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大院茉莉花八


    “吃饭了。”


    赵凤兰再出来时,已面色如常,看不出异样。顾玉绪跟在后面帮忙端着盘子,神色有些勉强,但还是笑着的。


    “都快过来,今天过年了。”


    确实像是过年了,四四方方的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白菜炒肉、豆角茄子、萝卜猪油渣、卤猪耳朵、炸小鱼,还有各种或能叫上名字或叫不上的海鲜。


    贺权东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家过年也没这么丰盛过。


    “那些都是家伟才寄过来的,为了庆祝囡囡考上大学。”


    赵凤兰放下最后一盘菜,“寄的多,待会吃完饭我再给你们各自装些带回去,给你们爸妈也尝尝。”


    “阿姨,那我们可就不客气了。”雷正明爽朗的笑,也不和她客套,还故意做出一副“今个占到便宜”的模样。


    “我爱吃这些,您给我多装点,他们两个不爱吃,别给他们。”


    “谁说我不爱吃?”贺权东白他一眼,对赵凤兰笑得讨好,“赵姨,我特爱吃那种小鱼,过油炸一下老鼻子香了,我就要这个,其它都可以不要。”


    “行!”赵凤兰爽快的应了。他们越不客气,她越开心,证明他们是真的不见外了。


    “放心吧,铁定给你们管饱。回头如果还想吃,和阿姨说一声,我让你们大哥给你们寄。”


    “欸!”几人应得十分响亮。


    敞亮人就喜欢和也是敞亮的人在一块相处,没那么多别的心思。


    其实以贺权东他们生长的环境,他们的城府并不低,也曾暗地里将看不顺眼的人耍得团团转,说单纯真谈不上。


    身处的位置越高,见识得越多,越能体会到人心的复杂,也越发珍惜没有利益纠葛、简简单单的相处。


    顾家人爽利、大方,即使知道他们的家世不简单,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巴结或奉承,反而该瞪眼瞪眼,该生气生气,让他们体会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喜怒瞋痴,随心而动,双方都觉得相处得很愉快。


    连一开始不甚乐意的顾大壮都特意拿出了珍藏的好酒,亲自给几个娃倒上,“咱爷几个喝一杯。”


    “叔,我来。”蔚长恒忙起身想接过酒壶,哪有让长辈给晚辈倒酒的。


    顾大壮避开他的手,“你们只管好生坐着。”


    “坐着吧。”赵凤兰也道:“你们叔是馋酒了,借着你们的幌子想自己喝呢。”


    顾大壮嘿嘿笑,可不是馋了吗?


    平时两个儿子都不在家,老爷子年纪大了喝不得,闺女……更不能喝,自己一个人独酌一点意思都没有,况且赵凤兰还管着,轻易不让他喝酒。


    回想上次喝酒,还是过年时,老二一家来拜年,他们兄弟俩终于浅喝了一会,可顾大志那人人怂,酒量也小,没两杯就倒了,根本没尽兴。


    如今可算来了几个瞧着能喝的了,顾大壮自然兴奋。


    “放心喝,喝醉了也没关系,叔家不大,好歹有两个房间,醉了就在屋里睡一会,等醒酒了再走。”


    “喝两口得了,不许灌他们酒。”赵凤兰瞪他。


    还喝醉了没关系,一个个小伙子能有多大酒量,喝出问题咋办?


    “你们叔人来疯,别理他!”


    “阿姨放心,我们心里有数,不会胡来。”蔚长恒双手接过酒杯,眸底漾起浅浅的笑意。


    醉了就在这睡……


    他率先仰头干了,酒水醇和浓郁,还带着点药香和回甜,一口下肚好似浑身都暖了起来。白皙的面容微微发红,他笑着亮出杯底,眼里闪闪发亮。


    “爽快!”顾大壮重重拍了拍他,“叔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喝酒。”


    贺权东看看他,再看看蔚长恒,垂下眼夹了筷子扇贝,挑出里面的肉放到旁边人碗里。


    顾茉莉诧异的抬起头,他朝她笑了笑,无声的做了个口型:“快吃。”


    “谢谢。”顾茉莉也无声的回他,低头将他夹的肉吃完了。


    贺权东神色柔和,继续剥弄着那些贝壳,偶尔在顾大壮唤他时端起酒杯喝两杯。与蔚长恒一喝酒就上脸不同,他连喝好几杯,却没有半点反应。


    海量啊?


    顾茉莉眨眨眼,既惊讶又好奇,是真的能喝,还是只面上不显?


    “我们家都能喝酒。”贺权东注意到她的表情,笑着解释,“从我爷爷到我爸妈,还有小叔,都能喝。”


    “酒量也能遗传?”


    “唔,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


    “贺霖也是?”


    “他啊。”贺权东失笑着摇头,“他是我们家唯一的异类,不仅不能喝酒,还酒精过敏,根本沾都不能沾。”


    “哎?”差别这么大吗,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可能随了他妈吧。”


    顾玉绪执筷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的夹了块肉给顾茉莉,“先吃饭,吃完饭再聊。”


    “好。”顾茉莉弯弯唇,听话的专心吃饭。


    贺权东瞄了眼顾玉绪,顾阿姨还是不喜欢听到小叔家的事啊……


    他拨了口米饭塞进嘴里,边嚼边思索。大院里都知道贺璋和贺霖父子关系僵硬,他们大房与那边也不甚热络,应当不至于迁怒他吧?


    “这个好吃。”单细胞的雷正明没有察觉到他们的异常,见他光吃米饭,还以为他放不开不好意思夹菜,热心的给他夹了好几块鱼肉。


    “你吃吃看,和我们以前吃过的感觉都不一样。”


    “……这是加吉鱼。”贺权东无语的看了他一眼,脑子不好使,但这舌头倒是灵活得很,一挑就挑出了最好最贵的。


    加吉鱼是海鱼中的上上品,价格也相对较高,一担加吉鱼就要过百,是t大黄鱼的一倍还多,能不好吃吗?


    他瞅了瞅桌上被挖了一小半的鱼,伸长胳膊将那个盘子和另外两盘调换了位置,正好放到顾茉莉面前。


    动作光明正大,一点不藏着掖着。


    一时桌上的人都朝他望过来,他泰然的笑了笑,语带调侃,“鱼肉补脑,给他浪费了,吃了也白吃,不如都给妹妹。”


    雷正明第一个念头先是“谁是你妹妹”,而后才反应过来他这话是在讽刺他脑子不好,顿时气鼓了脸,“你才脑子不好!”


    众人蓦地哄笑,顾茉莉一手碗一手筷子,笑眯了眼。


    “小心。”顾玉绪扶住她的背,防止她笑得太过往后栽倒。


    赵凤兰眼角眉梢还有止不住的笑意,却不忘越过顾玉绪,夺过她手中的碗放到桌上,别笑得拿不住再摔了碗。


    蔚长恒坐在顾大壮旁边,面色酡红,眼神微微涣散,似是醉意上涌,他支起右手撑住额头,手掌遮挡下,他终于敢将视线投向对面。


    桌子是个四方桌,顾爷爷顾大壮坐了一边,他、贺权东、雷正明一边,顾茉莉和顾玉绪一边,剩下一边赵凤兰和顾桂英。


    他与她之间隔着贺权东和雷正明,却正好处在斜对面,一抬眼便能清楚的看见她的模样。


    她笑起来很漂亮,像一朵盛开的花朵,美目流波潋滟,清澈的眸子里仿佛藏着星辰,瞬间照亮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看着看着,他不由自主也跟着笑了,笑容纯粹而温暖。


    真好,这样真好……


    他想着,脑袋渐渐昏沉,像是承受不住醉意,眼睑微微阖起。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清香,那是她身上的味道,即使混在酒香里也依旧十分清晰。


    他轻轻地呼气、吸气,不敢用力,不敢发出声音,好似生怕惊动了别人,此刻包围他的花香就会跟着消失。


    他能感受到有人推了推他,在他耳边呼唤:“蔚小子、蔚小子?”


    桌上的笑声慢慢停下,说话声便愈发明显。


    “不会吧,就这么醉了?”


    “让你别灌孩子酒,你非不听,这下好了,真把人灌醉了!”


    “我真没灌……才不到二两……”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


    “好了,现在已经醉了,争也没用,赶紧扶着小伙子去房里躺着吧,这么睡着不成。”


    “叔,我来吧。”


    有人握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架了起来。他知道,是贺权东。


    他力气大,扶着他完全不费劲,他还能听见雷正明小声的嘀咕:“怎么就醉了……酒量这么差,等他酒醒我可得好好嘲笑……”


    “好了,别絮叨了,那边有个架子床,你把支起来。”


    “不放到床上吗?”


    “那是人家姑娘睡的,你让一个醉鬼睡上面,你觉得合适?”


    “……那确实不合适。”


    随即,蔚长恒感觉自己被放了下去,身下是有点硬的木板,他并不觉得难受。


    在母亲被下放的农场,居住的屋子狭小闭塞,只有一张床,他每次过去都会睡在用几块木板拼成的临时“床”上,早已习惯了这种硬度。


    忽然,香味浓郁了些,是她靠近了。不知道在对谁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担心吵醒他。


    “盖个被子吧,才喝了酒更不能着凉。”


    “我来。”


    贺权东将被子盖在蔚长恒身上,仔细的掖了掖被角,又用手背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有点烫,是喝了酒后皮肤灼热,不是发烧。


    他松了口气,直起身,“我们出去吧。”


    “嗯。”


    伴随着几道极轻的脚步声,而后房门被轻轻关上,为了防止他中途犯恶心会吐,他们却听不见,还特意留了一条缝,以便随时能监测他的情况。


    须臾,房里彻底安静,只有蔚长恒浅浅的呼吸声。脑袋很昏沉,身体也像是飘在半空,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被子里。


    松软的被褥温暖舒适,带着些许阳光的味道,还有淡淡的茉莉香。


    可能是因为接触时间不久,所以香味不甚浓郁,但却令他无比安心。


    他蜷缩起身体,第一次轻松的、毫无负担的,放任自己坠入黑暗——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82章 大院茉莉花九


    “他是谁?”


    “蔚伯伯家的,应该比你大,等他醒了,记得叫哥。”


    “……又不是姑姑生的……欸,你打我干什么!”


    “想打就打了,要什么理由?”


    “……小妹,你看二姐!”


    “嘿嘿。”


    轻灵的窃笑声回响在耳边,蔚长恒眼睑微微动了动,缓缓掀开一条缝。


    “醒了、醒了!”一道陌生的男声蓦地拔高,盖过了笑声。


    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就听“啪”的一声,伴随着男生气急败坏的呼痛,女生不耐烦的呵斥,还有……她夹在其中小声的劝解声,蔚长恒的神智彻底清明起来。


    他睁开眼,眼前出现一张放大的脸,浓眉鹰鼻,英气勃发,仿若男版的顾桂英。


    “……家齐?”


    “哎?你认识我?”顾家齐来来回回打量他,从鼻子到眼,忍不住撇撇嘴。


    居然比他长得还好看一丢丢。


    他直起身哼了一声,旁边顾桂英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他们俩长得那么像,只要不是笨蛋就会知道他们不是姐弟,就是兄妹。而大哥还在部队,当然不是他,只会是“顾家齐”。


    “这么简单的逻辑都想不通,笨死你算了。”她拉过犹自不服气的蠢弟弟往外走,“说了人家在睡觉,你偏要进来,这下把人吵醒了吧?”


    “他都睡了一下午了,这是到点该醒了,关我什么事?”


    两人一边走一边拌嘴,吵吵闹闹的,从顾家齐回来到现在,就没一刻消停。


    顾茉莉却觉得这样的热闹非常有烟火气,好像这才是正常的家庭,兄弟姐妹,爷奶父母,每个人或笑或怒或斗嘴,一切都是那么鲜活。


    她笑眯眯的,看着他们走出去,而后看向从床上坐起的蔚长恒,“还想再睡会吗?”


    “不了。”蔚长恒瞧了眼外面,已然没有了太阳,“几点了?”


    “六点多。”顾茉莉观察着他的脸色,之前的红晕褪去,恢复了初见时的白皙,眼神明亮,没有了之前隐隐约约的困倦。


    似乎精神好了很多。


    她笑容愈发明媚,“要不出来洗漱下,准备吃晚饭?”


    “……”


    蔚长恒罕见的露出几分赧然,到别人家做客,居然从午饭吃到晚饭,更别提直接在人家屋里睡了整整一下午。


    “抱歉……”他起身,揉了揉睡得有些乱的头发,声音诚恳,满含歉意,“我失礼了。”


    “什么礼不礼的。”门外传来赵凤兰的喊声,敞亮、利落。


    “起了就出来洗把脸,晚上吃手擀面!”


    “妈,给我加俩荷包蛋。”顾家齐忙提要求。


    在国家队所有饮食都有严格的标准,这个能吃、那个不能吃,尤其在有比赛的前一周,过得跟个苦行僧也差不多。


    如今好不容易回了家,不说大吃特吃,好歹解解馋吧?


    “就加个荷包蛋吗,家里有很多海鲜,你要不要?”顾桂英掰着指头数,“黄花鱼、加吉鱼、刺鳅、海参、海米……”


    顾家齐“咕噜”咽了口口水,忙不迭点头,“要要要!”


    顾桂英呵呵一笑,这才接上最后一句话——


    “可惜都吃完了。”


    “……”


    “妈!!”顾家齐暴走,怒喊赵凤兰,正忙活着擀面的赵凤兰吓了一跳,面团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气得她拿起擀面杖就往外冲。


    “喊什么喊,一回来就给我添乱,好长时间没揍你皮痒了是吧?”


    “明明是二姐!”顾家齐一边躲着他妈的攻击一边喊冤,分明是顾桂英故意惹他,怎么又成了他的错?


    赵凤兰回头,顾桂英早机智的躲了,身后只有小女儿乖乖的站在那,眼眸微微睁大,似乎有点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


    她重重锤了下小儿子,拎着擀面杖又回了厨房。


    “谁再闹,今晚不许吃饭!”


    顾家齐捂着被锤痛的头,委委屈屈的坐好,只觉自己像那地里的小白菜,没人疼没人爱。


    “小哥。”顾茉莉走过来,悄悄塞给他一个东西,“你别生气,二姐逗你的,妈已经把你那份收拾出来了,还给你的教练准备了一份,等你归队的时候就会给你带上。”


    “真的?”顾家齐摊开手心,是一颗圆滚滚的奶糖。他瞬间感动得泪眼弯弯,“呜呜还是小妹对我最好……”


    “你恶心不,一个大男人比小姑娘还爱哭。”顾桂英见赵凤兰不在,这才从房间t里走出来。


    一出来便见他抱着顾茉莉的胳膊“撒娇”,顿时又嫌弃又无语,“我看咱妈是把你生错了性别,你就该是个女的!”


    “那你就是男的。”顾家齐毫不示弱,但还记得将音量压低,唯恐赵凤兰听见再出来镇压。


    “男人婆,看以后谁敢娶你……”


    “你说什么?”顾桂英挥了挥拳头,满眼威胁,“有胆再说一遍?”


    “……”顾家齐不敢,他从小也是被这个姐姐揍着长大的,即使他早就长得比她高、比她壮,骨子里依然对姐姐这种生物有着天然的畏惧。


    只是嘴上仍不肯认输,“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个小女子计较。”


    见顾桂英真要过来,他忙转头拿出带回来的包转移话题,“小妹,我给你带礼物了!”


    包里叮铃哐啷,好像装了不少东西。顾家齐在里面翻找着,好一会才翻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居然是块小巧却很漂亮的女士手表。


    棕色的皮带、银色的表盘,中间是几个英文字母“Titoni”。


    “梅花表?”


    刚从外面打完电话回来的贺权东面露惊讶,这一块表可不便宜,最低也要一百二,而且还得要有票。


    “啥,一块表一百二?”耳尖的赵凤兰听见了,立马急眉赤眼,左右瞧了瞧,将手里的擀面杖放下,换成了菜刀。


    “妈?妈!冷静冷静!”顾家齐吓得魂都快飞了,赶紧从沙发上起身躲到顾茉莉身后。


    妈再怎么生气,也不会动小妹一根指头,有事朝她躲准没错,这是他十几年和老妈斗智斗勇总结出来的最重要经验。


    顾桂英这时候也顾不上和弟弟斗气了,一边拦着赵凤兰,一边问顾家齐,“你哪来这么多钱?”


    她买件幸子衫都要肉疼半天,他倒好,直接一下子花掉了她三四个月工资。


    “我一直都很有钱好吧……”顾家齐嘟囔。


    国家队包吃包住,额外还会每月发放一些津贴,他给赵凤兰,她没要,私心里还是觉得他练体育太辛苦,虽然嘴上不说,但心底到底心疼这个儿子,因此钱一直让他自己攒着。


    他平时又没多余开销,穿衣打扮上也不讲究,队里有队服,一年四季都发,根本不用买,更没有抽烟喝酒等需要花钱的爱好,这么一攒,数量很可观。


    尤其这几年国内田径重新与国际接轨,他大大小小也参加了一些比赛,有的差强人意,有的却获得了不错的名次。


    只要拿了奖牌,就会有相应奖金,于是小金库愈发丰厚。


    一百多块钱虽说不便宜,但对他而言也算不上伤筋动骨。


    “这不是小妹考上京大,我总得表示表示嘛……”他说着说着,又理直气壮起来,“大哥寄海货,二姐买衣服,我买块表怎么了?”


    “就是。”顾大壮也跟着帮腔,“他有钱他就多花,以后没钱娶媳妇也是他自己的事,你管他呢。”


    而且钱又没乱花,给囡囡的花多少都值得!


    他走过去,一把夺过儿子手里的表,乐滋滋的对闺女道:“爸给你戴上,咱瞧瞧好不好看。”


    顾茉莉看向赵凤兰,她一撇嘴,收了刀,“得,你们是亲爹、亲哥哥,我是后妈。”


    之前她在厨房忙,离客厅不远,但也有点距离,又隔着门,并没有听清兄妹俩说的话。可厨房就在大门旁边,所以贺权东一进来说的那句“一块表要一百二十块钱”,她听见了,这不就误会了吗?


    还以为顾家齐跟别人学了些坏毛病,也讲究起来了,自己给自己买了块一百多的手表。


    如果早知道是给囡囡买的,她才不会这么大反应。


    赵凤兰哼了一声,转身回厨房了,白白浪费她时间。


    旁观的雷正明懵逼的看看贺权东,就这么结束了?


    刚还要打要杀的……


    “要不然呢?”贺权东含笑看了眼正低头试表的女孩,这顾家谁地位最高一目了然。


    他往里走,问刚从屋里出来的蔚长恒,“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


    蔚长恒脸上还有些许水渍,显然才洗完脸。


    “睡得怎么样?”


    “挺好。”前所未有的好。


    贺权东在他脸上打量,精神饱满,唇角带笑,状态明显与早晨不太一样。


    看来真的睡得很好。


    他高兴的同时不由又有点疑惑,算上车上那次,他今天已经睡了两回了,对他这个长年饱受睡眠困扰的人而言简直不可思议。


    为什么?


    “低度的酒精本身对人的神经系统就有一定的镇静作用。”蔚长恒语气平静,“酒里应当还加了一些药材,也会进一步加强这种作用。”


    从而达到了催眠的效果。


    至于车里,车相当于一个狭小的密闭环境,再加上微微的颠簸感,与婴孩在子宫内时的情况相似,人的本能会产生一种熟悉感,更容易感到舒适。


    所以,瞧着不可思议,但细想似乎就是这样的道理。


    贺权东点点头,认可他的说法,但是——


    “你总不能天天开着车睡,或者喝醉吧?”那成什么了?


    贺权东想象着他每天醉醺醺的模样,或者让人开着车在京市满城溜达,忍不住又摇摇头。


    都不是长久之计。


    “再看吧。”蔚长恒对睡不好已经习以为常,即使早上起来疲惫得犹如没睡,他也依然没耽搁白日的生活,该学习学习,甚至比别人成绩更加优异,进了大学也同样如此。


    他神色平淡,对于睡眠能不能得到彻底改善似乎并不在意。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贺权东面露不赞同。


    以前也就算了,各种办法试了都不起效果,可如今眼看着好像有两条还算有点可行性的办法,虽然不能长久下去,但哪怕短时间内有所改善呢,不也比一直像以前那样强?


    他想了想,提议:“我们可以先问问顾叔那个酒是怎么泡的,加了哪些药材,每晚不多喝,只在睡前浅酌两杯试试,看看有没有效果。”


    车一时半会搞不来,酒总可以吧?


    “别麻烦了……”蔚长恒要拒绝,也在一旁听着没说话的雷正明却已率先喊出了声:


    “顾叔!”


    “哎。”顾大壮刚把表给闺女戴好,就听有人喊他,回头一瞧。


    嘿,被他“喝醉”的小伙子醒了。


    “你小子酒量可不行啊,我才热了身,你就倒了。”他调侃,透着丝难掩的得意。


    酒量有时候也会成为男人能力强弱的一种表现,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都喝不过他,可不证明他身体还很棒吗?


    “那是,我们怎么能和您比,您就是这个。”雷正明竖起大拇指,既是奉承,也是真心。


    顾家人都很好,是那种即使彼此生活条件、工作岗位不同,互相之间却没有隔阂,能放心交往的人家,所以他开起口来也非常自然。


    “顾叔,您的酒怎么酿的啊,能教教我们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听见他们喜欢他的酒,顾大壮更加喜笑颜开,“小伙子年轻但很识货,我那酒里的东西可不是随便加的,是从老中医那得来的古方子,不仅不伤身,还滋补。”


    雷正明和贺权东对视一眼,眼里都有亮光,难不成真是那酒的作用?


    “您等等,我们找纸笔记一下!”


    “不用,我那还有几坛,先给你们一人一坛,回头喝完了再来家里拿便是。”


    “……会不会太麻烦您?”


    “这有什么麻烦的。”顾大壮不以为意,“你们小年轻没经验,自己弄不一定能弄出那个效果,反而白白糟蹋了酒和药材。”


    “不了叔……”蔚长恒正要拒绝,贺权东、雷正明一左一右拉住他,异口同声:“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蔚长恒被夹在中间,满脸无奈。


    顾桂英瞅了瞅三人,一撇嘴,小声嘟囔:“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什么?”顾茉莉没听清,“二姐你刚说什么?”


