,是死还是生?
有人说是西魏王使计引两人上钩,等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之际,趁机害死了另一个,因为他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养子立于朝堂,亲子开疆拓土、镇守边关,两人都没登基,但随后的继任者却是他们的弟弟、西魏王最小的儿子,西魏王也成了不是太上皇胜似太上皇的存在。
有人说是有江湖术士号称找到了蓬莱仙境,两位皇帝都随他出海寻仙了,毕竟做人间的皇帝只能几十载,得道成仙却能长生不老。
还有人说萧家出情种,两位都是因为失去了心爱之人,遁入空门了,甚至有人信誓旦旦言曾在何处庙宇见过他们。
各种说法纷繁复杂,令人眼花缭乱,乃至到了现代,在网络上又衍生出另一种不可思议的说法——
两人之间存在不伦之情,失踪是因为情感不容于世,双双归隐了。
爱好者信以为真,一时间涌现出大批同人文,令两人在网上的热度越涨越高。史学家们对此却是一笑置之,他们宁愿相信第一种说法,是西魏王暗害了他们,只是为了名声隐而不发,也不相信是因为什么感情。
然而,随后的一项考古发现却打破了他们这种认知。
大昭在位时间最久、也是最出色的皇帝魏司西陵墓被发现,令人惊奇的是,里面没有丰厚的陪葬或兵俑,只有一副棺柩,棺柩里放着一条一指宽的纱巾,和一份玉牒。
正是大昭失踪的那份记载了皇室成员名讳的玉牒。
上面一句特殊的话吸引了众人注意——
元武九年三月太祖之侄、北冥王彧大婚,五月帝大婚,其妻/其后——顾氏茉莉。
这一年,魏司旗被封为骠骑大将军,位列三公之上;魏司骏就任尚书令,统参议大政、综观政务,为百官之长。
此二人皆终身未婚——
作者有话说:三王一后,其实是三大王(萧彧萧統拓跋)三小王(魏家三兄弟)
明天番外和直播的第二层真相
下个故事大院茉莉花,小甜饼、不be(我保证[笑哭])
其实这个也不算be,三个人还是过了一段时间的(咳咳)
明天见,感谢朋友们的一路相伴和支持,比心比心[比心]
第72章 古代茉莉花番外
“警报、警报……”
警报声再次响起时,研究院里的众人居然不再感到惊奇,反而有种“啊、果然如此”“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三回……
还是有点好奇的。
“不是说放到远古时期,即使发生改变,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吗,怎么又警报了?”
“如果只是一个人、两个人的改变,当然不会有影响。”智能女声的语气也带上了些许无奈。
上个世界还仅是局限于某一地、某一圈层,这次改变的可是整个世界、乃至历史的进程。
“这个时期原本该发生战乱,新皇帝以惨胜的代价占领京城,旧余势力占据南方,南北对峙长达几十年,外敌趁机入侵,边关动荡,内忧外患不断,民不聊生。等新帝王一死,没有留下继承人的情况下,京城会乱成一团,之后被外族攻陷。”
大昭荡然无存,人们终日生活在外敌铁蹄之下,直至百年后才会重新由另一位英雄结束战乱。
可如今动荡未起,占据大昭百年的外患更是被提前消灭,政治、经济乃至方方面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哪怕到了百年后,那个英雄也没了用武之地。
甚至往后所有的朝代都将受到影响。
这样的变化,谁能承受得起?
“嘶……”众人倒抽了口气,再是想不到,不过投放了个人,竟然能影响后世千秋万代?
“那怎么办?”“赶紧转换时空啊,趁还来得及!”“可是罗德不在,我们没有权限……”
“他去哪了!”“好像是联邦。”“快联系他啊!”
身处联邦执行官大人办公区的罗德就见光脑不停闪烁,提示一个又一个请求接入的讯息,他默默垂下头,将手背到身后,假装没有看见。
“怎么,是不是又要变换场景了?”季沛霖坐在书案后,分明没有抬头,却似有第三双眼睛一般能看到他所有的动作。
“游戏?建模?副本?”他一个一个说着,每说一个,罗德的头就更低一分,恨不能钻进肚子里。
按理他实在无需这么害怕,联邦强大,可他们一来背后有帝国,二来本就属于二不管地带,他的职位虽比不上执行官,但也算有几分地位,还不至于如此谨小慎微。
可是谁让他们有秘密呢,还是个不能让联邦知道的秘密!
“罗德。”季沛霖突然唤了他一声,嗓音低沉,透着威压。
“我先不问你其它,你只告诉我,你们想做的事会对她不利吗?”
罗德没忍住诧异的抬起头,他还是没看他,视线依然落在他身前的光脑屏幕上。他顺着望过去,一张皎洁如月华般的容颜映入眼帘。
她伏卧在女人的膝头,仿若睡着了。
他愣了愣,艰难的收回视线,心底莫名发软,原本的抵抗、害怕似乎也消退了些。
到了这个份上,再想继续隐瞒已然不大可能,那不如老老实实的坦白,或许还有转机。
想到这里,他端正了身体,郑重摇头,“没有,不会对她不利,相反这样的穿梭对她的灵魂也是一种休养和锻造,若是一直待在机舱里,即使身体不朽,精神也会陷入永久沉睡。”
季沛霖松了口气,只要对她没有不利就好……
他抬起头,神色再次变得严肃,“第二个问题,你,或者说你背后的帝国,究竟想得到什么?”
他没问这个直播是不是真的在穿越时空,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不是真的时空,他们不会数次匆忙转换,更不会缩小视角,不敢让观众再研究环境。
其实他们做得并不隐蔽,不过是事情过于奇妙,即使有人想到了,也觉得是天方夜谭而一笑置之。
可是在排除了其它可能性后,剩下的一个最不可能的往往便是真相。
他唯一想知道的,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到底为何?
不停穿梭时空为了什么,开直播又为了什么?
“……为了找诺亚方舟。”罗德低声道:“关于方舟上养育着大量海洋浮游生物和植物,还有各类种子以及种植方法,这些记载都是真实的。”
星际资源匮乏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若是再不能找到替代能源,相信不久的将来很多人的生活都将无以为继。
吃,是一个国家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事。当人们吃都吃不饱时,谈何作战、发展?
“而且……”罗德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偷眼觑着神色不明的季沛霖,“这几年,帝国发生了好几起精神力崩溃、人突然莫名其妙变成活死人的事情,想必联邦应该也有。”
季沛霖一愣,确实有,平民中尚不见上报,不确定有没有,但军中这样的情况已经有过数回,都是在训练后或是下战场后,忽然精神失控,等救援人员赶到,人已经没了意志。
他表情逐渐严峻,“你的意思,这些不是个例?”
“您也知道,精神力本来就不是我们的……”罗德越说声音越低,“能延续这么多年,已经到了极t限……”
本就是从摩尔曼人那里偷来的能力,强行违背了人类本身的基因而得到的馈赠,靠着技术和其它方式可能维持几代或十几代,但是凡事都有代价,命运给予你时已经标注了价码,反噬是迟早的事。
现在只是开端,假如不尽快想办法解决,等待人类的便是全线崩盘,这远远比当初被殖民被压榨还要可怕。
因为它可能直接导致一个种族的灭绝。
“摩尔曼人是真正受神保护的人……”他低低叹息,也不知道如果当年的祖先们得知如今的情况,会不会后悔那时候的决定。
季沛霖彻底呆住,怎么也想不到他以为的个别事件竟然可能随时变成群体性危机。此时他也明白罗德为什么会选择坦诚相告了,因为他们同根同源,也一样面临着相同的未来。
之前不说,可能是不想联邦分一杯羹,现在说,是想多一份力量多一份希望?
因为事情没按他原本预期的发展?
他不禁扶住桌案倾起身,目光灼灼,“那个方舟里有解决办法?”
“当初为了防止人类在地球末日中灭绝,方舟里放置了一份纯血基因液。”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罗德干脆全部据实以告。
“那是人类最后一份纯血基因液,想要摆脱精神力的桎梏,只有使人类回归到最初的基因,这是目前唯一有可能的办法。”
将基因改造的干细胞注射入人体,然后用改造细胞代替人体现有细胞,当然也有代价——回到过去,也就意味着不会再有精神力。
不过相比最初登陆星际时面临的生存困难,以现有的技术为依托,即便失去精神力,人类的安危也能得以保证。
只是个人从强大到弱小,其中的落差,或许有些人受不了。
比如他眼前这位,他可是如今能力最强的SSS级,没了精神力,也就意味着他和寻常人无异,到时只怕不一定能服众。
是强大,还是生命,这是个问题。
罗德苦中作乐的想。
这也是他一开始没打算告知联邦的原因,他们为了维持现在的统治,很可能对危机视而不见,甚至干扰破坏他们的计划。
“那你是太看轻我了。”季沛霖冷哼,“他华云礼能做到的事,我做不到?在你们心里,我就是那种贪恋权势和能力,弃全人类的安危于不顾的人?”
“咳咳,我们不是这个意思……”罗德被他说得羞愧又不好意思,“您的人品自然没人怀疑,但这不是联邦和帝国情况不同吗……”
帝国,皇帝能说了算,哪怕有三大军团,起到的影响也有限。可联邦不同,表面团结,实则各自为政。况且人多了,事情就多,但凡有人不愿意,走漏了一点消息,引得全民恐慌,反而更不好。
“我们只是为了更稳妥些、更稳妥哈。”他干笑。
季沛霖不信,但并没有揪住这点不放,别人对他的看法,他向来不甚在意,他只关心他想关心的。
“你们要找诺亚方舟,找便是,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弄个直播?”
一边说担心引起恐慌,一边又开直播,不是自相矛盾吗?
还能因为什么。
罗德苦着脸,只有两个字——没钱!
科技研究是项极为烧钱的买卖,大把大把的钱财投入进去,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会有成果。他们是有帝国做支撑,但帝国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要多少,他们就给多少。
尤其这个项目还是个“无底洞”,从前期搭建时空框架,到真正跨越时空,再在无边无际的汪洋里寻找一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小舟,耗费的财力简直无法统计。
到目前为止,他们仍尚未构建出一条稳定输送的通道,加之他们不清楚方舟的具体定位,每次都只能在大概的范围内盲投。
每投一次便烧一次钱,还不知道要投几次才能投中,不想个办法挣钱,项目随时可能由于资金跟不上而终止。
思来想去,他只能想到直播。
原本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不行再换个方法,谁知一播便爆了,不算观众送的礼物,仅纷至沓来的各项广告、赞助就足以让他维持下一次“穿越”。
不过福祸相依,因为主播,他解决了资金问题,也因为主播,他多了些额外的“烦恼”。
罗德又一次挂断研究所的通讯,默默哀叹。只怕这次过后,投诉箱里又要涌进很多封投诉信了。
季沛霖对他一点都不同情,为经费弄个直播可以理解,瞒着星际观众也有道理,但为什么连主播都瞒,让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新的人生?
如果在此期间,她行差踏错了怎么办,最后他们找到了方舟,她却要受万千星网人们谴责。
“不是我们不想,实在是没办法。”罗德喊冤,这个是真冤。
穿梭时空本就是一项违背自然规律、难以完成的事情,他们做成了一部分,但也仍然存在许多无法克服和解决的问题。
比如时空扭曲对大脑和记忆系统产生的影响,比如磁场干扰,这些都会导致记忆丧失。
更重要的是,穿越时空还可能对人的心理造成巨大影响。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换了个身份,脑海里有份新的记忆,两份记忆叠加,她会不会感到混乱?
如果一次两次还好,那么多次之后呢,她会不会记忆错乱,继而怀疑起自己的真实身份,搞不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一定程度上,失忆既是时空穿梭本身带来的‘副作用’,也是一种保护方式,不仅主播,只要是进入的任何人都无法避免,包括……”罗德说到这里蓦地一顿,生硬的转了个弯,“就算我进去,也是一样。”
季沛霖却没被他绕过去,他盯着他,眼神露出几分似笑非笑,“包括?”
“……包括我们送进去搜寻的机器,即便原本有智能,到了那也会变成普通的仪器。”罗德讪讪的笑,“所以,我们寻找的进度才格外缓慢。”
“是吗?”季沛霖声音轻轻的,神情瞧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看得罗德心里直打鼓,所幸对方似乎并不在意这个,转瞬又问起了其它。
“除了失忆,还有别的副作用吗?”
“没有了!”罗德算是看明白了,比起寻找方舟,解决当前人类面临的重要困局,执行官大人好似更关心那个女孩。
他连连保证,“除了记忆丧失,绝对不会有其它问题,而且如果能找到那份纯血基因液,也能改造她原本的身体,使她和所有正常人一样。”
季沛霖眼底亮了亮,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穿越本身不仅不会对她造成负面影响,还有诸多益处,那继续“穿梭”就仍有必要。
不过……
“关闭直播。”他对上罗德错愕的目光,语气坚定,“缺多少,我给你想办法。”
穿越有必要,寻找诺亚方舟和人类基因液有必要,但直播就不必了。如今看来大众对她都是喜爱居多,可舆论向来是把双刃剑,一不小心就会翻转,他仍是担心会给她带来麻烦。
既然直播最初的目的是为了穿越经费,那他来解决,不用她承担风险。
“这……”罗德面露踌躇。
“不行?”季沛霖看他,“还是你觉得我弄不来钱?”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罗德赶忙摆手,他怎么可能怀疑联邦最高执行官的能力,只是……
“直播权不归我们……”他轻声咳了咳,有些尴尬,“研究院只负责时空方面,进入和跳转,其它的……归华夏。”
“那个游戏公司?”季沛霖不解,“不是你们放出来的烟雾弹吗?”
既然都不是游戏,而是真实的时空穿梭,那为什么还要有个游戏公司?
“游戏是假,但公司是真。”罗德向他解释,“直播搭建、画面传输、网络稳定以及弹幕管理和宣传,这些方面都需要专门的公司,华夏是星脑综合评估后搜寻出来的选择。”
也就是说,直播与否,面向何种人群直播,如何让更多的人看见直播、进入直播,这些都归那家名为华夏的公司,即便研究院也无法插手。
因为他们是合作关系,从一开始就划分好了职权明细。
季沛霖皱眉,他可还记得辛署汇报过,在光脑里找不到关于华夏的任何讯息。
“这个得问星脑,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罗德懵懵的摇头,他是技术人员,只负责技术相关!
季沛霖瞥了他一眼,颇为无语,研究型人才都这么心大t吗,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就不怕被人坑了?
“星脑又不会骗人。”罗德很理所当然。
星际时代,人们所有的生活都在星网上,而管理星网的中枢便是星脑。“祂”的触角遍布全星网,只要祂想知道,任何事情都瞒不了祂,更别提在祂的“领域”内搞破坏。
祂无处不在,无所不知,自诞生起,从未出过错。
如果说联邦和帝国是现实生活中的统治者,人人受其管束,那么星脑便是虚拟世界的王,所有进入星网的人都受祂监督和保护。
最关键的是,祂只是一个“程序”,不是人,自然也没有人类的情感,什么阴谋诡计、权衡利弊,祂通通没有,所以人类能够放心的徜徉在星网上,从不担心受到不公平对待。
这也是人们会将重心偏移到星网上的重要原因。
但正因为如此,才更可怕。当所有人都全心全意信赖某样事物时,一旦祂出了错,那便是巨大、而无可挽回的。
季沛霖心底滑过一抹异样,可还不等他抓住、细细思索,光脑提示音再次响起,他的思绪不受控制的偏了偏,再回过神时,异样已然消失,快得再也无法聚拢。
他拧了拧眉头,望着声音来源方向。罗德捂着光脑,干笑。
研究院那边看来是真急了,通讯一个接一个。
“你去处理吧。”季沛霖走回位置上重新坐下,“直播的事,等我查清了华夏再说。”
从他这里是得不到任何有用讯息了,想关闭直播,只能找华夏,而华夏的内容受星脑保护……
季沛霖点了点桌面,没再言语。
罗德松了口气,这一关终于过了。
“那您忙,我先回了……”他笑着就要往出退,却不想就在他即将出门的一霎那,季沛霖突然又叫了他一声。
“罗德,华云礼最近怎么样?”
“啊?”罗德慌乱了一瞬,很快又恢复自然,“陛、陛下当然还在帝都……”
季沛霖眯着眼,他刚才问的可是“华云礼怎么样”,他却回答“他在帝都”。
有意思。
他笑了笑,挥手,“去吧。”
“……哎。”罗德一头雾水的走了,直到走出很远,好似还能感受到一股锐利的视线在紧紧盯着他。
他摸了把头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的汗,决定再往帝都走一趟。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件事。
他打开一直在闪烁不定的光脑,没等那边开口,直接道:“跳转时空吧,下一个尽量靠近现代。”
既然到了远古时期都无法改变世界受到影响,那不如还是回到现代,尽量在改变产生前完成搜寻。
只有越早找到方舟,这场时空之旅才能越早结束,继续在古代耗着没有意义,可能还会增加其它变数。
他抬眸望向帝都,这趟旅程对他们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第73章 古代茉莉花完
寅时时分,天还未亮之际,皇城已是热闹起来。
大臣们或乘轿或坐车或徒步行至隆宗门外,这里有个地方名“天街”,将皇宫分成了外朝和内廷,是兴隆帝前年才新开设的一条“早食街”,专门为了早起上朝的大臣考虑,让来不及在家用膳的他们可以得以在早朝前用点吃食,暂时填饱肚子,不至于腹内空空的参政议事。
“皇上还是体恤咱。”
一脸青涩的年轻官员一手拿着一块香麻饼,一手捧着一碗杏仁茶喜滋滋的喝着,再是想不到高高在上的皇帝居然能想到这么细小的地方。
他出身农家,考了三次才高中进士,终于能入朝为官。今天是他第一天正式上朝,昨夜既是激动又是忐忑的一宿没睡着,今早匆匆爬起,连口水都没喝,还以为就要这样在朝上站一早上,谁成想进了宫竟是就有热腾腾的茶点,而且味道着实不赖。
尤其这个饼,又香又酥,里面的肉馅鲜烂绵软,比他以往吃过的任何饼都要好吃。
“你以为呢,这可是宫里太监的拿手绝活,里面是苏造肉,以前可是只能皇上吃的。”另一明显老道很多的同僚轻哼一声,带着些许得意的“传授经验”。
“咱们这位皇上虽然在北方长大,但口味偏南方,尤其喜爱淮阳菜系,连带着宫里的御厨也是南方人居多。”
说到这里,似是想到什么,他偏头看向他,“你也是从南方来的吧?”