    蔚长恒似有所觉,朝这边望过来,清冷的眸子在瞧见顾茉莉时微微柔和。顾桂英心神一动,有点明白了对方这么迂回的原因。


    她看看妹妹白嫩的小脸,伸手捏了捏。


    细滑的触感犹如剥了壳的鸡蛋,轻轻一捏就有道浅浅的印子,她揉了揉,痕迹不见消失,反倒愈加红艳,仿若新鲜的荔枝,让人不由想咬一口。


    蔚长恒愣了愣,不自在的挪开目光。


    顾桂英轻哼,越发肯定了他的心思。


    “二姐?”顾茉莉却不明所以,疑惑又奇怪的看着她,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顾桂英胡乱搓了搓她的头,将她按到沙发上坐下,背对着那几个“不速之客”。


    “外面狼很多,我们家的小白兔注意了,千万别随便跟别人走,t小心被嗷呜一口吃掉!”


    她故意做出一副凶恶的表情,作势要扑上来吃她。


    顾茉莉失笑着推开,动作间碰到顾家齐的包,又是一阵哗啦作响。


    “你这里面装什么了?”顾桂英嫌弃的提起包,随意往下一倒,顿时好几个电子表掉了出来。


    “你买这么多表做什么?”她拿起一个细瞧。


    不同于顾茉莉手里精致得宛若一件饰品的腕表,这些电子表表盘很大,不仅能显示时间,还能看日期、星期等。


    虽然在见过刚才那个百元表后,再瞧这种有些不够看,但胜在款式很新颖,应该会很讨年轻人喜欢。


    “这些不是我的。”顾家齐连忙否认,后怕的睨了眼厨房方向,见赵凤兰没再出来才松了口气。


    给小妹的表,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可如果不是给她,他还买了这么多“无用”的东西,他妈真会揍他。


    “都是我队友的。”他解释,“这次我们去比赛,从羊城那边坐飞机,回来后有一天的休息时间,我们几个就约着去逛了逛,小妹的手表就在百货商店买的。其他人见我买了,他们也想给家里人带点东西,但是手表太贵,他们舍不得……”


    可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家里人几乎人人都有工资,而且还都不低。


    现在大部分人家可能只有一份或两份收入,却要养活七八口人,更有甚者还要时不时接济下在乡下的其他亲人。


    他们同队里就有好几个人都是这样,家里弟弟妹妹好几个,负担很重,每月的补贴全送回了家里,只有偶尔获得的奖金可以自己留下来。


    然而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他们却很光鲜——很多人可能都没见过飞机长什么样,他们却能坐着飞机出国比赛,说出去多羡煞旁人。


    既然都出去一趟了,怎么着也得带点东西回去吧?国外的买不起,也没时间去买,国内的总要带点。


    吃的没办法保鲜,又不够特别,其它用品不是太重不方便携带,便是太贵。看来看去,他们看中了这款电子表。


    新东西,以前没见过,拿的出手有面子,还不贵,一举两得。


    “不贵是多少钱?”顾桂英来回翻转着看,又在手上比划着。


    别说,戴着还不丑,手表该有的功能它也有。


    她想了想百货商店柜台里的表,猜测:“十几块?”


    “哪有那么多。”顾家齐伸出两根手指,“两块。”


    本来要两块五,他们磨了半天,硬是将价格从两块五砍成了两块。


    不过中午的饭是他请客的。


    家庭条件客观存在没办法改变,他也不想为了迎合他们的消费水平,给小妹也买个两块的表,未免其他队友心里泛酸,影响团队和气,有些地方该让步的就得让步。


    虽然顾家齐表面看起来大大咧咧,一副傻乎乎、没心机的样子,在顾家也处于食物链最低端,不是被赵凤兰熊,就是被顾二姐欺压,但在外面他也有他的生存之道。


    只是不在亲人面前展现罢了。


    顾茉莉望着他,眼眸微微波动。集体生活哪有那么容易,国家队也从不是一片祥和的地方。


    比赛看的是实力,可实力之外还有人际。与局里领导的、与教练的、与队友的,方方面面,不单单是有成绩就行。


    即便能力再强,天赋再高,不给你安排比赛也是白搭。何况还有平时训练,教练尽不尽心、重不重视,能不能完全按照运动员自身条件安排专门的训练计划,都是关乎成绩强弱的重要因素。


    而这些,不仅顾家,连顾玉绪都帮不上忙。她能帮他打通关系,却不能替他处理人际交往。


    尤其因着这层关系,他在有些人眼里还成了“关系户”,只怕是没少吃亏。


    可他却从未在家里提过,每次回来都是乐呵呵的,说队里食堂做饭阿姨手艺好,再简单的食材都能做得很好吃;说教练器重他,私下给他开小灶,累得他一回宿舍只想躺着。


    为此赵凤兰还训过他。


    她又不禁想起远在海岛的大哥,每次寄回的信中不是夹着钱,就是带着海鲜。信中也只提海岛的生活安逸,环境又优美,天天面朝大海,人都疏朗了。


    却丝毫不提岛上的艰辛。


    远离陆地的岛上会面临怎样的困境,稍微一想就能想明白。物资匮乏,不便购买生活用品不说,一有台风或其它恶劣天气,那边连安全都不能保障。


    不仅两位兄长,便是顾大壮和赵凤兰又哪里轻松了?他们如今可都还在纺织厂一线车间里。


    顾桂英倒是在库房,不用下车间,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平时闲得只能坐着喝茶、听别人闲话。


    可在库房的,除了她一个年轻人,其他都是年纪大的大爷大妈,大部分不但要顾着家里,还要替儿子儿媳看孩子。


    今天这个有事,明天那个要忙脱不开身,让顶班的只有顾桂英。


    看她这次忙得都没时间去医院看受伤的妹妹就知道了,这样的情况绝对不是一次两次。


    她进纺织厂本来就走了“后门”,周围同事全是看着她长大的叔叔阿姨伯伯奶奶,她连一句硬气话都不能说,因为她爸妈也在厂里,他们也需要人情交际。


    她不能帮不上忙,还影响他们的口碑。


    顾茉莉忍不住想起在现代流传很广的一句话——“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顾家几乎在以全家之力,保障她这具身体的主人生活无忧。


    她眼睑颤了颤,垂下头。


    蔚长恒敏锐的察觉出她的不对,视线在其他人身上转了转,不着痕迹的靠近她,低声问:“怎么了?”


    声音关切,含着担忧。


    顾茉莉抬起眼,摇了摇头,“没事。”


    蔚长恒看着她,四目相对,她清澈的眼里有几许他看不透的情绪,似感动,似伤感。


    眉心不自觉蹙起,他想让她一直开开心心的,像之前那样笑就好,不希望她有半点不顺心。


    “有什么我可以分担的吗?”他认真的问,没有过多的言语表示他的忧心,但顾茉莉感受到了他话里隐藏的真挚。


    她一怔,唇角如水般漾开,“谢谢。”她也很认真的道谢,“不过……”


    她看向翻来覆去研究电子表的顾桂英,眼里愁绪散去,重新扬起了笑意。


    “我想已经有办法了。”


    蔚长恒随之望过去,顾桂英目光灼灼,仿佛有团火越烧越旺。


    “你们觉得我去卖电子表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双十一……快乐?[坏笑]


    第83章 大院茉莉花十


    在八十年代初还没有完全的网络数码信息化的覆盖,家家户户知道时间的途径就通过钟表。另一方面,随着改革开放的提出和发展,人们开始追求物质生活的提高,手表逐渐成为了时尚和地位的象征。


    相较于传统的机械表,电子表作为新兴的产物,在使用与佩戴上更为先进和便捷,更重要的是——


    它还没有在全国范围内铺陈开,也就意味着这个广阔的市场还没有人去占领。


    换言之,在市场饱和前,它都是稀缺产品。而稀缺,某种意义上而言,等于“价高”。


    “问到了!”贺权东再次打完电话回来,神色难掩激动,“有人前两天刚花了十二块钱买了块电子表!”


    “十二?”顾家齐愕然,他们可是两块钱买的!


    十二和两块,足足差了十块钱,这还只是一块表的价格,如果五十、一百,甚至几百上千呢?


    他默默算起其中的利润,不由咂舌。


    卖出一百块这样的表,就能赚到一千块钱,一千块表,就是……


    “一万?!”


    在当地出个万元户就能上报纸的年代,在大部分工人普通工资只有二三十块钱的现在,一万块什么概念?


    “都可以再买两套咱家这个房子了……”顾大壮呢喃。


    他们住的四居室,差不多一百平,内部员工按成本价买一百五一平,政府、单位和个人各自分摊三分之一,个人只需付五千即可。


    可这五千对他们有五个工人的家庭来说都是个十分巨大的数额,还是用以前那两套小房子又加了点钱,才换到了如今的。


    现在你说,只需要卖一千块表就能得到两套百平房子?


    饶是顾大壮老实本分了一辈子,也不免有些心动。


    怪不得前几年打击投机倒把那么厉害,还有人铤而走险做生意,这来钱是快啊,简直暴利!


    “你知道啥?”赵凤兰端着面出来,对着顾大壮狠狠翻了个白眼。


    “两块钱价格是在羊城、鹏城那边,你想带过来卖,是不t是需要路费、住宿费?这些先不说,你想挣一万块钱,先得有一千块表,每块两元,那就是两千块,成本从哪来,是你有……”


    她又看向顾桂英,“还是你有?”


    顾桂英对上她妈的视线,忍不住撇过了头。


    她知道那年她偷偷跑去“串联”的事一直是她妈的心头疙瘩,总觉得她性子不安分,时常担心她哪天又突然跑了。


    她受过打击,又因为回来后看到她爸妈求爷爷告奶奶将她塞进库房,又愧又难受,所以这么多年尽管干得很不开心,她也强忍着,没有提出换工作或者不干了。


    为的就是安父母的心。


    前两年开放的政策一提出来她就动过心思,可随后在赵凤兰日益严厉的看管下作罢了。这两年陆陆续续也听到了不少“谁谁下海挣了多少钱、买了家电买了自行车”的事情,说实话她不是不向往的。


    以前她从不看报纸,现在却养成了每日读报的习惯,尤其在报纸上提到经济特区的情况时,她总是看得格外认真。


    那些枯燥、公式化的文字在她眼里不单单只是文字,而像是一座座金山,等着她去挖掘。


    她坚信,只要给她一个挖的机会,她就能挖出一条金矿!


    只要去挖……


    顾桂英眼里掠过一丝黯然,可偏偏的,她出不去。


    因为她妈不希望她再折腾。


    雀跃的气氛蓦地沉寂下来,蔚长恒几人不清楚顾家的往事,但看看母女二人的神色,大致也能明白其中估计有什么因由,才让赵凤兰如此抵触。


    他们毕竟是外人,此时也不好多说,只能闭嘴不言。


    雷正明本想说他能想办法筹钱,也被贺权东扯住袖子,示意暂时别吭声。


    现在问题不在钱,两千块钱虽然多,但顾家积蓄不薄,又有顾玉绪,怎么也能凑到。


    关键是赵凤兰不愿意。


    顾家形势很明显,顾茉莉属于被众星捧月、一致呵护的中心,人人疼爱,恨不能给她最好的,而赵凤兰相当于大总管,家里家外一把抓。


    她说话,不仅顾大壮不会反驳,就连顾爷爷顾奶奶也不会轻易提意见。


    她不同意,即使筹到钱也没用。


    顾桂英眼睫低垂,面上各种思绪闪过,最终只剩下落寞。


    “算了,我开玩笑的……”


    “姐。”顾茉莉从房里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大罐子,大红的罐身上印着两个双喜灯笼,像是之前装饼干的。


    她抱着放到桌上,众人的注意力不由都落在上面。罐子打开,红的、黄的、绿的,以及各种一分、两分的硬币装得满满当当。


    顾茉莉迎着顾桂英诧异的视线,轻轻一笑,“这些算我入股怎么样?”


    “茉莉!”赵凤兰重重喊了一声,不是“囡囡”,而是名字。


    “你凶什么!”顾大壮立马不干了,“二丫头的问题你找二丫头啊,囡囡只是想帮她姐,这也错了吗?”


    顾桂英:“……”您老偏心是不是偏得太明显了?


    好在她是个心大的,向来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不然姐妹俩的矛盾都是您老促成的,知道不?


    她瞅了瞅桌上的一罐子钱,心也软了下来。


    其实爸没说错,都是她惹出来的事。


    “你的心意姐领了,拿回去吧。”她将饼干盒推过去,内心的不甘稍稍退却了些。


    或许一直以来都是她高看自己了,她就不是发财的命。


    “认真想想,就算有钱,南下进货再带回来,那么远的路肯定很辛苦,我还是待在我的库房吧。”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起码旱涝保收还轻松。”


    “不是为了姐。”出乎意料的,顾茉莉这么否认了。


    顾桂英瞪眼,不是为了我?


    不全是。


    顾茉莉走到赵凤兰面前,不顾她沉着的脸,拉起她的手。赵凤兰要抽走,不是真生小闺女的气,而是她的手很难看,而且粗糙,她担心她握着磨得疼。


    顾茉莉没让她动,仔细的打量着。


    那是双布满老茧的手。在车间长期接线头,磨多了就会破皮,破皮好了就生茧,一次次,一道道血口叠加,最后连茧子也变成厚厚一层。


    除此之外,车间湿热高温不透气,还有一天到晚响个不停的机器轰鸣,以及飘舞出来的各种棉絮,噪音污染、空气污染……


    顾茉莉没进去过那样的环境,但能想象得到其中的艰辛。


    她缓缓握住那只手,严丝合缝。


    “妈。”她轻声唤,“我想让你享享福。”哪怕不能大富大贵,起码再别做这么辛苦的工作。


    一句话说得赵凤兰几欲掉下泪。


    双手蓦地颤了颤,她别过头,眼眶却止不住红了。


    为人父母最期盼的不是孩子多有出息,而是他们永远健康平安,所以她拘着顾桂英不让她折腾,宁愿一辈子待在库房,守着不算高的工资,也好过漂泊在外让她提心吊胆。


    可是如今她的女儿告诉她,其实做孩子的也是一样,他们都有着相同的心愿。


    这一刻,大概是她为母亲以来最幸福的时刻——


    有时候父母期望的回报就是这么简单。


    赵凤兰吸了吸鼻子,别扭又无奈,“随便你们吧。”


    说完,她挣脱开顾茉莉的手,匆匆回了厨房。不一会,厨房里便传来水声,不知是在洗什么,还是遮掩。


    顾桂英目瞪口呆,这样就行了?她妈吃软不吃硬啊?


    她朝顾茉莉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啊小妹。


    “等姐挣到钱,分你一半!”


    顾茉莉看了眼厨房,笑着摇摇头,“一家人明算账,按各自出的钱入股,该多少是多少,我就那么多。”


    她指了指饼干盒,那是原身从小到大的零花钱和红包,全在那里了。加在一起不算特别多,但也绝对不少。


    他们能看到电子表的商机,定然也有其他人会发现。即使现在没有发现,等顾桂英带着东西回来,赚到钱了,有心人自然会留意。


    到时候就会有一波跟风。


    市场就那么大,你卖她卖大家都卖,想保持优势,那只能打价格战,也就是降价。


    现在可能能挣十块,慢慢的,利润会越来越低,八块、六块,直到赚不到钱,严格来说这算是一竿子买卖。


    顾桂英若有所思,“所以这次本钱一定要带够。”


    只有进的货越多,赚的才越多,才能在市场饱和前,尽可能利润最大化。


    至于之后卖什么……


    她爽朗一笑,有了这次挣的钱,还怕不能找到更好的投资项目?


    想到这里,顾桂英也不再和妹妹客气,抱起饼干盒就凑到顾大壮面前,“爸,你要不要也参一股?”


    “……钱都在你妈手里。”顾大壮抬高音量,说了一句后又立马压低声音,“我还有点私房钱,回头悄悄给你,别跟你妈说,单独算一份……”


    顾爷爷嘴角抽了抽,在桌下使劲拽儿子的衣袖朝他使眼色,我也有,咱爷俩合起来算一份。


    张淑芬感受到底下的动静,眼皮抬也没抬。


    男人嘛,也不能一点余钱都没有,不管和其他老头下棋还是偶尔偷摸着抽根烟,都需要钱,她知道也只当不知道。


    她起身回屋取了一个布包交给顾桂英,“这是我和你爷这些年的一些积蓄。”


    顾桂英不敢收,“怎么能动您二老的钱……”


    “让你拿着就拿着。”张淑芬略带强硬的塞过去,“我瞧着你是个能干的,既然你决定走这条路,那奶也放心你。这钱不管你算什么股,挣了多少,都放在你那里,以后换其它生意继续当成本金往里投,但是我有个要求。”


    “……您说。”顾桂英抱着布包,神情忐忑。


    一想到这里是爷奶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她就感觉肩上宛若压了块巨石。


    这要是赔了咋办……


    “赔了也没关系,只当花钱买了教训。奶知道你,不试一次永远都存着惦记,与其余生都在后悔当初没做,不如现在放你去试试,再不济还有家里这套房子,你爷奶和你爸妈总不会没地方去。”


    张淑芬宽她的心,随即却话锋一转。


    “你赔了,爷奶不找你要这份钱,但若是你赚了,爷奶这份也不给你,你同意吗?”


    “当然!”顾桂英想也不想,爷奶的钱是爷奶的钱,现在全部拿出来给她当本钱,已经是莫大的支持,她怎么可能还厚颜无耻的再要她们的。


    张淑芬又看向顾家齐,“你肯定也有积蓄,如果想博一把,就交给你二姐,到时候若是能赚,你娶媳妇的钱也就有了。我们这份也不分给你,包括你大哥都是一样,你同意吗?”


    顾家齐懵懵的,t实在是事情发展太快,他的脑子都有点跟不上了。


    不过是回来看看小妹再给她送份礼物,怎么发展着发展着忽然成了家庭会议,人人面容严肃,仿若在商讨一件能够决定全家未来的大事。


    这也就算了,现在奶居然开始提前分配财产了?


    “妈。”顾玉绪突然出声,眉宇间满是不赞同,“您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呀?”


    不说他二老身体还硬朗,就是今天的场合也不适合说这些,还有外人在呢。


    其中一个还是她的继子。


    “正因为有小蔚他们在,我才这会说。”张淑芬不理她,转向安静坐着的三个小伙。


    “你们今天替奶奶做个见证,如果他们同意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反悔。”


    贺权东几人互相看了一眼,要么说还是经历多的人更睿智呢,以张淑芬的年纪,她见识过太多,从战乱到解放再到饥荒,而后又是几年混乱,时代再变,人也在变。


    她看过一家人相互谦让着一碗粥,谁也不舍得自己喝,都想给别人;她也见过兄弟姐妹为了一点财产争得头破血流,最后老死不相往来。


    钱财有时候是保家之本,有时候也是乱家之源,多了未必是好事。


    就像子女,独生子女不用担心,以后都是她的,可家里有好几个孩子的时候,给谁多给谁少都有可能成为是非。


    当家里余钱不多,孩子们也许谁都不甚在意,给她便给她了,可若是这个数额很庞大,他们还会没有意见吗?


    谁也无法保证。


    人性不能测试,家人之间的感情也经不起消耗。那就在一切还未发生前,先将事情定下来,将来纵然可能也会有不满,但那是你同意的,谁都不能再说个“不”字。


    “奶奶,我们明白。”三人不约而同点头,算是认可了“见证者”的身份。


    张淑芬这才满意一笑,再次问顾家齐,“你爸妈的钱以后怎么分,那是他们的事,我只说我和你爷爷的钱,不给你,你愿意吗?”


    “……愿意、愿意。”眼见老爹的目光也望了过来,顾家齐一个激灵,忙不迭应承。


    他刚才的迟疑真不是不愿意!总要给他点反应时间嘛,他又不像他们那样聪明……


    顾家齐委委屈屈,顾茉莉拽了拽他,他又马上笑开。


    虽然生活教会了他一点人情世故,但在家人面前,他始终是那个带着点憨傻的少年。


    张淑芬嫌弃的瞥了眼这个小孙子,视线移到大儿子。顾大壮不用她问就赶紧表态:“我没意见!”


    “那行,回头我再给家伟拍份电报。”


    至于另一个儿子……


    “你明天去趟你二叔家。”她交代顾桂英:“将你的打算大致和他说下,问他愿不愿意加入,如果他拒绝,你别的话一律别提,直接回来,之后是赚是亏都与他无关。”


    “好。”顾桂英点头,对于明天去二叔家并不抱希望。


    二叔这人什么都好,只一点——太抠门。


    小时候去亲戚家拜年,条件好的、更亲近的人家会给一块、两块,条件差点的也会意思意思给个二毛、五毛,只有小叔家,每次都是一毛,有时候还会不给,而且饭菜特别简陋。


    按理说他们家也是夫妻双职工,条件不差,又不像他们家要养四个孩子,小叔小婶只有一个儿子,生活标准应该会比他们家更高。


    然而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不仅二叔抠门,二婶也是。两人不仅对别人抠,对自己和孩子更抠。


    顾桂英就记得每次去他家拜年,他们都是手里拎得满满当当去,空空荡荡回。而他们到自家,只会象征性的提包桃酥。


    就这还是因为爷奶在他们家,作为儿子儿媳上门不好意思空手,不然他们真能什么都不带。


    但是每每在他们回去时,都会带着大包小包走。除了剩的饭菜,便是她和大哥穿旧穿小的衣服。


    可怜她那表弟,明明是极为难得的独生子,从小却只能捡旧衣服穿,从未穿过一件新衣服,过得比旧社会地主家长工的孩子都苦。


    这样的两个人,上门去说她要做生意?人家准以为她是去借钱的,估计会立马把她赶出来。


    张淑芬何尝不知道二儿子和二媳妇的性格,正因为知道,她才让顾桂英走这一趟。


    发财的路子,我告诉你了,是你不要的,到时候真发了,就怪不到我们了。


    “该老二家的,我已经分出来了,等继文娶媳妇的时候再给他。”


    继文便是顾大志的独子,那孩子说起来也可怜,明明能过得比谁都好,偏生摊上一对不靠谱的爹妈。张淑芬每每想起也觉得心疼,可是正如顾茉莉所说,一家人、明算帐。


    她和老头子三个孩子,积蓄三个人平分,任谁都没法指责半句。属于老二的,她给孙子,因为以老二夫妻的德行,给到他们他们也不舍得用,不如给孙子。


    他们只一个独子,给孙子就是给了他们。


    属于大儿子的,她给了顾桂英,让她钱生钱,到时候生的钱全用在大儿子家,也是合理合该——


    那是他们家替她挣的,不属于其他人。


    另外还有一份。


    张淑芬又取出另一个布包,交给顾玉绪,“这是你的,至于你是留着,还是也交给桂英,那是你的事。”


    顾玉绪无奈,在她看来,如今不过是孩子们的小打小闹,无需这么郑重其事,甚至都开始“分财产”了。


    但既然亲妈坚持,她也没再说什么,随手便将布包塞给了顾桂英。


    “我这份和茉莉的放一起,算她的。”


    顾桂英捧着两个布包:……


    担子更重了!


    “姑姑?”顾茉莉张了张嘴,正要说话,顾玉绪摆手,“没多少,只当给你的成人礼。”


    张淑芬也说:“你姑有钱,给你你就拿着,大不了等她老了,你多照顾她几分。”


    “……好。”她们这么说,顾茉莉没再推辞,也是应了“多照顾”顾玉绪的要求。


    赵凤兰端着小菜出来,听到这话神色顿了顿,看了眼小姑子,又看了看婆婆,蓦地拍了下顾桂英的后背。


    “听见你奶的话了没,将来多照顾照顾你姑姑,她对你不薄。”


    顾桂英没多想,顾玉绪确实对她不错,还帮她抹去了当年出去串联的经历。就算不提这些,一家人互相照顾本就应该。


    姑姑又没有自己的亲生孩子,自然要更指望她们几个侄子侄女。


    “放心吧,妈,不用你们说,我们也会的。”


    顾玉绪没吭声,默默坐着。赵凤兰将面给她推过去,“她们说她们的,你先吃,别一会面坨了。”


    “……谢谢嫂子。”顾玉绪拿起筷子挑了根面条。


    面做得很好,粗细均匀,筋道十足,碗里还卧着一个金黄金黄的煎蛋。


    顾玉绪打小就不吃水煮蛋,吃也只吃煎蛋,以前家里还是张淑芬做饭时,她时常会忘记这点,但赵凤兰却一直记得,从未忘过。


    不知是不是面的热气熏了眼睛,顾玉绪只觉眼前一阵模糊。她低下头,咬了口面条,却半天都没咽下去。


    喉咙里像是堵着团棉花,渐渐的连鼻子也堵了,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难过?生气?不甘?


    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有,最后所有情绪汇聚在一起,化成了沉重的怅惘。


    张淑芬看着她,忍不住叹气。


    要论三个儿女中,最让她操心的人,非这个小女儿莫属。


    她的两个哥哥一个老实巴交但胜在勤奋能吃苦,一个小气吝啬,但好在能维持自己的小家。


    别人看他的日子忍不住皱眉,可他自己不那么觉得,反而享受“吃苦省钱”的状态。纵然不能家财万贯,靠着如此节俭省下的钱那也相当可观。


    继文也不是个没良心的,说不得他们还有福气在后头。


    只有这个最小的女儿,无依无靠,看不着将来在哪。


    她这个做母亲的,可不就得替她多想几分。


    “我和你们爷爷的钱分成三份,一个子女一份,公平公正。放在桂英这里的钱,我还是那句话,赔了,一分不要,赚了……”


    张淑芬上前两步,一手拉过顾茉莉,一手握住顾玉绪,“囡囡和玉绪一人一半,有人有意见吗?”


    “妈?”


    “奶奶?”


    顾玉绪和顾茉莉同时出声,被张淑芬各自瞪了一眼,“我的钱我想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有意见也没用。”


    顾大壮:……您这样还让我们怎么说?而且他怎么可能有意见!


    他窃喜的扯扯媳妇,朝她使眼色,“妈t分了一半给咱闺女哎!”


    他可是知道他爸妈的,张淑芬虽然退的早,但退休工资照样不低,还时不时帮厂里解决一些技术难题,被厂里返聘回去给了个什么“顾问”的头衔。


    老爷子那更不用说了,如今厂里几个车间的管理主任当年都曾是他带的徒弟,要不然他们也不能住进这栋专属于领导的楼——


    厂里面积稍大的房子还有厂房刚建之初盖的几个平房,如今不仅破,还远离厂区,日常生活和参加工人活动都不方便。


    虽说有蔚建国的面子在,但若是他们存心想坑他们一把,把他们分到那里,顾玉绪也没办法说嘴。


    毕竟你们要分大房子也分了,只是位置偏一下罢了。


    有时候维护人情,维护的就是这些方面。


    有老爷子留下的人脉,加上蔚家和顾玉绪的后盾,以及他们自身过硬的实力,二老一直领取着最高标准的退休金。每逢过年过节,厂里还会派人来看望,送些礼品和慰问金。


    顾大壮虽不知道他们具体存了多少,但看顾桂英抱着两个布包毫不费力就能明白,里面大概率不是钱,而是一张张存款单。


    他又想起大儿子,每次寄信回来,也会给他爷奶寄一份,想必信里少不了夹着钱。


    假如这次真能如孩子们计划的那么顺利,一个电子表不算多,只算挣六块,在现在已有的本钱上就已经能挣相当可观的一笔。


    去掉顾桂英以劳动入股的一份和顾玉绪刚给茉莉的一份,剩下的玉绪与茉莉平分,那茉莉最终能得多少钱?


    顾大壮算得有些头晕。


    “至少一万,多的两万、三万都有可能。”贺权东在旁低声道。


    见顾大壮惊得瞪圆了眼,他忍不住失笑,“您家或许要出好几个万元户了。”——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84章 大院茉莉花十一


    是不是真的会出几个万元户,现在还不知道,但才刚成年、还是个鲜嫩的大一新生的顾茉莉有了丰厚的小金库却已是众人所见的事实。


    而且可以想见的是,这个金库还会越来越扩大。


    雷正明悄悄挪到顾茉莉身边,狗腿地喊:“姐。”


    顾茉莉正看着顾桂英认真的统计着本钱,盘算着去掉路费、车费和住宿费等其它费用,剩下的钱可以进多少货,她又该怎么带回来等一系列问题,就听到这么一声,顿时眼睛都睁大了。


    清澈的眼眸圆溜溜的,盛满了惊讶和懵然,像极了小猫受到惊吓时的模样。


    雷正明还没出口的调侃就那么卡在了嗓子眼,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好、好可爱,好想揉一揉……


    他面色瞬间爆红,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个毛绒控,小时候每每见到大院里有小女孩抱着玩偶或布娃娃,他总会留恋半晌,好想自己也能拥有一个。


    可惜后来被他妈看出来,暴揍了他一顿之后,他就再不敢露出那样的心思,唯恐别人也瞧出来,嘲笑他“像个小姑娘”,再连累了爸妈的声名。


    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权东和长恒这样的小伙伴,男孩们在一起打篮球、踢足球或是被父辈拎到部队训练,摸到了更为有趣、更能激起男孩肾上腺素的枪械、装甲车和其它装备,对洋娃娃的喜爱似乎完全被抛到了脑后。


    偶尔路过友谊商店,见到摆在橱窗里的洋娃娃,他仍会多看两眼,却再没了儿时的那种渴盼。


    他以为他不喜欢了,可是此刻他忽然发觉并不是。


    他仍然很喜欢,只是不再喜欢橱窗里的娃娃,他喜欢的是……


    “发什么呆?”贺权东拍了下他的肩膀,提醒:“我们该走了。”


    从中午待到晚上,吃完了午饭又吃了晚饭,贺权东都觉得脸上臊得慌。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得回去好好理理。


    “啊?哦哦!”雷正明一蹦而起,动作之快,差点撞到贺权东的下巴。


    他赶忙避开,既后怕又不解,“你怎么了,咋咋呼呼的。”


    “……没、没啊……”雷正明眼神闪烁,左手不停抠着右手手心,脸颊上还有可疑的红晕。


    “不是你说该走了吗,我以为你着急……”


    贺权东狐疑的上下打量他,总觉得他怪怪的,像是做贼心虚。


    “你刚才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


    “他喊茉莉姐!”顾家齐在旁边爆料,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他比茉莉大一岁,茉莉大一,他们大三,那他们很可能比他年纪都大,还好意思叫他妹妹“姐”。


    真不害臊。


    众人一愣,蓦地大笑。雷正明垂着头,耳朵、脖颈后全是红彤彤一片,似乎也觉得不好意思见人。


    贺权东一边笑一边狠狠锤他后背,让你故意搞怪,现在丢人了吧?


    蔚长恒走过来,对顾茉莉解释道:“他就这性子,人来疯,说话没把门,你别理他。”


    顾茉莉也在笑,一开始的诧异过后,她也明白了他喊姐的原因,只觉得啼笑皆非。


    这人,还挺逗。


    她双眸弯弯,眼里笑意点点,灿若星辰。雷正明瞥见,面色愈发红润。


    “走吧。”蔚长恒按住他的肩膀带着他转了个方向,“再不回去,校门都要关了。”


    他推着他往外走,又问顾玉绪:“顾阿姨,我们先送您回大院?”


    “不了,你们先走吧。”顾玉绪的情绪不甚高,勉强笑了笑,“我再待会。”


    “那行。”蔚长恒没多言,礼貌而周到的向顾家长辈们告别,“顾爷爷、顾奶奶,顾叔、赵姨,我们走了。”


    张淑芬笑眯眯的点头,“有空多来玩哈。”


    赵凤兰看了眼顾大壮,他愣了愣,反应过来站起身,“我送你们出去。”


    “不用了不用了叔!”三人忙拒绝。


    顾大壮却很坚持,“走吧,我带你们进来的,就要保证你们安全出去。”


    这一片都属于纺织厂厂区,里面各种路七绕八绕,家属院又在最里头,第一次来的人很容易走迷路。


    而且他们仨都是生面孔,他担心被保卫处其他人看见,再给他们扣下来盘问。


    “……好吧。”三人见此,也不再拒绝。


    四人一起走到门边,贺权东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对着顾茉莉挥挥手。


    “学妹,我们学校再见。”


    “学长们再见。”顾茉莉也举起小手,笑容始终没有从脸上落下。


    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再见。


    蔚长恒落在最后,等其他三人都出去了,他才转身看了眼顾茉莉,没有说话,眼眸却弯了弯。


    学校见。


    他在心底默念,开始对校园生活升起了几丝眷念。


    顾茉莉看着他们出去,直到房门关上才放下一直摆动的手,摸了摸后脑勺,思考起她什么时候返校。


    伤已经好得差不多,立马回学校也可以,只不过赵凤兰他们应该不会同意。


    但是学校课程也不能落下太久,如今的大学氛围和后世“六十分万岁”可不一样。能进入大学校园的人都格外珍惜这个机会,每天争分夺秒的学习,恨不能将书本上的知识全塞进脑子里。


    老师们教的也很认真,尤其京大的教授们,很多都是各个专业的大拿。他们上课一般不按课程上照本宣科,而是自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和规划。若是缺席太久,后面只怕不容易跟上。


    她思索着,下意识寻找赵凤兰的身影,想说服她让她尽快回学校。


    然而找了一圈,竟是发现不知何时她离开了客厅。


    她探头望向厨房,好像也不在。


    “找妈吗?”顾家齐凑过来,朝爷奶的房间努努嘴,“和奶进去了。”


    “哦……”顾茉莉想了想,起身走过去。


    房门关着,有隐约的灯光从门缝透出来,她伸手握上门把,正要拧开,就听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声音很轻,又有房门阻隔,断断续续的。


    顾茉莉动作一顿,好像听到了她和顾玉绪的名字。


    “担心玉绪,家伟、家齐哪个不能奉养她,为什么非要喊茉莉,您明知道……”


    “茉莉?”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屋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顾茉莉回头,顾玉绪站在两步之外,疑惑的望着她,“在你奶门口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房门猛地从里被拉开,赵凤兰神色略带慌张的出现在门后。


    “你这丫头,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顾茉莉歪歪头,有些奇怪,“妈,你怎么了?”


    她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到她的手上,她紧紧攥着门把手,手背上青筋都鼓了起来。


    这个反应,t是不是有点大?


    “您和奶躲房里说什么悄悄话呢?”


    “……大人的事,小孩别管!”赵凤兰抿抿唇,瞥了眼她后方的顾玉绪,“我们在说你姑坏话,不想她听见。”


    “都是你在说,我可没说。”里头张淑芬没好气回怼,仿佛煞有其事。


    “我知道你们都不痛快我分了那么多给玉绪,但那是我亲闺女,你疼囡囡,我也疼我女儿,想想你以后会不会都把钱给囡囡,你就能明白我此刻的想法。”


    “谁不痛快了?”赵凤兰也不客气,“您别用您狭隘的思想想我。”


    “得,我狭隘?我给你们分了钱,反倒都成了我的错?”


    眼见着婆媳两人有要吵起来的架势,顾茉莉忙拉了拉赵凤兰,“妈。”


    顾玉绪看了看嫂子,又看了看门内,目光微微深了深。


    她笑着走过去,就着顾茉莉的手握住了赵凤兰。


    “嫂子别着急,妈给我的那份,以后全都是茉莉的,我一分都不要。如果你不放心……”她转头朝听见动静都望过来的顾桂英和顾家齐招招手,语气温柔。


    “你俩给我作个见证。”


    顾家齐和顾桂英:……


    他们面面相觑,不是嫉妒妹妹拥有那么多,也没有不平为什么自己没有,他们反而不约而同生起了几分担忧。


    因为妈妈和姑姑之间的气氛真的很古怪。


    他们关系不是一向很好吗?整个家属院都知道他们姑嫂亲近,处得和亲姐妹一样。


    怎么此时瞧着像是有些别扭?


    “妈……”顾桂英直截了当,“你和姑姑闹矛盾了啊?”


    “你奶担心长恒和我不亲,我以后没人奉养,我和你妈开玩笑让茉莉养我,你妈生气了。”顾玉绪耸耸肩,状似很无奈。


    “茉莉是你妈的命根子,谁想跟她抢都不成。”


    赵凤兰面色沉了沉,显然没想到她会当着孩子的面直接说出来。


    顾桂英恍然大悟,这样就怪不得了。


    “姑,你还不知道我妈吗?那是恨不能将茉莉拴在裤腰带上,好日日带着,唯恐她受一丁点委屈。你说让茉莉给你养老,我妈宁愿把我和大哥、家伟一起打包送给你,也不会让茉莉来!”


    “就是就是。”顾家齐也在一旁附和。


    “没事,姑,用不着茉莉,您和奶都别担心,有我呢,我来养您!”他拍着胸脯保证。


    他进国家队,少不了顾玉绪帮忙,为她养老也是应该的。


    顾桂英帮腔,“您要看不上家伟,我也行。”


    “你还是算了吧。”顾玉绪打趣,“你就不是安分的,回头你天南海北的跑,我连你的人都找不着。”


    “嘿嘿。”顾桂英不好意思的搓搓脸,好像真有这种可能。


    既然决定做生意,那就不可能只做这一次买卖,未来她会在哪里,还真不好说。


    “你爷奶、爸妈都同意了,我也就不反对了,你想干就去干,姑姑也支持你。”


    顾玉绪笑着走到她身边,揉了揉她的头,“但是以防万一,我会和你们厂领导打声招呼,给你停薪留职。”


    这样即便日后生意不顺赔了,那也还有条后路,可以回来继续做个纺织厂工人,最起码保持现在的生活水准。


    成了,金山银山。败了,不过恢复原样。


    这是将赵凤兰最后一丝顾虑都打消了。


    赵凤兰盯着顾玉绪,神色有一瞬的复杂。要论最了解她的人,不是同床共枕几十年的顾大壮,也不是公婆和孩子,而是这个小姑子。


    她就像她肚里的蛔虫,不用开口,她就能看清她所有的想法。


    比如在家伟、家齐的事情上,在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找她帮忙的时候,她就提前将事情安排好了。甚至直到入伍通知下来,她才知道儿子即将成为一名光荣的军人。


    以前她无数次的庆幸过拥有这样一个“善解人意”又聪明的婆妹,省了她开口求人的尴尬和难堪,维护了她和大壮的面子,可是现在,赵凤兰却只觉胆寒。


    如此一个了解你的人,帮你时自然贴心,可若是她的目标与你背道而驰呢?


    如果她从暖心的妹妹变成她的敌人……那会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她了解你所有的想法,自然也深知你的弱点。


    赵凤兰手抖了抖,顾茉莉感受到了,担忧的抬起头,“妈?”


    顾玉绪闻声回眸,笑意轻浅,目光温柔,“嫂子?”


    赵凤兰看着那双眼睛,不由有些恍惚。她的囡囡也有双相似的眼,每每笑起来时,让人忍不住想将她疼到骨子里。


    以前还有点骄纵,更像个傲娇的小孔雀,可自从这次住院,她发现她性格似乎开朗了很多,更爱笑了,脾气也更软了。


    有时候她因为急躁或担忧,语气重了点,她也不生气,总是甜甜的笑着,用嫩生生的小手拽着她的衣袖晃啊晃,晃得她什么气都没了。


    她越变越好,也让她愈发舍不得。


    不想她离了眼前,不想任何事或任何人破坏了她们之间的母女情。


    赵凤兰反握住闺女的手,不自觉越握越紧。顾茉莉感到了轻微的疼痛,但她没吭声,眼里的担心几乎要溢出来。


    顾玉绪笑容敛起,眉头皱了皱,正欲再说,大门咔哒打开,顾大壮送完人回来了。


    “怎么了这是?”他瞅瞅媳妇和小闺女,再瞧瞧沙发边的三人,莫名感到了一丝对峙的气息。


    他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偷偷朝顾桂英使眼色,‘你姑和你妈吵架了?’


    “姑说让茉莉……”


    “回来啦。”赵凤兰好似才注意到他进来了,没再看顾玉绪,对顾大壮道:“玉绪今天估计在家住,你睡客厅,她和我住一块。”


    “欸……”顾大壮正要应承,却不想顾玉绪摇了摇头。


    “不麻烦了嫂子,我这就回了。”


    “……老蔚不在家,你回去也是一个人,不如住家里。”


    “明个还上班呢。”顾玉绪重新扬起笑,从衣架上取下自个的包,对顾茉莉招招手。


    “茉莉,送姑下楼好吗?姑有话和你说。”


    “不许去!”赵凤兰脱口而出,几乎是本能的将顾茉莉拉到身后,全身紧绷,呈防备姿态。


    可等做完这一切,对上众人惊异的目光,她才倏地反应过来,连忙补救:“外面天色都黑了,囡囡伤还没好,再摔着怎么办?”


    “家齐,你去送你姑。”


    顾家齐完全搞不清状况,但还是听话的站起,“姑,我送你。”


    “哥,你瞧嫂子。”顾玉绪嘴角微微下垂,笑容透着苦涩。


    “你们疼囡囡,难道我就不疼了?从小到大我自认也没比你们少疼两分。但凡我带着她出去,回来后你们有发现少了一根汗毛吗?如今倒是把我当贼防了?”


    “……你别多心,你嫂子不是那意思!”顾大壮安抚妹妹,“这不是囡囡才受伤,她担心再来个意外吗?”


    走在路上都能被飞过来的砖块砸中,保不齐下楼时楼上又掉下个花瓶呢?


    顾大壮想到这里,连连“呸”了几声,绝对没这么倒霉!


    “要不……”他试探着打商量,“你就在家说?”


    顾玉绪沉默,这就是不愿的意思。


    顾大壮挠头,也有些麻爪。无论是媳妇还是妹妹,都不是他能劝动的人啊!


    “凤兰。”屋里一直没再有动静的张淑芬开了口,嗓音沉沉,“孩子大了,你不能总将她拴在身边,这也不让她做,那也不让她干,那人就废了。”


    “妈。”顾茉莉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眸光清透明亮,“我去去就回来。”


    赵凤兰神色松了紧、紧了松,终是放开了她。


    “夜里凉,加件衣服再出门吧。”


    众人都不由舒了口气,顾桂英看着母亲给小妹披上外套,又去拿了帽子,将她遮得严严实实,才放她和小姑出门,心里刚升起的疑窦慢慢散去。


    看来真是妈太过忧心小妹,行为才有些反常。


    “也不怪咱妈紧张,小妹运气好像真不大好。”顾家齐嘟囔。


    那么小的概率都能被她碰上,不是一般的运气不好。


    “要不我明个儿给小妹买个头盔回来?”


    “你咋不把她送到外太空?”顾桂英白了他一眼,你也知道那是极小的概率,碰到一次就算了,难道还会碰到第二次?


    她低下头继续计算成本,时不时在本子上写上几笔。


    顾家齐好奇去瞧,不禁偷笑。


    只见支出那栏加了一句话——买带帽呢大衣,给小妹。


    现在已经有呢子大衣,厚实保暖还时尚,再加上帽子,天冷了有风可以挡风,没风……也能挡一挡飞沙走石什么的吧?


    顾桂英想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反正t总比头盔好。


    “小心。”


    顾玉绪拉了顾茉莉一把,她正奇怪,就听一声猫叫响起,一只看不清颜色的猫从她腿边窜过,隐到了黑暗里。


    “野猫。”顾玉绪看了一眼,微微皱眉,估计是从哪个墙头跃进来的。


    “待会我出去时和保卫处说一声,让他们有时间处理一下。野猫性子野,怕生,抓了人就不好了。”


    “嗯。”顾茉莉又看了看那个黑漆漆的角落,已经看不见那只猫的身影,不知道是躲着还是跑到了别的地方。


    “野猫身上不干净,你可别想抱回去养。”顾玉绪见她一直往那瞧,以为她喜欢。


    “你要是想要猫,回头我给你寻一只纯种的波斯猫。那种猫漂亮又温和,叫声也好听。”


    顾茉莉收回视线,笑着摇摇头,“不了,我还要回学校,宿舍没办法养猫。”


    “准备什么时候回?”