“对,咱老家青城的。”
“青城?”
周围人都不由望过来,“你是青城人?”
“对……”那人疑惑的四下看看,有些紧张,“怎么了?”青城有哪里不对吗?
“挺好的。”最开始说话的同僚笑着拍拍他的肩,面色比之前亲切很多,“青城是个好地方。”
特别好的地方,好到连皇上都会特别关注。
“咱也觉得咱青城特别好。”愣头青没察觉到他的变化,兀自在呵呵傻笑,“人好、环境好、山水好,吃的也好。”
“是是。”那人随口应着,看了看天色,起身,“你吃好了吗,快到时辰了,该去排队了。”
“哦哦……好了、好了!”年轻官员匆忙将最后两口饼子塞进嘴里,又猛灌了口杏仁茶,放在碗时,碗里干干净净一口不剩。
同僚嘴角抽了抽,不是说吃的好吗,怎么像是从来没吃过好东西似的?
“不能浪费。”年轻官员一边拭口一边朝他笑,“等明日咱再来尝其它的。”
“那你可能得失望了,明天你暂时吃不着。”
“啊,为什么?”这个街不是每天都摆吗?
是每天都摆,但我们不是每天都上朝。
同僚也回以一笑,“接下来会有十日的宁休,你进不了宫,自然也吃不上了。”
“欸?”年轻官员愕然,宁休,还连着十日?
做官……这么轻松的吗?
他呆呆的跟在同僚身后,排队进入广场,再随着人群迈进大殿。因为心里一直记挂着休假的事,朝堂上讲了什么都没仔细听,不过今日皇上似乎也很着急,只简单处理了几件着急的事,便挥挥手宣布退朝了。
等他抬起头,上方已然没了那个明黄的身影。
他:“……”
这个朝上的他有点无所适从,好像处处都和他以为的不一样。
他们的皇上不是号称最勤勉、最英明的帝王吗,怎么……怎么瞧着传言有误?
“不是传言有误,是你来的时间正巧。”同僚和他一起往出走,看着身边三三两两说着接下来十日计划的其他官员们,轻轻叹了一声。
“又是一年夏日了。”
夏天,是她离开的季节,也是一些人一年中唯一一次会面的季节。
魏司西快马加鞭赶到金城郡时,魏司旗正坐在她曾坐过的石桌边,静静盯着湖面独自饮酒。
岁月似乎格外偏爱他,即使他已从孩童长至中年,可他的十八哥仿佛仍如记忆中那个肆意潇洒的少年郎般鲜活。
面容依旧俊朗,眼神依旧明亮,身姿依旧挺拔高大,就连唇边的笑纹也仿若昨日一般。
可魏司西却知道,不一样了,从那年开始,随着那个人的离去,他永远朝气蓬勃、阳光乐观的十八哥也随之一起消失了。
留下来的是金城郡的守护神,是大昭的战神,是陆浑以及所有外敌的噩梦,唯独不是“魏司旗”。
他垂了垂眼,将难过掩藏心底,再抬起时,脸上只余轻松愉快的笑容。
“十八哥!”他跑过去,丝毫不顾及身为皇帝的威严,一如小时候那般故意拍了下他的右肩,人却跑到他的左边,有意逗他,“嘿,猜猜我在哪里?”
魏司旗敏捷地抓住他的手,一勾、一拽,差点将魏司西摔出去。
“停停停!”见他还要动手,魏司西赶紧讨饶,“我错了,十八哥。”
“你退步了很多。”魏司旗斜眼瞧他,不知是开玩笑还是真的不满。
“你以为我是你吗,一天不是在带兵,就是在跑马。”魏司西一屁股坐到他旁边,也不管他有没有用过,直接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语气很有些怨怼。
“大哥撂挑子不干,让你去京城你也不去,就独留我一个,你知道我每天光批阅奏折就要花费多长时间吗?”
他伸出一只手,来回翻了翻,“十个时辰啊!一天十二个时辰,除去吃饭睡觉,我都在看奏折,哪还有时间练武?”
“偷懒就偷懒,别找借口。”魏司旗轻嗤,一把夺回他手里的杯子。明明那边还有好几个没用过的,偏生每次都抢他的用,也不知什么毛病。
“不信,你和我换换!”魏司西一脸的苦大仇深,“t这个位置谁坐谁知道。”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几乎一睁眼就在忙,还要和一群大臣们“勾心斗角”,那个心累啊。
“怪不得他们都不愿意干,全跑了……”他小声嘟囔。
可再小声,耳聪目明的魏司旗还是听见了。他默了默,转过头继续盯着湖面。
魏司西也沉默下来,有些懊恼他的嘴快。明知他十八哥的痛,偏还在痛上撒盐……
他偷偷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不管长多大,在别人面前装得有多正经严肃,一到亲人面前,他不由自主就会露出几分骨子里的鲁莽。
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变。
他低下头,乖乖取了新杯子,给自己和他的杯子里都倒了一杯,而后也不等他回应,兀自碰了碰他的,扬起脖颈一口饮尽。
如此几杯下肚,原本清明的脑袋渐渐变得混沌。等魏司旗从思绪中抽离,再回过头时,就见他已然喝了大半壶,满脸都是红晕,明显醉得不轻。
“……明知自己酒量不行,还喝这么多。”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他无奈的站起身,正想着要不要干脆将他往湖里一丢,直接醒醒酒,却见他忽地一歪,整个人扑到他身上。
“十八哥,我好想你!”
“……别闹。”魏司旗面色有些发黑,怀疑他是装醉。
“我还想大哥……想父王,想金城郡,做梦都想回来……”
“每年都要回来住几天,你还想怎么样?”哪个皇帝像他一样任性,说宁休就宁休。
魏司旗按住他的胳膊就要往外扯,下一秒却蓦地僵硬在原地。
喝醉酒、意识完全不清醒的男人抱着他呜呜哭泣,终于喊出了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思念——
“我好想仙女姐姐……我说等我长大了要娶她,可她为什么不等我……”
“……”
魏司旗愣愣的站着,耳边他仍在喋喋不休的哭诉,他却觉得什么也听不见了,眼前渐渐泛起酸涩,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
脑中画面纷杂,最终定格在那日城楼上的倩影。
当时何曾想过那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如果知道……如果知道……
他昂起头,任由泪水从眼角滑过,慢慢打湿了鬓发。
其实,他也好想她。
*
“怎么喝成这样?”魏司骏帮着将魏司西挪到床上,见他四仰八叉的躺着,没一会居然传来了小小的呼噜声,差点气笑了。
哪里还有一点皇帝的样子?
“你灌他酒了?”他问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人。
“没有。”魏司旗摇头,眼里已看不出异样,“可能是在京城憋太久了吧,适当让他发泄发泄也好。”
魏司骏看了看他,很想问:“那你呢,为什么没有跟着一起发泄?”
想了想,他终是没有问出口。有的人能借酒消愁,有的人却只能愁上加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正如他一样,不也“憋”了很多情绪无法排解。
他绕过这个话题,问起其它。
“什么时候走?”
“待会。”魏司旗转头,扯了扯嘴角,“等父王回来,大哥帮我说一声。”
当年魏司旗平安无恙,乔子良便知事情败落,竟是不等西魏王问罪,先勒死了女儿乔若雪,随即自己也服毒自尽。
乔侧妃闻讯,既痛失亲人,又感对不住西魏王,实在无颜继续待在王府,王妃便做主为她选了处庵堂出了家,但每隔一段时间,西魏王、王妃和周侧妃就会去看看她,在庵里小住几日,也让她晚年生活不至于太过清冷。
如今他们还在庵里没有回来。
“知道了。”魏司骏让他放心,“只管去便是,城里有我。”
魏司旗又看了眼呼呼大睡的魏司西,这才转身出去了。
等他一出去,床上的呼噜声也渐渐变小,直至归于平静。
“不装了?”魏司骏似笑非笑的望着床上,“还以为你要装到我走。”
“……瞒得了谁,也瞒不了大哥呀。”魏司西睁开眼,满脸讨好,“我的一切手段都是大哥教的,在您面前做戏,这不是自取羞辱吗?”
魏司骏轻哼一声,“你怎么你十八哥了,以至于让你都不敢面对他?”
也没怎,就是……不小心惹哭了他。
魏司西敛了笑,表情难掩黯然,“我提到了仙女姐姐……”
魏司骏一怔,眼底痛色一闪而过。屋里一时静了下来,两人一站一躺,相对无言。
那个人走了多久了,五年,还是十年?
快十年了。
魏司旗牵着马站在一座小屋门前,屋前栽满了花草,一簇簇开得十分鲜艳,显然照料的人很用心。
屋口两颗硕大的石榴树,此时花开满枝,犹如一个个红色的灯笼,照亮了屋前的路。一阵风吹来,吹动着枝叶簌簌作响,红艳艳的花瓣从枝头慢慢飘落,洒在下方的墓碑上,而后落进泥里,再成为守护花树的养料。
他的眼眶蓦地红了,双脚宛如灌了铅,无法再前进一步。
“来了?”
身后传来一道清雅的声音,他回头,萧彧提着篮子走上前,面容隽秀如玉,姿态依旧从容。
然而,却是满头白发。
当年他得到消息,不顾陆浑那边还未收拾好的战场,昼夜不歇的赶过来,见到的便是这样的他。
如果说他的思念是一种慢性毒,总在夜深人静时侵入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渐渐麻木了心脏,那么萧彧的便是鹤顶红,以至于让他一夜之间青丝变白发。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跟着倒下去,然而谁都没想到,他挺了下来,一直挺到了现在。
因为——
“这是我违背承诺的惩罚,我该受。”萧彧声音平静,放下篮子,慢慢取出里面的东西。
枣糕馍,核桃馍……都是她曾经喜欢吃的。
“我曾在大婚之日告诉她,我会珍她、爱她、重她,若是哪一日我没做到,或是让她不开心了,她可以随时离开。我没做到,所以……她走了。”
他将糕点摆好,朝他笑了笑,仍是往日的风采,眼底却沉寂空洞如一片深渊。“如果我也跟着走,太轻巧了。”
一抹脖子不过一瞬间,之后再无痛苦,可他的错却不能那么轻巧的还完。
他该日日受那份痛。
萧彧走到石榴树下坐下,轻轻拂开落在碑上的花瓣,一点点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这是他每日都会做的事,然后他便会在此一坐一整天,周而复始,年年月月日日。
直到老天爷认为他的罪孽还够了,肯将他收回去。
魏司旗忍着心头酸楚,坐到他旁边,小心注意着没有踩到花瓣。
她喜欢花,应该不会希望它们受到践踏。
“齐姨还好吗?”
“还不错。老夫人这两日梦到老国公了,她陪着老夫人去了寺里。”
齐国公毕竟上了年纪,早年又在战场上多次受过伤,之前瞧着还算硬朗,实则一直饱受暗伤折磨,前些年也去了,余下齐婉婉陪着老夫人,侍奉她颐养天年。
萧彧每天一早就会去看看她们,这也是他能挺下来的一个原因,他要代替她陪着她在乎的亲人。
不然以后若是遇到,她问起,他又该怎么回答?
他温柔地注视着碑上的名字,指尖一点点描绘这上面的纹路。
只要是她在乎的,他会帮她守护好。
魏司旗又想落泪了,他撇过头,将眼泪憋了回去,猜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问,“齐灏还在教书?”
“嗯,他办的私塾这两年有几个考中了秀才,名声传了出去,慕名而来的很多,但他每次仍只收十个。有你小弟的暗中保护,青城也无人敢找他麻烦。”
“没成家?”
“没有。”
“家里不催吗?”
“世子夫人前些年着急,去年齐灏从旁□□里抱回来一个父母双亡的孩子养在她膝下,如今她将那孩子当孙子养,倒是再不催了。”
“那挺好。”
两人如老友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聊齐家,聊西魏王府,聊魏司西。
“他做得不错。”萧彧笑,“如果她知道,应该也会高兴。”
如果她知道……
魏司旗的眼泪终是没忍住落了下来,他死死低着头,眼睁睁看着泪水滴答滴答,逐渐打湿了身前的地面。
可惜,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明明离开前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走了,而且还是那么迅速,猝不及防,根本不给人一点反应的机会。
“可能因为她的到来本就是意外吧……”萧彧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起初他也想不明白,日也思、夜也想,他亲眼见证了她在他面前快速衰败,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任他找了多少大夫,都找t不出缘由。
直到他后来又见到了一次那个老道。
“她本就是早夭之相,照命数该陨落在冬季,偏生多出了半年,好生奇怪……”
冬季……
他想起初遇她的那次落水,所有疑问都得到了解答。
往往最不可思议的便是真相。
萧彧头枕着膝盖静静坐着,银白的发丝垂落额前,他看着,却再没有一个人伸手替他拔掉。
魏司旗一直陪着他坐到了天黑,又从天黑坐到了天色蒙蒙亮,他才踉跄着起身。
最后看了眼被花簇拥的墓碑,慢慢转身离开了。
没有告别,没有再见,因为他们都知道,明年这个时候他就会再来。
不是他不想一直守在这里,而是她曾待过的金城郡也需要守护。
她在意的百姓,他得替她护着。
而且……这里已经有了两个人。
是的,两个人。
萧彧拍拍身侧的土,他觉得死太轻巧了,可有的人是一日都活不下去。
当年他一夜白头,萧統却下落不明,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棺柩下葬,抬棺的人无意中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重?”
他才恍然明白,只怕当时里面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他不知何时跑了进去,在所有人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和她永久埋在了一起。
他想,他当时应该非常难受,密不透风的环境,不亚于活埋,可他应当也是庆幸的,因为他终于永远拥有了她,只有他们两个人。
萧彧独自坐着,渐升的日头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落在空旷的地面上,孤寂而单薄——
作者有话说:呜呜明天见
第74章 大院茉莉花一
“怎么还没醒啊?这都快一天了。”
“医生说有那啥……那啥脑震荡,可能要晚点醒。”
“不会把脑子弄坏吧!”
“不会、不会,医生说轻微的,没多大事。”
“都怪那群街溜子,整天无所事事,不是打架就是乱窜,迟早都得送进去吃枪子!”
“嘘,这可不兴瞎说。”
“谁瞎说了,前个那谁家的姑娘上夜班回家,路上就被欺负了,如今人都还没找着!”
“小声点,别吵着闺女……”
顾茉莉意识刚清醒,就感觉脑子里嗡嗡的,像是被谁捶了一拳,晕晕乎乎,还有些反胃恶心。
她没忍住咳了咳,感觉脑袋更晕了。
床边的说话声停了,有人扶住了她,急切的在她耳边呼唤,“闺女,闺女,你醒啦?怎么样,头疼不疼,还认得妈不?”
一声接一声,焦急又担忧。
顾茉莉思绪一顿,忽然想起上个世界她醒来时似乎也曾发生过类似的情景。
娘……
想到这个称呼,她眼睑颤了颤。
当上个世界发生巨大改变时,她就预感到了她可能会很快离开,所以她顺从当时的心意去见了齐婉婉,便是想在她们忘记她前,好好道个别。
然而出乎她预料的是,她并不是如第一个世界一样突然转换场景,抹掉她存在的痕迹,而是真的“死亡”。
为什么?
是那个世界有什么特殊性,还是因为逆转时空代价太大,祂们也无能为力了?
如果是后者,是不是代表接下来的世界跳转会越来越少,甚至……即使世界发生巨大改变,她也不会立马离开?
一瞬间她心里过了无数个念头,关于“祂们”的,关于穿越的,还有上个世界的一些人。
齐婉婉,萧彧,萧統……一张张面孔出现在她脑海,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似乎看到了他们脸上的悲痛和崩溃。
手指不自觉攥紧,扶着她的人感受到了她隐隐的颤动,以为她哪里难受,急得连声唤丈夫:“快去叫医生!”
“妈……”顾茉莉拉住她,缓缓睁开眼。
眼前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女人,个子目测在一米七以上,皮肤不算白,但也不是很黑,一头利落的短发只到耳朵根,显得很是爽利。
她身上穿着一套蓝色工装,虽然袖口处已经磨了毛,手肘上还打着补丁,但整体干净整洁,并不见油污和斑点。
打一眼便知,这应该是个做事很麻溜利索的人。
此时见她终于有了动静,女人又赶忙叫回丈夫,“等等,先给囡囡倒杯水。”
“欸欸!”男人慌慌张张跑回来,提起床头的暖水壶,小心翼翼的往一个搪瓷杯里倒。
顾茉莉的视线从女人移到他,他也穿着和女人一样的蓝色工装,显然两人在同一个单位。
她又看向他手里的搪瓷杯和暖水瓶,白色的杯身上写着几个鲜红的大字——劳动最光荣,国棉二厂奖。
下面应是还有日期,只是可能使用时间太长,大部分都磨损了,只能看到最上面模糊的两个数字是“19”。
她顿了顿,环顾四周。
上白下绿的墙壁似是新刷不久,崭新崭新,白得特别耀眼。空气中弥漫着她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却不是她印象中医院的模样。
这里简陋、朴实,仿若……上个世纪。
“闺女,来,喝点水。”男人双手捧着搪瓷杯递到她面前,还不忘叮嘱:“慢点喝,小心烫着。”
“爸……”
“欸!”顾大壮瞬间笑成了花,“看来咱闺女没傻。”
“你才傻!”赵凤兰狠狠白了他一眼,没好气接过杯子,“知道烫,你不知道先等会啊,就这么给囡囡,烫到她怎么办?”