    “如果妈同意,我想周天就回去。”正好第二天周一继续上课。


    顾玉绪瞧了瞧她,今天就周五了。


    “不在家里多休息几天吗?”


    “担心课程落下的太多,到时候跟不上。”顾茉莉面露赧然,“我本就是侥幸踩中了分数线进的京大,同学们个个比我强,再不努力点,考试恐怕要倒数。”


    原身能考上京大,家里人都很惊讶,她平时成绩不错,但离尖子生还有点距离,这次实属运气爆发,超常发挥了。


    京师大学作为国内顶尖学府,汇聚了全国各地的天才,几乎每个人都是某某地方的状元,更重要的是,他们比一般人聪明,还比别人刻苦。除了吃饭睡觉,眼睛就没离开过书。


    无论什么时候去京大图书馆和自习室,那里总是坐得满满当当。


    在这样的环境里,不努力,只会被远远甩在身后。


    “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考试不及格又怎么样,你们出来都包分配,不是各级机关,就是国有企业,成绩并不是决定你未来的全部因素,你明白吗?”


    顾茉莉看她,她自然明白,看似包分配公平公正,实则可操作的空间很大。


    有门路的往热门部门去,没门路没家世的去不重要的地方,表面都是一样的干部,可未来一个天一个地。


    而以顾玉绪的能量,足以帮她“走走后门”。


    顾茉莉垂下眼,并没有应承这话。


    顾玉绪以为她人小不懂其中的道道,正要再说,想了想她如今才大一,谈以后分配为时尚早。如今社会日新月异,政策也是时常在变,谁知道四年后又是怎样的光景。


    她按下这个不提,说起了另一件事,也是她叫她出来的真正目的。


    “你今天见到的那个贺叔叔……以前我和他处过对象。”


    顾茉莉愕然抬眸,她能猜到顾玉绪和贺璋之间有过羁绊,而且很可能是惨淡收场,所以两人之间氛围才那么古怪。


    贺璋小心翼翼,似乎有无限愧疚。顾玉绪虽然情绪淡淡的,表现并不明显,但看顾大壮和赵凤兰的态度也能明白,她受的伤绝对不小,以至于亲人都对那个男人憎恨厌恶。


    然而,她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坦然的告诉她,她和一个男人的过往。


    “很惊讶吗?”顾玉绪见她嘴巴都张大了,不禁失笑。


    “与其让你乱猜,不如我都告诉你,知道了前因后果,你才能有个正确的判断,假如以后再遇到贺家人,你也能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他们。”


    否则不清不楚的,碍于礼貌,你还会任由他们靠近。


    顾玉绪眼里闪过一道冷然,京市就这么大,贺璋又知道了茉莉在京大,保不齐之后他们还会遇到。为了以防万一,她要先从源头掐灭。


    只要茉莉不喜他们,他们就没有机会接近她,从而影响她们的生活。


    想到这里,她稍稍放慢了脚步,声音也低了下来。


    “我和贺璋是高中同学,每次考试不是他第一就是我第一,时间长了,互相都注意到了彼此。除了好奇,可能还有股不服输的劲。”


    她自小聪慧,从上学起就没考过除第一名以外的名次,直到在高中遇到贺璋。


    顾玉绪至今还记得当高一第一次考试结束放榜时,见到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二位,当时她的心情有多不可置信,又有多天崩地裂。


    那是骄傲的她第一次尝试挫败的滋味,令她终生难忘。


    之后她更加努力的学习,终于反超了他,可还没等她得意,就听说他得了个什么竞赛的头等奖,回来学校还专门为他开了个表彰大会。


    她年级第一的风头再次被抢光。


    她不甘、不忿,私下越发关注他。然后她发现,他不仅学习好,数学强,体育、绘画竟然也很厉害。


    后来学校成立了学习小组,他们被分到了一组,接触渐渐变多,他们一边暗地里较劲,一边互相试探,渐渐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甘变成了异样的情愫,两人互生了好感。


    “之后背着老师家长偷偷处起了对象。”


    顾玉绪双手背到身后,抬头仰望着天空,仿佛还能见到当初两人在课桌下悄悄拉起的手,躲在树林后羞涩而热烈的接吻。


    “我们约定,一起考上京大,然后公开,等毕业就结婚……”


    说这些时,她眼角微微湿润,她低下头,掩饰那一刻的失态。


    顾茉莉默然的听着,陪她慢慢走着。她知道,转折来了。


    “就在我满心欢喜的等着高考那天时,有一天突然发现他没来学校,而后第二天、第三天……整整一个星期他都没出现。我忍不住跑去问老师,老师看了我一眼,那里面的了然让我知道,他对我们之间的事只怕早就心知肚明。”


    少男少女爱恋起来如何能瞒得住人,从眼神到不自觉靠近的肩膀,都能让人看出来他们关系的不同,只是他们沉浸其中,发觉不了罢了。


    顾玉绪笑了笑,“我哀求着他告诉我贺家的地址,足足求了一下午,他始终不愿说,最后实在受不了才写了串号码给我,说只要拨那个电话,我就能明白了。我欣喜若狂的找到电话亭去打,是他接的电话,但是……”


    “他说分手了?”顾茉莉问。


    顾玉绪诧异的看了她一眼,“你知道?”


    “贺师兄和我大致说过他小叔的事,包括随着他爷爷下放,算算时间,应该正好是那个时候。”顾茉莉转头,“他当时说分手是逼不得已。”


    也是想保护顾玉绪。


    和他牵扯上关系,很可能会连累到她,乃至整个顾家。


    “是,当时他是逼不得已。”顾玉绪承认这点。


    事后她多方打听,终于弄明白了情况,她也想明白了当时他在话筒那头故作冷酷的缘由。


    “虽然他自以为保护我的方式让我很生气,但我决定原谅他一回,我毅然跑去了乡下找他。”


    年轻啊,为了爱情能够义无反顾,好似天涯海角她都可以陪他去。下放有什么可怕,只要他们能待在一起,多大的苦都不是苦了。


    可是,她又一次失望了。


    “我在他住的那个村子见到了他……和他的妻子以及他们腹中的孩子。那时候,与他不辞而别仅仅过了一年,可他的孩子却五六个月了。”


    这让她如何能不恨,又如何能原谅。


    “因为路上受了寒,我回来大病了一场,等好转,高考已经过了。”之后高考取消,她再也无法参加,更无法实现考上京大的理想。


    可以说,她这一辈子都毁在了当初谈的那场恋爱里。


    顾玉绪重重吐了口气,似乎要将胸腔里积蓄的所有苦闷都倾泄出来。


    顾茉莉沉默了一会,问:“那个孩子就是贺霖?”


    “对。”


    “您如何肯定您当初看到的孕妇怀的孩子就是贺霖?”有没有可能是误会了?


    顾玉绪望着她,忽然笑了。


    “你很像我,我当时也这么想。”


    想着是不是她误会了,那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孩子,只是恰巧他们站在一块,而贺璋没有抵触对方的靠近,以至于让她误会了。


    所以,她上前询问了。


    “贺霖的母亲亲口告诉我,贺璋是她的丈夫,他们已经为孩子取好了名字,就叫贺霖。等他们回京,我曾在大院里远远见过他们一家三口,是那个女人没错。”


    她再没有欺骗自己的理由,事实就是贺璋在与她分手后半年就成了亲,有了孩子。


    “茉莉。”顾玉绪停下脚步,与顾茉莉面对面,认真的望进她的眼。


    “他伤害过我,如果可以,这辈子我都不想再t见到他,更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你……能明白吗?”


    顾茉莉懂,顾玉绪和她说这些,是希望她以后都不要和姓贺的人来往,不管是贺璋还是贺霖。


    “明白。”她干脆点头,顾玉绪绷紧的心弦一松,却听她再次发问——


    “姑姑,您见过贺霖的档案表吗?”


    “您确定他只比我小一岁吗?”


    “……什么意思?”


    “姑姑,我不像您,如果是我,我不会听别人怎么说,而是直接去问那个男人。”


    顾茉莉抬起眼,澄澈的双眸倒映着顾玉绪错愕的脸。她轻轻一叹,仔细打量她。


    即使年近四十,依然美貌无双,皮肤娇嫩,一瞧便知定是从大城市来的。


    偏远穷苦的乡下突然来了这么一位城里姑娘,神色怪异,问的问题也怪异。如果有心,又提前知道点什么,很容易就能猜到她的身份。


    在那样的情况下,如何保证对方说的一定是真话、实话,而不是特意说给她听的话?


    “去查查吧。”她看着她,“去查查贺霖究竟哪年哪月生,那个女人之前又是怎样的情况,有没有前夫,是不是再嫁,其中又发生了什么。”


    也让你自己知道,这些年你究竟有没有恨错人——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85章 大院茉莉花十二


    顾玉绪从来都是个聪明人,闻一知十,当年之所以被别人几句话蒙住,说到底心里还是存着气。


    她骄傲了十几年,乍然“被分手”,前一天还亲密无间的男友第二天闹起了失踪,没有留下一句话便擅自提出分手,以她的傲气如何受得了?


    之所以后面再找过去,已经说不清是不服输的劲头让她生了执念,还是真的因为舍不得那段感情。


    等听到女人的话,一直坚持的那股心气一泄,她感觉她成了个笑话,竟是再没有勇气向男人求证。


    她怕她再次自取其辱。


    这些年她步步高升,眼界和能力都不与当初同日而语,可她依然没有意识到当年可能存在误会。因为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再去回忆那段对她而言堪称耻辱的经历。


    或许某个夜晚,她也曾感到不对,但她潜意识里拒绝承认。被一个乡下农妇欺骗,比被相爱的对象背叛更令她难以接受。


    她与贺璋的爱情,起源于她的骄傲,也失败于她的骄傲。


    这段感情已经不能简单笼统的说完全是谁的错,是两人性格里的缺陷,乃至整个特殊的时代背景造就的悲剧。


    顾茉莉站在原地,望着顾玉绪离开的背影敛了敛眉。


    她身影单薄,行在渐渐浓黑的夜色里仿若一抹幽魂,找不到方向和归属。


    一向顺风顺水的人一旦遭遇挫折,要么涅槃重生,要么作茧自缚。顾玉绪看似涅槃重生了,实则一直困在自己编织的茧笼里没有挣脱。


    她当初选择嫁给蔚建国,未尝没有想要报复贺璋的心思,包括这些年坚持住在大院的小楼,即使每天只有她孤身一人,她也不愿搬进妇联分给她的公寓或是回到顾家来住。


    她在守着什么,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顾茉莉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还没走到家属院楼下,隐约就见一道瘦长的身影正朝这边来,手里电筒不甚明亮的光线映照出一张英气的脸。


    她顿了顿,连忙加快脚步迎上去,“妈,你怎么下来了?”


    “天黑了,担心你看不清路再摔着。”赵凤兰赶紧将手电筒对着她脚下,“慢着点,就站那等妈过去,别跑。”


    “没事,这条路我都走过多少回了,闭着眼也能走通。”顾茉莉笑,小跑着过去,挽住她的胳膊,“妈。”


    她喊了一声,却没继续往下说。


    赵凤兰今天的情绪明显不对,以往她再怎么疼爱闺女,也不会像今日这般小心翼翼,仿佛她还是三岁小孩,一不注意就会被人贩子拐走,以至于她紧张到恨不能时时刻刻看着她。


    她和顾玉绪之间有秘密,顾茉莉感受到了,但她没问,只是挽着她慢慢往回走。


    静谧的夜晚,只有附近楼里零星的几点灯光。现在人几乎没有夜生活,七八点吃完饭后在院子里散散步,和邻居聊聊天,就会回去睡觉。也舍不得开灯,因为费电费钱。


    于是偌大的家属院彻底静了下来,只有母女俩轻轻的脚步声,和谐而安宁。


    不知是不是被这种氛围影响,亦或者顾玉绪终于走了,赵凤兰放下了心,她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但仍忍不住询问:“刚才你姑和你说什么了?”


    “说她和贺叔叔的事。”


    赵凤兰胳膊一紧,转头看她,“怎么说的?”


    顾茉莉拍拍她的手,大致将她与顾玉绪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听得赵凤兰眉头越皱越紧。


    “你的意思是……你姑当年被骗了?”


    那个女人知道她是来找贺璋的,故意在她面前说那些话,就为了逼走她?


    “不知道,我也是那么一猜。”顾茉莉回想着在医院时贺璋的一言一行。


    虽然他对待贺霖的教育方式让她不敢苟同,但人瞧着却不是坏人,相反他极能放得下架子,该道歉道歉,不会因为他是“大人”、职位高,就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不是听不进去别人意见的人。


    见微知著,这样的人可能为人父有些失职,但人品上应当没多大问题。


    他能在家里刚出事的时候,为了保护顾玉绪撇清和她的关系,又岂会到了乡下半年就和别人成亲,那会他就不担心会牵连别人了?


    “而且我不觉得在遭遇家庭和感情双重重大打击后,在还有个老父亲要照顾的情况下,他还有闲心再谈恋爱。”


    在感情最浓烈的时候提出分手,还是逼不得已,贺璋除了情伤,还要背负着浓重的愧疚感。看他白日在医院对着顾大壮和赵凤兰都不敢回嘴的样子就知道,这些年他同样也没放下。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晚了,不管真是贺叔叔见异思迁,还是姑姑被骗,事实已经铸成,两人都各自成家,是不是的,也不重要了。”


    总不至于他们各自离婚,再重新走到一起吧?


    顾茉莉想想顾玉绪的性子,摇了摇头,以她的骄傲应该不会。


    赵凤兰却沉默着没说话。


    如果他们之间再无羁绊,当然不会。可若是他们有……


    她看着依偎在身边的闺女,“你对那个贺叔叔很有好感?”


    在亲姑姑告诉她那些过往后,她不但没有受到影响,厌恶起他,反而能敏锐的察觉出其中的不对,除了她聪慧外,还有她信任贺璋的人品。


    第一次见面,只相处了不到半天,她就相信他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赵凤兰眼睫颤了颤,心不住往下沉。


    “还好吧,没有特别喜欢。”顾茉莉狗腿的抱紧她,“我最喜欢妈。”


    “……别给我灌迷魂汤。”赵凤兰状似嫌弃的撇嘴,脸上却忍不住笑开了花,隐藏在心底的焦灼、忧虑,通通在这句“马屁”中消失殆尽。


    悬空的心一下子安稳了。


    她是她的女儿,只要她不同意,谁也别想抢走她。


    她攥紧闺女的手,声音重新带上了笑意,“想干嘛直接说,我可不吃糖衣炮弹。”


    “我想后天回学校……”


    母女俩边走边说,气氛祥和而美好。顾大壮远远瞧见,不由勾起唇角,隔着老远便喊:“凤兰,囡囡,你俩说什么呢,还不快回家?”


    喊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当即便有人推开窗户笑骂了一句:“死大壮,你们不睡觉,也不让别人睡觉是不是?知道你家囡囡回来了,但你要不要大晚上的扰人清梦啊!”


    “我这不是怕你们不知道吗?”顾大壮被骂了也不生气,笑呵呵的和人家调侃。


    “我家囡囡刚出院,你们做叔叔伯伯、婶婶阿姨的,不得带俩鸡蛋、饼干啥的,过来看望看望她啊?”


    “你家还缺那两个鸡蛋、饼干?”另一边也探出一个脑袋,语带三分打趣三分酸气,“我今天可见到邮政小张了,那满满俩大袋的东西,定是家伟给你们寄的,你咋就没想着给咱邻里邻居分一点?”


    “都有都有,今天家里来客人了,这不是忙着没顾上吗?”赵凤兰忙打圆场,“等明个儿我亲自送到你们家去!”


    “还是凤兰敞亮!”“那我们可在家等着了!”


    顿时一阵嘻嘻哈哈,附和者众。


    赵凤兰一面应着,一面狠狠瞪了眼顾大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瞧,一嗓子直接去了半袋子东西。


    顾大壮讪讪的低下头,他也没想到这t些邻居这么“不要脸”不是。


    顾茉莉偷笑着拉了拉他,他又赶忙跟上,坠在母女俩身后一起回了家。


    屋里暖融融的,顾爷爷顾奶奶早已回了房,隐隐有收音机播报的声音从里传出来,顾桂英仍在专心致志的算着经费支出,顾家齐歪在旁边张着嘴呼呼大睡。


    一切都是那么宁静美好。


    顾茉莉挽着父母笑弯了眼,真好。


    “妈,等这次赚了钱,我给你和爸开个服装店,以后你们也做老板老板娘。”再不用在车间受罪。


    “还没赚到钱就想着怎么花了?”赵凤兰点了点她,“真赚了钱自个好好存着,我和你爸干得好好的,为啥不干,个体户哪有咱工人好。”


    顾大壮这次没站闺女,“你别瞧着现在有些人赚了点钱,人五人六的,就羡慕他们,其实都不是长久营生,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抓进去了。要说安稳,还得是在厂里。”


    这是如今主流的想法,都认为做个体户丢人,不如在体制内拿着死工资,既有面又稳定,就连个体户自己很多人也觉得他们干的不是正经事,在亲朋面前羞于提起。


    但是随着社会和市场的发展,一个个因为做生意而成了万元户的例子变多,这种思想就会悄然发生改变,甚至从一个极端变成另一个极端,人人都开始“向钱看”。


    而且要不了几年,由于国有企业改革和重组,会引发一场大范围的“下岗潮”,谁也无法保证顾家人会不会也成为其中的一员。


    即使不下岗,企业效益得不到保障,工资照样发不出,在岗也相当于不在岗。


    所以顾茉莉才在看出顾桂英的心思后大力促成这件事。


    她想在时代的浪潮到来前护住这一家子。


    这是她第一次不是为了试探什么而尝试着改变一些东西,仅仅只是不想家里和乐的氛围遭到破坏。


    她没有多劝,离变革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足以让她潜移默化的慢慢改变他们的想法。


    何况以两人疼爱女儿的程度,如果她当真开了家店,他们最可能做的就是一边骂她乱来一边果断辞了工作去帮她。


    顾茉莉想着那样的场景,把自己逗笑了。


    赵凤兰和顾大壮对视一眼,无奈又好笑,这丫头最近确实活泼了些。


    “这下你放心了吧?”


    夫妻俩直到孩子们都睡了才回了屋,顾大壮看着还在收拾衣服的媳妇笑道:“囡囡有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连我都是顺带的。你这个妈啊,在她心里,谁也越不过去。”


    “我什么时候不放心了?”赵凤兰不承认,“我一直都很放心好吧!”


    “行行行,是我不放心。”顾大壮不和她争,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就要躺下,被赵凤兰兜头一件衣服丢过去。


    “袜子都没脱,上什么床,床单脏了你洗啊?”


    “……”得,这是心安稳了,脾气又上来了。


    顾大壮任命的爬起来,打水、脱袜子、洗脚,一边洗一边听着赵凤兰絮叨顾玉绪的事。


    “当初我们怎么问她,她都闭紧嘴巴不吭声,还是后来妈问她,她才说贺璋在乡下成了家,连孩子都有了,把我气的,恨不能拿刀到乡下直接砍了他。现在倒好,敢情她是被人骗了?”


    说着说着,赵凤兰真来了火气,“我当她多聪明,居然连个乡下妇人的话她都信!”


    “也不一定就是被骗了,说不定是囡囡多想了呢?”顾大壮也有些唏嘘,但还是忍不住为妹妹辩解两句,“她那时候才多大,年轻气盛,想不到也是有的。”


    “那囡囡怎么能想到?”当时她可就和现在的囡囡差不多大。


    “旁观者清啊……”不是当事人,根本无法体会顾玉绪当时的心情。


    赵凤兰沉默了会,“你说,他们还有可能吗?”


    如果果真被证明那个女人说了谎,顾玉绪会怎么做,会告诉贺璋吗,还是将此事彻底埋在心底,将错就错?


    “那谁知道。”


    顾大壮盯着自己的脚,“你知道玉绪那人,想法从来异于常人。”


    无论是她不辞万里奔赴乡下寻爱人,还是她不顾众人反对和流言蜚语,毅然决然嫁给蔚建国,都不在他和任何人的预料内,反正他是从来都猜不到这个妹妹的心思。


    “多想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安慰媳妇,“也许就是囡囡多想了,他贺璋就是朝三暮四、背信弃义。”


    但愿吧。


    赵凤兰将叠好的衣服塞进衣柜,望着柜子一角囡囡穿小的衣服发呆。


    顾玉绪今天说让茉莉给她养老的话不全是开玩笑,她确实有那个念头,白日那般不过是试探她的态度,但凡她没那么坚决反对,她估计就会想办法着手实施了。


    一个她,她就感觉有些应付不来,如果再加一个人……


    赵凤兰摩挲着那些衣裳,眼神微微涣散。


    但愿茉莉猜测的那种可能性是错的。


    *


    是不是错的,其实很好查证。


    顾玉绪面色如常的回了大院,路上遇到隔壁的大姐,她还笑着主动打了招呼,“吴姐还没休息?”


    “小顾啊。”吴秀莲,也就是雷正明的亲妈,转头见了她便笑,“我还说明天去家里找你呢,你看,我才听说正明今天在你娘家吃的饭。”


    她抬起胳膊,手里提着的正是从顾家带走的海货。


    宿舍不能做饭,蔚长恒还能将东西放到他母亲那里,贺权东和雷正明的便只能送回来。


    “特意叫了司机去学校取的。”吴秀莲满脸不好意思,“年轻娃就是不懂事,不仅过去叨扰你们,竟然还连吃带拿的。”


    “您这话就见外了,正明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像我另一个侄子一样。侄子回自己家,怎么能说是叨扰?”


    顾玉绪走在她身侧,态度亲昵,话说得动人却不显刻意迎合,反而很诚恳。


    “这些东西不值当什么,是我大侄子寄回来的,姐尝尝看,如果喜欢,回头我让他再寄点给您。”


    “这哪里好意思。”


    “应该的,这些年我也没少吃您的。”


    两人说着话,不一会便到了家门口。吴秀莲热情的招呼她:“进屋坐坐?”


    “不了,老蔚该打电话回来了。”顾玉绪指了指腕上手表,快九点半了,往常这时候蔚建国只要有时间都会打来电话,也不多聊,两三分钟就挂,不过这些年下来已经成了习惯。


    吴秀莲了然的点点头,没再多劝,看着她先进去,很快屋里灯就亮了,然后便是熟悉的电话铃声。


    还真打电话了。


    她低头笑了笑,自己也进了屋。屋里客厅沙发上,雷安邦正坐着看报纸,听见动静抬头瞥了她一眼,“就听着是你的声音,怎么半天不进来?”


    “和玉绪聊了几句,你儿子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跑到她娘家去了。”


    她将袋子放到茶几上,锤了锤酸痛的肩膀,又看了看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丈夫,想想隔壁天天雷打不动的电话,不由有些发酸。


    “夫妻果然还是要差着年岁才知道疼人啊。”


    “……”雷安邦无语,这是又抽得哪门子疯?


    “人家蔚建国人在部队,还不忘打电话问问妻子怎么样。你呢,天天回来也是大老爷们的往那一坐,不仅什么忙都帮不上,就连句好话都听不着。”吴秀莲没好气的踢了他一脚,“往旁边去一点,给我让个位置!”


    好嘛,莫名其妙又酸上了。


    雷安邦起身挪到沙发另一头,将大半都让给她,这样总行了吧?


    “你也说人家差着年岁,若是你也像顾同志一样年轻漂亮,我也天天打电话回来。”


    为什么打电话,你还不清楚啊,不就是担心年轻的妻子守不住,既是关心又是查岗吗?


    这样的关心有什么好要的。


    雷安邦撇嘴,继续低头看报纸。


    吴秀莲想想也是,要是换了她在顾玉绪的位置,估计不会觉得甜蜜,反而会厌烦。


    心里的那点酸气没了,她也不想歇了,提起袋子就往厨房走。


    “明早吃海鲜粥!”


    雷安邦望着她瞬间多云转晴的背影摇摇头,女人啊,真是一会一个心思。


    “你还没告诉我,正明那小子怎么跑顾家去了?”


    “今天看望囡囡的时候碰到长恒了,叫了他们一起去家里吃饭。”


    隔壁小楼里,顾玉绪握着话筒歪靠在椅背上,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依旧温和,轻声软语的,让人一听就是个极好脾气的人。


    和蔚建国一起搭档的老政委听见了,朝他竖起大拇指。


    看不出来啊老兄,你不仅娶了个比自己小的媳妇,媳妇和继子处得还这么好,家庭关系很和t谐嘛。


    都能随时叫去娘家吃饭,可不是关系好吗?


    蔚建国也有些诧异,但脸上却没露出来,略带得意的朝他扬了扬眉,看得老政委差点上来打他。


    直到对方走了,他才笑着问话筒那边:“长恒没给爸妈、哥嫂添麻烦吧?”


    这话问的。


    顾玉绪垂下眼,显然在他心里只有蔚长恒这个儿子才是自己人。


    “没有,长恒和我哥处得挺好的,临走我哥还将宝贝的药酒给了他一罐。”


    她简单说了下蔚长恒今天睡了两回的事,“不知道是不是有那药酒的作用,我想着每晚让长恒睡前喝点试试,如果有用那最好不过了。”


    “真的?”蔚建国闻言也喜出望外,这些年他没少为儿子的睡眠烦忧,试了那么多办法都不起作用,他都快放弃了,现在突然出现转机,自然高兴。


    不过他还是不放心的多问了一句:“确定那酒对身体没害吗?”


    别睡眠没改善,反倒染上了酒瘾。


    顾玉绪眉眼间的倦怠愈发浓厚,声音却越发轻柔,“放心吧,从我爸到我哥都喝了好多年了,不但没害,还能强身健体。”


    蔚建国想想老丈人一把年纪依然生龙活虎的姿态,不禁也动了心。


    “那改日我去家里时让哥也送我一罐。”


    “你什么时候回来?”


    “顺利的话,半个月吧。”


    两人随便聊了两句,顾玉绪不着痕迹的将话题重新绕回医院。


    “你说巧不巧,囡囡正好和贺家的小子一个病房,欸?他家那个孩子多大呀,我恍惚记得和囡囡差不多?”


    “至少小三岁吧。”蔚建国没起疑,自然而然顺着她的话聊,“贺叔是最早一批恢复工作的人之一,差不多七五年冬,七六年春,那时候那小子还不满十岁,瘦得跟个麻秆一样,空有一副个子……”


    他后面还说了什么,顾玉绪已经听不着了。她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整个人都似在天旋地转。


    至少小三岁……


    她想起当年看到的那个孕妇,她怎么说的,“五个多月了,差不多开春生。”


    她去乡下那会,囡囡还没满月,如果是那个孩子,最多只比她小一岁,怎么也不可能是三岁!


    眼泪不知何时落了满脸,她哭得无声无息,耳边是她自己冷静到漠然的声音——


    “贺霖几月生人?”


    “他的生日特别,正好中秋那天,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


    顾玉绪轻笑了声,那个女人说“他正好春日生,他爸说叫贺霖,‘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


    原来……原来如此。


    原来自诩聪明的她才是最大的傻瓜,被人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


    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了,顾玉绪放下话筒,安静的坐着,从夜深坐到天光大亮。


    天边曙光出现的那一刻,她起身,走到卫生间,将自己捯饬干净,回房脱下穿了一夜的衣裳,换上崭新的风衣。


    风衣挺阔有型,衬得她越发纤细苗条。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用粉将眼下的黑眼圈遮住,又抹了点蔚建国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口红。


    镜中的女人从苍白毫无血色转眼变成精致美丽的少妇,她这才扯了扯嘴角,拎起挎包出了门。


    腕上手表指针指向五点半,这个时间点比她以往的出门时间早了整整两个小时,但却是那个女人买完早餐回来的时间。


    她是刻意避开遇到贺家的人,可不代表她对他们不了解。


    几乎在她走到大院门口的同时,穿着朴素的长袖长裤、头发随意揪成一团盘在脑后的女人提着篮子也走了进来。


    两人面对面,女人先是怔愣,随即明显变得不自在,手指抠着篮把,另一只手下意识抚了抚有些褶皱的下摆。


    她面容微黄,身材有些走样,和保养得宜、和小姑娘也不差什么的顾玉绪站在一起,仿若相隔十岁。


    平时不见面不觉得,这么一碰,饶是田芳早就知道顾玉绪年轻,此时也不由感到几分自惭形秽。


    她低下头,将头发往颊边拨了拨,想挡住自己略显苍老的脸。


    顾玉绪恍若没看见她的不安,维持着原有的步伐缓步上前。田芳下意识向旁边避了避,给她让开一条路。


    却不想顾玉绪忽然停在了她一步之外的地方。


    “姐。”她喊了一声。


    田芳一呆,本能的抬起头。


    “刚才那是你的丈夫吗?”顾玉绪含笑问出了和当年一样的话。


    田芳蓦地剧烈颤抖起来,篮子哐当掉到地上,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


    才跑完步的贺璋怔怔的站在她身后,望着前面的两个女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顾玉绪对上他的眼,嘴上一字一句复述着当年的对话。


    “孩子多大了……想好名字了吗……春月生,就叫贺霖。”


    说完她轻轻一笑,在谁也没想到的时候,在大院里其他人惊讶的注视下,倏地抬起手狠狠挥向田芳,重重打了她一巴掌,而后扬长而去。


    从贺璋身边经过时,没有一丝停留。


    第86章 大院茉莉花十三


    清晨的风有些凉,顾茉莉下楼扔垃圾顺便活动活动时,就见楼下突兀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在已经入秋的天气里,上身只穿着一件绿色短袖,下身深绿色裤子,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标志,但那挺拔的姿势和自然而然流露的威严正气让人不由肃然起敬。


    他手里夹着根快要燃尽的烟,脚下也有不少的烟头,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顾茉莉顿了顿,唤他:“贺叔叔?”


    贺璋蓦地抬头,下意识先掐灭了烟,神情透着丝慌张,“顾小同志……”


    “您可以叫我茉莉。”顾茉莉走过去,“您怎么在这里?”


    还是一大早。


    她上下打量他,这副装束像是才晨跑完。


    “您吃早饭了吗?”


    “没……”贺璋面露局促,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小姑娘面前他似乎总是很容易失了平时的镇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手足无措。


    “我……到你们家以前的地址去找,他们说你们搬到这里来了……”然后他就鬼使神差的跑到了她家楼下,不敢上去,又不想走,就这么站了半天,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缘由。


    或许是因为不久前大院门口发生的事,让他本能的想寻找到一点过往的痕迹。可是来了这里他才发现,时光真是个很残酷的东西。他记忆中的厂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来往的人更是不再熟悉。


    没人认得他,也没人记得他曾无数次送一个人回来。


    就像他们相错的人生,再也回不到原本的轨道。


    他垂下眼,刚毅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迷茫。心中思绪繁杂,犹如数不尽的线头缠绕在一起,剪不清、理还乱。


    顾茉莉看着他,忽然感觉自己成了心理咨询师,昨晚才送走一个看似精明实则偶尔糊涂的顾玉绪,今早又迎来一个瞧着威严其实笨拙的贺璋。


    这两人……难道当初能处上对象。


    她叹了一声,率先往前走,“我先带您去吃早饭。”


    “不用了我……”贺璋还要拒绝,却见顾茉莉越过他停也没停。


    他:“……”怎么感觉他似乎又惹小姑娘不快了?


    眼见着她越走越远,他赶忙追上。他身高腿长,不过几个健步便跟到了顾茉莉身后,却莫名不敢吭声,只一眼又一眼的觑着她的神色,欲言又止。


    “想问我姑?”顾茉莉打破沉默,“她这几天应该都不会回来。”


    贺璋能这副神态出现在家属院,证明顾玉绪只怕已经求证过,确定了当年那个女人确实在骗她,而且估计很可能是当着贺璋的面揭破了这件事。


    本想告诫侄女别和贺家人来往,却反被侄女点出她受骗的事实,以顾玉绪“骄傲”的性子,恐怕会“躲”一阵子,直到能完全自如的面对她,若无其事的将事情揭过去,才会再次回来。


    “你如果想找她谈一谈,在大院守株待兔是最快最有效的方式。”因为她每天都会回去。


    顾茉莉领着他穿过家属院,来到厂区外面的一条马路上。不大的道路两侧零星的摆着几个摊位,香浓的米粥香气和包子的肉香飘荡在周围,引人口舌生津。


    每个摊位前都站着好几个人,有大人也有小孩,还有端着搪瓷碗的老人。


    如今一碗豆浆只要三分钱,如果你是拿着家里的碗,即使大些,老板也会给你盛满,所以很多人都会选择从家里带,然后再拿回去,差不多都够一家人早上喝了。


    顾茉莉出来时并没有想着买早餐,因而t也没拿东西,此时她看了看几个摊位前的人,认出其中一个孩子正是他们家楼下的,于是笑着走过去,从兜里摸出一块糖递给他,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小孩迫不及待将糖塞进嘴里,连早饭都顾不上买,一溜烟就跑了。


    顾茉莉这才朝呆愣在原地的贺璋招招手,“贺叔叔,到这边来坐吧。”


    早餐铺旁边摆放了几张桌椅,不知是不是现在快到上工的时间了,并没有人留下来坐着吃,大多买了便匆匆离去。


    贺璋走过去,四下观望了下,才在位置上坐下。可能为了不占地方,桌椅都比较矮,他长胳膊长腿的坐在那,显得拘束又怪异。


    顾茉莉有些想笑,他这副样子倒像是她欺负了他一般。


    “吃什么?”


    “……油条就好。”


    顾茉莉瞅了瞅他,回头朝老板微微抬高音量:“叔,四根油条、一笼肉包、一笼素包,两杯豆浆,两个鸡蛋。”


    “好嘞。”


    大叔响亮的应了,手脚麻利的分拣、打包,不过两分钟便都送了过来。


    老板应当也住在附近,见了顾茉莉还主动打招呼,“你这丫头今天怎么自己来吃了,你妈呢?”


    “妈今天早班,很早就去车间了。”顾茉莉扬起笑,一脸的乖巧,“叔生意不错?”


    “还成,能养活自己,就是累了点。”


    两人简单聊了两句,那边还有客人等着买早饭,大叔就没多留。


    “难得见你,今个儿这鸡蛋算叔请你的。”


    “那谢谢叔了。”顾茉莉也没和他客气,看着他回了摊位才转过头,正好对上贺璋有些复杂的目光。


    “怎么了?”她疑惑的歪歪脑袋,“哪里不对吗?”


    “……没。”贺璋摇头,没有哪里不对,只是有一刻他恍惚着好似见到了年轻时的顾玉绪。


    一样的漂亮明媚,像初生的太阳般光芒万丈,让人忍不住将视线久久的停留在她身上,舍不得挪开。


    不过……


    “你比她更温和。”


    年轻的顾玉绪骄傲张扬,如只小孔雀般充满傲气,看着人时也是微微扬着下巴,不熟悉的人总以为她脾气很坏,瞧不起人。


    “但她现在变了。”顾茉莉声音淡淡,“她现在八面玲珑,交际广泛,无论同事、朋友、邻居还是亲戚,没有一个不说她的好。”


    少女的棱角在岁月中被磨平,骄傲的孔雀低下了高昂的头颅,融入了人群,只因世事教会了她妥协。


    贺璋眼睑一颤,在她清透澄澈的眼神下只觉满身不堪,突然很想逃跑。


    在那双星眸里,他看到了洞彻,他知道她只怕对他和她姑的过往一清二楚。


    “……她都告诉你了?”


    顾茉莉没说话,只取了一杯豆浆和素包,剩下的全都推到他面前。


    正是壮年,又刚运动完,约摸着早就饿坏了。


    贺璋望着面前丰盛的早餐,鼻头莫名就酸了。


    “我不知道她还去找过我……”


    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贺璋低下头,脑中不由浮现出在乡下的点点滴滴。那时候是真苦,每天有做不完的农活,粮食却只有很少的一点,还要时不时接受“改造教育”。


    在村里唯一的戏台上,他和父亲面向下方跪着,任由一个又一个的村民上来宣读他们的“罪状”,这样的活动几乎每个月都有一次,每次持续大半天。


    父亲受不了,回去就病了,他要一面顾着父亲,一面下地干活,每天唯一的念头就是“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若是他知道她曾去乡下找过他,只怕他还是会选择分手。


    因为她过不了那样的生活。


    与其将她拉入淤泥,让她将来后悔当初的选择,不如在两人间还留有美好时拦腰斩断,起码她依然能做她的城里姑娘。


    顾茉莉抬头瞥了他一眼,不得不说,站在他的立场上,他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顾玉绪自小被娇宠长大,从出生就是工人子女,在家里地位比两个哥哥都高,在学校同样是备受老师看重的尖子生。


    嫁给蔚建国后更是养尊处优,出门有司机接送,每天按时上班,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读读报,从不用为金钱发愁。


    可以说,除了爱情的苦,她什么苦都没吃过。


    她人又傲气,连对爱人都不愿低头,何况是在那么多“无知村民”面前跪着接受指责,真换了她在那个处境,估计最后不是她把自己憋死,就是受不了跑回城。


    所以,不能说他们谁对谁错了,怪只怪他们生错了时代。


    顾茉莉喝了口豆浆,静静听着对面的男人继续说着。


    “当时我们住在离田芳家不远的破草屋里……”说到这里他停了停,补充:“田芳就是贺霖的母亲。”


    顾茉莉点点头,就是那个挺着大肚子骗了她姑的女人。


    “……”贺璋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假装没有看出她的意思,接着往下道:“她前任丈夫曾是邮递员,我父亲的战友得知他被下放的地址,一开始寄过好几次东西,吃的、用的,还有钱……都是她丈夫替我们送过来。”


    每次他都会分一点给他,既是封口,也是交好。


    毕竟在那里他们人生地不熟,有个当地人关照,他和父亲的日子就能轻松一些。


    一来二去的,两家走动便多了。有时候他下地不能回去,田芳会过去看看他父亲,帮忙收拾收拾屋子。


    他以为是她丈夫交代的,也没有多想,只是暗地里又将他唯一带到乡下的手表塞给了他。


    父亲身体不好,有个人能时不时过去看一眼,他的心也能更安稳。


    “后来她前夫在派送信件的途中遭遇暴雨,被从山下滚下来的石头砸中,虽然及时抢救保住了一条命,但……却成了瘫子。”


    顾茉莉正要夹包子的手一滞,“瘫痪了?”


    “是,那时候田芳才怀孕三个月。”


    贺璋想起这些也有些唏嘘,作为当时五大铁饭碗之一的邮递员本来工作体面,收入稳定,还受到十里八乡人的尊敬,因为他们消息灵通,往往能最先得知城里的各种消息。


    田芳虽然住在村里,但是生活无忧。然而这一切却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化成泡沫。


    更甚者,因为那次派送是田芳丈夫私接的活,单位不予定为工伤,只人道性的给了些补助便再未有人上门。


    以前的积蓄也随着后续的治疗被消耗得七七八八。


    眼见着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忙前忙后,既要照顾瘫痪在床的男人,又要下地忙活,贺璋出于同情,也曾帮过她几次忙。


    “你姑去的那次,正好是她家房屋被大雪压塌了,我过去帮忙修缮了下屋顶。”贺璋捧着豆浆,热气氤氲,迷蒙了他的眉眼。


    “她说他男人想让我给孩子取个名字,因为村里就我读的书多,我推拒不成,想着他们刚遭遇变故,便说可以叫‘霖’。”


    希望那个孩子能给他们带来福泽和祥瑞。


    谁知她转头就去骗了顾玉绪,一样的话,换了种方式便成了伤害另一个人的利剑。


    贺璋的手紧了紧,眼里闪过一抹痛色。


    “后来呢?”顾茉莉问。


    既然那时候他无意,那后来又是为什么走到了一起,甚至晚出生几年的孩子还承续了那个“霖”字。


    “后来……在田芳怀孕将满七个月的时候,有天夜里我父亲突然腹泻,呕吐不止,村里郎中没办法,让我们尽快送去县城医院,当时村里只有田芳家因为之前邮递的工作有辆自行车,我只得半夜去敲了门……”


    田芳一听说二话不说就借了,知道家里因为呕吐乱糟糟的,还在他们走后主动过去帮忙打扫了房屋。


    只是……


    贺璋狠狠闭上眼,至今想起当时的场景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田芳的丈夫夜里渴了,却找不到人,自己摸索着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谁知却打翻了煤油灯……”


    火一下窜了起来,等附近村民发现时为时已晚。房屋被烧得干净,人也没逃出来。


    田芳受此打击,直接早产。


    顾茉莉不禁直起身,“孩子?”


    贺璋摇摇头,才不满七个月,在当时的条件下根本没办法。


    “是我害了他们。”如果不是他要送父亲去县城,田芳就不会大半夜离开家,她前夫也不会因为要喝水而发生意外。


    他愧疚难当,生活的重压加上内心的自责,他一度丧失了生的动力,只是顾忌着还有父亲要照顾,才强撑了下来。


    “你认为是你t害死了她的丈夫,所以你对田芳内疚又悔恨,自觉将她也当成了你的责任?”


    “……是。”


    “然后什么原因促使你娶了她?”


    贺璋飞快看了她一眼,在小辈面前说起这些事,他到底有些赧然,可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干脆什么也不保留。


    这些事压在他心头多年,连父亲都不知道,正好趁着这个机会一吐干净。


    “起初我包揽了田芳家的所有活,却从没想过娶她,一方面我自身难保,一方面……我对她并没有感情。”


    除了歉疚,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两个人便一直不咸不淡的相处着,除了帮忙干活,连话都很少说。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有天他父亲的战友路过过来看望他,无意中他得知了顾玉绪嫁给蔚建国的事。


    时隔多年再次听闻爱人的消息,她却已成他人妇,难过、怅然、还有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下,他喝醉了。


    “再次醒来,旁边便躺着田芳……她没闹,也没要我负责,只笑着说她也有责任,让我们都当没这回事,仍然像以前那样相处……可是一个月后我发现她开始呕吐……”


    贺璋难堪的垂下头,一次意外,却让他们有了无法割去的羁绊,在那个年月,一个寡妇莫名其妙有了身孕,若是被人发现,她会被冠以搞破鞋的罪名受到极其严苛的批判。


    他如何能再坐视不理?结婚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顾茉莉坐在椅子上,注视着对面的男人,从他的眉眼到他紧握的双手,从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到他习惯性挺直的脊背,良久,缓缓吐出口气。


    再次感叹,怪不得当初他能和顾玉绪谈起恋爱。本质上,这两人是一类人——


    只有一张脸聪明。


    “贺叔叔。”她开口唤他,“你读过兵书吗?”


    “……读过。”


    “那你知道以退为进吗?”


    “……”什么意思?


    意思是田芳一开始不让你负责,是以退为进,勾起你的愧疚,然后故意让你见到她呕吐,让你主动提出结婚。


    甚至,“酒后乱性”也可能是她一手促成。


    她忽然向前倾身,贺璋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就一疼。


    顾茉莉将头发递过去,“现在有种技术叫亲子鉴定,去查查吧。”


    她盯着他的头顶,眼神有些古怪,说不得你这些年都在替别人养孩子。


    “什、什么?”


    “还有,仔细想想你父亲当初在腹泻前吃了什么,与田芳有没有关系。”


    顾茉莉站起身,贺霖下意识随之抬起头。昏暗的天色下,她皎洁的脸庞洁白无暇,干净却没有一丝表情。


    “想清楚,那场究竟是意外,还是……”


    她在他蓦然瞪大的眼睛里,一字一顿吐出两个字——


    “谋杀。”——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87章 大院茉莉花十四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又哪有那么多意外。


    巧合多了就是蓄谋。


    别的顾茉莉不敢说,起码田芳对贺璋的心思只怕早在她丈夫出事前就有了,不然她不会主动去帮忙照顾贺璋的父亲。


    不过那时候她可能只有一点点意动,却没想过付诸行动。


    毕竟贺璋在当时只是个被下放被批斗的“坏分子”,空有一副好相貌和气质,但前途渺茫。而她的丈夫却端着铁饭碗,拿着高工资、能让她过好日子,她自然不会舍本逐末。


    可是谁让他瘫了呢。


    以前所有的好反倒成了她摆不脱的负累。


    她还年轻,难道她真会甘于一辈子那样,照顾瘫痪在床的丈夫,抚养呱呱坠地的孩子,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得解脱?