“这不是你催着要水吗……”顾大壮小声嘀咕,又挨了赵凤兰一记白眼,他也不恼,仍乐呵呵的笑着,“闺女,想不想喝汽水,爸给你去买?那个不烫,喝着还凉爽。”
“瞎嘚嘚啥,囡囡受着伤,你让她喝汽水?”赵凤兰简直能被这二愣子气死,“一边待着去!”
她一边嫌弃的挥手,一边轻轻吹着搪瓷杯上的热气,直到瞧着没那么热了,才重新递到顾茉莉嘴边,“不烫了,来,喝点。”
顾茉莉被他们这种犹如照顾小婴儿的架势弄得有点懵,如果她没记错,这具身体已经成年了吧?
怎么一个个跟哄娃似的。
“妈,我自己来……”她伸手要接,被赵凤兰也瞪了一眼。
“就这么喝,快点。”
“……”得,这个妈妈好像是个急性子。
无奈,她只得被她抱着、就着被喂的姿势喝了一口。
“再喝点。”赵凤兰见她只抿了下就要撤,又将杯子往前凑了凑,“你就是小鸡胃口,吃饭也是,每次只吃那么一点,哪里有体力,难怪被砸了下就脑震荡。”
顾茉莉:“……”这样的唠叨,有点新鲜。
不想耳朵再受罪,她乖乖捧起杯子咣咣喝。
顾大壮却不乐意了,怼赵凤兰,“这跟胃口小有什么关系,你被砸下,你也脑震荡!”
“吃饱了才有力气,有力气才能反应快,板砖砸过来时不就能及时躲开?”
“那是意外,谁能想得到,你咋不说不该走那条路呢。”
“……”
顾茉莉低着头,默默喝着水不敢插话。
记忆中他们好像一直是这么相处的,赵凤兰性格泼辣、风风火火,唯一的缺点便是爱絮叨,袜子摆放不对了,她絮叨;起床晚了没赶上早饭,她一边重点炉子一边絮叨,属于疼爱孩子、但话也得说的类型。
顾大壮性格温和,甚至有点老好人,谁家有个困难让帮忙,他总没有二话,为此没少挨赵凤兰训。
不过好在他脾气好,没有其他男人身上的大男子主义,觉得被媳妇熊没面子,他一般都是乐呵呵的听着,也不反驳,是家属楼里有名的“好好丈夫”。
但如果赵凤兰念叨孩子过了,他却会帮着回怼,特别“护犊子”。
尤其在顾茉莉这个小女儿身上,简直能称为溺爱。
原身印象里,小时候家家户户条件都不好,有的人家一天只能吃两顿饭,顿顿稀粥,可只要她想,不管是汽水、冰棍,还是鸡蛋糕、奶糖,顾大壮都会想方设法弄回来,再偷偷塞给她。
有一次因为大冬天吃了根冰棍,又出去跑了一圈吸了寒气,“她”第二天就感冒咳嗽,赵凤兰知道了,气得直接将赵大壮赶出了家门,让他在厂房睡了好几天,至今都是家属楼里为人津津乐道的“趣事”。
想起那些鲜活的画面,顾茉莉也忍不住柔和了眉眼。
这是对很普通很普通、但都非常疼爱孩子的父母,虽然他们的表现形式不同,但爱孩子的那份心却是一模一样。
哪怕家里有四个孩子,哪怕经济条件没那么富足,他们也尽量给予了“她”最好的生活。
真好。
她低眉垂眼的喝着水,不知不觉竟是将一整杯都t喝完了。等赵凤兰和顾大壮“吵”完,就发现闺女在小声打着嗝。
他们顿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让你喝点水润润嗓子,不是让你一直喝啊。”
这傻孩子。
赵凤兰一把夺回空了的杯子,“憋气!”
“……”顾茉莉深呼吸,而后使劲憋住,憋得脸都红了,“嗝”——
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嗝。
“噗嗤。”旁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三人一同回头,赵凤兰瞪眼,眼神有些凶,顾大壮也面露不悦,嘲笑我闺女?
顾茉莉还有些回不过神,一边捂着嘴,一边看过去。白嫩的小手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又干净的眼眸,澄澈中透着几许茫然。
现在还没有萌这个词,贺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又想笑了。
身体的不适感一扫而空,他不自觉扬起大大的笑容,心情前所未有的明媚。
“喂!”他突然大喝一声,见对面的女孩眼睛愈发睁大,圆溜溜的别提多可爱,他终于再次笑出声。
动作牵动了脑后的伤势,疼痛加剧,他却仿佛毫无所觉,笑得格外欢畅。
“试试,还打嗝吗?”
“……”敢情你刚才是故意吓我,就为了让我止嗝?
顾茉莉有些无语,但随即惊奇的发现,这招好像还真有用。
她放下手,果然没再打嗝。
赵凤兰的表情好了点,顾大壮却仍然面色难看,你就不能选个温和点的方式,真把我女儿吓到怎么办?
“咳,抱歉。”贺霖到底顾忌着现场还有长辈,勉强止住笑,“叔叔阿姨,不好意思,我只知道这一种办法。”
顾大壮轻哼,别以为他看不出他在忍笑。
有什么好笑的,他女儿便是打嗝也很可爱!
他上下打量他,长得倒是不错,面容白皙俊秀,一副小白脸的相貌,个子因为躺着又盖着被子不好确定,但看那双几乎抵到床尾的脚就知道,应当挺高。
只是他头上裹着网兜却有点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他想到什么,神色越发不好,“就是你害得我闺女受伤?”
顾茉莉也看着他,说起来“她”之所以会进医院,还轻微脑震荡了,当真算是一场无妄之灾。
她只是如平常一般在路上走着,谁成想不知从哪飞来一个砖块,就那么巧之又巧的砸中了她的脑袋,直接将她砸晕了过去。
简直天降横祸。
“都是他惹的!”顾大壮提起这个就心气不顺,哪有这么倒霉催的。
“别人砸他,一板砖砸下去,他没怎么样,板砖碎了,然后碎块砸到了你。”
“……实在对不住。”贺霖撑着床板支起身,对着他们扎扎实实的鞠了一躬,“害你受伤,真的非常抱歉。”
顾大壮说他没怎么着,只是气头上那么一说,实际上他伤得比顾茉莉严重得多。
不仅整个脑袋都被包起来,身上好似也有伤,行动间很是迟缓,原来带着笑意的脸上因为这么一动,煞白煞白,额上尽是汗珠,可想而知有多疼。
可他并没有呼痛,连一声闷哼都没有,不推诿、不辩解,态度郑重、语气诚恳,再看他身边孤零零的,受这么重的伤都没人来看他,赵凤兰为人母的心便软了软。
瞧他的样子,应当和她闺女差不多大,她和老顾一听说消息就跑来守着,班都顾不上上,喝水都怕她烫着,可这小子却始终一个人,连什么时候醒来的都没人知道,怕不是家里有啥困难吧?
父母双亡,是孤儿?
赵凤兰脑中划过各种凄惨的身世,眼里不禁带上了几分同情。
“算了,你也没料到……”
顾大壮虽然脸色仍不太好,但也没有再出言针对,责任确实不在他,是那个拍板砖的人。
“凶手抓到没?”故意伤人,得抓进去吧?
“不知道,我刚醒,还没来得及问情况……”
“嗯,抓到了跟我们说一声,这种坏蛋必须将他绳之以法!”
贺霖没想到他们会就这么“放过”了他,愣愣的有些反应不过来。
再怎么说,他也是间接凶手,不是为了砸他,砖头也不会碎,不会碎自然不会受牵连。可他们好似忘了这一茬,不揪着他骂,更没有提赔偿,反而问起了他的伤势。
“你怎么样,需不需要帮你叫医生?”顾大壮想起媳妇之前的吩咐,从床底下的一个布包里又翻出个军用水壶,比搪瓷杯更加破旧,瞧着用了好些年了。
“你要喝水吗,我给你倒点?”
“……不用。”贺霖忙摆手,可是随即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咕叫起来。他尴尬的捂住,一时间不知道该看谁,只能垂下头望向地面,假装方才只是幻觉。
这下轮到顾茉莉偷笑了,轻灵的笑声传到他耳里,他飞快抬眸瞥了她一眼,又迅速收回,露在外面的耳朵尖红得几乎能滴出血。
之前道歉时强装出来的镇定和从容消失殆尽,露出少年人独有的青涩和局促。
这么一瞧,好似又小了几分。
顾大壮也不好意思再板着脸了,跟个孩子计较啥?
他回头问闺女,“饿不饿,想吃什么,爸去给你们买。”
“有面条吗?”顾茉莉也有点饿了,“想吃个热乎的。”
“行,爸再给你买俩茶叶蛋。”顾大壮乐呵呵的,最爱听闺女说想吃啥。他看看闺女纤瘦的体型,决定如果有看到卖卤肉的,再买点卤肉,势必要将她喂得胖点。
他转身,却没急着走,而是问起了贺霖,“你呢,要吃啥?”
“啊?我不……”
“行了,那你跟我闺女吃一样的。”
“……”
顾大壮没等他说完,径直出了门,独留下怔愣的贺霖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
“你叔就是这性子,别管他。”赵凤兰宽慰他,“买一份也是买,买两份也是买,不妨事。”
贺霖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谢谢,好像轻飘飘的,没有诚意,可不说,更显得他冷漠不知感恩。
正纠结之际,房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不是买完饭回来的顾大壮,而是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护士。
“醒了?”她的视线在贺霖和顾茉莉之间转了转,最后定在贺霖身上,“你有你亲属的联系方式吗,费用要尽快缴一下。”
现在都是先缴费再看病,之前碍于情况紧急,只得先匆匆给他处理了伤口,后来他又一直昏迷,无法联系亲人,如今终于醒来,可不能再拖了。
“……”贺霖沉默着没说话。
护士以为他想拖欠费用,顿时急了,“你的伤口只做了简单包扎,后续还要上药输液,你不缴费的话,我们没办法弄的。伤处理了半拉子,你自己也麻烦!”
贺霖还是沉默,赵凤兰看看他,再看看护士,暗暗叹了口气,上前打断两人的僵持。
“同志,他的亲属可能这会不大方便过来,多少钱,我先帮他垫上,你看行吗?”
贺霖霍然抬头,“阿姨!”
护士狐疑的瞅了瞅他俩,无论如何,费用有人交就行。
“你和我来。”
贺霖要阻止,顾茉莉突然捂着头低哼了声,他下意识望过去,再回头时,赵凤兰和护士已经不见了。
他:“……”你们好像都误会了什么。
他能看出赵凤兰和顾大壮都有工作,家里双职工,收入应该不错,看他们对待女儿的疼宠程度就能知道,他们也舍得花钱,不然不会女儿说吃面条,他们没有一点迟疑,还要再加茶叶蛋。
如今一个茶叶蛋一毛五,一碗面条大概两毛八,加上他的,一顿饭就吃了将近一块钱,这种条件便是在高级技工或干部家也不多见,何况现在人都讲究朴素,有钱也会尽量存着,在吃上不甚讲究。
他想他们平时应当也不会这么花费,赵凤兰衣服上都有补丁,可见也是个节俭的人,可他们对待他这个陌生人却能倾囊相待,不仅买饭,还帮付医药费……
他微微偏了偏头,不愿让他微红的眼眶显露人前,然而起伏不定的胸膛却暴露了他不稳的心绪。
顾茉莉看着,也转头望向窗外,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窗外不算特别宽阔的街道上,一辆电车缓缓驶来,没有拥堵,没有车流不息,只有穿着蓝白灰的人们骑着自行车穿梭其中。
他们衣着质朴,面容清瘦,但脸上却都洋溢着笑容和希望,那么朝气、那么蓬勃向上,仿若初生的太阳,带着继往开来的勇敢和决心。
再远点,马路对面的墙上,用红漆书写着八个大字——解放思想,实事求是。
1982年,改革开放刚刚t起步,经济即将腾飞、社会即将迎来大发展的时代,烟火与诗情迸发、包容和情怀并存,人们没有太高的物质欲望,一切都很简单、自由却又充满激情的年代,也是越来越被怀念的一代。
顾茉莉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阳光正好。
第75章 大院茉莉花二
顾茉莉这个身体原主出生在纺织厂大院,自爷爷奶奶辈起便是国棉二厂的工人,即使现在退休了,也有一笔还算丰厚的退休金。
父母双职工,共生育两儿两女,大哥早早进了部队,几年回不了一次,但前年提了干,一月也有几十块的津贴,大半都被寄了回来。
二姐受那几年动乱影响没有好好上学,还和人出去串联了一阵,回来后被赵凤兰在家里死死拘了半年,随后又四处走关系将她塞进了厂里看库房。
因为库房在厂区最深处,从库房到厂大门需要骑自行车,而厂里大部分人都是互相熟识的,不是楼上楼下,就是一个院子,只要她要出厂区,立马就会有人告诉赵凤兰。
不等走到门口,人便已经杀了过来。
这般“管束”下,即使她再想做什么,也有心无力。而后政策多变,今日这个被打倒,那个被下放,其中就包括她的老师同学,渐渐地,顾二姐被吓破了胆,安心窝在了库房。
库房里积压了很多布匹面料,有些有瑕疵的,他们内部人就会“处理”了,因着顾家爷奶和顾大壮赵凤兰的关系,她每次都能分到不少,因此顾家从来没缺过布料。
在别人家都是弟弟妹妹捡上头哥哥姐姐穿小的旧衣服时,顾茉莉却能时不时有一身新衣服穿,属于在大院里被其他孩子羡慕的对象。
人多了是非就多,不可能人人都是好人,也有那小性的、嫉妒别人有她没有的人故意说些酸话,暗指顾家偷拿了公家的东西。
不过因着顾家爷奶多少有点影响力,赵凤兰又机灵,每次出门都和顾大壮拿最旧的那套工装穿,大部分人只以为他们把好布料都留给了孩子,宁愿自己穿得破破烂烂,也要将闺女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时常感叹“太过溺爱孩子”“没必要”之外,倒是再没有别的闲言碎语。
等再有人嘀咕,不用赵凤兰开口,自有别人帮她喷回去:“人家自己挣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管得着吗?嫉妒的话,你也把钱省下来给闺女做新衣裳啊!”
这时候旁人就会哄然大笑,臊得说小话的人无颜再待下去。
所以尽管顾茉莉在大院算是特立独行,但顾家的风评和乡性却依然很好,这也是当初顾二姐“叛逆”时,大家伙都愿意自发帮他们监督的原因。
尤其与顾茉莉做对比的还有她的小哥,顾家老三,只比她大一岁的顾家齐。
如果说顾茉莉永远是白净、文静的,让小伙伴们想和她玩都不太敢,唯恐弄脏了她的衣裳,被自家父母揪着耳朵骂,那么顾家齐就是孩子中的王,泥地里的猴。
不是上房揭瓦,就是摔跤打架,没有一天衣服能是完整、毫无破损的。
赵凤兰一开始还追着打,两人围着家属院来回追赶的场景几乎天天上演,人人都知道顾家有个皮猴子,天天闯祸。
不知是不是小时候被追的多了,顾家齐跑步的水平日益增长,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被路过办事的教练看中,竟是选进了国家队做起了运动员。
如今吃国家的,住国家的,反倒是从最被头疼的“刺头”变成了最不用赵凤兰操心的“吃皇粮”的人。
其中转折变化,至今在家属院传为佳话,令人啧啧称奇。甚至由此还改变了一部分家长的态度,不再严格管束调皮的孩子,有的更是有意练起了运动——
假如他们也是那方面的天才呢?
厂里听说后,特意拨款修建了一个田径场、一个篮球场,还在广场上放了好几个乒乓球桌,美其名曰“丰富职工的业余生活”。这件事被当成典型上了报纸,还受到了市里嘉奖。
厂领导惊喜之余,也不忘回馈造成这一切的源头。
顾大壮那个搪瓷杯便是那次公开奖励时获颁的,并且他和赵凤兰的工资也被提了一级,每月加起来多了三十几块,抵一个初级工人一个月的全部工资。
顾家八口人,两老有退休工资,不仅自己生活无虞,还能有余钱贴补儿孙;剩下六口,五个人有工资,两个被国家养,不但不花钱,工资还能全部省下来。
穿的不用买,姐姐拿回来布料,妈妈做成衣裳,除了日用开销,基本再没有花费。
这样的家庭,在物价极低的八十年代过得能有多滋润,看顾茉莉每日的饭食就能看出来。
早饭,鸡蛋、豆浆、包子、油条;中午,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底下再卧个水煮蛋;晚上,白花花的米饭加蔬菜加肉再加蛋,肉还是全瘦的瘦,因为她不爱吃肥的。
有时改善下口味,换个馄饨、饺子或者冷面,香浓的牛肉汤倒上去,配上泡菜的汤,再加上白醋、白糖,又酸又甜,开胃又过瘾。
如果再来瓶清爽的北冰洋……这哪里是养伤,分明是度假。
饶是贺霖也算见多识广,去过只招待外宾的友谊商店,吃过全是外文的巧克力,坐过上海牌小轿车,一时也被这样滋润的生活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如今京城工人的日子都这么好过了??