    如果她甘愿,她就不会在见到顾玉绪的时候说那么一番话。


    当时她丈夫可还没死,肚子里的孩子也才五六个月。


    或许那时候她还没有想害死丈夫,只是担心顾玉绪找来了,贺璋和她重修旧好,有了自己的小家,就不会再照顾她,但顾玉绪的出现一定促使她产生了紧迫感。


    她害怕被抛下,所以一个月后就有了那场火灾。


    她没了负累,还让贺璋对她存了歉疚,从此再也无法弃她于不顾。


    至于后来一年多没动静,却忽然弄了次“酒后乱性”,可能是她眼见着贺璋根本没一丝动心的迹象着急了,也可能是又发生了什么令她也无法掌控的事,所以她才冒着会被拆穿的风险,也要先和贺璋结婚。


    是前者,还是后者……


    那就看贺霖究竟是谁的孩子了。


    顾茉莉扬起手,朝不远处的身影挥了挥。顾家齐提着篮子快步跑过来,“小妹,你要的东西。”


    篮子里放着一个搪瓷杯,几个碗,和一件男式外套。


    顾茉莉取出那件外套,先交代顾家齐:“我想吃豆腐脑,哥你去打两碗,再打点豆浆,买上几根油条,咱回去油条蘸豆浆。”


    “好!”顾家齐毫不犹豫应了,也没问她要外套做什么,又小跑着去买东西了。


    顾茉莉这才回身,将外套扔给还在呆愣的贺璋。


    运动完出了一身汗,不及时换衣服,还出来吹风,等着感冒呢?


    贺璋抱着衣服,怔怔的抬头,嘴唇张张合合,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她的猜测……太过惊悚。


    但有可能吗?有,而且很有可能。


    他忽然感到一阵茫然,如果她猜的是真的,那他这些年又算什么?


    不仅白活,还活得十分糊涂!


    枉他自诩能干,公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自回京便步步高升,却连自己的枕边人都从来没有看清过,还要靠一个才成年的小姑娘提醒……


    诚然当局者迷,可是不是也是他太过不在意所致?


    因为不在意田芳,所以她做什么事都不会深究。不在意自己的日子过成什么样,所以得过且过,结不结婚无所谓,有没有孩子无所谓,稀里糊涂就过了这么多年。


    他狠狠抹了把脸,既挫败又无颜。


    踉跄着起身,他失魂落魄的往外走,手里紧紧抱着衣服,连赵凤兰从他身边走过都没有察觉。


    “他怎么了?”赵凤兰看着闺女,疑惑又不解。怎么一副受了巨大打击的模样?


    “可能突然发觉自己也和我姑一样是个大傻瓜吧。”顾茉莉挽住她,瞅了瞅她额上的汗和眼里还未散去的急切,默默在心底叹气。


    只怕是听谁说她和贺璋在一起,就立马赶过来了。


    顾家人其实都不算很精明,赵凤兰的很多行为都在告诉她她有事情瞒着她,而且这个事和她与顾玉绪都有关。


    自从顾玉绪提到“养老”,她反应就极大,并且有意无意想要隔开她和顾玉绪的相处。


    顾玉绪呢,宁愿坦白过往不算光彩的经历,也要让她远离姓贺的人。


    偏偏姓贺的和她曾处过对象。


    顾茉莉抬眼望向天边,曙光穿过云层慢慢冒出了头,阳光落在她脸上,她微微眯起眼,伸手揽过赵凤兰瘦弱的肩膀。


    掌心一根黑色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悠悠飘荡。


    其实,她有句话没告诉贺璋——也许你需要鉴定的不止一个。


    “小妹,妈!”


    顾家齐从后面赶上来,因为跑得太快,篮子里的豆腐脑洒出来一些,赵凤兰立马顾不得想其它,转而训起儿子:“你跑什么,屁股后有狗撵啊!”


    “这不是担心你们先走了吗……”


    “我们能走哪去,不都要回家,早一点晚一点能吃了你还是咋地?还有你买这些干什么,家里那么多东西不够你吃的,非要花钱出来买?”


    “小妹说想吃豆腐脑……”


    赵凤兰哽了哽,更气了,“那你还跑,假如把豆腐脑全洒了怎么办!”


    “……”行,不管怎么样都是他的错是吧?


    顾家齐委委屈屈,垂头耷脑的跟在两人身后,像颗要蔫了的小白菜。


    顾茉莉止不住地笑,指尖微动,发丝顺风而下,不知飘往了何方。


    算了,就这样挺好。


    她挽紧了赵凤兰的胳膊,三个人一起迎着朝阳往家走。


    另一边的贺璋却没有她的好心情。


    他站在家门口独自站了许久,而后沉重的打开门。


    一直等在客厅的田芳忙不迭抬起头,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迎上来。


    “老贺,你听我解释……”


    “嗯。”出乎她意料的,贺璋没有挥开她,更没有拒绝和她交谈,反而冷静的、从容的点了点头。


    “你说。”


    田芳一愣,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怎么,又不想说了t?”贺璋绕过她走到沙发旁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田芳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这副态度和她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想过他会生气,会恼怒,会愤怒的指责她,她甚至都想好了对应之策。


    和他生活了十几年,她自认很了解他,他在涉及男女感情上可能有些糊涂,但责任心很强,有她们过往的那些事和贺霖的存在,他即使再生气她曾经的欺骗,也只可能躲去部队一段时间,避着不见她,可只要贺霖“出点事”,他一定会急着赶回来。


    到那时,她再诉诉苦,表示当时真的是害怕他会丢下她们母子才一时糊涂那么说的,之后她再去找顾玉绪赔个罪,哪怕是跪下来求她,她也要祈求到她的原谅。


    等事情过了,他们该如何过日子还是如何过。就算他心里存着疙瘩,对她冷淡,也不可能和她提离婚。


    只要不离婚,那就还和以前一样。然后一年、两年,她总能磨掉他心底的那点怨。


    因为她知道他从来都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甚至在某些方面他比其他人更容易心软。


    田芳就是明白这点,所以才在事情发生后并没有太过惊慌。


    可是此时此刻,贺璋迥异的表现却让她有些拿不准了。


    她设想过很多场景,唯独没有想到是这样的……


    她呆站在原地,脑中急速飞转,可还等她想好对策,贺璋率先开了口。


    “你是不是想说,当初骗玉绪,是因为担心她来了,我就不会再照顾你和你当时肚子里的孩子,以及瘫痪在床的丈夫?”


    “没了劳动力,你们家又是那种情况,你们会活不下去,所以你一时情急,才将我说成了你孩子的父亲。”


    “……”田芳张张嘴,嗫嚅着没说话,垂在身侧的手却紧紧攥成了一团。


    “这件事先不提,我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想问你。”


    贺璋冷着脸,不怒自威的气场让人不由心生敬畏。他身体前倾,眸光骤然锐利——


    “那晚的火到底怎么着的!”


    田芳瞳孔猛地一缩,霎那间全身都像被冻住了,冷冽的寒气从脚底直窜胸腹,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咯吱、咯吱,回响在空旷的大厅里,阴森而诡异。


    那晚的火……


    即使贺璋没有具体提及是哪晚的火,可她还是在第一时间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


    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一片火光,那么耀眼,那么炙热,好似皮肤都被灼烧了一般,让她忍不住弯了弯腰,恨不能将自己蜷缩起来。


    耳边似乎传来一道嘶哑凄厉的喊声,一声又一声的喊着:“田芳、田芳,快救救我!”


    田芳蓦地抖了抖,牙齿重重咬住舌头,剧烈的疼痛让她被恐惧占据的头脑逐渐变得清明。她咬牙、忍着颤意,强自镇定,“老贺……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然而,她的变化早落在了紧盯着她的贺璋眼里。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他狠狠闭上眼,竟然……竟然真的被小姑娘猜中了,那场火灾,乃至她的早产都是她有意为之!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那是你的丈夫和亲生孩子啊!一个人得狠毒到何种程度,才能同时杀夫杀子!


    贺璋想不通,即使男人瘫痪在床,还有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可他们家日子并不是完全过不下去。虽然比不上之前当邮递员时的优渥,但也比很多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家要强得多。


    积蓄虽然花了不少,可他们还有以前买的一些贵重家当,比如自行车、比如收音机,再有他的帮忙,地里的活也不需要她做,只要熬一熬,等他父亲恢复工作,他也会看在曾经和她男人的交情上,想办法把他们安置好。


    怎么就到了非得杀人的地步!


    也不怪他当年没有怀疑,乃至这么些年都不曾想过那场火灾起得蹊跷,实在是正常人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


    要知道田芳当时可是身怀六甲,失了丈夫,又失了孩子,她表现得痛不欲生,那副情态见者动容,万万也想不到她会是一手造就了灾难的罪魁祸首。


    如果是在照顾了瘫痪丈夫的几年后,受不了那种日子,他可能还会有点理解,可那时候距离意外发生才过了一两个月,她就忍不住了……


    这不仅是心狠,还让人胆寒。


    一想到他和这样的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饶是贺璋意志再坚定、面对枪林炮火都不曾动容,此时也不由脊背冒出了冷汗。


    他是不是该庆幸这些年无论多艰难的任务,他都没有出意外?不然他也可能落得和她前夫一样的下场。


    “老贺……”田芳见他面色不对劲,焦急的往前走了几步,“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一回来尽说些奇怪的话?”


    她眼神闪了闪,试探地问:“是顾妹子和你说了什么吗?”


    早上她才遇到顾玉绪,没过多久贺璋回来就提起那场火灾,她不觉得当年他没察觉的事,忽然之间开了窍,定然有人提醒。


    “我承认当初是我没说清楚,让她产生了误会,她打我一巴掌也是应该,可她不能因为怨恨就随意污蔑我,我……”


    “田芳。”贺璋打断她的话,神情难掩失望。


    到现在了,她还只轻飘飘的说“是没说清楚误会了”,连欺骗都不承认,又岂会承认其它。


    再问下去,不过白白浪费时间。


    他起身一言不发往楼上走,身后田芳面色青了白白了青,终是一跺脚跟了上去。


    绝对不能让他带着那样的疑虑离开!


    她了解贺璋,他固执又执拗,如果认定一件事,便轻易不会改变。


    如今他可能只是起了点疑心,可若是给他时间,他细细琢磨之下,难保不会发现更多破绽。


    必须尽快打消他的怀疑……


    田芳几步上了楼,书房的门开着,她跑过去,男人正低头收拾着各种文件资料,还有一些简单衣物。


    等看到他手上的衣服,田芳才惊觉刚才他一进门她心中一闪而逝的异样从何而来。


    他身上穿的外套,她没见过。


    贺璋不讲究吃穿,衣服大多都是部队发的军装,夏天的、冬天的,几乎一大半全是各种绿色。她也曾给他买过几回衣服,可他从没穿过,几次过后她便再未给他买过。


    可是现在他上身套着一件蓝色的运动外套,款式年轻时尚,完全不是他一直以来的风格。


    她神色变幻不定,想着早晨在大院门口遇到的女人,漂亮明媚、光彩照人。她不自觉将面前的男人和她放在一起,竟是毫无违和。


    所以……之前离开果真是追着顾玉绪去了?


    因为各种原因分开的一对情侣,在多年后重逢,忽然发现过往种种皆是误会,有没有抱在一起失声痛哭,一边指责她“用心险恶”,一边憧憬着挪开她,好再续前缘?


    什么火灾,不是他们真的认定是她搞的鬼,只是想给他们自己找个正当的理由罢了。


    田芳捏紧拳,如果是这样,那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因为她的存在就是错误。


    贺璋简单收拾了个包裹,一回身就见她站在门边,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由于所站位置的原因,他没办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但莫名感觉她周身似乎萦绕着一股郁气。


    他摇摇头,他好像确实从未真正看清过她。


    他走过去,田芳本能的让开位置,看着他关上书房的门,重新落锁,然后将钥匙塞进裤兜。


    十几年来他都是这么做的,书房不让她进,重要的公文也从不带回来,从不和她提及外面的事,她甚至连他具体做什么工作都搞不清楚。


    什么夫妻,防贼也没这么防的吧?


    田芳眸光愈发晦涩,眼见着他提着包就要下楼,她终于喊了他一声。


    “老贺。”


    贺璋站住脚,微微侧头。


    “你想怎么做,离婚吗?”田芳看着他,声音低低的,好似担心惊扰到他。


    贺璋抿了抿唇,没回答。田芳的心不住往下沉,默了片刻,她走到他身边,轻轻拉住他的手臂,语带乞求。


    “想想贺霖,他还没成年,他还要考大学,如果父母离了婚,他一辈子都会抬不起头……你难道真的忍心看到他那样吗?”


    “老贺,看在儿子的份上,我们就这么过吧,好不好?我……我不会计较你在外面怎么样,只要不离婚,成不t?”


    贺璋先是不解,随后才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


    她竟然以为他要和别人在一起,而且打算“放任不管”?


    他不禁气笑了,她根本没明白他们之间的问题在哪,他和她说人命案,她以为还是男女情!


    他蓦地甩开她的手,神情冷得宛若结了冰,“儿子?你说的是谁的儿子?”


    田芳霍然抬头,眼睛因为一瞬间瞪得太大,眼角都似要裂开。


    “你说什么!”她尖着嗓子,满脸不可置信,浑身都打着摆,几乎站立不住。


    “我说什么,你心里有数。”贺璋不耐烦和她继续理论,转身就走。


    那个丫头之前说的技术叫什么来着,哦,对了,亲子鉴定。


    贺璋想起顾茉莉,表情不自觉柔和下来。


    也不知道她从哪知道的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还有那脑子,也不知道怎么长的,明明没经历过,年纪又小,却只听人复述经过就能将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个聪明劲不晓得随了谁,凤兰姐和大壮哥也不像啊……


    他一边想着一边下楼,木质楼梯有段年头了,被踩一步便吱呀一声响,他想得认真,一时竟是忽略了身后的动静。


    等后背被人狠狠推了一把,他才愕然的想起——


    身后那人可是个杀人嫌疑犯。


    咚。


    一声巨大的声响,高大的身影从楼梯口直直滚了下去。


    “啊!”门口传来一道短促的尖叫,仍伸着手的田芳遽然转头。


    背光处,一个年轻女孩捂着嘴站在门边,正惊恐又骇然的望着她。


    “姑姑!”


    顾茉莉蓦地从床上坐起,想到顾玉绪昨晚得知事情真相,今早就去找了田芳算帐,那和她处过对象、某种程度上而言有些相像的贺璋,不会也选择回去就找田芳当面对质吧?


    如果是聪明人,最优的选择应当是隐而不发,先装作若无其事,稳住田芳,再派人去调查,搜集证据。


    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只要做过就定然会有痕迹。


    假若贺霖真不是贺璋的亲生孩子,那他的亲父说不得就会是个很好的切入口。


    不然以田芳能先骗顾玉绪后杀亲夫再骗贺璋的手段,如果她想嫁给孩子的亲父,应当也不难。


    可她却选了给贺璋设局,让孩子认了别人做爹……


    要么那个男人连当时被下放的贺璋都比不上,要么她根本就不是在自愿的情况下有了孩子。


    前者不大可能,后者——顾茉莉能想到的也就是对方恐怕捏着她的把柄,她不得不从。


    但是这些都还只是猜测,一切都要等亲子鉴定出来之后再谈其它。


    而据顾茉莉所知,如今亲子鉴定这项技术才刚开始应用不久,国内应当只有少数的几个城市能做。以现在的速度,等样本送过去到出结果,最快起码也要半个月。


    贺璋,应当……不会这么急躁,现在就摊牌吧?


    她有些拿不准,主要是他和顾玉绪的想法似乎都不能按常理推断。


    思来想去,她起身下了床,随便披了件外套就往外走。


    正在厨房处理中午食材的赵凤兰瞧见,急忙探出头,“干嘛去?”


    “给贺师兄打个电话,妈,我很快就回来。”


    顾茉莉只来得及丢下这一句就出了门,赵凤兰愣在原地,焦灼感不由自主再次泛上心头。


    怎么感觉和姓贺的扯不开关系了……


    顾茉莉此刻顾不上安抚赵凤兰,快步找到电话亭,打给了京大宿舍。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也见不得她着急,她电话刚拨过去,贺权东恰巧正经过宿管门口,就那么听着玻璃那头宿管阿姨爽利的嗓音喊着他的名字——


    “贺权东?哪个贺,哪个权,哪个东,几零几宿舍?什么,不知道,那我怎么给你找……”


    “阿姨。”他凑过去,指了指自己,“我就叫贺权东,经管系大三学生。”


    “……”阿姨也是一怔,下意识问话筒对面:“姑娘,你找的是经管系大三的贺权东吗?”


    “是。”顾茉莉赶忙应了,“麻烦您将电话交给他,我有急事找他。”


    “喏。”宿管阿姨将话筒递过去,低声嘟哝了句“还急事,不就是找对象吗,当我看不出来”。


    说完她摇摇头,坐到一边继续织起了毛衣。


    贺权东听见了,不由揉了揉耳垂,有些脸红,因为他听出了对面的声音。


    “贺师兄?”


    “是我。”他轻声应着,“顾师妹。”


    正要先上楼回宿舍的蔚长恒和雷正明停下脚步,拧眉望过去。


    “贺师兄,你能尽快联系到贺叔叔吗?”顾茉莉没有多客套,三言两语将事情大致说了下,只隐去了顾玉绪在其中的部分。


    “我希望我的猜测是错的,但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那也是个危险而胆大的罪犯,如果可以,还请你提醒下贺叔叔。”


    千万别仗着自己是男人,能力又不弱,从而忽视了女性的力量。


    蚍蜉尚能撼树,蚂蚁都能搬动大象,何况是和他共同生活十几年、对他了如指掌的枕边人。


    “还有,尽快接贺霖出院吧,把他送回学校,我听姑姑说过,那个学校封闭式管理,即使父母去,只要老师不同意,也不能轻易见到孩子,正适合贺霖在里面安心学习。”


    顾茉莉叹了口气,无论贺霖是不是贺璋的亲生儿子,他都是这件事里最无辜的那一个。他的出身不是他所选,更不该将父母间的恩怨延续到他身上。


    让他在成年前安心读书,等高考完,他也成了年,到时候究竟要过怎样的生活,由他自己选。


    贺权东面上的红晕渐渐褪去,越听神色越严肃,惹得雷正明频频朝他使眼色。


    到底怎么了,顾妹妹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又和你说什么了呀?


    他有些急切,恨不能直接贴到话筒边听。


    蔚长恒拉了拉他,示意他安静,而后表情微凛的盯着贺权东。


    出事了?


    贺权东挂断电话,来不及多解释,重新拨通了小叔家的电话。


    话筒那头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却始终没人接听。


    他又打去了参谋部,得知小叔今天没去部队,神情不禁愈发凝重。


    他蓦地放下话筒,快速朝外跑,蔚长恒紧随其后。


    “欸?”雷正明不明所以,怎么突然都跑了?


    没有多想,他也跟了上去,早已习惯了三个人同进同出。


    那边顾茉莉却没放下电话,而是又拨了个号码。


    “喂,您好,妇联办公室。”清越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她的神色松了松,喊了声:“姑。”


    顾玉绪一怔,脸上有些许的不自在,好在声音仍平稳温和。


    “囡囡怎么了,怎么打办公室的电话?”


    “担心晚点你回了大院。”顾茉莉将与贺权东说过的话再次对她说了一遍,末了总结:“姑,你最近回家来住吧,别回大院了,下班我让爸去接你。”


    有顾大壮在,更安全。


    顾玉绪握着话筒的手控制不住的发抖,既是惊的,也是后怕的。


    她想起当初见到田芳的情景,再想想今早她挥出的那一巴掌。


    如果真如茉莉所说,当年她走后一个多月,她便害死了前夫,甚至搭上了自己的孩子,那假如她那时候没走呢?


    她是不是连她也会害了?


    或者她再走得慢点,她追上来,大山里人生地不熟,谁也不认识她,她偷偷把她推下山崖,死了都没人知道!


    而哥嫂爸妈可能只会当她在路上被人拐走了,绝对想不到她身上。


    只要她咬死不认曾经见过她,谁也拿她没办法。


    只要这么一想,顾玉绪就觉得浑身都在哆嗦,那么近……她曾经离死亡那么近……


    “好……姑知道了。”她颤抖着声音回应对面,但却拒绝了让顾大壮来接,以及回顾家居住。


    “我、我去找你姑父,他在部队。”哪里也没有那个地方更安全了。


    任田芳长出七头六臂,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在那里害了她。


    顾茉莉眼眸微微一动,有些意外当她意识到危险的时刻,她第一选择会是去蔚建国所在的地方。


    或许,她并不是如她自己以为的那样完全不在意蔚建国,最起码她信任他。


    她放下电话,并没有立马回去,而是靠着电话亭静静等着。


    如果有消息,贺权东应该会第一时间打过来。


    刚入秋的天气有些微凉,她拢了拢外衫,风吹动她的发丝挡住了视线,她伸手别到耳后,整个人沉静而安宁。


    不放心赶过来的赵凤兰瞧见,t脚下不由一滞。


    靠着电话亭而站的女孩侧脸晶莹如玉,气度斐然,明明没有华服珠宝加身,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贵气,与简陋的电话亭格格不入。


    其实又何止是电话亭,这样的她似乎就不该待在家属院。


    没有工作的人羡慕工人有工资、待遇好,可工人又哪里比得上坐在办公室里、住着小洋楼,生活有勤务兵、出门坐着吉普车的大官们万分之一。


    她想起贺权东、蔚长恒他们,作为京市顶层的红二代、红三代们,他们享受到的资源是像她这样的车间工人无法想象的。


    而且这种资源会一直惠及他们的下一代以及下下一代。


    工人的孩子至多是工人,可那些人的孩子却可能走到无可企及的高度。


    而她,本来也该是其中的一员。


    赵凤兰低下头,突然有些迷茫。她之前坚持的事情,对囡囡而言是不是反倒是阻碍……


    母女俩相隔不远的站着,顾茉莉等着贺权东那边的消息,一时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赵凤兰也没再上前,默默陪着。


    直到电话铃声忽然叮铃铃响起——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


    第88章 大院茉莉花十五


    贺权东赶到军属大院时,就见门口停着辆救护车,几名医生正抬着担架往车上送。


    周围围着好些人,都是家属院里的叔叔阿姨,其中就包括雷正明的父母,雷安邦和吴秀莲。


    吴秀莲半扶半架着一个女人,头发蓬乱,面容微黄,此时正满脸泪水的低声说着什么,边说边摇摇欲坠,似是站立不稳。


    她的另一侧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打扮精致,容貌却稍显寡淡。她时不时朝田芳看一眼,神情无措又慌张。


    贺权东认得,那是田芳的侄女。前两年高考刚恢复,说是乡下教育资源不好,田芳将她接来了京市上学,手续还是托他妈办的。


    前不久恍惚听着好像也考到了京大,只是不知是哪个系。


    贺权东和贺霖都不熟,更何况是寄居在小叔家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他扫过一眼便挪开视线,目光在一脸惶然的田芳身上停了停,眸色渐冷。


    田芳只觉脊背一寒,似有人在盯着她,她顺着望过去,却见本应在学校的贺权东快步跑到担架前,一面端详担架上人的情况,一面询问着医生。


    “我小叔怎么了?”


    “从楼梯上摔下来,正好后脑勺着地……”医生叹息着,“具体情况还得到医院检查了之后才能确定。”


    田芳的手抖了抖,吴秀莲以为她是担心的,忙安抚:“妹子别着急,贺兄弟福大命大,肯定没事。”


    “……嗯。”田芳勉强应了一声,全部心神却放在了贺权东身上。


    他怎么恰巧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姑姑。”袁梅扶住她的胳膊,轻声提醒:“我们是不是要跟着车一起去医院?”


    “是、是,要去,要去。”田芳反应过来,连忙加快脚步跟上去,“等等我,我要在老贺身边守着。”


    吴秀莲叹息一声,和雷安邦对视一眼,也跟着上了车。


    邻里邻居的,安邦和贺璋又算是同事,陪着过去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也是应该。


    然而,她上了车才发现,里面人居然不少,其中就包括她家那个臭小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雷正明向来没个正形的脸上一片严肃,瞧着还挺唬人。


    吴秀莲愣了愣,望向他身边。不止贺权东,连蔚长恒都在。


    “你们三个……”


    她还待再问,袖子却被雷安邦扯了一下。他朝她摇头,示意现在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吴秀莲便不再多言,沉默的坐着,只眼神仍忍不住在几个孩子之间转来转去。


    他们的表情怎么好似不大对劲?担忧之余,像是还有其它的某些东西,让他们一个个都冷肃着脸。


    车内气氛有些压抑,谁都没开口说话,田芳低头啜泣,袁梅不安的动了动,手指揪着衣摆,眼神一会看看姑姑,一会看看贺权东三人。


    移动的过程中,不小心瞥到了担架上的贺璋,鲜红的血迹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瞧着恐怖又瘆人。


    她不由吓得面色煞白,再不敢东张西望。


    蔚长恒眉头微动,这么胆小?


    如果他没记错,她到城里来读书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贺小叔负担的吧?


    田芳没有工作,说是她这个姑姑接的,可若是没有贺璋同意,她根本没办法到城里来,更别提还有贺权东的母亲帮她处理户籍、学籍等问题。


    对着这么一个堪称对她有再造之恩的“姑父”,她不是担忧、紧张,而且害怕、恐惧?


    他垂了垂眼,轻声问贺权东:“是不是要给顾师妹回个电话?”


    “要回,只怕她还在等着。”贺权东四下瞧了瞧。


    救护车里有通讯器,但应该只能接回医院本部的联络站,找顾茉莉的话还需要转机。


    他挪过去,低声和医生交涉着。


    田芳哭声一滞,耳朵动了动,可因为他的声音太小,又隔着几个人的距离,她无法听清,只隐约听见了几个字——“有事要赶紧通知……顾……对,纺织厂大院……”


    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攥紧,顾玉绪就是从纺织厂大院出来的!


    贺璋出事,贺权东为什么要专门通知顾玉绪?


    她不自觉咬住下唇,才压下去的慌乱感再次浮上心头,总感觉事情不大对劲。


    她一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救护车什么时候停下都没察觉,还是吴秀莲推了推她,她才倏地回过神,跟在其他人身后一起下了车。


    贺璋被推进了急救室,众人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坐下。


    田芳左思右想还是有些难安,犹豫着开口:“我要不要先回家收拾些老贺常用的衣服和用品?”


    “不用,小婶。”贺权东眼里闪过一丝异样,面上却不动声色,“我爸妈正在赶过来的路上,他们会带上的。”


    “那就好……”田芳干干的应着,神情怯懦,仿佛透着几分不自在。


    她给大院里的人留下的印象便是这样,胆怯、软弱,有点上不得台面,但胜在老实朴素,人又勤恳,经常见她忙进忙出,不仅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还在后院开了几块地种菜,平时也会和同院里的人分一分,所以大部分人对她印象都挺好。


    吴秀莲也是,她和她年岁相近,又都来自于东北农村,自来便更亲近些。这会见她神情忐忑,似是对贺权东有些惧意,心底好笑的同时,不免生出几丝同情。


    该有多弱势,才会连丈夫家的一个小辈都怕。


    她拉过她的手拍了拍,不好说其它,只得转移话题问起了事情经过。


    他们到现在都还糊涂着,大白天的、又没喝酒,身强体壮的人怎么就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


    众人的视线随之望过去,只袁梅将头压得更低。


    田芳舔了舔唇,嗫嚅了半天却没吭声,仿若有什么难言之隐。


    吴秀莲愈发奇怪,“怎么了,大妹子,你实话实说便是。”


    “……其实我也不知道……”田芳面上露出几丝难堪,顿了顿才道:“吴姐应该听说了早上大院门口发生的事……”


    说的是顾玉绪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她一巴掌。


    吴秀莲点点头,这个她确实听说了。


    大院就这么大,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个什么消息都能很快知道。刚听闻时,她还兀自疑惑,她印象中的小顾温柔大方,从不与人红脸,怎地就忽然打人了?


    “你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吗?”她问,如果有,她来做个和事佬也不是不可以。


    “不是……吴姐不是外人,我也就不隐瞒了,其实小顾和我家老贺以前处……”


    “这位阿姨。”


    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伴随着哒哒哒的有节奏而舒缓的脚步声,众人下意识转头,穿着衬衫半裙外披杏色开衫的女孩从转角处款款走来。


    走动时裙摆微微扬起,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摆动,如一只翩跹的蝴蝶,灵动而优雅。


    香风袭来,众人只觉心弦一窒,再回神时,佳人已至跟前。


    “顾妹妹!”雷正明率先迎上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


    连一直沉着脸的贺权东都松了神色,朝顾茉莉点点头,“来啦。”


    语气自然而亲近,仿佛十分熟稔。


    蔚长恒没有像他们两个那么激动,只是眼神却明显变得柔和。他先是仔细打量她两眼,确定一切正常,而后望向她身后。


    “赵姨。”


    他一喊,贺权东和雷正明这才发现赵凤兰竟t也在,连忙唤人,雷正明还有意挺直了腰板。


    “赵阿姨。”


    “嗯。”赵凤兰表情有些勉强,但还是强撑着挤出一抹笑,“你们都在啊。”


    她在来的路上才听顾茉莉大致说了下事情经过,和顾玉绪第一次听说时的反应一样,赵凤兰也是既惊又怕。


    怎么也想不到看似儿女情长的背后还可能隐藏着一桩命案……不,现在或许已经不是一桩了。


    她望着紧闭的急救室大门,本能的拉住顾茉莉,不想让她再上前。


    顾茉莉顺势停下,星眸转了一圈,没看田芳,而是礼貌的朝雷安邦和吴秀莲打招呼,“是雷叔叔、吴阿姨吧,常听姑提起您。”


    吴秀莲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家儿子,眼里有惊艳、诧异。


    知子莫若母,这小子刚才的表现可不正常。


    她扬起笑,下意识站起身,“你姑是?”


    “顾玉绪。”顾茉莉笑着回,视线却准确无误的对上豁然望过来的田芳。


    “这位阿姨。”她眼眸弯弯,乖巧又甜美。可是这个熟悉的称呼却让雷正明三人一愣,忽然想起了初次见面病房里她怼贺璋的一幕幕。


    当时她的神态不也正是这样?


    贺权东勾起唇,雷正明偷笑,蔚长恒无奈抚了抚额,这是又有人惹她不快了。


    田芳不明所以,但敏锐的第六感还是让她感到了些许不详的气息。她打起精神,看着面前的女孩。


    少女面容精致,皮肤吹弹可破,没有半分瑕疵,微微一笑时,眼眸中仿佛有星辰流动,很漂亮很漂亮。


    比当年她见到的她姑还要漂亮百倍。


    她睫毛颤了颤,忽听眼前的女孩笑吟吟的问她:“您刚才想说我姑和贺叔叔怎么了?”


    “……”


    田芳对上女孩的眼,里面没有笑意,只有平静和了然。她突然感觉有些狼狈,仿佛所有的心思都在那双眼里无所遁形。


    她不由撇过头,话到嘴边改了口:“没什么,老贺和小顾应该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是吗。”顾茉莉歪了歪脑袋,眼神在她脸上转了转。


    “听贺叔叔说,我姑打了您,我在这里替她向您说声抱歉。前个因为意外我和贺霖一起进了医院,医生说我轻微脑震荡,我姑可能以为是贺霖害的,一时生气才……真的对不起啊,阿姨,都是‘误、会’。”


    她在“误会”两个字上加重了音,不知是强调还是讽刺她刚才的说辞。


    你说有误会,好啊,那就是有误会。


    她弯弯眼,表情诚挚,“阿姨,我姑姑也是因为太过担心我,您能原谅她吗?”


    贺璋和顾玉绪的过往不宜张扬,两人君有妻妇有夫,传出去很容易惹来风言风语,若是再被有心人引导,说不得还会演变成作风问题。


    男女关系这个话题自来比较敏感,一旦被扯上关系,很难辩解清楚。


    你说你们没关系,那怎么证明?没法自证。


    尤其他们的岗位还特殊。


    最好的办法便是将苗头掐灭在摇篮里,谁问起都是“因为爱侄女心切一时激愤”,和贺璋没有丁点联系。


    顾玉绪没生育,看重娘家侄女,很多人都知道,不过是原身从没出现在人前而已。


    顾茉莉后脑勺还包着纱布,虽然不大,但在她身上也格外扎眼。雷安邦和吴秀莲瞧见,都不禁恍然。


    原来如此。


    吴秀莲还帮着劝解:“大妹子,你也别怪小顾,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会着急。”


    假如她听说有人把她儿子脑袋砸破了,还脑震荡了,她不光扇对方巴掌,她还能把人家家都砸了!


    自己的儿子只能自己打,谁敢碰一根手指头试试?


    雷正明悄悄朝母亲竖起大拇指,对,就是这样。


    他不清楚顾阿姨和田阿姨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顾茉莉在说谎。


    那天在医院他们就了解了前因后果,顾阿姨也早知道她的伤不是贺霖造成的,自然不会再去找田芳麻烦。


    不过既然顾茉莉这么说,肯定有她这么说的理由。雷正明没吭声,还帮着“证明”:


    “妈,你不知道,我们就是在医院遇到的顾妹妹,当初她躺在床上,可严重啦,而且……”他瞥了眼田芳,声音微微放低,“贺霖和顾妹妹在医院住了好几天,田阿姨一次都没去看过。”


    不说赔偿人家姑娘,你自己的儿子你总要关心吧?可是也没有,任儿子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医院。


    哪有这么做母亲的?


    吴秀莲愕然的看向田芳,“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她都不知道有这码事,上哪提去?


    田芳面上闪过一丝惊慌,贺霖住在学校,老师要联系家长也只会联系贺璋,她对他在学校的情况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他住院了。


    可这话不能说,说了不是更证明她这个母亲做得失职?


    “我……我怕大家跟着操心。”她急忙解释:“你们也知道贺霖那孩子坏毛病多,打架受伤是常有的事……”


    “阿姨。”顾茉莉微笑,“贺霖也是受害者,他受的伤比我还重。”


    “……”田芳默然,吴秀莲瞅她的眼神愈发古怪。


    不仅没去看望受伤的儿子,连他为什么受伤也不知道,这就算了,和别人解释的时候第一反应却是朝儿子身上泼脏水,强调“他坏毛病多”。


    这是亲妈吗?


    雷正明也皱起眉,女人之间的事他不管,但有这么一个糊涂不负责的妻子和母亲,难怪贺璋父子之间关系那般僵硬。


    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部队,亲自管孩子的时候很少,每次最多回来时听妻子念叨几句,可若是妻子嘴里总是孩子的不好,丈夫很容易也留下“孩子毛病多”的印象,等到教育孩子时就会先入为主。


    长此以往,怎么可能会好。


    吴秀莲显然也和他想到一块去了,原本亲切的神情渐渐凉下来。一个连自个孩子都不护着的女人,你能指望她对谁好?


    田芳感受到周围视线的变化,手掌掩在袖中紧紧握成拳,指甲嵌进了肉里都没放开。


    好厉的一张嘴,竟是三言两句就将她以往刻意塑造的形象毁了个七七八八,比她那个姑厉害多了……


    她咬了咬牙,暗中掐了身侧的袁梅一把。蠢货,傻站着干什么,不知道帮忙吗!


    她没收敛力道,掐得袁梅差点跳起来。她忍着几欲出口的痛呼,从田芳身后冒出头。


    “茉莉……”她举起手,有些尴尬的摇了摇,“真巧,在这里碰到你。”


    “你们认识?”赵凤兰面露紧张,她怎么还认识田芳身边的人。


    “舍友,您和我爸送我去学校时她还没来,所以没见过。”顾茉莉解释了一句,看向袁梅,“你和这位阿姨?”


    “我姑姑。”袁梅目光闪躲,表情透着一种不自然的僵硬,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熟人。


    顾茉莉微微眯眼,记忆里原身和这位室友并不算熟悉,或者说她和宿舍所有人都没有很亲近。


    一是如今才入学没多久,大家认识时间本就不长,二来原身性格有点娇气,不太适应集体生活。


    纺织厂大院虽然离京大有段距离,但都在京市,想来回倒也不算多难,所以大部分时候她都宁愿坐电车回家住,或是顾大壮有空骑车过来接她。除非第二天有早课实在没办法,她才会住在宿舍。


    如此下来,她基本没有和室友多交流的机会,关系也就停留在了半熟半生的状态。


    而和她一样情况的,还有眼前这个袁梅。


    原身曾听其他人闲聊时提过,据她自己“说”,她是京市本地人,父母都是军人,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


    她们在说起这些时,语气是羡慕的,并没有怀疑。因为无论是从袁梅的日常开销,还是穿着打扮,以及用的物品档次上看,她家条件确实不凡。


    可是现在,她说田芳是她姑姑?


    “血缘上的嫡亲姑姑吗?”她唇角含笑,盯着她的眼,似是随口一问。


    袁梅越发僵硬,想到她们一个宿舍,一个学校,若是被她知道,只怕很快全学校的人都会知道,便怎么也张不了口。


    然而在场还有其他知情人。


    “不是你和顾阿姨那样,是中间还隔着好几层的表姑。”贺权东瞥了眼行为怪异的袁梅,微微皱眉。


    她的户籍、档案都是他妈亲自办的,自然清楚她和田芳真正的关系,当时还在家里和父亲嘀咕过,说田芳拎不清,费这么大周章帮助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还累得她跑前跑后。


    当时父亲还训了她,说她做了城里人也瞧不起乡下人了,是不是真的亲戚又有什么重要,一个村t子里出来的,自己有了能力当然能帮一把是一把,尤其还涉及孩子读书这么大的事。


    把他妈气的,和他大吵了一架,贺权东对此印象很深。


    “是,这孩子不是我亲侄女,是我瞧她读书有灵性,可是家里穷,上头又有好几个哥哥姐姐,没办法继续供她读书,这才把她接到了身边。好在她也争气,果真考上了京大。”田芳握着袁梅的手,满脸慈爱。


    现在都说要解放思想,那旧社会的重男轻女自然要不得。女人也能顶半边天,这是妇联经常宣扬的口号,她虽不在妇联工作,却在实实在在的帮助底层女性,努力解决她们的麻烦,带领她们共同进步,不比那些坐在办公室里什么也不做的强?


    她飞快睨了眼吴秀莲,她可是也在妇联工作。


    果然吴秀莲的神色好了很多,望着她的视线恢复了柔和。


    可袁梅却面色发白,随即脸胀得通红。


    在认识她的同龄人面前被揭了老底,她又难堪又愤怒,各人的目光让她更加无地自容,明明没人说话,她却仿佛听到了无数讽刺的笑声——


    “瞧啊,就是她,一个乡下丫头,故意装成城里姑娘,还说自己是独生女!”“呸,没钱装阔,丑人多作怪!”


    她难堪至极,很想掉头跑掉,手却被死死抓住,动弹不得。


    田芳眼里闪过一丝不耐,这丫头今天是怎么回事,以前的机灵劲完全不见了。


    附和着说她的好,真切的感激她啊!多好的扭转其他人印象的机会,就被她白白浪费了。


    果然在乡下长大的,就是上不得台面。


    她讪笑着转头,“这丫头还害羞了。”


    顾茉莉看看她,眸光落向袁梅。她也穿着一件针织衫,样式还很眼熟,正是昨天顾桂英拿回来的那件“幸子衫”。


    一件要她一月三分之一的工资。


    再看下身,健美裤,小皮鞋,皮面光滑锃亮,鞋边没有丝毫磨损,一瞧便知定是才买不久,新上脚。


    如今皮鞋一双大概在五十到一百三之间,她这种,脚后带着跟的牛皮鞋最起码也在一百多。


    她又看向她的手腕,因为被田芳抓着,毛衫袖子微微上卷,露出其下的一点表盘。


    进口手表,比顾家齐送她的那支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似是察觉到她的注视,她窘迫的理了理头发,发间一个蝴蝶发夹闪闪发亮。


    带着水钻的。


    这一身行头,单她知道的这些,加起来就要三百了吧?


    怪不得从没人怀疑过她的说辞。


    可是她从哪来的钱买这些东西?


    家里?刚田芳说了,她家穷,连学费都交不起,即使有钱,也不可能大手大脚为她置办这些。


    田芳给的?她没有工作,贺家开销应当都是贺璋给生活费,三百块在他的职位也算笔大开销了吧,他会舍得?


    瞧他对贺霖的态度,也不像是会惯孩子的人,何况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是妻子的同乡人。


    再看田芳,她穿着朴素,除了有意表现质朴外,只怕也是条件不允许所致,不然哪个女人不希望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尤其同院子里还有个以前的“情敌”对比。


    自己没钱拾掇,却能让“侄女”有能力装成富家千金,如果她很疼爱她也能说得过去,可刚才她好似看见她掐她了。


    顾茉莉眸色微冷,问贺权东:“我姑说贺霖在大院曾有偷盗的传闻,确有其事吗?”


    贺权东有些尴尬,但还是点头,“是。”


    贺霖在大院名声确实不好,都说他手脚不干净,不仅偷拿家里的钱,还和外面的地痞混在一起,偷的钱全胡花了。


    “怎么确定是他拿的?”


    贺权东望向田芳,可是这位母亲亲口说的。


    贺璋每月给的家用都有数,足够一月的开销,但她经常不到半个月就会再要一次,次数多了,贺璋不免问起,家里需要用这么多吗?


    她支支吾吾,被逼急了才说“她把钱放在固定的地方,可总是不翼而飞”,而藏钱的地方只有贺霖知道。


    贺璋自然去责问贺霖,起初他死活不承认,贺璋气急揍了他一回,父子关系也是从那时候起急转直下,之后越来越差。


    丢钱的次数越多,贺璋对这个儿子便越失望,贺霖呢,也从抵死不认到死猪不怕开水烫,他问他便承认,就是他拿的怎么了?


    于是又是以挨揍结束。


    大院就那么点地方,楼都是挨着楼,怎么可能听不见,然后所有人都知道了,贺家的小子有偷盗的毛病。


    谁又会想到,亲妈也会说谎。


    “我见到贺霖时,他穿着明显小了一截的衣服,衣摆都洗的发白发硬,显然穿了很久,我爸瞧着他衣衫单薄,从家里拿了我小哥的衣服给他,他才算是没在养伤时再冻感冒了。”


    顾茉莉声音清淡,一一指了指袁梅身上的衣物和饰品,瞅着田芳轻笑,“阿姨您真无私,帮助一个人就倾尽全力,哪怕舍了自己和儿子也在所不惜。”


    “……”


    田芳蓦然变色,袁梅的脚下意识往后一缩,手上不停的扒拉着衣袖,想要遮住腕间手表。想起头上还有个发夹,又伸出一只手去捂。


    可是哪里来得及,其他人早看清楚了。


    没人提醒,他们很难会注意到这些小细节,尤其对男生而言,不是特别留意,根本发现不了女生今天可能换了衣服、换了饰品,更不会留心那些衣物饰品的价格。


    贺权东他们倒是多少知道手表的行情,可谁会无缘无故盯着一个女生的手上瞧?更别提雷安邦和贺璋这样的“马大哈”,他们连媳妇的穿着都不在意,何况一个小辈。


    只要穿着干干净净,没亏待了就成。


    吴秀莲虽是女人,也瞧着袁梅过于精致了,可小姑娘爱俏,喜欢打扮也很正常,哪里知道她这一身居然要这么多!


    再一联想顾茉莉之前问的话。


    “钱是你偷的?!”


    “不是我,我没偷钱,是姑自己要给我买的!”袁梅猛地抬头,如果被这些人认定成小偷,她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不信,你们去友谊商店问,那里的人都认识她!”