“还行吧。”顾茉莉一手拿着鸡蛋糕,一手端着麦乳精,故意逗他,“也就一般般啦。”
“……”你这还一般般的话,那满京市也没有过得好的人了。
“屋里不要紧,外面还是低调点。”贺霖望了望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现在外面比较乱,什么人都有,别轻易让人知道你家的情况。”
□□刚刚结束不久,大批知青回了城,无法安置工作,只能到处游荡。有的肯吃苦,摆个修鞋摊、修自行车摊,或是去粮站扛粮食,再不济从乡下收点东西拿到城里来卖,也能挣些钱。
不过辛苦些,天不亮就要出发下乡,回来再走街串巷叫卖。
有些人受不了这个苦,有些人拉不下脸面,东不成西不就,只能沦为社会的流浪人员,成天和与他一样的人串联在一块,不是偷鸡摸狗,就是调戏过往女同志。
他们犯的事又不大,就算被抓进去,关个几天也就出来了,可像顾家这种在城里扎了根,稍一打听就能知道底细的人家却不能轻易得罪这些人。
因为很容易遭到报复。
他们的报复可能伤害性不大,却足够恶心人。今天拔个气门芯,明天在你门前泼个粪,或是干脆去厂里叫嚣捣乱,就问这日子还过不过?
到时候只怕人人避之不及。
贺霖想到这些,面上不由露出了几丝厌憎,这个过程,他可是体会深刻。
顾茉莉看了看他,忽然一伸手,将鸡蛋糕怼到他面前,“香不香?”
“……”
鸡蛋糕贴着他的嘴唇,一张口就是绵密细滑的口感和香浓的蛋香味,贺霖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双眼微瞪。
“干嘛?”
“给你吃。”顾茉莉又将鸡蛋糕往前递了递,见他要拒绝,抢先“发难”。
“已经沾到你口水了,你不吃,我就只能扔了。”
贺霖:“……”
他无语的接过鸡蛋糕,不知是什么情绪的咬了一大口。
这时候的东西都很真材实料,口感特别扎实,他一口咬下去差点噎到。顾茉莉又将麦乳精递过去,他一边抚着胸口一边接过来,直接灌了大半杯,喉咙才顺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谋杀。”贺霖语带嫌弃,眼睛却只敢盯着地面,耳朵根又忍不住泛起了红晕。
是个有点傲娇的小孩啊。
顾茉莉忍俊不禁,总是装得很成熟,但稍微一逗就破功,也不知道是怎样的环境才能造成这样的性格。
“砸你的那个人就是那种‘流窜’人员?”
“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也害得我受伤了,我当然要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他不是。”贺霖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刚冲泡出来的麦乳精热气扑鼻,带着浓浓的奶香。
他又喝了一口,才继续道:“但他哥哥是,因为一些原因,他哥哥被抓进去了,他们家只有他和他哥相依为命,没了他哥给钱,他上不了学了,所以怀恨在心……”
“你送他哥哥进去的?”
贺霖一顿,飞快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声音更轻。“算是吧。”
“犯的什么罪?”
“抢劫。”
“抢你的?”
“……”贺霖没说话。
顾茉莉t明白了,怪不得刚才那么强调“财不露白”,原来是吃过亏。
她在他脸上打量了会。
如今刚从动荡的年代结束,经济特区刚刚成立不久,生活水平并没有多大提高,大部分人仍是面黄肌瘦,但他面容白皙,身高颀长,即使穿着打扮不起眼,可瞧着依然鹤立鸡群,也难怪有人“盯”上他。
了解了事情经过,知道了这伤到底怎么受的,她像是了了一桩心事,放松的往后一躺,准备睡会午觉。
贺霖等了半天没等来她再问,抬头一瞧,顿时无语。
吃了睡,睡了吃,这日子他都有些羡慕了。
“你就没有其它想问的了?”
“没了……欸,还有个!”顾茉莉微微直起身,双眸一闪一闪,仿若星子一般,看得贺霖呆了呆,连她的问话都没有听清,直到她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他才猛然惊醒,侧过头不敢看她。
“你说什么……”
“我问你多大呀。”
“……干嘛?”
“想知道是你大还是我大。”顾茉莉又往前倾了倾,“我十八,你呢?”
“不知道!”
“哦,那就是我大。”顾茉莉了然的点点头,笑容愈发明媚,“叫姐姐。”
“……”
贺霖涨红了脸,按住她探过来的脑袋忍无可忍的一推,似羞赧似恼怒,“睡你的觉吧!”
什么姐姐不姐姐……
红晕蔓延至脖颈,他蓦地起身,将两张床之间的隔帘拉上。哗啦一声,伴随着另一边清悦的笑声,病房被分割成了两个部分。
看不到她的人,鼓噪的胸腔终于得以慢慢平息,他暗暗深呼吸,还不忘压低声音,不敢叫对面听到。
随即他又有些失笑。
不过几句话而已,怎么搞得他比有刀架在脖子上时还要紧张……
他摇摇头,努力将杂念摇出脑海,尽量集中精神思考接下来的打算。
顾家父母好心帮他垫付了医药费,带饭时也总不忘帮他带一份,可他不能一直这么占他们便宜,这个钱他得还,但是怎么还……
找家里要吗?
贺霖神色渐渐淡了下来,正思考着,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他以为是顾大壮或赵凤兰来了,忙转身就要打招呼,却见门口探进一个脑袋。
衬衫、喇叭裤、墨镜、中分头发,帅气又异类。
贺霖一愣,那人见了他也满是惊诧,“真是小霖子!”
他一边朝里走一边朝身后喊,紧跟着便又走进来两个人,皆是盘顺高大,一进来衬得整个房间都变小了。
“你们怎么来了……”
贺霖下意识先看向旁边,帘子后安安静静,厚实的布帘将那边挡得严实,根本无法看清那头的情景。
不会睡着了吧?
他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忧吵着她,赶忙竖起食指轻嘘了声,“医院里不能喧哗,小声点。”
最后进来的人顿了顿,随手关上了房门。
“威子说在医院看见你了,我们还不信,没想到你真在这里。”贺权东扫了他两眼,目光在他被包裹住的头上停了停,表情冷肃,“谁干的?”
大有他说是谁,他马上去给他报仇的架势。
贺霖心头微暖,“没事,一个小意外,过两天就好了。”
他不想多说,旁人却不愿就此放过。第一个进来的雷正安凑到他面前,仔细瞧了瞧他的伤口,虽然都被包住了,但还是能看出伤势有多严重。
“这是下了死手啊,还叫没事?”那多大才算是事,真等没命了?
他嬉笑的面色变了,不管怎么说,小霖子都是他们院里的人,欺负他就等于是欺负他们。
“别怕,你说是谁,哥哥们替你讨回这个公道!”
“真没事……”贺霖不是客气,也不是不好意思麻烦他们,只是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
说了谁弄的,还得说他为什么会这么干,然后又要牵扯出之前的很多事,比如曾经抢劫他的人,怎么抢的,又抢了多少,最后怎么进去的。
太麻烦了,他不想费这个口舌,况且正是一个院里的,他更不想说,因为他们知道,很可能随后家里也会知道。
他垂下眼,并不掩饰他的抗拒。
雷正安毕竟和他不熟,也不好再逼问,只得回头求助和他熟的人。
“东哥,你看小霖子!”
这闷葫芦的性子也不知道像了谁。
贺权东细细打量这个堂弟,其实他也和他不甚熟悉。
那几年家里受了牵连,老爷子被下放,父亲和大伯在一些老战友的帮助下勉强得以保全,只当时还在上学的小叔因为年纪小没法安置,又担心老爷子,于是和他一起被下放到了农村,直到前些年老爷子问题解决,平反回了京市,他们才算是终于重聚。
那时候他们才知道,小叔在乡下成了亲,孩子都十来岁了。
半大小子正是叛逆的年纪,他那会忙于其它事也顾不上和他联络感情,只是偶尔会在家中听父亲和母亲念叨“小叔和孩子不亲、父子关系僵硬”“小婶怯懦,没办法融入环境”“小叔今天又打孩子了”等等。
他不耐烦听这些家长里短,往往过耳即忘。虽然都住在一个大院,但他们不同年,圈子自然不同,除了逢年过节的聚会,他们也很难凑到一起。
后来更是听说贺霖被小叔送到了离大院很远的地方上学,而且要求强制住宿舍,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见面的机会更少。
这次若不是朋友提起在医院见到了疑似受伤的贺霖,他都还以为他仍然待在学校。
“你请假了吗?”他不愿意说,贺权东也不愿勉强,对他们这些人而言,想知道自有能知道的途径。
况且照他这情况,也不一定能瞒多久。
“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学校管理很严格,几次未出勤就会联系家长?”
贺霖神色一变,这两日过得太轻松,竟是忘了这一茬!
“哥,你帮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房门再次被推开,一身军装、挺拔巍峨的男人走了进来。
脚步铿锵,神态冷峻,不知是不是经常皱眉,他的眉心有道明显的沟壑,加上锐利如鹰般的视线,打一眼便让人望而生畏。
他的出现,让屋里气氛骤然紧绷,贺权东等人也端正了神色,纷纷叫人。
“小叔。”“贺叔。”
贺璋看了看他们,没作声,寒眸扫向坐在床上的贺霖。
“老师说你私自出了学校,连续旷课三天。”他的声音低沉冷冽,透着明显的怒意。
“解释。”
自他出现,贺霖便收敛了所有表情,低着头默不作声,对于他的问话仿若未闻。
贺璋神情愈发严厉,“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我确实旷课了。”贺霖昂起头,一脸无所谓,“怎么着吧?”
贺权东皱眉,哪能这么说话,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果然贺璋面色更冷,一个健步上前,扬起手就要挥过去。贺霖梗着脖子,不躲不闪,眼里满是倔强。
“小叔!”贺权东赶忙去拦,他这会才算是明白了父亲说的“小叔和孩子关系僵硬”这话的意思。
这何止是僵硬啊,简直快要成了仇。
一个一言不合就要上手,一个明知对方在气头上偏不好好解释,还故意顶撞,哪里像父子!
“您消消气,小霖子这样肯定有原因……”
“没有原因。”贺霖打断他,“哥,你不用为我辩解,我就是故意不想去上课,我不仅不上课,我还打架……”
“你闭嘴!”贺权东简直能被他气死,从没见过上赶着讨打的。
小叔在军中多年,那手劲、力道是一般人能比的吗?
贺霖却还没完,“正好您在,我直接和您说了吧,这学我不想上了,不止今天,以后都不想上!”
贺璋越听神色越沉,直接拂开侄子的手。
“小叔!”
“这位叔叔。”
突然而起的女声令屋中又静了静,贺璋动作一滞,转眸望去。
淡蓝色的围帘被拉开,露出一张莹白如玉的脸庞。乌黑的长发被随意扎成一股麻花辫垂在肩侧,她微微歪着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过来时,让人恍然以为见到了漫天的繁星,璀璨而夺目。
似是小憩刚醒,她双颊泛着粉,瞧着无比惹人心怜。
众人皆是一呆,没想到屋里还有别人。
顾茉莉朝贺霖眨眨眼,不等他反应便转过头,对着贺璋礼貌又可爱的笑了笑,“请问他是您的亲生儿子吗?”
贺璋被她注视着,不知为何心弦一紧,竟是莫名有些紧张。
他有些错愕,又有些不可思议,到了他这个年纪、这个位置,即便面见首长也是淡定自若,怎么会对着一个小姑娘却紧张起来?
他怔了怔t,仍是维持着表面的冷静点了点头,“是。”
“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后爹……”顾茉莉嘟囔着,声音却所有人都能听见。
雷正安险些笑出声,这是在指责贺叔不配为人父?
贺璋眉间沟壑愈深,心头涌起一股不悦,但并不是对着女孩,而是一种他也无法言喻的情绪。
顾茉莉没管其他人的神色变化,一边下床穿鞋一边继续“礼貌发问”:
“您近视多少度?”
“……我不近视。”
“那您怎么没看到他头上这么大纱布?”顾茉莉走到贺霖身边,虚虚扶着他的头给贺璋看。
“亲生父亲,又不近视,能准确找到儿子病房,应当知道他受了伤,进来第一句话却不是询问伤情、关心他的感受,而是指责?”
她抬眼注视着他,任谁都能看清她眼里的认真。
“逃学比儿子的命重要?”
贺霖垂下头,掩住通红的眼眶,听着轻柔悠扬的声音在耳边一句句发问。
“您知道他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吗,您知道他曾遭遇抢劫吗?”
“您知道他怎么化解的吗,他又是为什么被人砸破脑袋吗?”
顾茉莉看着沉默的贺璋,轻笑:“您什么都不知道,您只知道指责。”
“哦,还有打人。”她似有所指的瞥了眼他的手。
贺璋手指抽了抽,慢慢放回身侧,“这位小同志……”
话刚出口,他又顿住了,想起之前她称呼他的那声“这位叔叔”,忽然便说不下去了。
“小顾,您叫我小顾就好。”顾茉莉笑得温软又可人,无论从语气、表情还是姿态,都尽显友好,完全看不出有在“怼人”。
雷正安又想笑了,只得撇过头憋得脸通红,连贺权东眼里都闪过一抹笑意。
贺璋可能是由于早年经历,性格不苟言笑,无论什么时候见他,好似都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加之他浑身气势又足,如今也是位高权重,旁人见了他首先都会怯三分,即便是同住一个大院的孩子,也不敢随意在他面前放肆,总是规规矩矩,唯恐他下一句就是斥责。
然而眼前的小姑娘似乎感受不到他身上的威压,不仅敢和他说话,还句句暗含锋芒,直往他心窝子上戳,仿佛一点都不怕他。
可你要说她鲁莽、不懂事,也完全不是。她在“指责”他为人父的失职时又始终把握住了一个度,既不会让人恼羞成怒,又不会让人把她当成孩子,听不进她的话。
而且她笑吟吟的,如同所有父母都会赞扬的乖孩子,长得又好,哪怕是被指责,也根本无法对她生气。
贺璋也是,他不但没有生气,还有点莫名的想笑。
被个小姑娘各种明嘲暗讽,这种感觉当真人生第一遭。
但他并不讨厌。
“小顾,你和贺霖?”
“他是被板砖拍的倒霉鬼,我是被拍他的板砖碎块拍到的倒霉鬼中的倒霉鬼。”
顾茉莉偏头,让他能看到她后脑勺的伤,“这个机率,比您不是后爹还不可思议。”
“哈哈哈。”雷正明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贺权东勾了勾嘴角,碍于小叔的面子没有笑。
贺霖肩膀抖动,强忍着的眼泪终于落下,却是被乐的。
贺璋哭笑不得,这丫头刺他上瘾了?
“是我不……”
“是302吗?”“对,就是这间。”
门外突然传来对话声,打断了屋内终于和乐起来的氛围。贺璋止住话头,这个声音……怎么有些熟悉?
他眉头蹙了蹙,还没等想明白,房门被敲响,一下一下不紧不慢。
“请进。”顾茉莉扬声对外面喊,心想可算是有人知道先敲门了。
她不知道的是,雷正明等人以为病房里只有贺霖,男人之间很多时候不在意这些小细节,想进来就进来了,如果早知里面还有她,肯定不会直接闯。
不过她这会也顾不上其他人,因为随着房门再次被打开,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显露在人前,屋内的气氛又一次发生改变。
“姑姑。”
“顾阿姨?”
“……玉绪?”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众人皆愣了愣——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76章 大院茉莉花三
病房内,气氛有些怪异。
站在雷正明身边、从进来后一直没吭声的男人抬起头,眸光在顾茉莉和来人之间转了转,眼底浮上些许异色。
她刚喊的——是“姑姑”?
“顾阿姨有侄女?”雷正明怼了怼他,既惊讶又好奇,“怎么从没听你说啊?”
他也不知道,上哪说去。
蔚长恒没吭声,目光落向来人。
顾玉绪也没想到房里还有这么多人,而且都是熟面孔。眼神在贺璋身上停了停,她表情不变,提着包的手却有些发紧。
但她没说话,而是掠过他望向蔚长恒几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来看小霖子。”最活跃的雷正明率先抢答,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房内古怪的气场,热心又活泼,“顾阿姨好久不见,您越发漂亮了。”
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被夸漂亮,顾玉绪也不例外,紧绷的神色松了松,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还是比不上吴姐。”
吴秀莲,正是雷正明的母亲。
互相恭维嘛。
说了这一句,她便移开视线,也没和其他人打招呼,径直走到顾茉莉身边,先是仔细打量了她几眼,似是在确定她的状况,随即定在她的后脑勺。
“疼吗?”语调轻柔,含着无限疼惜,“我去家里没见到你人,还是听隔壁的李婶子说你受伤了,才知道你在这里,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
“不严重,小伤而已。”顾茉莉仰着小脸,笑得乖巧,“这不是怕您跟着忧心吗?”
“你不说,我才更忧心。”顾玉绪瞪她,手掌轻轻抚上她的伤口,想看得更仔细些,却又害怕弄疼了她,动作间满是小心翼翼。
“医生怎么说,会有后遗症吗,会不会留疤,多久能出院?”一声接一声,任谁都能听得出她的急切和在意。
蔚长恒眼里异色更浓,自他见到她以来,她一直是冷静理智的,即便对他,也从不刻意讨好,清清淡淡的,好似什么都不在意,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她“失了方寸”。
她很在乎这个侄女,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出的事,可是这么多年她却一次都没带进大院过……
避嫌吗,还是她不想她和他们扯上关系?
顾茉莉感受到他的注视,侧过头看了看他。他也穿着衬衫,但下身却不是喇叭裤,而是一条西裤,衬得双腿笔直而修长,又没有喇叭裤的张扬,显得稳重了许多。
他靠着墙站着,膝盖微弯,却好似仍比其他人高一些,但他也最瘦,皮肤与贺霖一样白皙,却少了几分红润,瞧着……有几分病弱?
见她看他,他不躲不闪,琥珀色的眼眸浅浅的,如上好的松脂石,第一眼温润,第二眼却清冷。
唔,还有点忧郁的感觉。
顾茉莉眨了眨眼,心头思绪百转,停留的时间便长了。贺霖睨了眼两人,赌气的侧过身。
顾玉绪也顺着望过去,见是蔚长恒,嘴角微微下拉,不知是不悦还是什么。
“那是你蔚叔叔的儿子,你唤一声哥就行。”
蔚叔叔的儿子?
顾茉莉反应了一秒,才想起顾玉绪的丈夫、她这个身体的姑父不正是姓蔚?
说起来,顾玉绪的婚姻在纺织厂大院也是一桩奇谈,毁誉参半的那种。
顾家爷奶只生了三个孩子,老大顾大壮,老二顾大志,老三便是唯一的女儿顾玉绪,因着与前面两个哥哥年岁相差较大,自小也是极受呵宠。
在大部分人家孩子最多念到初中就不念的时代,她一直读完了高中。若不是恰逢社会动乱那几年,大学停止了招生,她还能上到大学。
不过即便这样,她的生活也过得比她的同龄人好得多。
当时几乎每家每户都要有人去下乡,顾玉绪本该也在知青名单中,但顾奶奶提前办了退休,将岗位转给了她,有了正式工作,她自然不用再去插队。
年轻、漂亮、有工作、还是高中学历,家庭条件又好,家里全是工人,根正苗红,这样的女同志不说在纺织厂大院,便是整个京市都能算是香饽饽,根本不愁找个好对象。
可顾如绪最终却出人意料的嫁了个二婚头,比她大十几岁不说,还已经有了孩子,好好的大闺女甘愿去给人做了后妈,顿时惊t掉一地下巴。
有人说她看中了对方的权势,因为都知道那是个大官,有人说对方看中了她年轻貌美,私下使了手段逼迫,但不管怎么样,她最后还是嫁了,而且婚后不久便被调离纺织厂,进了妇联,随后步步高升,如今已是妇联副主席。
等上头老主席一退,极大可能便是她接班。
而她现在年纪才多大?不到四十。
这其中固然有她的能力占一大半原因,但不得不说,她当初嫁人的选择是奠定这一切的基础。
顾茉莉觉得这个姑姑是个非常清醒的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会为之奋斗。她不在乎流言蜚语,更不在乎世人眼中的般不般配,她只想抓住她想抓住的。
更重要的是,她很疼原身。这种疼爱不仅体现在买衣服买鞋子以及各种她需要或不需要的东西上,还体现在无微不至的关心中。
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小姑娘第一次来例假。
如今的学校里不会教授相关的生理知识,家长也对此讳莫如深,好像那是一件特别丢脸的事,知道她来了,赵凤兰只说了一句“长大了”,然后给她准备了该用的东西便该干嘛干嘛去了,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原身小姑娘第一次面对这种事的忐忑。
第一次有些腹痛又量大,她不知道这样正不正常,又不敢问同学,因为没有人谈论这个,如果谁问起,大家都是摇头装不知道或否认。
越否认她越惴惴不安,每次去厕所都偷偷摸摸,是顾玉绪率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耐心的开解她,让她说出原因,然后又专门带她去找了位这方面的专家,开了调理的药,后来便再没有疼过。
而且每次快到了时间,顾玉绪总会提前送来一包红糖,一罐麦乳精和几斤红枣,比赵凤兰还要细致得多。
毫不夸张的说,顾玉绪在原身心里不止是“姑姑”,还是半个姐姐和妈妈。
顾二姐性格冲动泼辣,像极了赵凤兰,虽然也疼爱她,但和她说话时却没有顾玉绪温柔,所以有什么事,原身会更想和顾玉绪聊,而不是年纪更靠近的姐姐。
然而即使是这么亲密的姑侄关系,她也只知道姑姑所嫁的姑父家有个哥哥,却从没见过他的人。
顾玉绪经常回家,每次回家从不空手,但却很少见那个蔚叔叔。原身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两回,后来他再来时,她不是在上学,就是在院里和其他小伙伴玩,竟是每次都遇不到一块。
原身只以为是巧合,可顾茉莉却敏锐的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顾玉绪在刻意避开原身和蔚家的接触,不,或者说,不仅仅只是蔚家,而是蔚家所在的那个圈子。
为什么?
因为那个圈子太复杂,她不想她沾染?
亦或者她其实和蔚家相处并不愉快,她不想让家里人知道,故意瞒着?
还是有其它什么原因……
顾茉莉瞄了眼贺璋,方才顾玉绪出现时,他是不是喊了声“玉绪”?
他们认识?
“认识,我们曾在一个高中。”顾玉绪声音淡淡,给她介绍,“你喊贺叔叔。”
“旁边是你贺叔叔的侄子和我朋友的儿子,你都叫哥。”
“哥哥们好。”顾茉莉乖巧的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让喊人就喊人,别提多听话了,一点都没有顾玉绪来之前的伶牙俐齿。
雷正明偷偷的笑,在她望过来之际,对她挤了挤眼睛,又竖了个大拇指。
‘小丫头,还两副做派呢?’
顾茉莉假装没有看见,依旧淑女样,唤贺璋:“贺叔叔好。”
“你好……”贺璋看看她,再看看只专注盯着侄女的顾玉绪,问:“是大志哥的女儿?”
“大哥家的,比家齐小一岁。”顾玉绪说着,望向另一张床上的贺霖。
“应该比他大一岁。”
贺霖耳朵根又红了,到底还是没有逃脱被抖露年龄。贺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干的“哦”了一声。
屋内再次静了下来,贺权东望着小叔,怎么感觉他有点不在状态,是之前被小姑娘怼得面子挂不住吗?
“那个,顾阿姨。”他上前打圆场,“顾家妹妹是因为我们小霖子才受的伤,医药费这些我们来承担……”
“用不着!”
顾大壮从门外走进来,看了眼贺璋,冷哼一声,“我顾大壮虽没多少本事,但还不至于缺这点钱,用不着你们赔偿。”
况且若是真有诚心,也不会现在才来。
他放下手里的布袋,招呼顾茉莉,“闺女,吃饭了。”竟是将其他人晾在了一边。
雷正明左右瞧瞧,朝蔚长恒使眼色。这是怎么话说的,两家有仇啊?
蔚长恒一脚抵着墙,双手插兜,没有言语只静静看着,垂下的眉眼瞧着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雷正明撇撇嘴,装,你就继续装,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多瞅了那个小姑娘好几眼。
想看就看,还偷偷摸摸的。那是你继母的侄女,四舍五入也就是你妹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蔚长恒没理他,他的注意力落在了被一一摆出来的饭菜上。
红烧肉、排骨汤、蒜泥白肉、鸡腿,完了又端出一盘饺子,皮薄馅厚,瞧着就扎实。
“我们家条件有限,简单吃点。”赵凤兰紧跟着进来,与顾大壮就差将不快摆在脸上相比,她的态度就和煦得多。
只是那话说的……
雷正明看着堪比年夜饭程度的饭菜,这还叫简单吃点?
那你们过年吃什么,山珍海味、鲍鱼龙翅吗?
他也不由产生了和贺霖之前一样的想法,如今的工人生活条件这么好了?
“……大壮哥,凤兰姐。”贺璋一开始的气场完全消失殆尽,只剩下尴尬和隐隐的无措,仿佛又回到了毛头小子时期。
“是小贺啊。”赵凤兰扬起笑容,称呼无比亲热,却在看见他领口徽章时,轻轻拍了下自己的嘴。
“瞧我这破嘴,现在可不能这么叫你了,该叫首长才是。”
“……姐你折煞我了,还是唤我小贺。”贺璋微微弯腰,姿态放得很低,低到贺权东都不由面露惊诧。
赵凤兰却像是根本没看见一般,呵呵笑着,指了指呆坐床上的贺霖,“这是你家小子?”
“是……”
“那把他的医药费、伙食费结一下吧。”她伸出手,嘴里不停给他报着这两日为贺霖花费的数目,“住院费五十、药费三十,早饭一块,两天就两块,午饭……嗯,总共算一百吧。”
末了,她还强调:“我报的都是真实数据,可没和你多要。”
“……姐不是这样的人。”贺璋赶忙低头翻口袋,然而两侧口袋都摸遍了,也只摸出几毛钱。他尴尬的笑了笑,转头低声问侄子:“带钱了吗?”
带是带了,可……
“带了就先借我用下,回去我还你。”
贺权东看着小叔坚持的眼神,无奈取出钱包,也不看里面有多少,直接递给他。
贺璋原模原样交给赵凤兰,“姐,你数数。”
赵凤兰接过,并没有数,“都给我了?”
“是。”贺璋低眉垂眼,“谢谢你们帮忙照顾贺霖……”
“谢就不用了,如果早知道他是你儿子,我们一粒米都不会给。”赵凤兰收了笑容,也不管他是什么表情,回身将钱包往贺霖身上一扔。
“看你的样子,你老子对你应该也不大好,这些算是他给你的补偿吧。阿姨作为过来人最后奉劝你一句,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即使他是你亲老子。”
“赵阿姨……”贺霖直起身,脸上不自觉露出了几分惶恐,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演变成现在这样。
在父亲没来之前,顾叔赵姨对自己那么好,几乎无微不至,为什么一见到贺璋,知道他是他的儿子,就完全变了副态度?
他们……他们……
他看看顾大壮和赵凤兰,又看看沉默着的他爸,最后视线停在顾茉莉身上,神色慌张,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忧惧。
他以后还能和她来往吗?
“囡囡,头还疼不疼,还犯恶心不?”赵凤兰挡在两张床之间,柔声问闺女,态度与对贺璋和贺霖一个天一个地。
“不难受了。”顾茉莉懵懵的摇头。
得到回应,赵凤兰松了口气,麻溜的收拾起东西,“那咱回家!”
不住了。
贺霖愈发惊慌,就要下床阻止,却不想有人比他更快。
贺璋几步上前,拦住赵凤兰的动作。
“姐,你们住着,我们t走。”
赵凤兰就站在顾茉莉旁边,他这么一走近,直接与顾茉莉面对了面。
顾茉莉坐着,小脸微仰,晶莹剔透的眼里盛满了好奇和迷茫。她看着他,似在思考他究竟与她父母有何恩怨,居然让他们一刻都不想多待。
贺璋怔了怔,狼狈的移开目光,不知为何有些难堪。
第77章 大院茉莉花四
“嫂子。”
出乎意料的,顾玉绪按住了赵凤兰的手。她看看面色不快的哥嫂,再看看显得束手无策的贺璋,轻轻笑了笑。
“您看您,不过是年少时为了争年级第一发生过一些小冲突,这么些年早过去了,偏您还记挂在心里。知道的说您疼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有多小性。”
她伸出手,颇有些一笑抿恩仇的意思,“贺同志,当年的事再不提了,我哥嫂的态度你别介意,他们也是心疼孩子。”
不仅心疼她,也心疼被他落在医院不闻不问的儿子,不然不会要了钱转头就给了他。
她瞥了眼贺霖,他苍白着脸,想劝解又不知如何开口,望向顾大壮和赵凤兰时眼里透着些许孺慕,显然很喜欢他们。
这性子,倒是既不像他爸,也不像他妈。
她收回视线,面上带笑,眼神冷淡。贺璋看得心口沉沉,迟疑了片刻也伸出手。
顾茉莉离两人最近,别人或许没发觉,但她却能清楚的看见两只手其实并没有相握。
顾玉绪在他刚要握上去之际便放下了手,看似指尖相碰了,实则没有。
她眨了眨眼,望向贺璋。他没言语,将手插进了裤兜。
看来还是都心怀芥蒂啊,只是为了不再多生事端,在“孩子们”面前配合着做个戏。
这得多大的恩怨?
“你这丫头做了几年官,也学起了假仁假义那一套,我们就小性怎么了?”赵凤兰哼笑,好似对顾玉绪这种“忍气吞声”很是不满。
“当年若不是他使坏,你早去上了大学,哪至于延迟一年,最后等来了取消高考?妈也不至于为了不让你下乡,提前办了退休让你接班,妈那时候可是六级工!”
现在实行八级工资制,一级最低,八级最高,中间工资递升,最大相差能有七八十元。按顾奶奶当时的年纪和工龄,如果正常退休,肯定能升到八级,退休工资也会和如今不一样,而顾玉绪接班,却要从一级工再开始升。
可以说,仅工资这一块,这些年损失的就不是一星半点。
更别提他还让顾玉绪没上成大学。
高中毕业,她接班做了纺织女工,可若是她能大学毕业,直接便是干部身份,即使没有蔚家的关系,她自己就能进一个好单位,晋升还会更快。
如今的大学生多抢手啊。
贺权东和雷正明对视一眼,忍不住唏嘘。怪不得顾家几人态度这么古怪,如果换成是他们,只怕不仅是嘴上挖苦讽刺了,那不得见一次揍一次,一生都当成仇人啊!
蔚长恒却敛眉,垂眸勾了勾唇。
继母这个嫂子似乎也不简单。
顾玉绪仿佛也没料到赵凤兰会这么说,无奈的朝她摇摇头,“不提了,不提了,我现在过得也挺好。真去上了大学,说不定就遇不到老蔚了。”
贺璋眼睫一动,抬起眼看她。
她身姿依旧瘦长,但脸庞较之读书时圆润了些许,皮肤白里透红,泛着健康的光泽。头发全部拢起扎了个低马尾,额前没有一丝碎发,干净整洁又利落,弯弯的眉毛应该是修过,黑亮细密,眉尾微微上扬时,带着长久浸润下的威严。
瞧着……确实过得不错。
他垂下眼,无意识的又看了眼她身旁的姑娘。她安静的依偎在她怀里,一手还拽着她的母亲,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双眸清澈透亮,仿佛能直抵人心。
他微微恍惚,十几年前似乎也曾有一双眼睛这样注视过他,沉默而倔强的忍着泪水,却始终一声不吭。
当时他怎么做的?好像仓皇而逃了。
而后他随着父亲下放,刻意屏蔽了有关京市的一切消息。还是后来父亲的战友过来看望,他才知道她嫁了人,嫁的是他们院里的蔚建国。
之后他也结了婚,有了贺霖,渐渐的,在繁重的生活和他有意无意的遗忘下,他很少再回想起过去的人和事。等到父亲的问题被解决,他再次回到京市,哪怕都住在一个大院,但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他们都再未碰过面。
一直到今天。
在阔别十数载之后,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毫无防备的遇见了……
贺璋苦笑,老天爷还是这么喜欢和他开玩笑。
“贺叔叔。”一只小手突然点了点他的眉心,指腹微微的凉意让他不由怔住。
他缓缓抬眼,小姑娘清亮的双眸倒映着他的身影,眼底是关切和不赞同。
“总皱眉不好。”
“茉莉。”顾玉绪拉回她的手,侧身挡在两人之间,“快吃饭吧,饭菜要凉了。”
“哦……”
顾茉莉听话的转头,就被赵凤兰瞪了一眼。
‘吃你的饭,瞎操什么心!’
顾茉莉:……
如果说顾玉绪是润物细无声,循循善诱,那么赵凤兰就是雷厉风行,有话直说绝不墨迹。
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作为姑嫂关系居然处得很好。
不过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赵凤兰性格泼辣,但特别护犊子,只要被她纳入保护范围的人,她都会倾尽全力保护,容不得他人侮辱欺负。
顾玉绪当年刚结婚时,有不少人说闲话,骂她为攀高枝不折手段,赵凤兰偶然一次听见,指着那人的鼻子足足骂了一个多小时,直把人骂得面红耳赤,逃回了家还不罢休,又坐在人家家门口继续骂,从此那一层楼的人见到她都不自觉绕道走。
这一战让赵凤兰在纺织厂大院彻底出了名,也彻底消磨了关于顾玉绪的流言蜚语。
顾玉绪此人利己、冷静,但也感恩,明白谁对自己真心谁是假意,所以回馈于赵凤兰的也是全心全意。
顾家大哥顾家伟能参军,便是她在其中使了力。乃至顾家齐在国家队里顺风顺水,一进去就有最顶尖的教练带着,也少不了她的“招呼”和打点。
这些顾家上下可都使不上劲。
就连顾二姐曾经“串联”的经历都是她帮忙抹去的。
她做这些,从没邀过功,但赵凤兰又岂会不知晓?于是愈发对她好。
一来二去,姑嫂俩倒是处得跟亲姐妹差不多。即使偶尔有个小矛盾、不痛快,互不计较也就过去了。
而且中间还有原身做缓冲。
如果说性格天南海北的两个人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都非常疼爱原主,疼爱到溺爱的程度。
赵凤兰还好点,看得不顺眼了还会训两句,但顾玉绪却从未对原主说过一句重话,哪怕不赞同,也只无奈的笑笑,仿佛她做什么都行。
或许是因为她是顾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而顾玉绪又没有自己的孩子,她几乎将所有的关爱都给予了她。小到吃穿用度,大到学业交友,每一步都有她的参与,甚至可以说她就相当于她的第二个母亲。
也正是因为她和赵凤兰性格的差异,无意中一个扮演了严母的角色,一个扮演慈母,相互补充、配合,才使得原主即便受到这么多宠爱也没有长歪,最多有点娇气。
顾茉莉乖乖的低头吃饭,顾大壮在旁不停给她夹菜,“多吃点肉……知道你不爱吃肥的,已经都给挑出来了,这个排骨是你爷特意托了人从肉联厂买的,早上才杀好就送过来……”
“……”顾茉莉夹着块排骨僵住了,这话说的让她还怎么吃,刚杀的?
她脑中不由浮现出一幅血肉模糊的画面,还伴随着猪的嚎叫声,瞬间没了胃口。
“闭嘴!”赵凤兰狠狠拍了下顾大壮,“没事干去打壶热水上来,囡囡等会要喝。”
“不是还有……”顾大壮刚想说暖水瓶里还有大半壶,可等对上赵凤兰的视线,他又怂得将话咽了回去。
得,你说没水就没水吧。
他叹气着提上有点沉的水壶,准备下楼去“打水”。
他一转身,顾茉莉就飞快看了眼赵凤兰,见她正盯着顾大壮,立马将夹着的排骨塞进对面的贺霖嘴里,而后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的继续低头吃饭。
只是再未往排骨碗里伸过筷子。
贺霖猝不及防被塞了块排骨,惊得瞪大了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赵凤兰侧身朝他望来。
他想也不想就要将排骨一口吞下——
可不能让赵凤兰发现她在背后搞小动作。
然而,排骨大且有骨头,贺霖一口没吞下去,反而卡在了嗓子眼t,直卡得他一边咳嗽一边翻白眼。
“……”
贺权东和雷正明目瞪口呆,忙不迭上前一个拍背,一个击向他腹部。
噗。
排骨被吐了出来,贺霖捂着被击疼的肚子一脸虚脱。
真是要了命了。
“怎么了?”赵凤兰盯着他,还有些搞不清状况,怎么突然咳嗽这么厉害了?