    蠢货。


    田芳在心底咒骂,她怎么就不明白“她好她才能好、她不好她也休想好”的道理。她就是认下偷窃的罪名又如何,只要她还是贺夫人,自然能保她无恙。


    可她倒好,急着推卸责任,只想撇清自己,也不想想,别人难道都是傻子,就不会怀疑她为什么宁愿冤枉儿子也要给她花这么多钱?


    是啊,为什么?


    不仅吴秀莲,贺权东也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能对贺霖这么残忍。偷窃啊,多严重的指控,背上了一辈子都洗不掉。


    即使他“拿”的是自家的钱,可能不用被判刑,可名声的损失、家人邻居的指责、他自身背负的心理压力,这些又怎么算?


    她难道就没有考虑过贺霖的未来吗?


    一个人的心,怎么能狠到这种程度,虎毒尚不食子,她却为了合理的要钱,搭上亲生儿子的名誉和将来……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贺权东回身望了望仍然紧闭的急救室大门,只觉遍体生寒。


    “你好。”


    走廊里再次传来声音,打破了这处死寂的氛围。田芳突然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因为不远处正站着两名身着绿色制服的警察。


    “请问谁报的警?”


    “我。”


    顾茉莉举起手,一指田芳,“我要指控她,故意杀人。”——


    作者有话说:人在有心理准备和没心理准备的时候表现是不一样的,贺璋猛地指出隐藏在田芳心底十几年的秘密,没有心理准备她一下子就露出了破绽,可等她推了他下楼再出门面对其他人时有了准备,所以演技又上线了,而且即使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不能完全控制微表情(来自我粗浅的理解嘿嘿)


    明天见


    第89章 大院茉莉花十六


    “你胡说什么!”田芳再也维持不住怯懦的假面,神情狰狞,似是恨不能扑上去狠狠咬她一口。


    “是不是顾玉绪让你来的,她嫉恨我抢了她男人,所以想冤枉我!”她望向其他人,急切解释:“你们别相信她,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阿姨。”顾茉莉淡定的站着,不急不躁,仿若没有看见她癫狂的模样。


    “您为什么不问问我指控您杀谁?”


    她指控她杀人,正常人如果没犯罪,第一反应应当是莫名其妙,我杀谁啊就杀人了?


    可田芳不是,她第一反应是指出顾玉绪。


    “您说我姑姑t嫉恨您抢了她男人,您怎么抢的,敢说说吗?”


    田芳瞳孔一缩,说到怎么抢了,就不免说到那个原本该叫贺霖的孩子,而提到那个孩子,就要提她的前夫。


    她最不愿的就是翻出前夫的事。


    贺家人除了贺老爷子,其他人都不知道她前头还嫁过人。乡下结婚只办酒席,很少会去特意打个结婚证,档案上没有记载,贺璋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也没有说过,大院众人自然更不知道。


    雷安邦和吴秀莲都有些被吓到,不是在说偷窃的事吗,怎么变成杀人了?


    这可不是能随口胡说的!


    “是不是胡说……”顾茉莉含笑看向瑟缩成一团的袁梅。


    “袁梅,你看见了吧?”她声音轻轻的,像是怕吓到她。


    袁梅胡乱摆着手,“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到的时候,贺叔已经在地上躺着了……”


    “闭嘴!”田芳忍无可忍怒吼,她问你看到什么了吗,你就说贺璋,不是不打自招是什么!


    雷安邦神色大变,他是老革命了,还不至于连这点猫腻都看不出来。


    之前只是没怀疑,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贺璋原来不是意外摔倒,而是被人谋害。


    而这个人还是他的妻子?!


    “田芳!”吴秀莲也满是不可思议,如果说冤枉贺霖偷窃还只是为人母的失职和做人的道德问题,那现在杀人可是刑事犯罪,要砍头的!


    她怎么敢……又为什么……


    “我没有。”不管众人表情如何,田芳一口咬定她没有。


    当时在场只有她和贺璋,即使袁梅蠢得自爆,只要她坚持她没杀人,仅凭一个丫头片子的证言,也无法定她的罪。


    只要……只要贺璋自己不醒来……


    她垂下眼,掩住眼底那一抹狠厉。


    “阿姨。”顾茉莉无奈的唤了她一声,田芳抬起头,冷冷的盯着她。


    就是她,逼得她如此狼狈,果然姓顾的都是她的克星。


    “您比贺叔叔和我姑都聪明,他们不过聪明在面上,您却是心中有沟壑,走一步看五步。”


    出乎意料的,顾茉莉一开口就是赞扬的话,众人一愣,田芳也是怔了怔,随即更加警惕。


    “您第一次嫁人,在满村中选中了当时工作最体面的邮递员,虽然早出晚归,但工资高、还有油水。第二次您看中了贺叔叔,高大俊朗,气度不凡,虽然当时落魄,但家底厚,时不时就有老战友和亲属寄粮寄票寄东西,您觉得他们未尝就不能翻身,所以您在前夫瘫痪后,果断调转方向,想要抓住贺叔叔。无论是眼光、手段,还是远见,都是这个。”


    顾茉莉竖起大拇指,仿若没看到她震惊错愕的表情。


    以为除了贺璋,就没人知道那些事了吗?


    她笑了笑,继续道:“事后果然也如您所料,贺爷爷的问题得到解决,贺叔叔带着您回了京,您一举从乡下妇变成了首长的儿媳、高官的夫人。


    以您的聪明,为了融入新圈子,遮掩上一段婚姻中的痕迹,最可能做的应当是切断和过去的所有联系,越淡化您的来处越好。只有越少人知道您的过往,您才可能越安全。可是您却将袁梅接到了京城,为此一定动用了不少贺家的力量。”


    在贺家的权势面前,她本就弱势,为了一个不算特别亲的人家里的小孩那般兴师动众,她就不怕婆家人因此对她有了意见?


    从她以前的处事风格来看,她可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更别提多次“骗”钱为袁梅一掷千金。


    她肯这么做,要么是袁梅身上有重大利益,要么她不得不做。


    顾茉莉第一念头便是“袁梅才是田芳的女儿”,可随即她摇了摇头,年岁对不上。


    袁梅和她同岁,刚出生时,田芳正怀孕五个多月,怎么也不可能是她的孩子。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她不得不做,就像当年她急着让贺璋负责一样。


    “袁梅应该不止这次看见了,目睹您害贺叔叔的经过,她还知道点别的什么吧?”


    顾茉莉微微倾身凑近田芳,清雅的香气萦绕在田芳鼻尖,很好闻,可她却觉得犹如毒药一般让她喘不上气。


    因为她说——


    “比如,贺霖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雷正明霍然瞪大眼,雷安邦和吴秀莲面露骇然,连对此早就有准备的贺权东都不由捏紧了拳。


    蔚长恒看着她,眼里波光涌动,最后叹息一声,垂下眼,唇角却忍不住勾起。


    果然是很利的一张嘴,直击问题要害。


    田芳嗬哧嗬哧的喘着气,喉咙像是被谁掐住了。原来不是顾玉绪提醒的贺璋,而是眼前的女孩!


    顾茉莉直起身,淡淡扫了她一眼,看向一直站立在一旁的警察。


    “警察同志,如果可以,建议将她们分开审讯。”她指了指田芳和袁梅,最后指尖定在后者。


    “再通知当地派出所,尽快将她父亲抓捕归案吧,当年田芳前夫丧生的那场火灾,她父亲不是帮凶,便是目击者。”


    因为看见了田芳行凶,抓住了她的把柄,田芳不得不暗地里和他保持关系,直到发现怀了孕。


    或许是想彻底摆脱对方,或许想借此逼贺璋负责,于是有了之后的“酒后乱性”和“以退为进”。


    至于接袁梅到城里来,可能是那个男人不死心,还想扒着她要好处,也可能是袁梅无意中知道了真相,为了脱离糟糕的原生家庭主动找上了她。


    具体是哪一种,顾茉莉也无法确定,但想来很快就能知道。


    她站在原地,望着两名警察将手铐拷在田芳和袁梅的手上,一左一右压着她们往出走,眸光始终平静安宁,不见痛快,也不见得意。


    她身形纤细,隐隐透着羸弱,可姿态挺拔,浑身气度宛若天成。


    贵、稳、净,容貌如娇花般美丽逼人,气质却似冰雪般威仪凌然,观之可亲,也可敬。


    不知在角落处待了多久、看了多久的男人久久注视着她,问身旁的妻子:


    “你觉不觉得她像一个人?”


    “像谁?”


    “像父亲。”男人目光悠远,低低喟叹,“像被下放前的父亲。”


    位高权重,意气风发,还没有被变故折弯脊梁、风华无双的父亲,贺家的主心骨,贺镇霆。


    曹华舒惊诧的望向他,“什么意思?”


    贺珀摇摇头,他也说不清,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走吧,先过去看看。”他率先迈步,朝人群所在的方向走去。


    雷安邦一转头看到他,正要招呼,却听身后急救室的大门终于打开。


    护士走了出来,神情急切,“谁是病人家属,病人失血过多,需要尽快输血!”


    “那就快输啊!”雷安邦想也不想。


    “医院血库不足,有没有人和病人一个血型?”


    众人都不禁目露迷茫,从民国时就有了血型的概念,但如今的人都不会特意去查,所以大部分人还真不知道自己是哪种血型。


    “我是他侄子,我的可能性大些。”贺权东率先站出来。


    蔚长恒也上前一步,“也测测我的吧,保不准一样。”


    “还有我!”雷正明一边高声喊着,一边悄悄怼蔚长恒,“你就算了吧,身体本来就不好,再失了血,更不好养回来。”


    “没事。”蔚长恒没有多言,跟着贺权东和护士往另一个房间去。


    雷安邦和贺珀几人不放心,也跟了上去。


    顾茉莉刚想动,手臂就被紧紧抓住了。她一顿,转头看向赵凤兰。


    她抿着唇,声音透着沙哑,“那么多人,应该不需要我们……先等着吧。”


    顾茉莉反握住她,果真没再动。


    走廊里彻底安静下来,赵凤兰拉着女儿,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心里不停祈祷着:“中一个吧,中一个,不要让囡囡……囡囡不行……”


    然而,老天爷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祷告,嘈杂声再起,隐约能听见雷安邦粗犷的大嗓门——


    “怎么都不是,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一样的吗!”


    赵凤兰脑袋嗡的一下,身形都跟着晃了晃。她抓着女儿,却感觉力道越来越松。


    “妈。”顾茉莉低低的唤她,“那是一条人命。”


    不谈其它,那也是一条鲜活的人命,她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赵凤兰的眼眶蓦地红了,是啊,那是一条人命。


    是她的囡囡亲生父亲的命。


    这时候不让她去,若是以后她知道了,又该怎么自处?t


    手慢慢滑落,她颓然的低下头,任眼泪模糊了视线。


    也许这就是天意。


    那边众人正焦灼的想着对策,就听房门被轻轻敲响,悦耳的女声低柔舒缓,响在每个人耳边。


    “我来试试吧?”


    第90章 大院茉莉花十七


    贺璋再醒来时感觉脑袋嗡嗡的,眼前也有些模糊不清,他使劲眨了眨眼,神智慢慢归笼。


    想起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个站在楼梯上的身影,他眼睑颤了颤,一时竟是说不清心里是何感受。


    十几年夫妻,她居然说下手就下手,那样狠厉,那样决绝,只因他戳破了她隐藏多年的秘密,所以就要致他于死地……


    他深深吸了口气,撇过头,却忽地愣住了。


    病房内另一张床上,一道倩影静静的躺着,乌黑的发丝散在她颊边,衬得脸颊愈发的小,好似还没有巴掌大。


    往日清亮的双眸乖顺的阖着,长长睫毛伏下来,又浓又密,宛若两把团扇轻轻覆盖在眼帘上,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让人既想掀开遮挡看清底下的波光,又不愿打扰了她的安宁,扰了她美好的梦境。


    贺璋下意识屏住了气息,唯恐惊到正在酣睡的人儿。


    她……怎么在这里?


    这个念头刚起,他蓦地反应过来,这里是医院!她这时候出现,又是这副模样,难道也受了伤?


    他急切的撑住床板,想要起身查看她的情况,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很低很轻,似乎也特意压着嗓子。


    贺霖这才惊觉,房中还有人!


    他转头,就见另一侧赫然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而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


    “你现在的警觉性不行啊。”贺珀状似开玩笑,“我和爸两个大活人待在这,你居然一点没察觉。如果换了在战场上,早够你死八百回了。”


    “……这不是刚受了伤。”贺璋顾不上其它,着急询问:“她怎么了,怎么也在医院里?”


    还躺在病床上,面色瞧着也比之前苍白。


    “你失血过多,医院血库不足,我们所有人都和你不是一个血型,只有她是……”


    贺珀想起当时的场景,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那么巧,正好只有她和贺璋同血型。即使舍不得让一个小姑娘献血,但在当时紧急的情况下,也不得不让她上了。


    “输了300cc,担心她头晕,让医院临时在房里多加了张床让她休息会,没想到真睡着了。”


    贺珀望着安静酣睡的小姑娘,声音不自觉变得柔和。这孩子和贺家有缘,也是贺家的大恩人。


    贺璋听说不是受了伤,提着的心终于放松,可是随即又忍不住心疼。


    300cc啊,那得多少血,又要多久才能养回来?


    他满是懊悔,都是因为他,她才受了这场本不该受的罪。


    “补血的汤……”


    “你大嫂已经在熬了。”


    “营养品……”


    “也买了。”贺珀没好气,他能想到的,他们早就办好了。


    “关心完小姑娘,你是不是也该关心关心咱爸?”


    老爷子都在这坐了半天了,你倒好,就像没看见一样,老爷子不要面子的啊?


    “……”贺璋讪笑,他能说刚才确实没顾上吗,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小姑娘身上了。


    他尴尬的咳了咳,看向老者,“怎么还劳动您来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不来。”


    贺镇霆意味不明的哼了声,“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不仅识人眼光不行,连身手都退化了,一个毫无功底的女人都能差点要了你的命。”


    “……”


    贺璋无言以对,这次的确是他轻忽大意了。


    贺镇霆看着这个小儿子,既气又愧。气他识人不明,引狼入室,气他将婚姻当儿戏,什么都没调查清楚,就为了“负责”轻易交托了婚姻,更气他偏听偏信,只顾忙着工作上的事,却忽略了家里和孩子的真实情况。


    如果不是意外被别人点醒,他或许还要糊涂一辈子,永远生活在田芳的欺骗和愚弄中,也毁了贺霖那个孩子的一生。


    可他也愧,若不是因为他,贺霖根本不会去乡下,也不会遇到田芳,自然后来一切的事都不会发生。


    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做父亲的对不住他。


    贺镇霆叹了一声,没再揪着儿子的问题,而是越过他看向另张病床上的小姑娘。


    贺珀说她像年轻时的他,他没见到她犀利点破田芳阴谋的模样,但只听复述便已足够精彩。


    聪明、机敏、胆大心细,还不锋芒毕露,没有少年人的张扬和傲气,该低调时低调,该出头时出头,而且很善良,第一时间考虑到了贺霖尴尬的处境。


    没有让他直面不堪,而是选择先将他保护起来。


    说她像他……


    贺镇霆嘴角翘了翘,有那么六七分像吧。


    贺珀瞅见父亲的神色,眼皮微微一抽,怎么感觉在他身上看到了得意?


    他爸应该不会这么不稳重。


    他晃晃脑袋,将杂念晃掉,也看了眼小姑娘,转头对贺璋道:


    “你这次多亏了她,是她机警的想到不对,先给权东打了电话,权东才能及时赶到,稳住了田芳,没让她察觉不对先逃跑。也是她当众逐一揭穿了田芳的谎言,还报了警……如今田芳正在看守所里,她那个表侄女也已经招供,确实亲眼所见她推你下楼,就连她前夫的事,她也知道。”


    火灾发生那晚,田芳假借替贺璋收拾屋子,制造不在场证明,暗地里却偷偷回了和前夫的家,故意放倒了煤油灯,引发了火灾。


    这一切恰巧被袁梅的父亲袁刚瞧见,他没声张,而是借着此事威胁田芳和他保持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袁梅小时候无意中撞破过一次他们的奸情,暗暗留了心,直到家里为了上头兄长的彩礼钱,准备让她退学嫁人,她为了自保,想办法联系上了田芳,然后她就被接来了京城。


    袁父正愁田芳去了城里,没办法再利用那件事谋利,于是非但不阻止袁梅进京,还主动告知了她很多事。父女俩各有所图,共同威胁着田芳不断给钱给物。


    田芳为了不让贺璋起疑,谎称贺霖偷盗,一次又一次的拿钱消灾。


    假如没有此次被揭发的事,以她的性格,只怕也不会再忍耐很久,定是要想办法除掉袁父和袁梅。


    不过碍于离得远够不着,不好实施,她又怕做得多再被其他人发现,影响了如今高官夫人的身份,这才不得不忍到了现在。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还算救了那个袁刚和袁梅。


    “袁刚眼见火灾起,却没有及时帮忙灭火,而是选择视而不见,最终导致被害人身亡,他也是帮凶,加之这些年威胁田芳,涉嫌敲诈勒索,两项一起定罪,估计刑期不短。”贺珀一一叙述着,将贺璋昏迷期间发生的事告知于他。


    “但是袁梅坚持她是听命于父亲,只负责给田芳和他之间来回传信,其它的一律不清楚。敲诈所得钱财她一分没留,全归了袁刚,至于衣物首饰那些,都是田芳个人赠予,非她索要,而且她还有主动坦白的功劳,最后最大的可能应该只是批评教育,无罪释放。”


    两次杀人她都没参与,敲诈的事她一推六二五,事实也确实如她所说,从田芳那里拿的钱她全寄回了老家,她也可以推说她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钱,只当田芳好心帮助同乡。


    证据不足,法律上的确定不了她的罪。


    贺璋点头,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


    “她和茉……她和小顾一个宿舍?”


    这次的事可以说毁了袁梅之前所有的积累,父亲要入狱被判刑,仰仗的“姑姑”成了杀人犯,贺家作为受害人,肯定不会再资助她,老家其他人恨她都来不及,也不会帮她,她才刚入学,大学还有将近四年,生活费都将成为问题。


    况且经过这事,她的档案里估计也会记一笔,即使毕业,只怕也进不了好单位。


    这一切虽然不是顾茉莉有意为之,但若是她怀恨在心,将怨气都发在她头上,两人又是一个宿舍,想做点什么都便利得很。


    贺璋眉头紧紧皱起,本就沟壑很深,此时愈发像个小山。


    “太危险了!”


    对顾茉莉而言,身边有这么一个定时炸弹,实在t太过危险。


    “放心,我已经交代了校方,会将她调到别的宿舍。”贺珀白他一眼,他岂会想不到这方面。


    “还有权东、正明他们,我也交代了他们,平时多注意着小顾同志,务必要保证她的安全。”


    袁梅说到底并没有犯太大的错,她没参与杀人,只是享受了田芳给予的好处,并且在学校里塑造了一个“家世显赫”的形象。


    这是由于她虚荣的心理所致,可以道德上谴责,却不能就此让她退学,将她赶出京城。真那样,别人就会骂贺家“仗势欺人”“以大欺小”,还可能带累顾茉莉。


    毕竟袁梅怀恨在心只是他们的担忧和怀疑,她并没有真的实施。若是因为一个怀疑就大动干戈,未免太过“霸道”,以后谁还敢和她相处,都担心惹她不快了,直接将他们赶出京大。


    思来想去,贺珀还是决定先观察着,但凡袁梅真有一点记恨顾茉莉的苗头,即使被骂“恃强凌弱”,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实施行动,在她动作前就将她远远隔开。


    “这样放心了吧?”他斜眼瞅弟弟,他眉头还是皱着,似乎并不满意,思索了好一会,才勉强点了点头。


    “那先这样。”


    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已经盘算起谁家的女儿正好在京大了。


    贺权东几人再怎么认真细心,那也是男生,男生不能进女生宿舍,还是会有兼顾不到的地方,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女生能随顾左右。


    实在不行,他安排个女兵进去……贺璋这么想着,一时有些出了神。


    贺珀盯着他,眉梢微微扬起。他对小姑娘的在意,似乎比他以为的还要深。


    他望向父亲。


    贺镇霆面色不动,眼睛却在两张病床上来回游移,眼底闪过一道异光。


    “你说她像我?”贺镇霆从病房出来,慢慢往外走。


    贺珀要扶他,被他不耐烦的挡开,“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


    行行行,您老当益壮。


    果真是老小孩、老小孩,这脾气说上来就上来了。


    贺珀心里腹诽着,面上却什么也不敢露出来,没有直面回答,只问:“您觉得呢?”


    像不像的,自己应当也有感觉吧?


    贺镇霆瞥了他一眼,“你小子现在把打太极的功夫学得如火纯青,连在你老子面前也不说实话了。”


    “呵呵……我这不是怕我说得不对,反而误导了您吗?”


    贺镇霆没理他,兀自走着。贺珀看了看他脚下,他的步伐一会快一会慢,显然心里也在掂量。


    “我觉得不像我。”贺镇霆望着前方匆匆赶来的一对男女,眸色沉了沉。


    “小丫头睡着时,倒是和贺璋有几分相像。”


    两个人各自躺在一张床上,挨得不算很近,可也不远。在贺璋醒来之前,他就在一旁观察了良久。


    两张脸乍一瞧并无相似,可放在一起,从侧面某个角度看,无论是脸型轮廓,还是鼻梁高度,都惊人的一致。


    只不过一个更凌厉,一个更柔和。


    巧合吗?贺镇霆不觉得。


    “他们输血的针头还在吗?”


    贺珀步伐一顿,什么意思?


    “不是说有项技术能检测是不是亲父子吗?”贺镇霆苍老的声音愈发低沉,只有两人能听见。


    “查查吧,不管是不是的,总要有个定论。”


    他们再感觉如何相像,都是他们的感觉,或许是他们多想了也不一定,最终还是要靠科学给出答案。


    贺镇霆看着那个依然年轻漂亮的女人走到他面前,恭敬的又带着丝忐忑的唤他,“贺叔。”


    他和蔼的笑了笑,“小顾啊……”


    如果真是他们贺家的孩子,你可瞒得我们好苦啊——


    作者有话说:昨晚梦见和人吵架,没吵赢,气哭了,然后今天就开始牙疼[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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