“没、没事。”贺霖将吐出来的排骨踢到床下,面色煞白,强自挤出一个笑容,“嗓子有点干……”
顾茉莉头垂得更低,几乎快要埋进饭里。顾玉绪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看看她,再看看贺霖,眸光渐渐晦涩不明。
有些关系,难道真是天注定……——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78章 大院茉莉花五
认真算起来,顾玉绪其实早就见过贺霖。不是在大院里,而是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
那年,她印象非常深,天气很冷很冷,十月便下了大雪。风雪交加中,她先是坐火车,然后转汽车,再徒步走了近三小时,才终于到了打听到的地方——
一个十分偏僻的村子。
然后在村口,她见到了贺霖的母亲,她穿着大棉袄给正在修整房屋的男人送水。
即使大冬天穿得很臃肿,也能看出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她怔怔的站在那,就那么看着。看着女人带着些许的羞涩的靠近,看着男人停下动作,抹了把额上的汗,转身接过女人手里的水杯。
隔着有点远,男人又是侧对着她,她不太能看清他的全貌,但她知道那就是她翻山越岭也想找到的人。
他一边喝水一边和女人说话,不知说到什么,女人低头抚摸着肚子,男人也跟着望过去,消瘦了很多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不明显,却很柔和。
多么美好的画面啊。
顾玉绪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拍在她被冻得通红的双颊上,又干又疼。
他们待了多久,她就在原地看了多久,直到有人把男人喊走,女人无意中发现了她。她没躲,也没走,仍是站在那静静的望着女人走进,带着点好奇和警惕的问她:“你找人吗?”
“之前想找,现在不找了。”她理了理帽子和围巾,将干涸的脸埋进领子里,只露出一双清亮水润的眼。
她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喊了声:“姐。”
“刚才那是你的丈夫吗?”
女人面色羞红,回头望了眼身后,露出几分甜蜜,“是啊,是我男人。”
“……”
顾玉绪垂了垂头,有水珠落入围巾里,浸润得脖颈冰凉冰凉。她好像又笑了,又好像没有,只有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孩子多大了?”
“五个多月了。”女人温柔的抚摸着小腹,期待之情溢于言表,“等开春应该就能生了。”
“恭喜你们。”她轻声道,“想好名字了吗?”
“想好了,他爸说叫贺霖,‘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他正好春月生,希望他的到来可以带来福泽和祥瑞。”
“贺霖……贺霖。”
顾玉绪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而后一言不发的往回走,她知道女人正在后面望着她,但她再未回过头。
山路很崎岖,路上还有未化的雪,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中途摔了不知道多少次,等终于抵达车站的时候,她几乎成了个雪人,浑身湿漉漉的,别提多狼狈。
去京市的那班车不是每天都有,下一班需要等十几个小时。她买了票,就蹲在售票口不远处的台阶下,嚎啕大哭,
哭到浑身抽搐,直到再流不出一滴泪。
之后她回了京市,将那天穿的衣服和来往车票烧了个干净,同时也烧掉了她过往所有记忆。
从此,她再未想起过那个小村子以及村子里的人和事。
直至这次意外碰见。
原来那个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姑姑?”顾茉莉看着明显在走神的顾玉绪,“怎么了?”
“……没什么,一些工作上的事。”顾玉绪回神,朝她笑了笑,表情毫无破绽,“都收拾好了吗?”
“嗯,差不多了。”顾茉莉指了指地上床上的几个大包,忍不住有些头疼。
她到底还是决定要出院——身体没问题了,继续待在医院不仅浪费钱,而且还休息不好。
医院的床板硬,又窄小,她每次翻身都担心会掉下去。况且为了她,赵凤兰和顾大壮已经连续请了好几天假了,不说厂里乐不乐意,就是他们每天来回送饭都要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倒不如回家去,既能好好修养,也不用再继续折腾他们。
家里还有顾爷爷顾奶奶,年纪大了,也需要照顾。
所以她一提,其他人想想也就同意了,确实是这个道理,没必要非要住在医院。
不过令顾茉莉没想到的是,虽然她总共只在医院待了不到一周,但积累的东西却装了几大包都不够。
除了顾大壮和赵凤兰从家里带来的日需用品外,还有临时买的暖水瓶、搪瓷盆子、麦乳精、鸡蛋糕和其它零零碎碎的各种或吃的或用的。
连衣服都好几身。
当真是用的时候没察觉,一收拾吓一跳。
“有些东西可以不用带。”顾玉绪笑,温和而端庄,“贺霖不是还要住些日子吗,如果有他需要的,先留给他,这样他也不用再去买或者回家拿了。”
贺璋一顿,不由看向她。顾玉绪转头,对上他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瞧不出半分芥蒂,但也不亲近,就像对待普通邻居或同事。
“老蔚若是在,肯定也会这么说。”
“……谢谢。”贺璋低下头,“等回头我请老蔚喝酒。”
两人客套而疏离,仿佛所有的关系都只源于那个未出现的人。
蔚长恒瞅了瞅两人,靠着墙没说话,低垂的眉眼显得兴致阑珊,好似对什么都提不起劲。
贺权东看看他小叔,笑着走出来,“顾阿姨,我送你们吧?”
投桃报李,人家展现了一分诚意,他们也得回馈一分。
他想着,主动帮忙去提包。雷正明紧随其后,“我也来,我也来。”
蔚长恒不紧不慢的直起身,弯腰取走放在床上的一个包裹,动作慢悠悠的。
顾茉莉瞥了眼,那可是最大最重的,但他提着却好似毫不费劲,神态依旧慵懒。
没想到瞧着瘦,力气却不小。
她的目光在他微微鼓起的胳膊上停留了一会,再抬起时正巧他也在看她。
二七分的头发微微耷拉在额前,有些挡到了眼睛,他没动,就那么看着她。
琥珀色的眼眸较之寻常人更偏浅,定定望着一个人时显得格外专注,让人不经意间就会沉沦在那片深海里。
顾茉莉愣了愣,不是为那双眼,而是眼底更深处的东西。
静谧、汪洋,波澜不兴,又隐隐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厌倦,宛如行走很久的旅人却始终找不到目标,逐渐对旅程失去了信心和兴趣,变得疲惫、倦怠。
不过转瞬,他眨了眨眼,那股倦意如水波般消失无痕,恍然以为错觉。
“走吧,妹妹。”蔚长恒又提起另一个包,修长的指腹泛起白,他却似毫无所觉,示意顾茉莉先走。
该说礼貌还是绅士?
顾茉莉敛眉,正要走,贺霖急急喊了她一声,“喂……”
等顾茉莉果真停下看他,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张张合合半晌,也没吐出半句话。
说不舍得?他赧然的张不开口。
说再见?他又不想。胸口像是堵着一团气,憋得他难受,他却分辨不清那是种什么感受。
不爽,生气,郁闷,难过,眷念,种种交织在一起,让他感觉之前那块排骨似乎还卡在喉咙,难受得他眼眶都有些发烫。
顾茉莉瞧着他神色变幻不定,眼里的不舍几乎快要溢出来,可嘴巴就是紧抿,别扭又好笑。
“你继续安心养伤,等伤好了回学校。”她拍拍他的脑袋,不顾他的瞪眼,使劲揉了两把。
“有话就说,憋着自己难受,别人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假如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直接找家长老师,不丢人。”
与他别扭的性子相比,他的头发细密且柔软,手感意外的好,顾茉莉忍不住又搓了搓,见他真的要炸毛了才收回手。
“好好上学,争取明年考上京师大学,做我的学弟。”
“……你在京大?”
“嗯,刚大一。托你的福,才上没两天就请了长假。”顾茉莉故作生气,“如果因为这,期末挂课了,我找你算账!”
“若是真挂课了,也是你笨,跟我有什么关系……”贺霖不屑的撇嘴,可神情却诚实的转t阴为晴。
“还有,我成绩很好,肯定能考上京大!”
“希望吧。”顾茉莉笑笑,朝他挥手,“再见啦。”
“……”贺霖沉默的望着她离开,走出房间,看着顾大壮等人跟上去,连贺璋都走了,他才低低说了两个字:“再见……”
肯定还会再见的。
他摸摸后脑勺的伤,眼底划过一抹坚决。
京大……他一定会考上!
那边贺权东也在问顾茉莉:“妹妹在京大哪个系?”
“外文系。”顾茉莉一手挽着顾玉绪,一手挽着赵凤兰,脚步稍显雀跃的迈出医院大楼。
她是真的不喜欢这个地方,无论哪个时代的。
贺权东笑看她一眼,目光落向蔚长恒,“巧了,蔚子也是外文系的。”
“真的?”顾茉莉面露惊讶,也跟着看过去,“学长几年级?”
“大三。”蔚长恒神色平淡,一边招手叫面的一边回答。
“什么语言呀?”
“法语。”
“啊,听说那个很难。”
“还行。”蔚长恒言简意赅,看着面的驶到面前。
他将右手上的包裹放到左手上,伸手打开后车门,手掌挡在车顶,“先上车吧。”
虽然态度冷淡,但行事周到体贴。
顾茉莉又瞧了瞧他,率先坐进车里。
顾玉绪坐到她旁边,担心她因为蔚长恒的态度感到伤心,轻声和她解释:“长恒外公曾经在法国留学,他自小耳濡目染,比别人基础更厚,学起来自然要轻松些。”
所以他不是故意的傲慢,而是真的觉得“还行”。
顾茉莉的关注点却不在这,“曾在法国留学?”
她想到前几年的氛围,这种有外国经历的属于重点批判对象吧?
顾玉绪看了眼正在放行李的继子,无声的朝她点了点头,意思很明显,他外公也在被“打倒”的人里。
“那现在……”
顾玉绪摇摇头,只道:“房子、财产如今归还了大半。”
顾茉莉便明白了,只怕老人家当时没熬过来。
这种事情在那样的年岁里很常见,有些人忍着见到了曙光,有些人或因被残害殴打或因自身心理承受问题,折损在了那时候,留给后人难以磨灭的伤痛。
她又想到蔚建国,作为女婿他没受到牵连?
“你蔚叔叔曾经是大领导身边的警卫员,后来在战场上救过他一回,因而得以保全。”顾玉绪简单说了两句,见蔚长恒几人也坐上车,便闭口不再多言。
她没有说的是,蔚建国能一直安然无恙,还能步步高升,除了那一层恩情外,还因为他及时和当时的妻子离了婚。
没了夫妻关系,自然更牵连不到他。
说不上是薄情还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在那样的年月里,此类的事情非常常见。
不仅夫妻,父子、母子、兄弟姐妹,为了摆脱干联,登报脱离关系,甚至反过来批斗亲人的例子比比皆是。
不能说只是人的错,是那个时代、那般的环境,有时候逼迫着人不得不那么做。
有些人本不愿意,可亲人为了保全他,也会逼着他那么干。最后结果不但失去亲人,还要饱受周遭人的指责和自身内心的愧疚。
难说哪种命运对他们更好。
她从继子身上收回视线,望向车外。
如今面的少,有条件坐面的的人更少,路边空荡荡的,只有零星骑过的自行车和站在医院门口的一道军绿色身影。
她回头,没再多瞧。
黄色的面的缓缓启动,而后慢慢驶离。
贺权东坐在前排,无意中瞥见后视镜里的人影,不由一怔。
小叔竟也出来了?
回想着他今日种种异常的举动,他回头看向后座,眼神在顾家人之间转了转。
不过如果是他害得一个人生生错过高考,失去上大学的机会,想必也会愧疚终身吧。
贺家的事就是他的事,虽然和小叔、贺霖不算多亲近,但身为长子长孙从小被教导的使命感,还是让贺权东一并揽上了责任,暗暗决定以后对顾阿姨一定要更尊敬。
还有那个小姑娘……
他看向顾茉莉,之前他没特意提,其实他、蔚长恒、雷正明都在京大,而且同一宿舍,只是不同系。
蔚长恒外文系,他和雷正明一个经济系一个工程系,能一个宿舍,自然也是打了招呼。别的不敢保证,但以他们三人的能量在京大护住一个人绰绰有余。
不自觉的,贺权东将顾茉莉纳入了要保护的范围。即便不是为了帮小叔“还债”,冲着贺霖害她受了一场无妄之灾,他也有责任照顾好她。
况且,小姑娘还讨人喜欢。
他回忆着她暗讽贺璋的那些话,从语言到神态动作,越想越可乐,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其他人奇怪的看着他,顾茉莉也抬起头,实在他的视线太明显了。
“怎么了?”她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吗?”
不会是在上面吃饭时沾到什么吧?
她想着凑近了窗户,盯着车窗上的倒影猛瞧。
贺权东脸上眼里尽是笑意,担心小姑娘面皮薄,他强自忍耐着,脑中飞快运转,提起另一个话题。
“你之前说贺霖在学校被欺负?”
雷正明也看过来,只有蔚长恒靠着车窗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是贺霖告诉我拍他板砖的人是曾经抢劫过他的人的弟弟。”顾茉莉将贺霖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说话时,身体本能的朝聆听者微微靠近。
此时的面的内里空间很大,可以坐好几个人,格局类似后世的面包车。贺权东一上来就坐在了最前面副驾驶,后排是顾茉莉、顾玉绪和赵凤兰,蔚长恒、雷正明和顾大壮则坐在中间。
蔚长恒正好在顾茉莉前面,她一凑近,那股清香便愈发明显。淡淡的,不浓烈,却又霸道的直往鼻腔钻,令人无法忽视。
面的四周窗户关着,将车厢隔绝成一个密闭环境,香气于是更加浓郁。
蔚长恒微微发愣,感受着那股花香包围,平静的内心也跟着颤了颤。
先前在医院,一进病房他就闻到了这股香气。他天生对气味敏感,儿时外公和母亲都喜欢用香水,虽然都是价值不菲的舶来品,但他偏就闻不惯,每每隔老远闻到都要远远避开。
为此没少被母亲和外公笑话,说他以后恐怕去不了国外留学,因为外国人体味重,加之礼仪习惯等原因,大半都会喷香水。
想起这些,蔚长恒敛起眉,那些岁月久远得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
周围的香气由浓转淡,应是她坐回了位置,鬼使神差地,他看了眼车内后视镜。
她被顾玉绪和赵凤兰夹在中间,镜子正好完全倒映了她的身影。此时她微微偏着头听顾玉绪说话,莹白的小脸认真专注,不似初见时的伶牙俐齿,也不似面对父母时的逗趣装乖,整个人透着由内而外的沉静。
就和她身上的香气一般,让人不知不觉放松了紧绷的情绪,舒缓下来。
蔚长恒放开准备按开车窗的手,放任自己靠向椅背,缓缓闭上眼,竟是难得起了几丝困意。
顾茉莉转眸扫过后视镜,轻轻竖起食指,提醒顾玉绪声音小点。
顾玉绪一愣,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脸上不由露出了惊异之色。
居然在车上这么睡着了?
雷正明和贺权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别人不清楚,但蔚长恒身边亲近的人却都知道,他身体确实不好,不是其它原因,而是长年饱受睡眠困扰。
他很难入睡,即使睡着,睡眠质量也特别差。儿时经常见他被噩梦惊醒,醒来满身大汗,疲惫不堪。
后来经过各种调养,状态稍稍好了些,但也仅限于惊醒的次数少了,睡眠却依然没有多大改善。
他又闻不得那些助眠的香,只能靠药物帮忙,可药吃多了会产生抵抗力,一开始有用的,效果也会渐渐越来越小。这些年蔚家以及他们这些亲近的人家都想了很多办法,改变微乎其微。
谁都明白,外在的方法到底只能是辅助,关键还是在心理。
“还是那几年闹的。”
面的到了纺织厂大院门口便不能再进去,顾玉绪和赵凤兰先下了车,去和保卫科沟通。
家属院在纺织厂最里面,整个厂区又很大,她们带的东西多,虽然有几个大小伙子帮忙,但走起来到底辛苦,她们也不想太过麻烦贺权东他们,当然还是让车开进去最好。
另外顾玉绪也想趁着蔚长恒能睡着,多让他睡会。
那孩子性子清冷,平时话也少,和她不算多亲近,但人没坏毛病,对她这t个继母也做到了最大程度的尊敬和照顾。
何况他的过往确实令人心疼。
“他的外祖父在当时是颇有名气的学者、艺术家,没乱之前,也算故交遍地、桃李满天下,因着以前的留学经历,平日里会爱用点洋东西,喝点洋酒,这些在后来都成为了攻击他的理由。”
顾玉绪边走边说,也忍不住叹气,“老蔚那人嫂子也知道,一个月起码有二十来天都在部队,孩子自然和他母亲住在外家的多,乱子起来那天正是大家给他过生日……”
特意去友谊商店买的大蛋糕,煎了牛排、开了红酒,西洋桌子、西洋餐具,然后一堆人忽然冲进去,见这番做派,直接就定了他们的罪。
“那些人就跟强盗一样,掀了桌子,一番打砸,把家里所有值钱的玩意儿都抢了,又对着老爷子拳打脚踢,活生生打断了他的双腿。”
赵凤兰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们都是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自然更清楚当时的状况。不说远的,就是纺织厂内部也有不少技术很牛的大拿或领导被下放了。
有的和那个老爷子一样,因为曾经的经历,有的也许只是因为无意中说了一句话,然后就被有心人定成了“□□”,不仅自己,连全家都会跟着倒霉。
他们家能幸免遇难,除了几代都是工人出身,根正苗红外,不得不说还有顾玉绪嫁给了蔚建国的原因——
都知道她嫁了个大官。
赵凤兰看了看小姑子,挽住她的胳膊,如今也说不清她当初那么选择的原因了。
“还好已经过去了。”她叹了一声,转回到那个孩子身上。
“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睡不好的?”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也能想象得出当时情况的混乱和那些人凶狠狰狞的面貌。
温馨甜蜜的家园被毁于一旦,眼睁睁目睹亲人遭受迫害却无能为力,之后父亲更是为了撇清关系和母亲离了婚,光想想就知道那孩子承受了多少。
怪不得那么高却那么瘦,长年睡不好,上哪长肉去?
赵凤兰想到另一件事,“那他妈呢?”
“本是一名大学老师,被下放到农场了几年,随着高考恢复,她和其他老师教授一起重返了岗位,如今就在京大任教。”
顾玉绪望着前方,因着这件事,老蔚至今仍存着气。
他本意是想让蔚长恒入伍当兵,子承父业,可惜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可能是对几年没在母亲身边怀有愧疚,可能是对外公的怀念,他执意报考了京师大学,还不顾蔚建国的阻止,选了法语专业。
老爷子的事和当初选择离婚一直是蔚建国心中的刺,儿子的决定无疑又让刺扎得更深,为此父子两人足足有大半年没说过一句话。
蔚长恒性子淡,一个人拿着本书就能静静待一整天,即使没人和他说话,他也不见有丝毫情绪。最后还是蔚建国熬不住,主动低了头,那场风波才算是勉强过去。
只是父子情分到底是伤了。
如今蔚长恒大半时候都住在京大里,学校给他母亲分了一个两居室,面积不大,但母子二人一人一间正好,平时要上课就住宿舍,周末就陪母亲,来回都方便。
蔚建国则不是在部队就是下基层,也很少有机会能回大院,倒是让她一人住了三层小楼。
顾玉绪笑了笑。
如今的日子就挺好,她不想再起任何波澜。
“贺家那小子在院里名声不大好,听说时常和一些闲散人士混在一起,还曾听闻手脚也不大干净,有过偷盗的行为,嫂子如果有机会,还是尽量劝着点茉莉,别让她和这样的人再有往来。”她攥紧赵凤兰的手,力道有点重。
赵凤兰看了她一眼,“知道。”
她之前在医院也说的是真心话,如果早知道那小子是贺璋的儿子,她就不会让囡囡和他接触。
所幸他们一个在大学,一个还在读高中,即使明年贺霖真能考上京大,那也是一年之后的事了,到时候囡囡还记不记得他都两说。
“放心吧。”她安抚的拍拍她,声音有些悠长,“都这么多年了……”
然而,后面的话她却再没有说下去,因为保安亭到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79章 大院茉莉花六
经过沟通,面的顺利驶进了纺织大院,最终停在了一处筒子楼前。
早在他们出院时就接到电话知道他们要回来的顾爷爷顾奶奶早就等在楼前望眼欲穿。
“怎么现在才到?”顾奶奶一见车停下,立马迎上前,对着率先下车的顾大壮就是一个巴掌拍在后背,“你下来做什么,我的囡囡呢?”
顾大壮:……
知道您疼孙女,着急见她,可是和我下车有什么关系啊!
心里腹诽,嘴上却不敢反驳老娘,他爹还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盯着呢。
顾大壮认命的让开位置,转身去提行李,一声都没敢吭。
雷正明憋笑憋得脸通红,只觉这顾家人个个都是活宝,怎么会这么好玩?
“先下去吧。”顾玉绪也笑,轻声对顾茉莉道:“你奶奶等着急了。”
“嗯。”顾茉莉点头,轻手轻脚的开车门、下车,担心吵醒了前面还在熟睡的人。
然而,她才离开,不过须臾,原本睡得好好的蔚长恒便猛地惊醒。
眼里犹带着几分睡意,神色却透着惊惶。
“蔚子?”贺权东听见动静转头,便见他正茫然四顾,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不会是睡蒙了吧?
他失笑,忙和他解释:“我们到国棉二厂了,这里是顾家楼下。”
“……哦。”蔚长恒低头揉了揉眉心,混沌的大脑渐渐清明,“我睡着了?”
“是啊。”贺权东身体向后倾,一脸关切,“睡得怎么样?”
挺好。
蔚长恒垂着头没言语,虽然睡的时间不长,但醒来后却感觉意外的轻松,仿佛体内的沉疴一瞬间去了大半,由内到外的清爽。
可为什么会这样?
他从不是能在外面睡着的人,何况是有很多人在场、还在移动的车上。
“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啊?”贺权东也在想这事,得累到什么程度才会直接在车上睡着。
“你这样下去不行……”他难掩忧心,让他一天两天睡不好还行,年轻、抗造,但日日月月,天天如此,他非得疯了不可。
“要不你出去散散心,特区那边如今正闹得热火朝天,听说一天一个样,你去瞧瞧,说不定能找到一条商机,直接飞升成大富豪。”
见他情绪好似不高,他故意逗他,“然后用钱铺满房间,直接躺在钱堆上睡觉,天天做梦都能笑醒。”
“你才是学经济的,要去也是你去。”
蔚长恒淡淡怼了一句,抬起头望向窗外。
原本坐在后座的女孩此时正站在不远处,任由一个老者拉着上下打量,似在确定她是不是安好。她乖乖站着,由她动作,笑得又乖又甜。
他指尖动了动,车内还残留着淡淡的花香,他却再没了那种安心的感觉。垂下眼,他打开车门迈了出去。
“你醒啦。”顾茉莉第一时间发现了他,“是不是我们吵到你了?”
“没有。”蔚长恒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突然涌出浅浅的欢喜,他轻轻勾起唇,先礼貌的向老人家问好。
“您好。”
张淑芬上下打量他,眼里露出几分惊艳,好一个标志的帅小伙。
不同于现下流行的浓眉大眼国字脸,而是如修竹般俊逸挺拔,青翠凌然。走过来时不急不徐,问礼时谦和温润,不说话时又有种淡淡的疏离,像是清雅矜贵的世家公子,一瞧便知出身不凡,且受过良好的教养。
与她见过的所有男生都不太一样。
如果张淑芬知道蔚长恒的经历,她就会明白那是因为他自小便受到国内国外两种文化的熏陶,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质,既带有古典的优雅,又兼具西方的绅士。
除此之外,因着儿时的遭遇和饱受睡眠的困扰,他周身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忧郁,如一卷书,古朴厚重,引人入胜。
张淑芬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特别的孩子。
“你好你好。”她乐呵呵的笑,脸上都是喜爱,“你是我们家囡囡的同学吗?”
“妈。”顾玉绪拉住她,轻声解释,“他就是长恒。”
作为她的继子,顾爷爷顾奶奶本也是他的长辈亲人,逢年过节按理应该随她过来拜见,但一方面他亲妈那边还在,虽然被下放到农场,但也有机会去探望。
蔚长恒每年t过年和重要节日,都会先去看望他母亲。农场地处偏远,来去都不方便,每每在年前过去,年后才会回来,那时该上学的上学,该上工的也上工了,她便也没提再到顾家来一趟。
刚结婚那几年,蔚建国倒是问过几回,都被她以各种理由挡了,之后可能是察觉到她的抵触,他便再未提过。
他自己过来,也不会特意凑节日时间,因为那时候往往也是他最忙的时候,所以不仅顾茉莉原身很少见这个姑父,顾爷爷顾奶奶也不曾见过蔚长恒这个“继外孙”。
乍一听“长恒”,张淑芬还反应了一会,才在顾爷爷的咳嗽声中明白他是谁。
她笑容不变,没有不悦,也没有问以前怎么没见、现在才来,依旧很慈和的拉过蔚长恒的手,先是仔细的看了两眼,而后不住的点头,“好孩子,来,快去家里坐。”
说完不忘朝另两个小伙招手,“你们也来,家里有水果,我去给你们洗点吃。”
“不用了,奶奶。”
贺权东正要婉拒,就见蔚长恒已经自然的跟着老太太往楼上走。
他:“……”
这人不是最不喜欢去别人家做客吗,嫌客套又麻烦,就连他妈经常叫他去家里吃饭,他都不去,怎地今天这么“乖顺”?
“好歹是顾阿姨的娘家,以前没来就算了,现在都到门口了还不进去,不像话。”雷正明偷偷和他低语,拽拽他的胳膊,“走吧,一起去坐一会。”
贺权东想想也是,他倒是忘了还有顾阿姨这层关系。
说起来是蔚家失礼,人顾家这么多年不曾计较,见到了态度还十分良好,再拒绝也太不懂事了。
他摇摇头,赶紧提上包裹跟在了众人身后。
顾家在三楼,这栋楼是前几年才起的新楼,基本住的都是纺织厂的一些领导。
早些年纺织厂工人还不多,第一次分房时,顾奶奶也没退休,按她和顾爷爷的工龄和资历,分到了一间六十来平的。
后来厂里效益不错,厂区也越建越大,楼越盖越多,工人数量也翻了好几倍,家属院便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分房,不仅顾爷爷顾奶奶有份,顾大壮和赵凤兰作为双职工也分到了一处不错的房子。
但因着不在一栋楼里,来往不大方便。随着顾爷爷顾奶奶年岁渐高,顾大壮深觉兼顾工作和家里以及老人三方的困难,便与顾爷爷商量着,想将两栋小平米的房子置换成一栋大点的,也好将二老接到跟前,照看起来也更便利。
恰巧这栋新楼因着内里都是至少八九十平的大居室没办法分配给普通工人,除了一些领导,还空了好些,于是他们就找了厂里,用两小换了如今的房子。
当然,其中可能也是看了顾如绪的面子,本该九十平的房子多加了“一点”,变成了四室两厅两卫。
顾爷爷顾奶奶住一间,顾大壮夫妇一间,顾茉莉和顾二姐本来一间,剩下一间给家里两个男丁,但由于顾大哥常年在部队,顾小哥住宿舍,都国家包吃包住,顾二姐就直接霸占了他们那间,和顾茉莉一人一间,互不打扰。
这样的居住条件,在如今七八口人窝在三四十平米的房子里很常见的时代,当属很罕见了。
顾大壮他们也明白“低调做人”的道理,从不带旁人来家里,因此厂里倒是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家具体的面积,只当也就八九十平。
不过那是拿相同面积的两个房子换的,他们也说不出别的话。而因着突然多出的两套房子从而终于有屋居住的人家更是对他们十分感激。
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他们腾出来的这两套,等下一次分房还不知道猴年马月。
至于他们置换的那套,那是占用的领导的房子,和他们这些工人有啥关系?
所以最终皆大欢喜,不说人人都满意,那也是明面上让人无可指摘。
然而只有进了顾家的家门,才会意识到顾家到底有多“深藏不露”。
贺权东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视线在屋里环视一圈,也不由有些咂舌。
怪不得,在医院时见端出来的饭菜那么好呢,这哪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之家,说是某个领导家里也有人信!
“都吃呀,别客气,到这里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张淑芬放下盘子,热情的招呼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别嫌弃。”
“哪里哪里,是我们麻烦您了。”贺权东和雷正明礼貌的笑着,看了看盘子里的东西。
瓜子、花生、桃酥、芝麻饼、米花糖,中间几颗圆滚滚的巧克力。
雷正明捻起一颗,剥开糖纸含进嘴里,惊讶的发现居然还是酒心的!
“囡囡喜欢吃这个,她大哥专门从海岛那边寄过来的。听说老贵了,反正我是不知道这种像土一样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赵凤兰嫌弃的撇嘴,又端来一盘洗得干干净净的西红柿放到他们面前。
“楼下院子自己种的,很沙很甜,你们尝尝。”
“谢谢阿姨。”
几个红二代红三代们觉得自己开了眼界,主席同志说的对,咱家真的是工人阶级当家作主啊,瞧瞧这生活,忒滋润了。
他们老爹因为从艰苦岁月里走过来的,前些年又经了些乱子,大部分都坚持艰苦朴素的原则,对自己要求严,对下一代要求更严,一旦发现有“享乐”作风的苗头,不是呵斥就是抽打,哪里像顾家。
贺权东转头,小姑娘坐在另一侧小点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西红柿小口小口的啃着。顾奶奶还在旁用手托着,生怕她吃的时候掉下汁水沾湿了衣襟。
“妈,你别惯着她,又不是小孩子了。”
赵凤兰嘴上这么说着,却走过来给闺女塞了个手帕,动作小心翼翼,嘴里还不饶人,“弄脏了自己洗啊,都大闺女了还天天让你妈给你洗衣服,羞不羞。”
顾茉莉嘿嘿笑,也不回答,认真的吃自己的。
顾大壮说媳妇,“说啥呢。”还有外人在,这么说闺女她不要面子的啊?
“你不洗,我洗。”
“行啊,从今儿起,所有的衣服都你洗。”赵凤兰啐他,没好气的拨开他,“起开,我还要去做饭。”
顾爷爷坐在他专属的小马扎上,低头剥着瓜子。沙发那个软绵绵的东西,他坐不惯,还是这种小凳子最方便,走到哪都能带,到厂区活动中心一放,看别人下棋看一天都不累。
他一边想着一边剥,对儿媳当众训斥儿子的行为习以为常,没有半点不快。
不一会,手下瓜子仁就积了一盘,他往旁边一推。张淑芬没转头,却准确的接过盘子递给顾茉莉,“囡囡,吃瓜子。”
“谢谢奶奶。”顾茉莉咽下最后一口西红柿,用赵凤兰给的帕子擦了擦嘴,对张淑芬甜甜的笑了笑。随即从她身后探出头看向顾爷爷。
“谢谢爷爷。”
软绵绵的声音仿佛含着糖,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顾爷爷笑得见牙不见眼,“囡囡喜欢吃,爷爷再给你剥。”
妈呀,有点羡慕是怎么回事?
“我妈当初怎么没把我生成闺女呢。”雷正明嘟囔,他也想被这么宠着。
贺权东一阵恶寒,身体朝旁边挪了挪,离他远了点。
“你长啥样你心里没数?就你这长相,如果是女孩……”他幻想了下,忍不住搓了搓胳膊,鸡皮疙瘩都被吓起来了。
雷正明故意朝他抛了个媚眼,嗲声嗲气,“人家是女孩怎么了?”
“……滚!”
贺权东一巴掌挥过去,隔夜饭都快吐出来。
房子就那么大,几人又坐得近,两人闹腾也没刻意压低声音,周围都能听见。顾茉莉正嚼着瓜子仁,被逗得连连咳嗽,正要找水,眼前忽然出现一个杯子。
顺着杯身望过去,是蔚长恒带着点清冷的双眸。
她顿了顿,伸手接过,“谢谢。”
蔚长恒看了她一眼,与刚才对着顾爷爷顾奶奶的十分甜蜜相比,这声道谢透着些许的生疏,仿佛很不好意思麻烦他。
本来嘛,在自己家,却要客人照顾,顾茉莉不由面露赧然。
“没事。”磁性的嗓音微微低沉,蔚长恒也说不清此时心里的感受。
他不喜欢这种生疏,然而以他们的关系,好像生疏才是正常的。
他偏过头,身侧两人还在打闹,他不耐的一人踢了一脚,得到两道愕然的目光。
‘你今天真的很反常,你知道吗?’他从两人的眼中看到了这句话。
以他一贯的性格,是懒得理他们如何玩闹的。即使将宿舍闹翻天,他眼也不会眨一下。
可今天他竟然阻止了。
先是奇异的在车里睡着,而后主动进了别人家,现在更是罕t见的露出了类似于烦躁的情绪。
怎能不叫熟悉他的贺权东和雷正明惊讶。
蔚长恒情绪一直淡淡的,很少见波动,今天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常……
“你怎么了?”向来神经有点大条的雷正明也意识到了不对,担忧的凑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
“没发烧啊。”
“可能之前在车上没睡好吧。”出乎意料的,蔚长恒没说话,贺权东先替他挡了回去,“你也知道他那睡眠。”
好不容易能睡着,很快又醒了,睡眠不足最容易心烦意乱,很正常。
雷正明理解的点点头,不再多问,也没再有意逗乐。
安静的环境比吵闹更能让人静心。
蔚长恒看着他们,突然无法抑制的产生一股自厌。他自己的情绪,自己尚且搞不明白,却带累的别人为他退让。
“对不起。”他沉声道歉,并没有回避错误,“是我乱发脾气了。”
“害,你这算什么发脾气。”雷正明大大咧咧的挥手,毫不在意,“你是没瞧见我妈生气那样,简直恨不能掀了整个家,那才叫发脾气呢。”
贺权东没说别的,只扬起拳头锤了锤他的肩,“矫情了不是?”
兄弟之间,哪用得着说这些。
蔚长恒眉头微微舒展,一转头却正好对上一对星眸。清澈、明亮,闪动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给。”她递过来一个西红柿,又大又红。
‘我特意挑的最大最甜的。’她朝他眨眨眼,眼里满是慧黠,‘别让他们知道。’
霎那,他心头的不快、郁闷、不解,通通如烟散去,一股股暖流盈满了心间。他忍不住扬起笑,接过那个西红柿。
西红柿皮薄多汁,一咬甜滋滋,他的唇角也不由越扬越高。
顾茉莉弯了弯眼,也拿起一个。自家种的西红柿确实不一样,尤其这时候的品种不像后世,都说“没有西红柿味”,现在的沙沙甜甜,无论是当成水果还是炒鸡蛋,都很好吃。
她一连吃了两个,再想拿时却被制止了。
“西红柿吃多了容易胃酸分泌过多,刺激肠胃。”蔚长恒将面前两个盘子挪了个位置,装有巧克力的对着她,西红柿的对着另一头。
张淑芬笑眯眯的看着,担心孙女有意见,还帮忙劝她:“听你哥的,待会就要吃饭了,留着点肚子。”
“噢。”顾茉莉乖巧的应了,手心却又被塞了一把瓜子仁。
“这个不占肚子,吃这个没事。”顾爷爷朝她使眼色,放心吃,有爷爷给你挡着。
顾茉莉握着捧瓜子仁哭笑不得,总算知道顾大壮爱给她塞吃的习惯是从哪里来的了。
敢情是遗传。
正想着,楼下忽然传来几道自行车的铃铛声,随后便是嘹亮的喊声——
“顾叔,顾叔,有你的包裹!”
“欸,来了!”顾大壮跑到窗边向下看,穿着深绿色制服,戴着大盖帽背着邮差包的小伙子也站在楼下,车后座上是两个硕大的包裹。
赵凤兰从厨房探出头,“谁寄的?”
“应该是家伟。上次打电话问囡囡成绩时说了要给她寄点东西,庆祝她考上京大。”顾大壮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口走,“我去拿上来。”
贺权东怼了怼雷正明,两人对视一眼,双双站起,“叔,我们去吧。”
“不用不用,你们坐着,没几步路,待会就上来了。”
话音还在屋里,人已经出了门。贺权东和雷正明还想跟,赵凤兰就瞪了他们一眼,“让你们坐着就坐着,咱们不做那种客套。”
“……好嘞。”两人又双双坐下,不由都有些想笑。
顾家人多,但瞧着都心思简单纯粹,和他们说话没有那些虚头八脑,他们有什么说什么,不喜欢便直接摆在明面上,有仇当场就报,从不藏着掖着。
就像他们对待贺璋。
和这样的人相处不会有心理负担,很轻松愉悦。某种程度上,和部队里的相处模式还有点相似,都是直来直往,这让他们更感亲切。
虽然才认识不过半天,但在人家家里坐着、吃着,仿佛回到了大院走家串户,没有拘谨,只有自在。
“你尝尝这个,没有以前吃的巧克力那么甜,微苦,还挺好吃。”雷正明又拿了颗巧克力递给贺权东,他性子并就舒朗,带着几分不拘小节,如今更是反客为主了。
贺权东白他一眼,接过却没自己吃,而是递给了顾茉莉。
顾茉莉微讶,本就弯弯的眼睛越发弯成月牙,“谢谢贺哥。”
“不客气。”贺权东看着她将巧克力塞进嘴里,白嫩的脸颊鼓鼓的,一会左边一会右边,像是小松鼠。
他不禁眼里也带上了笑,头一次感受到了投喂的乐趣。
怪不得顾爷爷和顾大壮那么喜欢给她塞东西,只看着就觉得心情愉快。
蔚长恒咀嚼的动作滞了一秒,随即默不作声的将西红柿吃完,起身走到厨房。
“阿姨,能洗手吗?”
“喏,在那。”赵凤兰指了指水龙头的位置,继续低头切菜。
蔚长恒洗过手,却没马上走,“阿姨,需要帮忙吗?”
赵凤兰惊讶,“你会做饭?”
如今会做饭的男人可不多,尤其还是这种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如果家里条件不好也就罢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做不好,但总能将自己糊弄饱。
可蔚家可是有勤务兵的。
“我妈那里一到冬天就很冷,她的手都会生满冻疮,我能过去的话,就是我做饭。”
蔚长恒卷起袖子,取出一旁的豆角,熟练的放到水龙头下冲洗,而后摘掉两头,再一段一段的摘到盆子里。
即使做着这样充满烟火的事,动作也依然慢条斯理,不像是在拥挤的厨房,倒像是身处昂贵的西餐厅。
赵凤兰看得有些愣神,等反应过来,也没有赶他出去。想做就做吧,只当他是在客厅坐得有些无聊。
她正准备回身继续切菜,就听门咔擦一声开了,顾大壮回来了。
想着如果真是大儿子寄的东西,应该也会附带一封信,于是又探出头,“是家伟寄的吗?”
“是。”
回答她的却不是顾大壮,而是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
“大哥寄了些海货回来,一股子腥味。”带着几分嫌弃。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嫌这嫌那。再说,那又不是给你寄的,是给你妹。不想吃,别吃。”
赵凤兰横眉倒竖,盯着走进来的二女儿,“你怎么现在回来了,班又不上了?”
“请了半天假。”
顾桂英留着和她一样的齐耳短发,甚至比赵凤兰的还要更短些,穿着一袭大红衣裙,下身短丝袜、凉鞋,露在外面的小腿微微发红,似是冻的。
赵凤兰一见,更是气不到一处来,“作死啊,入秋了,还穿裙子?”
“您放心,一直待在厂房,冷不着。”顾桂英抱着一卷东西走过来,正要再说什么,就见到厨房里鹤立鸡群的蔚长恒,顿时瞪圆了眼。
“妈,哪来的小白脸?”
“……噗。”
客厅里传来一阵爆笑声,男人的、女人的,伴随着赵凤兰重重放下菜刀发出的“咚”的一声,顾家彻底热闹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80章 大院茉莉花七
顾家客厅里,顾桂英坐在顾茉莉旁边,目光从对面的三个男生身上一一扫过。
嗯,都长得不错,各有千秋。
那个最瘦的像小白脸,是任何女生见到都会觉得很帅气的类型,虽然瘦,却不会感觉弱不禁风,还需要女生保护,反而只坐在那就有种沉稳感。
那种沉稳不在于外形有多高大,而是由内散开的一种气度。换言之——显贵。
不是她的菜。
顾桂英移开视线,这样的人看看欣赏下还行,经常相处的话,她容易不自在,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硬凑在一起,总担心哪里做得不合适“冒犯”了他。
她看向贺权东。
他应该是三人中最健壮的,即使穿着衬衫,也掩不住胳膊上鼓鼓的肌肉。
是个练家子。
顾桂英撇撇嘴,她不喜欢比她强的,打架都打不赢。
最后一个……她瞄了眼雷正明,不过一秒便挪开,用时是三人中最短的,仿佛连多看两眼都是浪费。
雷正明:“?”
我怎么了,这么不堪吗??
“太黑了。”顾桂英毫不客气的对顾茉莉吐槽,“和你站在一块,对比太明显。”
一个雪球,一个黑炭。想想那样的画面,简直不堪入目。
虽然他五官长得也不错,皮肤不是黝黑,而是像被磨砺过的古铜,光洁有光泽,透着男性特有的阳刚之气。此时浓密的眉毛叛逆的稍稍扬起,带着几分不服气,洁白的牙齿磨啊磨,像只t小豹子似的。
但顾桂英还是觉得不般配。
“对下一代也不好,假如肤色像了他怎么办?”
幻想着本来能像个雪团子一样的洋娃娃变成黑不溜秋,顾桂英再次坚定的摇头,“这个不行。”
雷正明:……
他面色腾地爆红,怎么就说到下一代了?再说——
“我不是天生黑,是故意晒的!”男人味,懂不懂!
贺权东无语的捂住他的嘴,人家不过那么一说,你当什么真啊?
顾茉莉又是窘又是好笑,低头嚼着瓜子仁,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这个姐姐……好不一样。
在场只有蔚长恒始终神情不变,接过顾大壮拿来的水壶,先给顾桂英倒了一杯。
“姐,喝茶。”
顾桂英不由多瞧了他几眼,不是提前听顾茉莉说了他是谁,她还真想不到他会是蔚伯伯的儿子。
与顾茉莉基本没见过蔚建国不同,她小时候倒是遇到过几回。印象里那个男人不算很高大,但很魁梧,说话总是大嗓门,粗声粗气的,一来附近邻居都会知道。
他每次来都会带很多东西,吃的、用的,见到她也会笑呵呵的给她塞红包,面额五块、十块,在当时和现在都算是很大的数量了。
可顾桂英还是不喜欢他,因为他和姑姑一点都不配。
姑姑漂亮温柔、文静优雅,差点就是大学生。这样的人,合该一个和她志同道合、男才女貌的人相配才是。
蔚建国既不帅也不高,没有高深的学问,连年纪都相差甚多,还是个二婚。
顾玉绪结婚那会,顾桂英已经记事了。她听过很多回其他人在背后嚼舌根,说姑姑“攀高枝”、“爱慕虚荣”,说蔚建国“男人都是爱鲜嫩的”,于是对他越发喜欢不起来。
都是因为他,姑姑才承受了这么多不好的名声。如果他能更好点,姑姑的婚姻是不是也会备受祝福?
那时候总忍不住这么想,等长大了明白了很多事,那种不喜才渐渐褪去。
婚姻是姑姑选择的,一味指责男方并不公平,而且在这段关系中,顾家确实间接受到不少庇佑。人不能一面享受着对方带来的好处,一面谴责、嫌弃着他的不足。
况且外在那些东西真的重要吗?
顾桂英望向厨房,顾玉绪正在里面和赵凤兰边说边忙。即使已经临近四十,她依然面容白皙细嫩,皮肤光滑紧致,眼角连个皱纹都没有。露出的手指纤细无暇,一瞧便知不是常做家务的手。
这些都依托于蔚建国提供的良好环境。
家属院里也有和顾玉绪曾经是同学的女生,她们如今无一例外不是在为工作、家庭和孩子操劳,每日忙忙叨叨,没有一刻清闲。若是将她们和顾玉绪放在一起,只怕没人会相信她们是同龄人。
她们当初嘲笑她条件最好、嫁的最孬,可如今去问问,有多少人在羡慕她的生活?
没有孩子需要管束,身材永远苗条纤瘦,和个未嫁的大姑娘似的;工作顺心,受人尊敬;丈夫爱重,别说指责打骂,连句大声都没有。
虽说有个继子,但他成熟又省心,平时各过各的,互不打扰。
手里有钱、出门有车,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没有婆婆妯娌,还有比她更顺心的日子吗?
如果她当年真的找了个书生结婚,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舒服。
想到这里,顾桂英突然有些迷茫。女人到底怎样才是对?
是忠于现实,还是坚持理想?
“二姐?”顾茉莉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不由面露担忧,怎么感觉她像是有心事。
“……没事。”顾桂英甩甩头,将杂念甩掉,看着这个妹妹,忽然想起还有东西没给她。
“喏,刚到厂里的,我偷偷给你抢了一件。”
她将带回来的那个纸包递给她,里面裹着件白色毛衫,蝙蝠袖、V领带领结,还有一条……健美裤?
“最近在南边那里很流行,叫什么幸子衫。”顾桂英拿起衣服在她身上比了比,满意的点头,“我眼光果然不错,你穿这个肯定好看。”
“厂里的?”顾爷爷皱眉,老一辈最不喜占用公家财产的行为。
“您老放心,付了钱的。”顾桂英不以为意,“李家小子去南边出差,说是如今那边都这么穿,他买了几件回来,准备找领导商量要不要也开始生产,被我看到了,想着小妹穿应该合适,提前找他买了一件。”
“生产这个?”顾大壮也拿起衣服瞧了瞧,总感觉怪模怪样的。“能卖出去吗?”
别到时候机器开了,面料费了,却砸在厂里了。
“不仅能卖出去,而且会供不应求。”顾桂英语气笃定。
今年海岛那边的一部电视剧在国内火了,连带着里面男女主角的穿搭也被争相效仿,女主角的便是她拿回来的这个“幸子衫”。只要厂里肯做,销量绝对不愁,还会赚得盆满钵满。
但是前提是——厂里肯做。
“我打赌厂里不会做。”顾桂英咔擦剥开花生,将花生仁丢进嘴里,表情似讥似讽。
“厂里那几个领导什么德性,爷你还不知道。一个个胆子比老鼠还小,生怕担上责任。反正如今的产量能够维持厂里这么多人的生计,他们才不会想什么革新、创收,能把官当到头就行。”
“怎么说话呢!”赵凤兰从厨房走出来,挥了挥手里的菜刀,威胁意味十足。
这栋楼上可都是你说的“领导”。
“再说保守点有什么不好?政策一日一变,谁能保证现在的之后不会变?”
在几年前,做生意还被当成投机倒把,抓住了是要进去的,如今倒是宣扬什么改革开放,鼓励支持个体户了,谁知道再过两年又会不会返回去?
别到时候反成了被“批斗”的人。
顾爷爷顾奶奶都赞同的点头,这样的想法不止他们,其实代表了现在很大一部分人的观念,一方面都被前几年搞怕了,生怕再来一次。
另一方面,改革才算刚刚起步,前景如何,谁都不敢保证。像国棉二厂这样的国企单位,自然宁愿守成,也不愿开拓。
不说他们现在效益很好,蒸蒸日上,便是日后效益下降了,那也还有国家托底,实在不需要自己瞎折腾,白白承受不必要的风险。
顾桂英撇撇嘴,就知道会这样,所以她才说厂里不会同意啊。连工人都这么想,何况领导。
“你是不是又想干啥?”
知女莫若母,顾桂英抬抬眼,赵凤兰就能猜到她心里的小九九,何况她还有以前跑出去串联的“黑历史”。
她向前两步,警告的盯着她,“我和你说,你安心在厂里待着,再敢出去胡闹,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知道了,知道了。”顾桂英不耐烦的应着,“我这不是听您的话,天天待在厂里,哪也没去吗?”
赵凤兰仍有些狐疑,还要再说,顾茉莉仰起头,疑惑的皱皱鼻子,“妈,什么味道?”
“……坏了,我的菜!”赵凤兰赶忙回了厨房,再顾不得训诫二女儿。
顾桂英松了口气,她妈要是絮叨起来,能念一整天,只怕以后出门都不大方便。
“谢了。”她揉揉小妹的脑袋,想起她受的伤,又扒着看了看,确定只有一个小小的印记才放心。
“你住院那几天,正好库房里的大姐家里有事走不开,和我换了班。我要守着库房,没能去看你,不怪姐吧?”
“怎么会。”顾茉莉由她揉搓着,笑得弯起眼。
幸子衫不便宜,顾桂英如今才二级工,工资差不多三十五块钱,一件衣服估计就要花去一月工资的三分之一,足见她对这个妹妹的重视和在意。
看到一件好看的衣服,想的不是给自己买,而是给妹妹买。瞧她在这个天还坚持穿红裙子,想来也不是不爱美,可她只买了一件。
“姐真好。”顾茉莉抱住她的胳膊,依恋的蹭了蹭她的肩膀。
顾家人虽然性格各有不同,但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顾桂英状似嫌弃,身体却诚实的让她靠着,“以后走路注意点,尽量走大道,别为了图方便走小路,谁知道里面都有什么人。”
“嗯嗯。”她说一句,顾茉莉应一句,无比乖顺。
赵凤兰和顾桂英这对母女有时候像个冤家,不是互怼就是一言不合吵起架,争得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让谁。可不得不说,最像赵凤兰的也是顾桂英。
尤其这个念叨劲。
她垂下头,偷偷苦了脸。先前给她解了围,这会回旋镖扎自己身上了。
雷正明一边忍笑,一边朝她做鬼脸。贺权东眼里也满t是笑意,长姐如母,顾桂英虽不是长女,却也无形中充当了半个母亲的角色。
一个顾桂英,一个顾玉绪,再加上赵凤兰,好家伙,相当于三个妈妈。
也就是小姑娘性子好,怎么絮叨都只乖乖听着,从不反驳,换成他们任何一个人,恐怕这个日子都没法过了。
蔚长恒看了眼对面,主动和顾爷爷聊起了天。说的也都是厂里的情况、人员构成,还有效益这些。
顾爷爷虽然早已退休,但对厂里的关注从没减少,一时兴致大涨。蔚长恒时不时回应两句,不仅都能戳到点子上,而且语速不紧不慢,耐心十足,两人越来越投机。
顾桂英的注意不自觉也被吸引了,有些东西是她都不知道的。
顾茉莉如释重负,朝蔚长恒投去感激的一眼。
蔚长恒没有转头,唇角却微微扬起。贺权东恰巧瞧见,眼里的笑意散了些,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最后落在好友身上,若有所思。
顾玉绪站在厨房里,将客厅的情形尽收眼底。她取过毛巾擦了擦手,问大嫂:“茉莉今年十八了吧?”
“是啊,不是才过完生日不久?”赵凤兰忙碌间隙抽空回头奇怪的瞅了她一眼,知道还问?
“只是忽然间感觉时间过得好快。”顾玉绪垂眸笑了笑,笑容透着些许苦涩,“我在她这么大的时候……”
说到一半她停住了。
她在她这么大的时候,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错误甚至影响了她的一生。
她又看向在客厅乖乖坐着的女孩,如今她也到这个年纪了。
“嫂子觉得蔚家那孩子怎么样?”
“比老蔚强。”赵凤兰直言不讳,“老蔚那人瞧着亲亲热热,来了就叫姐叫哥,其实根本没将咱放在眼里,但那小子不一样。”
瞧着清冷疏离的很,却会主动进厨房帮忙,而且不是花架子,是真的会。
顾玉绪一顿,侧头看她,“您对我当初选择嫁给老蔚仍存着气。”
是肯定句。
赵凤兰冷哼一声,没反驳,只道:“再有气又如何,都这么多年了。”
孩子都大了,谈再多过去都是枉然。
“那小子不错,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赵凤兰低头忙活着,“老蔚比你年长,总会走在你前头,有个有良心的继子,你后半辈子多少有点依靠。”
不至于人一走茶就凉。
“嫂子这话说的。”顾玉绪半开玩笑半认真,“我还准备让茉莉给我养老。”
“去!”赵凤兰啐她,“想得美。”
她咚咚的跺着东西,说话声隐在其中不甚清晰。
“前三个你随便,只茉莉不行。”
“……”顾玉绪沉默了会,嗓音有些干哑,“嫂子还是有怨。”
赵凤兰没再吭声,默默的处理着食材,开火、倒油,刺啦一声,菜下了锅,溅起几点油星。她盯着锅里的菜,时不时翻动一下,眼里却有什么落了下来。
其实不止顾玉绪不想再有变故,赵凤兰也不希望有人改变她现今的生活。
哪怕那人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小姑子。《https://www.moxiex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